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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3/3)

酒味儿泡得让人想吐。

简意澄盘着腿,坐在地毯的正中央,身后还搭着一个香港小老板儿,和他差不多高,满脸横肉。

我听说过他,刚刚离婚,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

“江爷下午好啊。

”简意澄两眼放光,猛地从地毯上跳起来,笑眯眯地和我打招呼,“梁超,赶紧请江爷进来坐坐。

也别让苏鹿在外面等着,现在她傍不到大款,你们饭都吃不起了吧?怪不容易的。

” “简意澄你能不能闭嘴?”梁超靠在门边,无力地冲着简意澄胡乱挥手。

“你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 “哎哟,人家是冲我来的,都恨不得往我头上扔石头了,我为什么要闭嘴?”简意澄整理了一下自己Burberry的围巾,兴高采烈,摩拳擦掌。

他这辈子从没把那条围巾摘下来过,睡觉也带着。

“江琴,你技术不行啊,一下没砸死我。

”他歪着头,娇媚地笑笑,对什么都不在意,两条细腿不断地抖,好像是个刚杀了母亲,蘸着血当口红的小女孩儿。

他从地上捡起一只硬底儿的靴子递给我,“要不然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再试试?” 简意澄看起来太小了。

笑得天真无辜。

永远什么都没做错。

就算杀了人他们也知道自己值得被原谅。

每次我表弟对我露出这种笑容的时候我都知道即将发生的事。

我熟练地一把推开梁超,揪住他的头发,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按在墙上,好像在贴一张被撕坏的春联——其实用不了多少力气,我的双手一直都在抖。

梁超手足无措地拽着我的衣服。

“琴姐你别打他,他毕竟是个小孩儿,你别打,你听我说——” “你少惯着他!”那种天真的笑容一直留在简意澄脸上。

我听见马景涛一样的咆哮从我喉咙里飞出来,“小兔崽子长成这样都是爹妈惯的,他爸都应该后悔当初让他生出来!”简意澄用力捏着我的手腕,拳头往我肚子上捣过来。

四周坐着,躺着,抽大麻的人慢悠悠地站起来了,一个接一个,同仇敌忾,歃血为盟。

香港小老板踮着脚,冲上来凶狠地挠我的脸,把我的手指从简意澄的脖子上一根一根地往下掰。

血从脸上流到耳朵里,四周回荡着初中时被篮球砸中头的声音。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死死地揪着简意澄的头发,更用力地把拳头往他脸上挥。

我知道再过几秒钟我就撑不住了,多打一下赚一下。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喜闻乐见,大快人心,为民除害,奔走相告。

三四个男男女女才勉强把我们俩分开。

两个我从来没见过的人像按一个图钉一样,把我按在地板上。

香港小老板一边咳嗽一边嬉皮笑脸,嘴上全是血沫,每咳嗽一声就像要把肺一起咳出来。

刚才不敢上前的几个人围成一圈,到处摸摸拍拍,一脸关心,像是在拍《建国大业》。

“李老板有事没?一会儿我们帮你报警。

”那个满嘴麻椒味儿的杂种深深地吸了一口大麻烟。

“报什么警,没事儿。

东北娘们就这样,太泼辣。

这次就当被狗咬了。

”那个香港的混蛋也很入戏,大度地挥挥手。

屋内屋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简意澄妆花着,蓬头垢面地朝我扑过来,两只手交替着甩我耳光,几乎想用头发把我勒死。

手太小,打着不疼,小狗咬人。

周围的人都只顾着按住我,没有人拦他。

我瞪着简意澄狼狈的样子,就和上中学的时候一样,神飞气扬快意恩仇,对着偷我东西还想揍我的老师一把椅子抡过去,看着他满脸是血哈哈大笑。

小偷在同学的欢笑和尖叫里灰飞烟灭,掌声经久不息。

多看一眼是一眼,以后看不到了。

梁超走过来,挡在简意澄前面拦住他,把我拉起来,急匆匆地打开门,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受了什么伤害一样。

