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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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下(2/3)

从者知其事,言于人,谓实二卒索命也。

异哉!岂中国真有鬼神哉!岂鬼真能为厉哉!西医曰,肝经热血妄行,则生平恶迹皆现象。

是说也,然乎?否乎?然予必主为厉之说,可以警世人之为恶者。

裕庚出身始末裕庚字朗西,本姓徐,为汉军正白旗人。

父联某,字翰庭,道、咸间任江苏县令,君子人也。

庚貌岐嶷,幼而聪颖,读书十行并下,过目成诵。

有誉庚于其父者,联曰:“是儿聪颖自恃,不受范围,愈贵显愈不能保令名,吾料其必堕家声,非福也。

”太息而罢。

庚年十二即入国子监肄业。

时胜保为满助教,亟爱之,遂由官学生入泮。

十四食饩,十六选优贡。

累应乡举不第,遂就职州同,从胜保军,甫逾弱冠耳。

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纵横跌宕有奇气。

凡奏报军事,极铺张扬厉之致,令阅者动目,故所至倒屣。

胜败后,裕回江北省亲,旋丁父艰。

会冯鲁川已由庐州知府权卢凤道,随巡抚乔勤恪驻寿州。

冯与乔同年同乡,又京师旧好,言听计从。

裕得冯汲引,入乔戎幕,司章奏,乔甚倚重之。

同治五年,乔调抚陕西,裕亦相从,已洊升知府矣。

乔乞休,英果敏抚皖,又入英幕,而权势愈盛。

甲戌岁杪,果敏擢广督,裕以道员留广东,事无大小,一决于裕,英惟画诺而已。

粤有二督之称,其信任如此。

闱姓捐事起,英入奏,谓岁可益百万,不待命下,即布告举行。

巡抚张兆栋、将军长善、都统果勒敏交章劾之,英、裕皆革职,未半年也。

英举家返京,裕亦随之。

光绪三年,起英为乌鲁木齐都统,期年卒于任。

裕侘傺无聊,有言于李文忠者,谓裕才可用,遂至津,文忠众人遇之。

适刘铭传授台湾巡抚,延裕往,得开复知府,发湖北。

时鄂督为张文襄,一见惊为奇才,历畀沙市、汉口厘税事,皆鄂省美任也。

复得道员,以明保送部,转内阁侍读学士。

奉使法国,六年归,升三品卿,而双目瞽矣,以至于死。

裕妻前死,遗一子曰奎龄。

妻婢凤儿者,赤脚婢也,裕悦之,宠专房。

继又纳京师妓,不容于凤儿,服毒死。

及罢官入都,邂逅一洋妓,实洋父华母所生也。

洋妓者,家上海,有所欢入京,追踪觅之不得,乃遇裕,纳之。

凤儿不忿,而洋妓阴狠,能以术使裕绝凤儿且凌虐之。

凤儿不堪其虐,亦自经。

于是洋妓以为莫予毒也已,与裕约,不得再纳妾,不得再有外遇,气日张,权日重,玩裕于股掌之上,而服从终身焉。

久之立为继室,逼奎龄夫妇母之。

奎龄不从,逃之芜湖,匿县令邹隽之署中。

隽之即清末外务部尚书邹嘉来之父也。

无何病死,邹为之殓。

奎龄妻为觉罗续庆女,缔姻时,续方为颍州守。

续无子,仅一女,甚钟爱,嫁后,续夫妇相继亡。

及奎龄逃,洋妓遂褫其妇之衣饰,斥为爨婢,妇不从,鞭之。

裕偶缓颊,则诬以新台之耻。

久之,裕亦与之俱化,而朝夕鞭挞矣。

裕之邻为英教士居,常闻呼号之惨,得其情,甚怒,将与理论经,始稍稍敛其锋,然续女亦伤重死矣。

当洋妓之奔裕也,携一子,小字羊哥,即上海所欢之种也。

继又为裕生一子二女,裕更视为天上人矣。

洋妓固有才,凡英、法语言文字及外国音乐技艺皆能之。

二女既长,亦工语言文字之学,尝夤缘入宫为通译,西国命妇之觐慈禧者,皆二女为传言,以故势倾中外。

