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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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11(2/3)

了。

他大笑着说,“‘时髦夫妻的新婚之夜’,在伦敦的报纸上,他们会这么写一笔的。

” 我又开始打冷战,便把毯子拉高一些。

被单落下来,盖住了血迹。

我伸手去拿药瓶,他的手比我快,把瓶子推到了我伸手不可及的地方。

“不,不行,”他说,“你现在这么和我作对的情况下,不行。

今晚这药我保管。

”他把药瓶放进衣袋。

我已疲惫得没有气力去争抢。

他站在那里,摸着脸,打了一个哈欠,使劲揉着眼睛。

“我真累!”他说,“已经过了三点了,你知道吗?”我不说话,他耸了耸肩。

他站在床尾,垂眼看着我身边的位置,犹豫不定。

然后他看见了我的眼神,假装吓得打了一个激灵。

“要是早上醒来,我得把你的手指从我脖子上掰开,”他说,“我也不会吃惊。

算了,我就不冒这个险了。

” 他走到壁炉旁,用舌头舔湿手指,捏熄了蜡烛。

然后他坐进扶手椅,缩成一团,把大衣当毯子盖在身上。

他咒骂这天气的寒冷,咒骂这种睡法,这椅子的扶手。

骂了大约一分钟,然后睡去。

他比我先睡。

当他睡了过去,我便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拉起窗帘。

月光依然明亮,我不想睡在黑暗里。

但是,每一个反射着银色月光的表面,在我眼中都显得有些异样。

而每当我伸出手,触碰到墙上的某个斑点,那墙身和斑点似乎都变得更奇怪。

我的斗篷、外套和内衣都放进了衣柜。

我的行李都合上了。

我寻找,再寻找,想找一点自己的物件。

最后终于在盥洗架下的阴影里,看到了我的鞋。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手放在鞋上。

然后我收回了手,几乎要站起身来,又伸手去摸了一遍。

然后,我睡在床上,竭力想听到熟悉的声音——钟声,钟内零件的刺耳的吱嘎声。

然而此处只有些毫无意义的杂音——木板的响声,鸟儿或老鼠的细微脚步声。

我仰起头,看着脑后的墙。

这堵墙后面睡着的人,是苏。

她若是翻身,她若是说出我的名字,我想我会听到。

她若是发出声响,任何一点声响,我都会听到——我一定会的。

她没有一点声响。

理查德在椅子里动了一下。

月光在地板上悄然寸行。

后来,我就睡着了。

我睡着了,梦回布莱尔,但是那里的走廊已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要去舅舅那里,迟到了。

我迷路了。

在那以后,苏每天早晨都来,为我梳洗穿衣,铺排饭菜。

我粒米不进,她又把它们端走。

可是,就如我们在布莱尔最后的那段日子,她再也不与我眼神相接。

房间狭小,她坐得离我很近,却不和我说话。

她做针线,我玩牌——那张红桃二还带着我脚跟踩过的凹陷,我裸露的手指摸上去,感觉粗糙。

理查德整天整天不在屋里。

晚上回来,他就骂骂咧咧。

他骂乡间小路的肮脏,泥土溅脏了他的靴子;他骂我的沉默,我的怪异。

他骂这等待。

他骂的最多的,是这带着棱角的椅子扶手。

“你看看,”他说,“看我的肩膀,看见了吗?被顶出来了——都要脱臼了。

再过一个礼拜,我就成畸形的了。

还有这些皱褶——”他怒气冲冲地拉直他的裤子,“我真该把查尔斯带出来。

这样下去,我到了伦敦会被笑死的!” 伦敦,我想,这个词现在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隔天就骑马出去一趟,去打听关于我舅舅的消息。