不就是被一个婊子打了几下,我从来不和女人计较。

“江琴,你有事儿没?没事就快回去吧。

以后,嗯——”他抬起手,似乎想要拍拍我的肩,但是还是停住了。

“以后你就别到我们这儿来了。

“别啊,让她过来。

反正我有的是办法让她们过得更惨。

”简意澄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慢悠悠地接了一句。

我背对着他,没回头。

半边脸肿起来,笑不出来,面无表情。

“我×你妈。

爸爸按着你的头你都跳不起来。

” 这话听起来实在太傻×。

房间里的几个人稀稀拉拉地笑起来。

我听见简意澄的笑声又放荡又妩媚,和以前可怜兮兮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

“行了,江琴,苏鹿还在楼下等着呢,你也别在这给我们添乱了。

”梁超紧张地把我往门外推。

一杯黑方满满当当地朝着我的后脑勺泼过来,鬼才知道是简意澄还是那个香港小老板。

贱人打架都这样,背后都不敢下黑手,只知道泼酒,扔东西,好像在蛋糕上甩一层奶油,自己觉得很牛×,其实大家都麻木了,谁也不差这一点。

酒一滴滴地顺着我的头发淌下来,梁超在我身后毫不犹豫地关上门,合上一本大部头的悲剧,吱呀一声,什么都被关在门后了。

王朝覆灭,尘埃落定。

“江哥,以后你别再过来骚扰我们了。

就算我求你的。

行不行?”楼梯的扶手是绿色的,掉了漆,斑斑驳驳。

很多年以后再回忆这一天,梁超的声音记得异常清楚。

裹着一层微波炉里热过好几次的炸鸡味儿,和渐渐下沉的夕阳一样。

浑然无光,沾满灰尘。

【梁超和简意澄】,2015

我推开医院门的时候简意澄冲我笑了一下。

他半躺在病床上,淡蓝色的帘子包裹住他,好像一张纸人。

“我就知道。

”他指了指我手上的饭盒,又指了指床头的柜子。

“放这儿吧。

” 可能是因为医院里的白色太过寂静,让他单薄的五官上显出一种妩媚来。

他腰肢轻轻地摆了一下,这种妩媚放在他身上,和《本能》里莎朗·斯通的张扬不一样,像是刚抽头的柳条,小心翼翼地,又下贱,又坚韧。

我拉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滑轮好像刮在我的脑袋里一样嗡嗡作响。

我太久没睡觉,阳光穿过每一道缝隙,刺进我的大脑里,好像一根根细长的针。

“趁热快点儿吃吧。

”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这几天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事儿,有他和顾惊云,他和苏鹿,和张伊泽。

这些事情像一团乱麻一样缠成一团,让他的案子更没有头绪。

我甚至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李老板刚走。

”他一边吞咽着石锅拌饭一边说起来,普通话带着点西南口音,和他的人一样荒凉。

“他没嫌弃我。

还说等我出去了,要带我到西雅图订做几套衣服。

”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过去,丝毫没有羞愧,伤心,绝望。

那双眼睛里混沌一片,仿佛藏了无数的岁月,已经成为了和生活本身一样的颜色,圆满而荒凉。

“那就好。

”我用拳头抵着桌子,听着心跳在自己胸膛里闷声闷气的回音。

这些日子我听了太多关于他的事儿,这些线索总是殊途同归——这个人罪有应得,他活该。

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促使着我继续调查下去,可能只是作为人仅剩下一点的良知,觉得没有人应该遭到这样的对待。

总之每天想到这件事,我就能听到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

就像小时候考试成绩快要揭晓的那一瞬间,手脚都在冒着冷汗。

“小澄。

”我静静地看着他,吞咽着喉咙里的唾沫。

“那件事儿发生那天,你还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吗?那几个人长什么样子?” “在山上。

”他仍然在若无其事地把一根萝卜条嚼烂。

“城市公寓的后山,比佛德山庄那边。

那天你也和我在一起,你应该记得啊。

一共有五个,都戴着头套,应该是黑人。

” “狗日的黑人。

”我随口应付着,把手握紧了拳头放在额头上。

这件事我的确是记不起来了,偶尔有碎片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车灯,树叶,音乐喧嚣的声嘶力竭。

我把即将到嘴边的哈欠咽下去,觉得头昏眼花。

“超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简意澄轻快地笑起来,把挡住他眼睛的头发帘拨开,顺手把一缕阳光也拨开了,“但是也别难为自己。