会有外国女画师者,慈禧命其绘油像甚肖,将酬以资。

画师以其为太后也,不索值。

而二女竟中饱八万金。

未几为慈禧所闻,逐之出宫,乃之津之沪,广交游,开跳舞会,泰西之巨商皆与往来。

二子名勋龄、馨龄,皆入资为道员,馨分湖北,勋分江南,皆为端忠敏所摈,不知所往。

及裕庚死,洋妓率其二女流寓上海有年,今不知所终,或曰随洋人至欧洲矣。

语云,知子莫若父,观裕庚之结局,而联翰庭之言验矣。

刘传桢出身始末皖抚乔勤恪公驻军寿州时,上元宗湘文太守源瀚荐一人来,曰刘传桢。

宗之未仕浙也,曾从事江北粮台,勤恪时为两淮运使,管粮台事,驻泰州,倚宗为左右手。

刘之来即委内署文案,刘不能文,不称职,以宗荐故耳。

刘时年二十余,美丰仪,衣幍蕴藉,风流自赏。

冯鲁川嘲之云“顾影翩翩刘太守”,即指传桢也。

刘虽年少,已知府用直隶州矣。

既入幕,见裕庚为乔所重,深相结纳,师事之,率妻子与裕同居,裕亦不吝教诲,年余,居然能为公牍文字,即书法亦酷似,其小有才如此。

继知先君子与冯鲁川皆裕旧侣,亦过从甚密,厚貌深情,人皆不以为忤。

考其官之由来,则得之豫胜营。

豫胜营者,李世忠归诚后所统之军,皆降众也。

刘入营后不一年,由白丁而至四品官孔雀翎。

或曰李艳其貌,将以官为饵而龙阳之。

刘微窥其意不善,遂托故而逃,投勤恪也。

迨勤恪入陕,继之者为英果敏,刘大见信用,管捐输厘金诸要职,亦三品衔记名道矣。

同治庚、辛间,扬州捐输分局亦刘所辖也,故时来扬,藉稽核公事为名为治游计。

一日者遇李世忠于青楼,刘庄客对之,李笑曰:“尔勿作态,尔忘在营时为我提虎子邪?”刘大恨次骨,从此不敢与李相见。

在扬州以八百金购一小家女,年华碧玉,楚楚动人,畏人多言,不敢以捐局为金屋,携至炮艇中设阳台焉。

于是鬓影衣香掩映于长枪大戟间矣。

刘时驻芜湖管皖南厘政,岁必数游扬州以为常。

无何,英果敏丁外艰。

满大员例持服百日即视事,惟果敏父没于京,须奔丧回旗守制,遂陈请半岁假。

当是时,议所以护抚印者。

故事,惟布政合格。

时布政为张兆栋,按察为裕禄,兆栋孤介不与诸人洽,而裕禄则与刘传桢、裕庚皆结为兄弟,情好甚密,刘乃与裕庚谋,怂恿果敏奏请裕禄护抚印。

既舍布政而取按察,则疏中于张不能无微词,兆栋深衔之,粤东恶感,盖根于此矣。

假满英回皖,张亦擢广抚去,裕禄则坐升布政。

同治甲戌冬,果敏擢粤督,裕禄又坐升皖抚。

传桢、裕庚皆为果敏所奏调。

裕庚随果敏先行,传桢有未了事,约后期。

不意次年五月,因擅开闱姓捐,英、裕皆劾革矣。

于是传桢仍留皖,信用如故。

继而权安庐凤颍等道,骎骎乎将膺简命而大用焉。

数年,裕禄擢鄂督,传桢自以为皖中老吏,新抚必倚重,忽为御史所纠,奉旨命江督查办。

勘云:“刘传桢有奔走肆应之才,无监守临民之器。

”降通判,赋闲年余,夤缘李文忠,得管淮军支应,驻金陵,于是旧院笙歌,秦淮风月,朝朝暮暮,老死于是间焉。

李世忠之罢官闲居也,以演剧博簺为乐,蓄优伶数十人,往来于长江商埠博缠头资。

又于安庆居宅设博局为囊家,赌甚豪,胜负常巨万,贵游子弟趋之若鹜。

有吴通判弟某者,与博徒龃龉,为众殴辱,伤其臂,数日死,吴固不敢与李敌,又不甘隐忍,姑控于巡抚取进止。

裕禄受其词,意不决。

传桢进曰:“李世忠怙恶不悛,屡奉亚惩之旨,犹不知敛迹,今又以赌博酿人命,当据实上陈,勿回护。

”裕即命传桢属草。

奏上,奉旨就地正法,以除后患,遂斩世忠于中军参将署前。

刘之疏稿盖引用曾文正受降时语,有云:“该逆虽已投城,其心叵测。

嗣后各督抚当随时察看,如果有不安分之处,一面奏闻,一面即行正法。

”李之死,即死此数语也。

