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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水,做你的资产阶级帮凶。
可不幸的是,我是一个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者,没有上你资产阶级小姐的当。
咋样?这样说很好吧? “你,你卑鄙无耻。
”气愤至极的方子衿全身都在发抖。
胡之彦冷笑几声,指着她说你不要以为是陆鸣泉未来的儿媳就万事大吉了。
我告诉你,如果陆鸣泉知道你在学校里贩卖资产阶级孤独论,谁都救不了你。
他陆鸣泉也是共产党员,是坚定的革命者,你回去好好地想想吧。
方子衿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流泪,一转身,拉开门逃开了。
当天晚上政治学习推迟了。
推迟的原因是因为余珊瑶等几个系领导以及学院部分领导对每天晚上搞政治学习持不同看法。
他们认为,政治学习虽然必要,但师资班和别的班情况不同,他们的学制比正常情况短了二分之一,如果再不能利用一些其他时间加强专业知识的学习,将来这些人很难担当师资重任。
有人因此搬出了马列理论同强调政治学习重要性的部分领导理论。
马列理论中,有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一说。
师资班的学制只有短短的两年半,就是具体情况,学时达不到,原定的课程根本无法完成。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利用晚上时间上课。
在这场争论中,周昕若关键时刻支持了余珊瑶等人。
于是,政治学习由每晚一次改为一星期一次,其他时间,每晚安排两节基础课。
政治学习推迟了,方子衿的危机并没有解除。
相反,因为有了充分的准备时间,部分人就有了更加充分的准备。
吴丽敏是班上的消息灵通人士,班上的消息、系里的消息、学院的消息甚至是社会上的消息,总是能够通过她的口中传播,而且准确率非常之高。
她对方子衿说,胡之彦竞争人保科长已经胜利了,现在只等着学院的任命下来。
人保科掌握着很多人的命运,所以,班上同学知道这件事后,都争着巴结他。
他的周围,已经有了一群死党。
有一次,他和这群死党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变得口无遮拦。
他说无论用什么方法,他都要将方子衿搞到手。
你们不是想让我照顾你们吗?那好,现在就是你们表现的时候了。
吴丽敏说,子衿,你快点想想办法吧。
让他这样搞下去,他会整死你的。
人之所以会恐惧,是因为明知某种厄运正向自己扑来却又无法预知这种厄运对自己的损害到底有多大。
方子衿被这种不可知的未来折磨着,坐卧不宁。
吴丽敏的话是对的,应该想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可想?她知道自己可以将这些事告诉陆秋生,他是一定有办法对付的。
他在信中多次对她说,宁昌是他的老家,他在宁昌有各种各样的朋友,无论有什么难处,他的朋友都可以帮忙解决的。
可是,她欠陆秋生已经够多,不想再多欠他一丝一毫。
她担心债务太重,自己无力偿付。
是否可以找余老师谈谈?余老师是她的偶像,是她的精神支柱,自觉不自觉间,她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在模仿余珊瑶学习余珊瑶,余珊瑶像影子一样,对她起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晚上的课程结束之后,她离开教室,直接向余珊瑶的家走去。
夏天的夜晚,星星满天。
蓝天像一位刚刚洗过澡的少女,星星是点缀在凝脂的肌肤上的水珠,晶莹透亮,美不胜收。
清凉的风轻轻地吹着,如嫦娥摆动着衫袖,轻盈中透着梦幻般的迷离。
白天张狂地展示着欲望的树木们,在夜幕下半卷起羞怯,半裸着娇态。
方子衿想到了远方的白长山,此刻,他正驾驶着汽车,奔驰在火线上吧。
如果哪一天,自己和他一起走在这媚人的夏夜里,静静地坐在草坪上,观赏着这浓得令人心醉的温馨,那可真是如诗如画。
余珊瑶的家快到了,她强迫自己收回思绪。
前面,有一个人猫一样走在夜幕中。
在如此炎热的夏夜,他竟然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拉下,遮着半张脸。
方子衿的心头一振,什么人会这样走路?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
无数次政治学习积累的敌特观念起了作用,方子衿突然意识到,前面那个影子,或许是一个试图搞破坏的美蒋特务吧?她迅速闪动身子,尽可能地隐蔽了自己,同时又小心地跟着那个人,步步紧随其后。
她真的好希望能遇到一个熟人什么的,可是,这片区域是全校最僻静的地方,住的都是名教授,就算是白天,也很难见到人走动,除了在野地里奔来跑去的老鼠和聒噪不止的纺织娘,真不知还有什么活物。