这件事警察还在管,你就别——” “你们是不是都串通好了,连劝我的话都一样。

”我盯了他好久,终于挤出一个微笑来。

“我就是想知道,那些王八蛋为什么能对你做出这种事儿来?” “谁知道。

我得罪的人太多。

两个好强的人遇到一块儿,就谁也不想示弱。

”简意澄半闭上眼睛,眼皮薄得近乎半透明,像是蝉翼。

“我那时候和苏鹿说了,我想让她过得更惨,办法有的是。

其实谁不想让别人过得更惨,都是没有理由的。

原因只是因为别人不是你,感受不到你的难过。

如果恰好是个他们讨厌的人,那就再好不过了。

” “你用了什么办法?”我狐疑地看着他。

窗帘半敞着,太阳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永远寒冷,永远讳莫如深。

无论是伟人,罪犯,繁荣与衰败,自由和死亡,它都没有任何偏私,也没有慈悲。

“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把顾惊云撞下了山。

”我的手抓紧他的饭盒盖子,眉毛皱起来在额头上揪成一个小结。

“没有,他是自杀的。

”简意澄慢慢地坐起来,隔着被子轻轻地揉着腿。

“那天我喝了酒,我也记不太清了。

不过超哥,你和我认识这么久了,你真的相信我能下得去手杀人?”他在阳光里淡淡地笑。

“他们那种人,和我们就不是一个世界来的。

想的事儿也和我们不一样。

” “你是说,他那天和你一起在山路上开车,然后自己一踩油门冲下了悬崖?”我将近两天没睡觉,但我听得出来这个人现在是在撒谎。

“小澄,你对警察说的是你多踩了一脚油门,前轮侧滑。

这根本就不可能。

当时是个雨天,只有紧急刹车才能导致前轮侧滑。

你当时如果真的踩一脚油门,你的车会后轮摆尾撞到旁边的山。

我现在就不可能在这儿看到你了。

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你当时在车上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当时天黑,我也没看清。

我当时已经吓坏了,什么都不知道,哪能记得是哪个轮打滑。

顾惊云什么时候掉下山去的,我也一点都不记得了。

” “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的?”我换了个话题。

“就上个月。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故作出来的轻松。

“开车这种事儿,只要你敢,狗都能开。

” “手动挡?”他一直在撒谎,我根本不知道用什么语气来面对他。

“你知道离合器怎么用?” 简意澄叹了口气,在满屋子空空荡荡的阳光里眯起眼睛。

“超哥,你别问我了。

看在——看在以前曾经是朋友的份儿上。

就算我做了什么最坏的事儿,法院已经判过我了。

保释金已经交过了,我现在也受到惩罚了。

她们现在大仇得报,都好好的,在外面开开心心的。

你别问我了好吗?” “我是想帮你。

”我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他的床沿。

“她们是谁?苏鹿?” 简意澄点点头。

“苏鹿什么都不懂。

想让她做的事儿整个学校里都知道太简单了。

她当时觉得我可怜,把她换掉的手机送给我。

那手机里有几十张照片。

我自己再拍几张,发到人人上。

图是不会说话的,没有任何含义。

我说什么,学校里的人就愿意信什么。

但是就因为她什么都不懂,她的逻辑就是这样,她觉得所有有罪的人都应该被杀头——” “你为什么要——”我揉了揉眼睛,太阳从46000尺的高空发出寒冷的光。

“你为什么要这么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我恨她。

”简意澄抬起头,“她根本一点人性也没有。

她后来和顾惊云分了手,在学校里带我去office到处鸣鼓申冤,给我她不要的手机,你以为她是为了我?她只不过是为了不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她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好像给了我什么价值连城的赏赐一样。

可是她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也没问过顾惊云愿不愿意。

顾惊云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她就因为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徐庆春,就能和顾惊云说分手。

你以为顾惊云是怎么死的?还有徐欣,虽然徐欣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就因为人家一句要和思瑶安安定定地过日子,她就非让思瑶离开徐欣。

哪个男人不想找个安安定定过日子的姑娘?徐欣有什么错?” 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

所有的困倦一起漫上来。

只能听他自顾自地说,“他们这种人啊,有一个特点,就是把自己想得比任何人都高贵,他们自己的感受比别人的命都重要……” 他好像发觉了自己说得太多,对我笑笑。

“超哥,我一直都知道就你一个人对我是真心的。

你和他们不一样,不是他们那种家里有几个钱就胡作非为的败类。

你就是——”他叹了口气,“就是有点喜欢追根究底。

” 我也回报了他一个微笑。

这个相视一笑就把他长久以来的恶意,我的手足无措和胆怯,我们在整个这个过程里心照不宣的自私,把什么都谅解了。

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会去玉石俱焚,说是自私无耻没有勇气也好,习惯了低头也罢,我们天生就是那种能背负着罪孽走下去的人,也注定了就只有我们能在这个世界泥石俱下的洪流里幸存下来。

尽管我们永远也不会肝胆相照,但至少我们已经达成了一种隐秘的,杀气腾腾的协议,类似于歃血为盟。

“超哥,你答应我。

别问这件事了好吗?”我听到隔着一块布帘,隔壁床病人的点滴声,安静而悠长。

简意澄说得很慢,好像走在一块结满薄冰的湖面上。

“为什么?”我随口一问,对这件事剩下的只有好奇。

他咽了口唾沫,好像极不情愿地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回忆。

“超哥,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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