不然,以优柔无识之裕禄,安敢死李世忠哉!非刘之衔恨,又谁忆二十年前之曾疏而引之哉!谓李之死,死于刘也可,死于文正也亦可。

李世忠初名兆寿,亦贼中伪王也。

投诚后改今名。

刘传桢字文楠,江南上元人,家世微贱,至传桢始以斜封贵。

子二,长名家怡,捐纳湖北知州,为瑞澂劾罢。

次某,夤缘入泮,发放时,以衣冠不整为学使者戒饬。

传桢死,家居苏州,今式微矣。

二十年优孟衣冠,居然富贵,槐柯一梦,不堪回首当年。

吾犹为传桢幸也。

传桢有母弟曰传林,幼失教,长傲饰非,好昵群小,伪为神经病,以抵触正人。

传桢有客曰姚伯平者,桐城惜抱翁后也,好作谐语。

传林妻丑,见妇人有微姿者辄羡之,于是修容饰貌,冀有所媚。

伯平戏谓曰:“尔欲为红楼之宝玉乎?”传林闻,初亦不觉,继忽怒曰:“宝玉曾盗王熙凤,岂隐刺我盗嫂耶!吾必扑杀此獠。

”纷呶竟日,阖局如沸,终使伯平谢过而后已。

此在芜湖事也。

传桢自以得官不正,必欲传林博一第以光门闾,然传林亦小有才,诗词骈体皆可观,独八股不能就范。

忽于光绪己卯捷南榜,人皆异之。

后以通判官广东,遇麻疯女,几死。

补广州通判,通省第一缺也。

补十年始得莅任,一年即被劾归,然宦囊累巨万矣。

后不知所终。

雁门冯先生纪略冯志沂,字述仲,亦字鲁川,山西代州人。

中道光乙未举人,丙申进士,分邢曹。

笃行好学,手不释卷,于刑律尤有心得。

主秋审十余年,以京察一等授安徽庐州知府。

生平于财帛不苟取,声色无所好。

古文私淑惜抱,以上元梅伯言为师,以仁和邵位西、洪洞董研樵、平定张石洲、满州庆伯苍为友,皆当时攻经学、肆力于诗古文词者。

及出都,为胜保奏留军中司奏牍。

胜之治军也,所至无壁矣,兵士皆散处民间,从官皆购良马留不虞,盖贼踪飚忽无定,一闻警,则骑而驰耳。

公独无马,一帷车,老骡驾之,一牛车,载行李书笥而已。

尝谓人曰:“吾不善骑,设有警,堕马而死,不如死贼之为愈也。

”与人交无城府,性情相契,则肝胆共之。

豪于饮,善诙谐。

备兵庐凤时,随巡抚驻寿州,署中不携眷属,惟以座客常满尊酒不空为乐。

乔勤恪重其资望,凡捐输营务报销皆命公总之,此在他人岁入且巨万,公但稽核公事而已,羡余皆涓滴归库。

人曰:“公则清矣,其于后任何?”公曰:“吾不能预为后任作马牛也。

”同治乙丑夏,雉河告警,捻逆已渡涡,将逼寿州,大军戒严,勤恪督师移驻南关外。

剌史施照,良吏也,有应变才,檄乡兵运粮入城,为守御计,诣公请登陴听号令,公曰:“吾于军事未尝学问,姑从君往,远眺八公山色可也。

一切布置君主之,勿以我为上官而奉命也。

”于是携良酝一巨瓮,墨汁一盂,纸笔称是,书若干卷。

人曰:“登城守御武事耳,焉用是为?”公曰:“我不娴军旅事,终日据城楼何所事,不如仍以读书作字消遣也。

”人曰:“贼至奈何?”公曰:“贼果至即不饮酒、不读书、不作字,又奈何!既为守土官,城亡与亡耳,我决不学晏端书守扬州,矢遁也。

”言罢大笑。

既而大雨数昼夜,城不没者三,渡舟抵雉堞上下。

贼无舟不得至,又不能持久,遂退。

公曰:“此所谓一水贤于十万师也。

”有盐城人孙某者,以乡团功得县丞,发安徽,挟吴清惠书投勤恪,留之军中供奔走。

孙自谓工诗,闻公有文名,挟一卷就正。

予时居公署,受业于公。

是日见公面客,捧一巨册,作惊骇状,大异之。

客去,公手一册至曰:“诸公盍观奇文乎?”及揭视,皆轰堂,公亦忍俊不禁。

盖其诗有“札饬军功加六品,借印申详记宿州” 等句,如此甚夥。

公曰:“彼欲我题,何以落笔?”既而曰:“有之矣。

”遂书曰:“读大著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反覆吟诵,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