他抽了那么多烟,被烟熏黄的食指把黄色传染给了旁边的手指。

他有时让我喝一点安眠药,但总是把药瓶收在自己手里。

“很好,”他一边看我喝药一边说,“不会太久了。

哎,你越来越瘦,越来越苍白了!——苏倒是一天天油光水滑起来,像克林姆大娘养的黑脸猪。

明天你让她把你最好的裙子穿上,行不行?” 我照办。

事到如今,我任何事都照办,只要能快些结束这等待。

我会假扮惊惶、紧张,当他躬身抚慰我,我会假装流泪。

我这样做时,不会看苏——或者会看,却是绝望的窥视,看她是否脸红,是否面有愧色。

她从无愧色。

她的手,记忆中曾经滑过我身体,曾经进入、摇动、开启了我的手——现在,这白皙的手再触碰我时,已经毫无生气。

她面无表情。

和我们一样,她也只是在等待医生的到来。

我也不知道,我们等了多久,也许两个礼拜,也许三个。

最后,在某个晚上,理查德说,“他们明天来。

”第二天早晨,他又说,“今天他们就来了,你记得吗?” 我从噩梦中醒来。

“我不能见他们,”我说,“你必须叫他们回去。

他们必须换一个日子来。

” “别添乱了,莫德。

” 他站在那里穿衣,扣好领口,打好领结,外套整齐地放在床上。

“我不会见他们!”我说。

“你会的,”他说,“见了他们,你才能把这事了结。

你既然讨厌这里,那现在就是我们离开的机会。

” “我太紧张。

” 他没说话。

他转过身,拿起梳子梳头。

我抓起他的外套——找到衣袋,摸出药水瓶——但他看见了,冲了过来,从我手里夺过药瓶。

“不行,”他说,“我可不能让你半梦半醒,或者吃错了剂量,坏了我们的好事!不行。

你必须保持头脑清醒。

” 他把药瓶放回衣袋。

我再次去抓,他躲开了我。

“给我药,”我说,“理查德,给我药吧。

只要一滴,我发誓。

”说这话时,我嘴唇发抖。

他摇头,伸手抹平衣服绒面上因我抓扯留下的印记。

“现在还不行,”他说,“听话。

努力做事。

” “我做不到!没有药,我平静不下来。

” “你要尽力去做,为了我,为了我们,莫德。

” “你去死!” “行啊行啊,我们都去死,都去死。

”他叹了叹气,然后又回去梳头。

过了一会儿,我坐了下去,他看着我的眼睛。

“为什么闹脾气啊,嗯?”他几乎是怜惜地说,“现在平静下来了吧?很好,他们见你的时候,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让苏把你收拾得整齐一点,整齐就行了。

注意适可而止,如果需要,稍微哭一下。

你确定知道该说什么吧?” 虽然我恨自己,我也确定知道,因为我们已对此计划过无数次。

我迟疑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这是当然。

”他拍了拍装了药瓶的那个衣袋,“想想伦敦,”他说,“在伦敦,每个街角都有药店。

” 我的嘴唇在轻蔑中发抖。

“你以为,”我说,“到了伦敦我还需要药吗?” 这话我自己听来都虚弱无力。

他转过头去,什么也没说,也许是强忍住笑。

他拿起铅笔刀,站在壁炉前,讲究地清理指甲,不时地甩一下刀,把刮下的泥垢扔进炉火中。

他先带他们去找苏谈话。

当然了,他们以为她是他疯掉的妻子,自称贴身女仆,用贴身女仆的口吻说话,住在贴身女仆的房间。

我听到楼梯和地板在他们脚下响动的声音,我听到他们的说话声——声音低沉,单调,但听不到说话内容。

我完全听不到苏的声音。

我坐在床上,直到他们到来,然后起身行了一个屈膝礼。

“这是苏珊,”理查德轻声说,“我太太的贴身女仆。

” 他们点点头。

我尚未开口。

但我一定是神色有点古怪,我见他们仔细打量我。

理查德也在看。

然后他走了过来。

“很忠诚的姑娘,”他对医生们说,“可怜的是,过去这两礼拜,她真是被累坏了。

”他带我从床边走到扶手椅边,窗外的光线照到我身上。

“坐这儿,”他温柔地说,“就坐你家女主人的椅子吧。

你放心,这两位先生只是要问你几个小问题。

你必须如实回答。

” 他用力握了握我的手。

我以为他这是在安慰或是警告我,然后他的手握住了我的一根手指。

我还戴着结婚戒指,他把戒指拉了下来,不动声色地握进自己掌心。

“很好。

”一位医生带着满意的表情说。

另一位拿着笔记本在记录。

我见他翻页,突然非常想要一张纸,“很好,我们已经见过你家小姐。

你为她的健康和安好担心,做得对,因为——我很遗憾这么说——她恐怕病了,病得很严重。

你知道,她以为自己的名字是你的名字,她的过去是你的过去。

你知道吗?” 理查德看着我。

“知道,先生。

”我小声说。

“你名叫苏珊·史密斯?” “是的,先生。

” “你是里弗斯太太——也就是李小姐——的贴身女仆,在她未出嫁前,在她舅舅的布莱尔庄园里,对吗?” 我点头。

“在那之前,你在哪里做事?不是在梅菲尔的威克街上,一户叫作邓拉文的人家吧?” “不是的,先生。

我听都没听过这家人。

这都是里弗斯太太自己乱想出来的。

” 我像个佣人一般说话,我迟疑地说了几户人家的名字,那些人是理查德认识的,如有必要,医生们可以找他们为我过往的经历做证。

不过,我们觉得医生们不会去找。

医生又点了点头。

“里弗斯太太她,”他说,“你说她‘乱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乱想的?” 我吞了一下口水。