前面那个人影竟然到了余珊瑶老师的门前,他熟练地打开木栅门,蹑手蹑脚走进去。
小偷?这个词突然冒出了脑际,方子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加快了脚步,迅速赶过去,闪身躲在围墙边,探头向前望去。
围墙并不高,她稍稍踮起脚,正好可以让自己的头探出围墙。
那个人影到了余老师门前,伸手敲门。
他敲门很有规律,带着某种音乐的节奏,是贝多芬的《致爱丽丝》。
那一瞬间,方子衿突然意识到这个人既不是美蒋特务也不是小偷。
门应声而开,一束昏暗的光射出来,余老师的半边侧影出现在门边,那个男人闪身而入。
他背对着方子衿,她无法看清他的正面,却也已经认出了他的背影。
她在心中默默地期望周校长只是因为某种工作上的事来找余老师,同时理智又告诉她,事情绝非如此简单。
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方子衿,这里没你么事,还不快回去?可是,情感又紧紧地扯着她,令她挪不动脚步,固执地要等待一个结果。
结果不用等就早已经显现,二楼的灯光熄灭了。
那一丝昏暗的光像一只极其明亮的眼睛突然之间闭上了。
方子衿的心在那一瞬间陷入了空前的黑暗。
黑暗的背后是深深的绝望和一座丰碑倒塌时持续不断的轰响。
回到宿舍,非常意外,电灯竟然还亮着。
有洁癖的她破天荒没有洗澡,爬到床上拿出纸笔开始给白长山写信。
哥: 最近一段时间遇到了很多心烦的事,心情真是糟糕透了。
偏偏这些事没法对别人说,只能在这个静静的夏天的夜晚给你写信。
妹子知道你在前方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对付敌人的轰炸,不应该让这些烦心的事惊扰你。
所以,妹子一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对你提起这些事。
可今天,妹子实在忍不住了。
哥,你听了也就算了,千万别往心里去。
妹子只是想找个人说说,没有别的意思。
千万不要因为妹子的烦心事影响你的情绪,更不能分心。
哥,你一定要答应妹子,否则,妹子就不向你说这件事了。
电灯闪了一下熄灭了。
方子衿躺下来,从枕头下摸出手电,又用床单蒙住自己的头,尽可能不让光线透出去影响别人。
她打开手电,继续写信。
房间里够热,她又用床单蒙着自己,热量无法释放,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滚,她竟浑然不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过要将今晚的事告诉白长山,念头一冒出就被她强行按下了。
这件事,无论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这是她心中永远的秘密,是她心中一片绝对不能示人的废墟。
她向他谈起的是胡之彦,谈到她和他在中山公园的两次约会,谈到他对她的报复以及他所散布的恋爱谣言。
自然也谈到了正在酝酿中的对她的报复。
一个星期时间在忐忑不安中度过,政治学习的日子终于到了。
教室里,马灯昏黄的光线照着胡之彦那张得意而阴鸷的脸。
他似乎故意不看方子衿,也不急于宣布开会,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烟,不时吐出一串又大又圆的烟圈。
铃声响过十几分钟后,胡之彦仍然没有宣布开会,有同学开始问他为什么还不开始。
他说,急啥?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重要,学校重视得很,辅导员也要来参加。
再等一下吧。
他的话音刚落,辅导员走了进来。
他看了看胡之彦,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辅导员直接走到讲台上,对大家说,政治学习开始之前,我宣布一件事。
由于学校对胡之彦同志的工作进行了调整,即将任命他为组织部人保科副科长,考虑到胡之彦同志身上的担子加重了,系里研究后决定,胡之彦同志不再担任班长职务,由李淑芬同学接任。
听到这一任命,方子衿突然明白辅导员何以会如此支持胡之彦而打击自己,原来胡之彦的身份太特殊了。
在这个班上,他是学生,地位在辅导员之下,但在学校,他是校级领导,而且手握人事大权,辅导员自然就是他的手下。
宣布这项任命之后,辅导员接着说,今天的政治学习非常好,非常必要。
我和胡之彦同学一起去向学院政治部汇报过,学院政治部的古主任对这次大讨论,给予了高度评价。
本来,古主任要亲自来参加今晚的大讨论的,但是,因为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了。
他委托我代表他预祝我们的大讨论成功。
他还特别交代,以我们班的这次大讨论为试点,先搞出成绩和经验,等下学期一开学,就在全院掀起一次孤独的阶级性的大讨论大批判热潮,一定要把这个问题谈深谈透,要对同学们之中存在的糊涂认识以及资产阶级思想进行一次彻底肃清。