”众又大笑。

其风趣如此。

一日会食时,有劝之迎夫人者,公曰:“内子来,诸公皆将走避矣。

”众问故,公曰:“内子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赤发黑面,声若驴鸣,那得不怕。

”众大笑。

盖公娶郝氏,同里武世家也,父武进士,兄武状元,夫人亦有赳赳之风。

公通籍后,独居京师,无姬侍,与夫人不相闻问者三十年矣。

闻之公老仆云,盖奇悍也。

公事上接下,无谄无骄,人皆乐与相近,僚属进见无拘束。

遇文士则尤加礼。

合肥徐毅甫、王谦斋皆博雅士也,二人至,必设酒食,酒酣,必争论不休。

一日者,谦斋误引《西洲曲》“单衫杏子红”为“黄”,又引上句为“海水摇空碧”,公大笑曰:“此二句不连属,‘红’不应作‘黄’,罚无算爵。

”勤恪尝羡曰:“公斋中乃常有文酒之宴,我则军书旁午,俗不可耐矣。

”项城袁文诚过临淮,遣人以卷子索勤恪题咏,乃明季李湘君桃花扇真迹也。

扇作聚头式,但余枝梗而已,血点桃花,久已澌灭,仅余钩廊。

后幅长二丈余,历顺治至同治八朝名人题咏迨遍。

勤恪命公咏之,公曰:“言为前人所尽。

”但署观款以归之。

予时年尚幼,宝物在前不知玩览,可惜也。

侯与袁世为婚姻,故此卷藏袁氏,今不知存否。

公有客陈少塘者,故人杨见山所荐,斗筲也,能以小忠小信动人。

公委司度支,大肆侵蚀,公知之。

或劝公逐陈,公曰:“见山端人,且不得意,吾不忍拂见山耳,且吾酒皆陈所掌,但能不窃吾酒足矣,财何足论。

”公尝曰:“吾生平无他长,惟司文柄掌刑条或称职,乃终身不得衡文,诚恨恨。

”又权皖臬,平反冤狱无数,有颂其积阴功者,公笑曰:“吾无子,留阴功与谁?或天不靳吾年,俾吾多饮可耳。

”同治丙寅,授皖南道。

丁卯四月,以酒病卒,年五十七。

身后惟余俸钱数百金,藏书数十笥而已。

曾文正为之理其丧焉。

后之为皖南道者,无不满载而归也。

公清廉出天性,非矫饰者比,尤恨锱铢必较之辈,以为精刻非国家之福。

诚哉名言!公官京曹时,颇嗜碑版书画,及分巡庐凤,则绝口不谈,一日有属吏以宋拓某碑献者,匣以文梓,裹以古锦,公亟命还之。

先君子曰:“何不一启视?” 公曰:“一见则不能还矣。

此著名之物,不启视,尚可以赝本自解,若果真而精者,我又安忍不受乎!受则为彼用矣。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故不如不见为妙。

”卒不受。

公衣履朴质,除古书佳帖外,无值钱物。

予时初学书,公顾而善之,教以用笔与临摹之法,谓他日必成名家。

迄今将五十年,言犹在耳,惜公不得见矣。

公手书黄庭小楷一册赠予,甚精妙,予居公署二年,得公书最多也。

公虽膺甲榜官司道,而用非所学,常郁郁不得志,读其诗,可知其大概矣。

公貌清冷,长不满五尺,口能容拳,酒酣辄引以为笑。

每饭必饮,每饮必健谈。

公尝曰:“吾幼失怙恃,不逮事亲,君门万里,不敢仰望,终鲜兄弟,夫妇失欢,平生所乐,惟友朋之聚耳。

”有问公何以无子者,公曰:“吾十七岁时,坐书斋手淫,适一猫骤扑吾肩,一惊而缩,终身不愈。

此不孝之罪,百身莫赎也。

”公著有《微尚斋诗》五卷,文一卷,皆已梓行,公牍若干卷未刻。

身后书籍字画衣物,皆为其族子冯焯号笠尉者将去。

予自有知识以来,所见文人学士达官贵人商贾负版之徒,其中才能杰出,性情伉爽者,颇不乏人,而挥金如土、不屑较锱铢者亦有之,惟口不言钱,不义不取,出纳不吝,五十年来仅见公一人而已。

