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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好像是一夜之间从海面上翻涌而来的,翅膀拍打在山毛榉树上,80年代的沃尔沃车顶上,长街上,疾如烈酒,咸如海盐。
太阳沾满了铁锈,刀光一样锋利,在云层后面酝酿着什么战争。
我坐在壁炉边,看着窗外的雨。
月亮很大,黑云飞快地消散。
这屋子里摆满了椅子,横七竖八地扔着一些酒瓶。
这是顾惊云的家,凯莱几乎所有待过些年头的学生都在这儿了,一屋子杀气腾腾,好像十八路诸侯起兵。
“简意澄那小子最近也是跳得厉害。
”张伊泽夹了一筷子麻辣鸡片,江琴坐在他身边,吐出个烟圈来,眯着眼睛,像是十里洋场上翻云覆雨的枭雄。
“又菜又跳。
自从发现他傻×,我也好久没和他玩儿。
他干的那些狗事儿我都听说了,简单来说就两个字,欠揍。
” 张伊泽再也不像从前的样子,一个眼神风云涌起桃花满地。
现在他简直像个落魄戏子,连夹菜都是小心翼翼的,作出一副无害的样子来取悦所有人。
“就这新来的小屁孩儿,整天和香港人混在一块,到处说自己是香港籍。
脸都不要了。
”一个叫金尚寒的学生有点喝醉了,用筷子点着自己面前的餐盘。
“还敢和琴姐打架,打个女的,也不嫌丢人。
” 江琴摆摆手,“就那小样,我按着他的头都跳不起来。
让他们来吧,来两个也是送双杀。
” 一桌的人都笑了起来。
除了林家鸿。
他坐在桌子的角落,低着头,往嘴里扒着饭,一声不响。
“姓简的小子怎么说的?还要带香港人过来gank我们?”贺锦帆盯着对面的张伊泽看。
张伊泽毕恭毕敬地点点头。
“那咱们不如直接找他问问。
听说他们都在那香港人的房子里吸毒,估计挨一顿揍也不敢报警。
” “你还别说,他们不仅吸毒,还卖,有时候里面50来个黑人。
”张伊泽提到黑人仍然心有余悸。
几个北方的男生若有所思地对望一眼,好像马上要脱口而出什么成人笑话。
这时候顾惊云的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满屋子的人刷地一下全都寂静下来,电话那边的香港口音和着刷刷的电流声,整个屋子里一下就剑拔弩张,吃饭的,抽烟的,醉醺醺打情骂俏的,全都坐起来,绷紧了身子,好像上满发条的玩具小人。
“……Youguyschooseapologizeoryouchoosetodie?”电话隔得太远,我只能听清这一句。
壁炉上的铁丝网好像燃烧起来了,噼噼啪啪乱响。
大雨打在窗台上。
“Ichoosetodie.”顾惊云的英语一向不标准,这几个词字正腔圆,好像是从容不迫地骂出来的。
他把手机往桌子上一丢,“本来就想抓简意澄一个。
这下跟他们玩儿的那几个,除了张伊泽一个也不能放了。
”他似笑非笑,“南蛮入侵怎么办?” “杀。
”江琴撂下筷子,重重地往椅背上一倒。
“杀。
”贺锦帆拍了一下桌子,桌上的碗筷全都轻轻地震动起来。
“杀!”桌上所有的人仿佛出征前的将士,借着鼓角铮鸣举杯痛饮。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像是个可有可无的配角一样,看着顾惊云的侧脸,看着他不再明亮的眼睛。
像是躲在角落,拿着枪对着一个暗杀的天才,手心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人间萧条,全天下酒足饭饱。
炉火刚暖,薄酒尚温。
他看上去变了很多。
满屋子里的人都变了,被雨和潮湿的烟雾泡得发软肿胀,被岁月煮透,被人世消磨。
张伊泽倒在江琴的怀里痛哭流涕,说他对不起简意澄到最后也没让他坐上奥迪A8。
贺锦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戴眼镜了,眉梢眼角都染上风尘,像是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一圈的女大学生。
玛丽莲,梁超,这些人都再也不会出现。
他们可能在50米外的另外一座房子里,在最遥远的地方。
玛丽莲现在可能会在梁超面前点上一支大麻,静静地看它燃烧。
我这时候才明白我当年犯了个多大的错误。
我从灶台边找到火机,点上一支烟,恐慌就像是骤然亮起的火焰一样,咔哒一声锁住了我。
新鲜的西红柿味道,黑米粥味儿,酒味儿,胡乱地混在一起,汁水四溢。
不知道谁在锅沿上随手碰碎了一个鸡蛋壳,流淌出来的东西好像是鸡蛋的魂灵。