我就说这么多,下面由哪位同学先发言? 辅导员的话说得方子衿心惊肉跳。
不仅仅只是大讨论,还要大批判?上升到大批判的高度,性质是不是就变了?是不是就是敌我矛盾了?胡之彦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带着某种深不可测的狡黠,带着某种胜利者的兴奋,也带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怨恨。
这个眼神令方子衿做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噩梦。
噩梦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母亲被方二拐子等人批斗。
梦境中谈不得淫邪地奸笑着,指挥一帮人脱尽了母亲的衣服,让母亲美丽的胴体袒露在刺眼的阳光下。
谈不得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条花斑蛇,那蛇的头高高地昂起,一对圆圆的黑眼睛之中,射出的是蓝幽幽的光。
梦境很快就变了,被剥光衣服裸露在千万人面前的不再是母亲而是方子衿自己,抓着毒蛇的人也不再是谈不得而是胡之彦。
胡之彦咬牙切齿地对她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跟我日屄不?方子衿猛地向他啐了一口,说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让你这个混蛋恶棍得逞。
胡之彦一阵淫笑,举起手中的花斑蛇,往她的大腿根部塞。
她猛地一阵挣扎,挣脱了那些肮脏的控制着自己的手。
她拼尽全力向前一跃,身体飞速腾空而起,在蓝天下飞腾起来。
天湛蓝湛蓝的,白云在她的身边荡漾起舞。
她的躯体在起舞的白云簇拥之下坠落…… 方子衿惊醒了,她身下的凉席上,是一摊冷冷的汗水。
正好是学期结束那天,方子衿收到了白长山的回信。
白长山在信中说,他看过信后,气得全身发抖,恨不得提起枪,立即赶到宁昌去,一枪将那个恶棍给毙了。
他们这些军人在前线浴血奋战,置生死于度外,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像她这样的阶级姐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为了让祖国的所有人民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可是,作为哥哥,作为一名有骨气有血性的军人,他竟然连自己的妹子都保护不了,还算什么革命军人?他有什么脸穿这一身军装,有什么资格拿着党和人民交给他的神圣的枪把子?他在信中对她说,希望她将那个家伙的名字告诉他,他要给那家伙写一封信,正告这个党和人民的败类,如果继续执迷不悟,为非作歹,与人民为敌与阶级姐妹为敌,他将采取正义的行动,对他实行阶级审判。
读着白长山的信,方子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激荡着,热泪夺眶而出。
在她的眼里,这几张白纸上的每一个黑色的字,都被浓得化解不开的特殊情感占满。
她已经分辨不出这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
自从父母离开她之后,她再也没有享受过情感的温馨,那种久违的记忆,就像是春天的桃江,奔流着一江的姹紫嫣红。
同时,她的心又被那些文字一次又一次揪紧。
她非常担心白长山会拖着枪跑回来。
她害怕他所说的“实行阶级审判”成为现实。
一个学期的政治学习,至少让她明白了一些东西,他如果私自逃跑就是逃兵,那是死罪。
他如果不经审判而枪毙胡之彦,那就是凶杀,同样是死罪。
她饱含着泪水给他回信。
她在信中对他撒谎说,不要为她的事操心,更不要为此而分心。
这件事已经顺利地解决了。
她说,系主任就是和她一起被掳去的那个老师,她知道此事后,严厉批评了那个男同学,并且表示,他如果再继续下去,将对他进行党纪国法的处分。
她说,是她自己不冷静,将这件事告诉他让他受了影响。
她在信中说,从明天开始,暑假来临了,她将和主任一起去医院实习。
最后,她说,哥,祝福我吧,我很快就会成为一名最棒最棒的医生。
余珊瑶仔细地洗着自己的双手。
她的双手非常美,牛奶一样洁白细腻,青葱一样纤巧,冰凌一样晶莹修长。
洗手是医生最常做的一件事,以前跟着余珊瑶学医的时候,方子衿最喜欢看她洗手,或者说最喜欢看她这双手,那简直就是看一场美的舞蹈。
可现在,她的看法全都变了,再看她的时候,就是在看一片巨大的废墟,有着触目惊心的苍凉。
“子衿,我们一起走吧。
”余珊瑶对她说。
“我和丽敏约好了。
她最近几天情绪不好,可能有什么事,我想找她谈谈。
”她说的是真话。
吴丽敏和她在一起实习,可最近一段时间来,整个人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