岂不难哉!同治间,有与公同姓名者,由大挑补安徽天长知县。

学使景其濬以供张不丰,齮龁之。

冯以地瘠民贫对。

景大怒。

景门生路玉阶河南人,安徽已革知县也,与冯故有隙,又从而媒孽之。

冯已受债累,又不堪其辱,投淮河死。

有三言绝命诗云:“吾遭毁,惊吓死。

路玉阶,伤天理。

七尺躯,亡淮水。

”事后英果敏为景极力弥缝,冯冤终不得白。

公言晏端书矢遁事,乃晏为团练大臣时,守扬州,贼氛已逼,晏在城上思遁,忽曰:“吾内逼须如厕。

”众曰:“城隅即可。

”晏曰:“吾非所习用者不适意。

”匆匆下城出门去,不知所往。

至今传为笑谈。

道学贪诈曾文正之东征也,以大学士两江总督治军于安庆,开幕府揽人才,封疆将帅出其门者甚夥,一时称盛,有所谓“三圣七贤”者,则皆口孔孟貌程朱,隐然以道学自命者。

池州进士杨长年者,亦道学派也,著《不动心说》上文正,文正阅竟,置幕府案头。

时中江李鸿裔亦在幕中,李为文正门人。

杨说有“置之二八佳人之侧,鸿炉大鼎之旁,此心皆可不动”云,盖有矜其诣力也。

李阅竟大笑,即援笔批曰:“二八佳人侧,鸿炉大鼎旁。

此心皆不动,只要见中堂。

”至夜分,文正忽忆杨说,将裁答,命取至,阅李批即问李白:“尔知所谓名教乎?”李大惧,不敢答,惶恐见于面。

文正曰:“尔毋然,尔须知我所谓名教者,彼以此为名,我即以此为教,奚抉其隐也。

”人始知文正以道学箝若辈耳,非不知假道学者。

于是有桐城方某者,亦俨然附庸于曾门圣贤中矣。

方某闻为植之先生东树之族弟。

先生得古文真传,品亦高洁,与城中桂林望非一族。

方某窃先生未刻之稿,游扬于公卿间,坐是享大名。

初客吴竹如方伯所,有逾墙窥室女事,方伯善遣之,不暴其罪也。

嗣是橐笔为诸侯客者十余年。

相传客豫抚时,严树森劾胜保一疏即出其手。

及文正至皖,为所赏,延之幕府,执弟子礼焉,故与李文忠称同门也。

及文忠督畿辅,方某以知县分直隶,补冀州属之枣强知县。

予累年奔走京师,与海王村书贾习。

书贾多冀州人,能道方某德政甚详晰。

有富室某获贼送方某,乞严惩,方某曰:“尔失物乎?”曰:“幸未失,甫闻穴壁声即擒之矣。

”方某曰:“彼亦人子也,迫饥寒,始为此。

本县不德,不能以教化感吾民,吾甚惭。

人非木石,未有不能感化者。

尔姑将此人去,善待之,晓以大义,养其廉耻,饮食之,教诲之,为本县代劳也可,慎毋以为贼也苛虐之。

本县将五日或十日一验其感格否。

”富室不得已,将贼去。

贼闻方某语,至富室家,顿以宾客自居,稍不称意,即曰官命尔何敢违。

富室无如何,又不敢纵之去,惧其验也,乃辗转贿以重金,始不问。

从此无敢以窃物告者。

邑有少孀,无子女,有遗产千金,叔觊觎之,逼其嫁,不从,乃讼其不贞。

方某逮孀至,谓之曰:“吾观尔非不贞者,尔叔诚荒谬。

然吾为尔计,日与恶叔居,亦防不胜防,设生他变,将奈何?”妇叩头求保护。

方某曰:“尔年少又无子女,按律应再醮。

”妇曰:“醮则产为叔有矣。

”方曰:“不然,产为尔所应有,叔不得夺也。

”妇叩头谢曰:“感公晓谕,愿醮矣。

”方称善者再,回顾曰:“命缝工来。

”指妇谓曰:“以此妇为尔妻,如何?”缝工睨妇微有姿,妇视缝工年相等,皆首肯。

方曰:“佳哉!本县为尔作冰上人。

”即令当堂成礼,携妇去。

命隶卒至妇家,尽取所有至署中。

明日缝工叩头谢,并言及妇产,方曰:“尔得人矣,犹冀得财耶?何不知足乃尔。

此金应入公家矣。

”斥之退。