“里弗斯太太经常奇奇怪怪的,”我小声说,“布莱尔的佣人说起她,都觉得她是个脑子有点毛病的女人。

我知道她妈妈是个疯子,先生。

” “好了,好了,”理查德顺势插嘴进来,“医生们没时间听佣人们的小道八卦。

你就说你看到的就行。

” “是,先生。

”我看着地面,地板被磨损得很粗糙,有些木刺翘了起来,像针一样竖着。

“结婚对里弗斯太太,”医生说道,“产生了什么影响?” “就是这事,先生,”我说,“让她变了。

在结婚之前,她好像是爱着里弗斯先生的,我们在布莱尔的大伙儿都觉得,他对她的关心——”我看见理查德的眼色——“是那么关心,先生!我们大伙儿都觉得这能把她变好。

然后呢,一过了新婚之夜,她就突然变得这么古怪……” 医生看着他的同事。

“你听见了,”他说,“这描述和里弗斯太太自己说的多么吻合啊。

真是很特别!——就像,她想卸下生活的重担,把这副担子交给别人,她认为别人能更好地负担。

她无中生有地创造了一个自己!”他回头看着我,“真的是,无中生有。

”他若有所思地说,“请告诉我,史密斯小姐,你家小姐喜欢书吗?喜欢读书吗?” 我看着他,我感到喉咙发紧,仿佛里面有一根刺,就像地板上的刺。

我无法回答。

理查德代替我说了。

“我妻子出生在一个文学气息浓厚的环境,”他说,“一手抚养她长大的舅舅,将一生奉献给了学术,他把她当作一个儿子来教育培养。

里弗斯太太的第一爱好就是书籍。

” “这就是了!”医生说,“她舅舅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但是,让一位姑娘陷身书海过了度——建立女子学院等等——”汗使他的额头显得滑溜,“我们将培养出一大批用脑过度的女性。

您太太的病症,我斗胆直说,就是这种不健康趋势的后果之一。

我担心我们的子孙后代,里弗斯先生,我现在已经开始担心。

她的新婚之夜,你说,是她最近这反常行为的爆发点?能不能——”他刻意放低声音,跟在旁记录的医生交换了一个眼神,“说得更明白一点?”他轻轻敲着嘴唇,“我刚才摸她手腕脉搏时,我注意到她躲开我的触碰,我还注意到,她没戴结婚戒指。

” 一闻此言,理查德立即来了精神。

他装模作样地在衣袋里寻找。

人们说,命运总是青睐坏人。

“在这儿,”他神色凝重地说,手里举着那枚金黄色的戒指,“她自己取了下来,还骂人——因为现在她活像一个佣人,满不在乎地说着脏话。

天知道她从哪儿学来的!”他咬着嘴唇,“先生,您可以想象这给我的心情带来怎样的冲击。

”他用手遮住眼睛,重重跌坐到床上,然后又站了起来,仿佛满脸恐慌,“这张床!”他用嘶哑的声音说,“我以为,这是我们的婚床。

可是一想到我太太宁愿跑到隔壁的佣人房去,睡在草垫上——!”他打了个冷战。

够了,我想,别再演了。

但他总爱陶醉于自己的伎俩中。

“很严重的病例,”医生说,“但是您放心,我们会治疗您太太的,让她抛开那些不正常的幻想——” “不正常?”理查德说,又打了个冷战。

他的表情奇怪起来,“哦,先生,您还不知道全部呢,还有一件事,我本想瞒着您的。

现在我觉得,瞒不住了。

” “真的吗?”医生说。

另一个医生也停了下来,铅笔握在半空中。

理查德舔了舔嘴唇;我立刻猜到了他想说什么,马上转过脸看着他。

他也看见了。

他抢在我之前开口。

“苏珊,”他说,“你有理由对你女主人的行为感到羞耻。

但是,你完全不需要为自己感到羞耻。

你没有任何过错。

我太太因为她的疯病,强加于你的种种猥亵的迷恋,不是你招惹来的——” 他咬着自己的手。

医生们瞪大了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我。

“史密斯小姐,”其中一个开口说道,他向我倾了倾身子,“这是真的吗?” 我想起了苏。

我想起的她,并非她现在在隔壁的模样——因出卖了我而心满意足,也许在计划衣锦还乡的日子,回到她在伦敦的贼窝。

我想起的,是那个伏在我身上,头发垂落下来的她,我的珍珠…… “史密斯小姐?” 我开始哭泣。

“肯定的。

”理查德说。

他走到我身边,手重重地放在我肩上,“这些泪水,已能自证,不是吗?我们非得点明那不幸的感情吗?我们非得让史密斯小姐复述我那思维错乱的太太强加于她的那些言语,那些故作的姿态——那些爱抚吗?我们还是绅士吗?” “当然,”医生很快地回答,从我身边退开,“当然能够。