这是人间,每个人都是这样。
把心掏出来,掏给别人,被人扔到地上踩两脚,踩得稀烂,然后蹲在地上狼狈地捡起来,收拾好,递给另外一个人,再被人吐上两口吐沫,最后终于找到一个人和你一样被踩的乱七八糟的,你们俩就互相把心慢慢地粘起来,再踩碎,再粘,你们就在这种无休无止的劳作里耗费了一辈子,相濡以沫,长相厮守,百年好合。
每个人都是这样。
我毛骨悚然地捕捉着每个人的神情,像是个拨开了层层迷雾的摄影师,隔着水汽,雾气,把镜头穿过无数的岁月探过去,然后咔嚓地按下快门。
顾惊云终于转动了眼睛,对着我顽劣地轻轻一笑,这一个笑容就已经把我的手足无措,我的笨拙的小伎俩,把什么都谅解了。
但他的目光还是没有离开过,平静而浑浊。
我知道我们用眼神交流那一瞬间就代表着我们达成了一种隐秘的,杀气腾腾的协议,类似于歃血为盟。
路灯一盏一盏熄灭,寒冷的夜晚就要过去,我第一次感觉到即将到来的战争和我是有关系的,就像狗时断时续悲怆的叫声,天上亮的发黄的月亮,这个下着雪寂静的村庄一样,都和我息息相关。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昨天是7月4号。
我和苏鹿他们一起去西雅图看烟火。
顾惊云带着人去gank简意澄他们,据说出了8辆车40个人。
唱了一出虎牢关,这群老孙子不带我。
从我们过了桥电话就开始不断地响,张伊泽一直在给我汇报情报。
一会儿说有个抽大麻抽得迷迷瞪瞪的韩国小伙儿要报警,一会儿说他用裤腰带抽了一个香港人。
他吹牛×时的笑声很奇特,让人过耳不忘。
我打开窗户,西雅图清凉的夜晚就渗了进来。
后来张伊泽告诉我顾惊云要和简意澄找个没人的地方约一架,电话断了。
我有点怀疑这俩人到底是约架还是约炮,都多大的人了还要sala。
我下了车,抱过苏鹿的肩膀,好像拥住一怀寒风。
那时候我就发现她脸色不对,她告诉我她有不好的预感,我没在意。
烟火张开双翼,撞向庞大的钢铁之城,溅起血与火的细末。
树宽大的叶子噼啪作响,警笛声嘶力竭的长鸣。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死,大家都很愉快。
林家鸿摘下一尾槐花娇滴滴地逗苏鹿玩,风把小酒吧的味道,车尾气的味道,灯下迷醉的飞蛾味道从四面八方送过来。
人群喧哗地穿过街道,好像在沸腾的锅里洒下一大把热辣辣的焦糖。
我一遍一遍地给张伊泽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
再打给贺锦帆,电话也断了。
他们好像不约而同地把手机扔在了什么地方。
后来有个叫莫妮卡的女孩儿用张伊泽的手机给我回了电话,一边哭一边说出了大事儿。
周围太吵,她说一口重庆方言,我一句也没听清楚。
烟花轰鸣,人声鼎沸,寂静穿过电话的滴滴声,好像上帝一样悄然降临。
焰火升天的一瞬间我看到苏鹿煞白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遥远。
我忽然发现节日这东西真是好,再怎么样的年景里,人们都聚在一起狂欢。
红灯一照,烟花一响,就能掩住如山白骨,公子红妆。
我拉着他们两个往村里赶。
路上挤了成群的美国人,把烧烤架绑在车上,醉醺醺地唱着歌。
前面那辆车里的人把烟头弹在地上,顺着窗户划出一道弧线。
这条路越走越荒凉,我听见桥下海水的声音,平静的海面。
下面有一些漩涡,一些风暴在翻滚。
这座村子黑暗而顺从,好像已经喝醉了倒在床上。
我找不到任何人,盯着窗帘看了一夜。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学校的食堂里聚集了一大群人,抬眼一看,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
凯莱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多新生。
简意澄静静地站在楼梯上,拦住我。
他的指甲不耐烦地敲打着栏杆,哒哒哒。
哒哒哒。
我能看出来他的慵懒和不耐烦都是刻意的。
我走上去,想把这婊子推开,发现我的腿都是软的,迈不动步,好像掉进了什么没有空气只有压强的地方,把所有的血都抽干了。
我说不出来话,喉咙里发出可笑的咝咝声。
他安静而恶毒地看着我,一直看了我几百年、几千年。
屋顶是露天的,阳光晒得我满身大汗。
“顾惊云死了。
”他像一杆红缨枪一样站在台阶上。
“贺锦帆他们都在医院里。