缝不不敢言,妇亦懊丧而已。

一日有省员至,方宴之,命行沽,乃薄劣无酒气。

方曰:“是沽者盗饮益以水耳。

”沽者曰:“此间酒无不益以水者,非关盗饮也。

”立签提酒家来,责之曰:“凡人行事当以诚,诚即不欺之谓。

尔以水为酒,欺人甚矣,且以冷水饮人岂不病?是乃以诈取财也,律宜重惩。

”命将所蓄酒尽入官。

酒家叩头无算,愿受罚。

方曰:“罚尔若干为书院膏火,免尔罪。

”乃已。

县月有集,来者麇聚。

方于是日以少许酒食款乡之耆老于堂上,毕,出所著语录若干册遍给之,且曰:“此本县心得之学,足裨教化,所值无多,尔曹可将去。

按都图散之,大有益于人心风俗也。

”耆老以为赠也,称谢而去。

翌日檄诸里长等按户收刊资,每册若干,又获金无算。

族弟雅南自故乡来省兄,意有所白而未言。

方一见,作大喜状曰:“弟来甚善,我薄俸所得惟书数十笥耳,将赍归以遗子孙,无可托者,弟来甚善,其为我护此以归可乎?”越日,集空箧数十于堂上,命仆隶具索綯以待。

方躬自内室取书出,皆函以木,或以布,往来蹀躞数十百次。

堂上下侍者皆见之,有怜其劳欲代之者,方呵之曰:“止。

昔陶侃朝暮运百甓以习劳也,我书视甓轻矣,亦藉此习劳耳,何用尔为。

”装既竟,乃以绳严束之,即置之廓庑间,非特仆隶等不知中之所藏,即其弟亦茫然也。

至夜分,方妻密语雅南曰:“尔途中须加意,是中有白金万也。

”雅南大诧曰:“吾所见书耳,非金也。

”妻曰:“不然,金即入书中,函穴书入二大锭百两也。

”雅南大骇,恐途中有变,不欲行。

妻曰:“尔仍伪不知可也,苟有失,罪不在尔。

我之所以诏尔者,俾途中少加意耳。

”事乃泄。

故事,帝谒陵,直隶总督治驰道成,须亲验。

是日百官皆鹄立道旁,候文忠至。

方亦列班中。

文忠一见即握手道故,同步驰道上。

文忠好诙谐,忽谓方曰:“尔官枣强有年矣,攫得金钱几何?”方肃然对曰:“不敢欺,节衣缩食,已积俸金千,将寄归,尚未有托也。

”文忠曰:“可将来,我为尔赍去,我日有急足往来乡里也。

”方称谢,即摸索靴中,以银券进。

文忠曰:“尔勿以赝鼎欺我,致我累也。

”言罢大笑。

道旁观者数万人,皆指曰:“冠珊瑚者,中堂也,冠铜者,方大令也。

”皆啧啧惊为异焉。

久之以循良第一荐,例须入觐。

去官之日,乡民数万聚城下,具粪秽以待,将辱之,为新令吴传绂所闻,急以敝舆舁方由他道遁,始免。

方惧入都为言官持其短长,乞病归。

置良田数百顷,起第宅于安庆城中,又设巨肆于通衢以权子母。

三十年前之寒素,一变而为富豪矣。

迨方死,子孙犹坐享至今日也。

予既闻书贾语,询之曰:“何邑人甘受其虐,竟无上诉者?”贾曰:“彼与中堂有旧,讼亦不得直,且无巨室与朝贵通,何敢也?”相与太息而罢。

枣强者,直隶第一美任也,有“银南宫、金枣强”之谣。

他人令此,岁可余四万金。

方与文忠昵,既无馈遗之繁,又善掊克之术,更以道学蒙其面,所入当倍之,莅枣五年,不下四十万金矣。

方仍布衣蔬食敝车羸马以为常。

军兴以来,县令皆有升阶或四品或五品,无以素金为冠顶者。

方则始终七品服也。

昔文正幕府人才辈出,军旅吏治外,别为二派,一名士派,如独山莫友芝郘亭、武昌张裕钊廉卿、中江李鸿裔梅生辈,皆风流儒雅以诗文名者;一道学派,如徽州何慎修子永、程鸿诰伯旉,六安涂宗瀛朗轩,望江倪文蔚豹岑,桐城甘绍盘愚亭及方某辈,然何管苏州厘政三十年,弊绝风清,死无余财,鸿诰以校官终,不求仕进,皆卓卓可风者。