她知道,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方子衿一直都期望她主动告诉自己,她正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的女孩。
可几天过去了,她的神情沮丧与日俱增,却并没有在她面前流露出半句话。
当然,她的话也有假,在余珊瑶没有约她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和吴丽敏谈话,她并不觉得现在是最好时机。
余珊瑶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片刻,说道,你虽然是我的学生,可我的心里,一直把你当成我的妹妹。
方子衿突然觉得,余老师这句话里,有着太复杂的内容,既有着浓郁的情感,也有着深深的哀怨。
她不能不为其所动,她甚至感到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
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跟着余珊瑶,到了她家里。
余珊瑶给了她一只苹果,她接过来,双手握着,却没有吃。
余珊瑶又给她倒了一杯牛奶,说最近你的脸色一直不大好,一定是学生生活太艰苦了。
来,把这个喝了。
她将苹果放在左手,用右手接了牛奶,同样没喝。
余珊瑶站在她面前,说,喝下去,我命令你喝下去。
她懒得争辩,一口喝了下去。
余珊瑶在她身边坐下来,对她说,我觉得你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
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她不语,将手中的苹果当着球玩。
余珊瑶说,叫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解解闷儿。
你看我现在一个人住这样高级的别墅里,当着系主任,一定觉得很风光吧。
其实,你哪里知道我心里有多苦?方子衿暗想,你心里苦?你和校长都不知多痛快呢,还苦?如果你觉得苦,就不应该做那样的事。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嘴角闪过一丝嘲弄。
余珊瑶看出了她的心事,进一步说,我知道你心中是孤独的,其实,我也好孤独好孤独。
孤独这个词令方子衿吓了一大跳。
这个词给自己惹下了够大的麻烦,而且麻烦还远没有结束呀。
她也孤独?可能吗?她现在可是医学专家、系主任,还是校长的情妇,一身兼数职呀,孤独?岂不是笑话? 余珊瑶不理会她的沉默,自顾自地说,她的父母很早就随孙中山先生加入了同盟会。
可是,国民革命并不顺利,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国外漂泊。
她出生在国外,生长在国外,对国内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
直到抗战开始前不久,她才跟着父母回到了宁昌。
可在宁昌住了一年多,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
她的父母知道宁昌保不住,急急忙忙又把她送到了美国。
时隔不久,她的父母到达重庆后又被派到川西北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结果却被当地土司杀害了。
她的两个哥哥,一个死在抗日的战场上,一个死在平津战役的天津之战。
两个姐姐则跟着她们的丈夫去了香港。
按照余珊瑶的条件,她是可以跟着国民党去台湾或者去美国的。
可她对国民党彻底失望了,对美国支持国民党打内战也非常反感,因此留了下来。
当然,她留下来,还有感情的原因。
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她爱上了一个中国留学生,此人是国民党的一位高官之子。
她从美国回国,就是回来找自己的情人的。
谁曾料想,此人在国内不仅早已经有了妻子,还有一房姨太太。
他如果将她安置在身边,既无法向自己的夫人交代,也无法向国民政府交代,因此悄悄地将她安排在恒兴。
后来,国民党从重庆退走的时候,他悄悄地走了,连话都没有给她留下一句。
方子衿抬眼看了看她,对她大不以为然。
如果说她在美国的恋爱经历是受骗的话,可眼下算什么?她明明知道周昕若是有老婆的,还要一头扎进去。
余珊瑶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昕若的事?她点了点头。
余珊瑶沉默了好一段时间,然后说,因为这件事,你才看不起我,是吗?方子衿不语。
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心中一片废墟。
她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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