” 他是来报仇的。
拿着一把上了子弹的刺刀插进我的心脏。
散发着咖啡气味的浓郁幽香,是我流向四面八方的血的味道。
我不顾一切地拔腿就跑。
直到那时候我还心存幻想。
我希望看见我的朋友们,他们一切都好。
然后离开这个阳光晒得人满身大汗的鬼地方,一起去某个餐馆喝几杯加冰的威士忌。
我当然知道这就意味着我的输。
我输了,我无所谓。
我愿意赔款割地拱手相让。
就让简意澄在身后的楼梯上无声地夸张大笑吧—— 我回过头去,他没有笑。
他蹲在楼梯上小声地啜泣了起来。
站在墙边的学生叼着刷子抬起头,墙上是一张黑白的讣告。
张伊泽从我身后走过来,没有看简意澄,而是拍拍我的肩膀,“琴姐,顾总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昨晚他被这个王八蛋从悬崖上撞下去了。
他说他是不小心的,他喝了酒又抽了大麻,现在警察正在路上。
你在这看着点他,别去打他,别让他跑了——” 他飞快地说完这几句话,转过脸去,好像要给我哭的时间。
我环视着四周,平静得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我自己都不相信为什么我这么平静。
几个素不相识的广东女孩一边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一边享用着桌子上摆的小饼干。
语言班的一个宅女把眼镜扣在头顶上,逢人就问:“死人了吗?死人了吗?”满身橙子味儿的学校领导戴着白花,踩着高跟鞋走过去调一杯咖啡。
还有个我从没见过的娘炮靠在人背上号啕大哭,“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好像认识了个死人是什么值得吹嘘的壮举。
我对天发誓顾惊云和他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
他们像是一群拙劣无比的演员,踩在绿色的幕布上,抓着舞台的拉帘,一边演着戏,一边拼命地想告诉人们一件事情。
我都知道了。
过了今天,你们将有美好人生。
自从上次去找了简意澄,我渐渐地回想起了那个夜晚。
很多年后我也会记得。
没有树叶摇动的声音,没有海风,没有蝉。
霓虹灯和老房子的灯光照在地上,粗壮的电线杆投射出深深的阴影。
我提着一塑料袋的花——就是曾被我取笑在公款吃喝的龙虾盘子上偷的那种。
简意澄离我很远。
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时代不同了,现在无论性别,学校要求一律距离20公分。
这个时候想到笑话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我们要去做一件更傻的事儿,去给国庆节不幸遇难的那个学生献花。
我们现在不怎么提起他的名字了,就像霍格沃茨的学生不愿提起伏地魔的名讳一样。
还没到秋天,地上堆了不少叶子。
什么季节都会有落叶,踩上去很松脆,好像吃了一半的炸鸡皮。
简意澄也不说话。
有时候一辆车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开着远光灯,车轮下碾过很多鬼故事。
猫,后视镜里的白衣女人,孤零零的拖鞋,跳舞的熊。
“快点走。
”我从书包里摸出一支烟,打火机不知道被我扔在了哪里,掏了好久也找不到。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今晚双排带你冲白金。
” 简意澄耸了耸肩,示意他自己只是个黄金守门员。
其实比起大半夜走这条路,我宁愿回家去看他四级潘森单挑六级螳螂的迷之打野。
那片弯路上扔的到处都是花束,偶尔能看到日本人写得歪歪扭扭的中文。
我敢保证这些花能再一次诱发交通事故。
简意澄走到一个转弯处停下。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花,好像小时候跟着我妈进寺庙教堂武侯祠一样拜了几拜。
一阵阴风吹到我脸上。
那一刻我感觉四面八方全都是沉默的灵魂,不动声色地盯着我们。
“我一直给你讲的噩梦,我终于想起来是什么了。
”我蹲在转角处,简意澄的声音听起来遥远异常。
这声音就像电流一样,让我四肢麻木,我甚至不想抬头去看他的嘴唇动没动。
“我梦见我在打人机。
用的是安妮,在不断地被电脑击杀。
一共被杀了256次。
电脑也不推塔。