若涂者以大挑知县受文正知,奏简江宁知府,不数年而苏松道,而江藩,而豫抚,而鄂督,解组归田,百万之富矣。

又为子纳道员,分江苏。

宣统改元,以侍妾盗其黄金忿而归。

倪以编修授荆州守,荆故鄂之美任,亦洊至豫抚,兼河督,富亦百万,有巨宅在江宁城中,亦为子纳道员,分江苏。

子不才,受鸦片毒,不能事上,上官亦以其富家子置之。

有黄金置箧中,子常枕之,不知中有金也。

一日者为仆挟之去,不知所往,觅枕不得,始悟中有金焉。

涂、倪之相类,选物者有意揶揄之者。

甘令江苏,累权繁剧,沽名之事亦为之,后以推诿命案为沈文肃劾免,一孙病不能为人,竟绝嗣。

京师谚云:“黄金无假,道学无真。

”此之谓欤。

满员贪鄙穆克登布者,字少若,荆州驻防满州旗人,前江宁将军魁玉之第七子。

魁玉随征粤寇有功,洊至专阃,死谥果肃,建专祠于镇江,富为荆旗冠。

湖北乡试驻防中额二,什之八皆贿得,穆亦其一也。

丰姿俊美,长身玉立,见者莫不以为善气迎人,和蔼可亲,不知其阴险忌刻也。

以久经阅历之欧阳霖,且堕其术中,况其他哉。

初以道员至江南,刘忠诚蔑视之。

穆与布政瑞璋善,瑞贪墨最著,为穆道地无效。

欧之名曾文襄震之,刘忠诚亦器之,穆遂以媚瑞者媚欧,果一言重于九鼎,欧任善后事,不一年调管厘政。

欧家扬州,母年九十余,欧性孝,不欲久亏温清,乞解厘政而就扬州堤工,堤工远逊厘政也,并举穆可当善后事,忠诚皆许之。

未几穆亦管厘政,而欧巳丁内艰回籍矣。

穆初以欧荐得露头角,既见欧所造渐不如己,又加以严责其子,恨之,遂浸疏,然犹未肆其倾轧之技也。

人有以穆之词气语欧者,辄斥之。

及服阕回江南,见穆子所为加劣,复言于穆,迫使严束之,毋为大吏闻。

穆于是大恨,同官或有言其子恶者,穆皆以为欧之播扬,然其时欧固未有职司,无所用其排挤也。

会有谣传通州张殿撰謇将条陈穆父子恶迹,属言官纠之,穆大惧,遂乞退,忠诚许之,思厘政为欧旧任,仍委欧,穆又以为欧之阴谋。

交替日,新旧令尹至不相见,欧亦未之觉也。

未几,刚毅来江南,搜括财赋,欲增厘税,欧为民请命,拂刚意。

穆遂密言岁可增缗钱三十万,欧阳霖欲见好于民,而不顾国计,非忠也。

刚于是罢欧而任穆,而宿憾复矣。

及刚去,复以民困苦状白忠诚,以为刚逼之使然,其实万无可增之理。

忠诚本恶刚,颇然穆言,而不知穆之密言于刚也。

穆之再管厘政也,大肆贪婪,二子尤纵恣,奔走其门者,皆借风月为关说地。

谭嗣同时已知府候补,挟贵人书求大胜关厘税,穆严词拒之。

有唐光照者,以五千金贿穆子得之,谭一怒入都,致蹈康梁之祸,惨矣。

穆且言于忠诚曰:“唐某以徐中堂书来,不敢不奉教。

”徐中堂,徐郙也,穆在京师,曾执贽门下,人皆知之,托言于徐,使人不疑也,其狡如此。

有禄德者,亦荆州驻防旗人,进士也。

家甚寒,以穆故,由部曹改知县来江南,穆委之芒稻河、立法桥两税关,皆江北最优之地,更番六年,同僚莫不羡之。