史密斯小姐,你的悲伤已说明了一切。

现在你不必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了。

你也不需要担心你家小姐的安全。

对她的照顾即将成为我们的任务,不再是你的了。

我们将照管她,治好她所有的病。

里弗斯先生,您懂的,这样的病例,疗程将很长……” 他们站了起来。

他们带来了文件,想找个地方铺开。

理查德把梳妆台上的梳子发卡清理干净,他们就在梳妆台上,一人一份签了字。

我没有看他们签署,只听见笔尖的沙沙声。

我听到他们的走动,一一握手。

他们下楼时,楼梯雷鸣似的响动。

我一直坐在窗边。

理查德站在屋前的路口,看着他们上车离去。

然后他回到房间。

他关上门。

他走过来,把戒指扔到我怀里。

他搓着双手,简直要欢呼雀跃了。

“你这个魔鬼。

”我说。

我心情麻木,擦着脸上的眼泪。

他冷笑了一声,站到我椅子后面,双手捧住我的脸,令我的头向后仰,直到我们目光相接。

“看着我,”他说,“然后真心实意地说,你不仰慕我。

” “我恨你。

” “恨你自己吧。

你和我,我们多么相似!比你所以为的,相似得多。

你以为,因为我们心里那一点特殊,这世界就会爱我们?这世界只会蔑视我们。

谢天谢地!从爱里从来捞不到什么好处,可是从蔑视里,却可以榨出财富,就像洗衣时从布里拧出脏水。

你知道这是真的。

你与我相同。

我再说一遍:恨我,就是恨你自己。

” 至少,他捧着我脸的手是温暖的。

我闭上了眼睛。

我说,“我恨自己。

” 然后,苏从她的房间过来敲门。

他没有动,只是扬声叫她进来。

“你看,”她进门时他说,他的声调改变了,“看看你家小姐。

你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明亮些了?” 我们第二天就离开,去了疯人院。

她最后一次来为我梳洗更衣。

每当她为我扣上扣子或绑好系带,我都用从前那种温柔的语调对她说,“谢谢你,苏。

”我依然穿着离开布莱尔的那套衣服,上面溅满了河水和泥点。

她则穿着我的丝质裙——蓝色的真丝把她白皙的手腕和脖子衬托了出来,使它们显出奶油般的颜色,她褐色的头发与眼珠也显得色泽饱满。

她变得俊俏了。

她在房间内走动,拿起我的衣物,我的鞋,我的梳子和发卡,仔仔细细地放进行李。

有两只行李袋,一只去伦敦,另一只去疯人院——她认为第一只是给她自己的,第二只给我。

她做着选择,我不忍目睹——看她对着一件内衣、一双袜子或鞋子皱眉,知道她在想,这几件东西一定适合疯子和医生;这件给我自己留着,万一夜里太凉;好了,这个和这双(我的药瓶、手套)一定要给她留下——她走开之后,我把它们取了出来,深深地埋进另一只行李袋中。

我还放进了另一样东西,她不知道:从布莱尔的针线盒里带出来的,她曾经用来为我磨牙的,那只银顶针。

马车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谢天谢地,”理查德说道,拿着他的帽子。

这歪歪斜斜的房子太矮,他太高。

我们走出室外,他终于舒展身体。

而我,在室内待了太久,外面的天地太辽阔,我一时竟接受不来。

我挽着苏的胳膊走出来,在马车门口,当我需要放开她的手——放开就是永远!——我犹豫了。

“好啦,好啦,”理查德说,把我的手从她手臂上拉开,“别多愁善感了。

” 然后我们启程了。

我感受到的,不只是马的跑动和车轮的滚动,我感到这是我第一次旅程的翻转,那一次,我与斯泰尔斯太太从疯人院来到布莱尔。

当马车行驶变慢,我把脸贴在车窗上,几乎盼望能看见那些妈妈们,当年的我,被人从她们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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