这个梦特别漫长,好像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后来我狠狠地咬了胳膊一下,终于醒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想去查战绩。
第一眼就看见了那场比赛记录,0杀256死。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电风扇,若无其事地转啊转。
我就在想,我房间里什么时候有过电风扇呢,从小到大从没有过。
就这样想着我又醒了过来。
” 晚风吹凉鬓发。
麦田和芦苇的香气四处流淌。
简意澄的声音迅速被轰隆隆驶过的公交车吞没。
“……但是我醒来之后,看到了这个。
”他抬起胳膊,胳膊上有一道很深的牙印。
“超哥,你是真的?还是只是一个梦?” 他妩媚地抬起手来碰了碰我的脸。
我啪的一声抬手打了下去。
“和娘们儿一样。
别想太多了。
” 简意澄蹲下身去,显得更小。
让人憎恨不起来,也没法当他是什么过命的知己。
我想着慢慢地疏远他,他年龄太小,心态也不好,作践别人,也被别人作践。
年轻的日子将被他一马平川地虚度,十年,二十年也说不定。
“……我现在就等着苏鹿告我。
她不是一直想告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恐惧,然后像往常那样,用轻蔑把这种恐惧掩盖起来。
“大不了遣送回国,回家了被爸妈骂一顿,找几个哥们儿吃顿烧烤,什么事都没有了,都忘光了。
” 我想提醒他这是在那个人出事儿的地方,不要乱说话。
荒野的风吹过来,十年一百年,卷着铁栏杆上的锈味儿,带着山风,黑人脸上霓虹灯一样的笑意,带着荒野来的鸟粪的味道——他身后的黑人骑着摩托车越来越近了。
一开始我还纳闷,我以为是警察,后来马上想到警察不可能从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走过来。
简意澄一转头,那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后来想起来,他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平时的那种恐惧,轻蔑,全都不见了。
简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放弃。
他像兔子一样跳起来,打开车门,对我大吼一声往野区跑,然后自己关上车门轰地踩了一脚油门,发动的声音简直把后视镜都震碎了。
我都来不及开骂,扭头就往树林里跑。
转身跑出几百米远,发现简意澄开了所有的大灯,把车上的音乐全都打开,所有人都冲着简意澄去了。
车灯一个接一个地呼啸过去,汽车引擎震耳欲聋的轰鸣,在我身体里声嘶力竭地沸腾。
霓虹灯,午夜愚钝的车灯,几个美国傻×愤怒的按喇叭声,整个夜晚都被巨大的音乐声震碎了。
好像一地的玻璃碎片。
风太大了,从我的胸膛里血淋淋地穿过去。
音乐里是个该死的黑人唱着歌,It'sasleeplessnight,he'scallin'yourname.It'salonelyride,Iknowhowyousawhim. 我躲在树林里,心里越来越慌张。
打开手机想找个英语好的人打电话让他们帮我报警,翻开通信录,苏鹿,江琴,林家鸿,一个个名字被飞快地翻下去。
我知道给他们打电话会听到什么。
×你妈×。
活×该。
我试着给张伊泽打了电话,没响两声就被他啪的一下挂断了。
最后我自己给警察打了电话,躲在树林里语无伦次地把这些话说完,我觉得我他妈都要哭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讲清楚了,这地方在一片山里,美国的路都他妈一样,我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我往前走了几步,隐隐约约看到简意澄的车已经被围了起来,车门被硬生生地砸碎了。
三个黑人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不规则的轨迹。
黑人戴着兜帽,嘴里嘟囔着什么脏字。
简意澄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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