禄叹曰:“我仅清宿逋耳,若计六年所获,当可赢十万余金,皆为邺生、蜀生掷之花间矣。

于取于携,犹之外府。

我与穆本为亲故,又受其培植,何敢与较,伤哉!我浪得虚名耳。

”禄未至仪征令之前,在江宁为人言者。

邺生文达,蜀生文锦,即穆之二子,皖人陈静潭孝廉常以孽畜呼之者也。

朱宝森、张景祐皆昵于孽畜,凡孽畜冶游之地,如镇江、如扬州、如金陵,所费皆二人任之,任情挥霍,一掷千金以为常。

此欧阳霖所以自恨无知人之明也。

淮安税关者,特简内务府司县为监督,已二百余年矣。

新政行,为外人所诟病,廷议改归江督委员监收,比武昌、芜湖例,部议以淮扬道淮安府按年轮直。

穆夤缘总督,请加派监司一员专司之。

盖言道府皆有专责,恐不能兼顾,反滋流弊。

奉谕允,即以穆当其任,于是者四年,皆相传获三十万金也。

乃起巨第于金陵,购物产土田于沿江繁盛之区,其他银行盐运皆有巨资,为江南监司中首富矣。

权徐州兵备年余,丰、砀之鸦片,亦存储数千斤。

革命军起,金陵光复,穆所存鸦片掷道旁无数也。

岁丁酉,文锦以捉刀捷京兆,纳知府发浙江,不二年,为言官劾罢,永不叙用。

至宣统二年,文锦又复职请觐矣。

朝廷黜陟无权,亲贵苞苴有价,可叹哉! 穆初司厘政时,有韩某者,庸妄人也,管镖捐事,上书言“岁比不登,税不足额,蒙允移善地感甚。

兹上盈余千金,愿充公用”云云。

穆批答嘉许之。

未几,又上言“千金想蒙察收,久不见调,不知何故”云云。

皆印文,非私函也。

第二次书至,时正欧阳霖再任受事之日,霖一见大诧之,观前书更怒,曰:“安有苞苴横行,居然形诸公牍者;安有正税不足,而有盈余者。

”遂揭参革职。

穆又谓霖揭其短,更恨之,及霖罢,遂与霖绝。

辛亥八月,革命军起,穆长兄札拉哈哩在鄂全家被劫,仅以身免。

穆家江宁,亦率妻孥遁上海,城破之日,家尽毁,第宅为墟。

或云父子皆遁日本,不知所终。

满洲老名士炳成,字集之,五十后号半聋,以左耳重听也。

为清肇祖后,世贵显。

父桂昌,道光初为浙江粮道,擢宁绍台道。

以治战舰不如期,为钦差赛尚阿所逼,自经死。

伯父桂清,以都御史讯狱湖北道卒,谥文清。

家虽贵而贫。

炳成幼好学,无贵介习,尤好金石书画。

童年见桐城吴康甫先生甚敬之。

吴时年二十余,为杭州府知事,炳从其习篆隶,识钟鼎字,学篆刻。

年既冠,遭家难,浙之人士悯桂昌清贫,醵二万为赙,炳成遂奉母携妻子还京师。

以八旗贵胄浮薄无文采,不愿与往还,而独与汉人士相款洽。

初居宣武门故第,极亭台花木之胜,迨母没,仅妻与子三人耳,又少仆从,遂货其居,挟妻子赁居南城外龙树院之东偏天倪阁。

炳之返自浙也,菅葬毕,不事生人产,又座客常满,尊酒不空,有古瓷酒杯三百器,号三百杯斋,不数年,裘敝金尽矣。

以荫为都察院笔帖式,四十年不迁,郁郁以终。

故事,户部银库司员三年一更替,司库一缺选各署资深之笔帖式为之,岁可赢千金。

其族子某为某部笔帖式,资与炳埒,少数月耳,极力营谋不能得,而炳成适当选,炳不知其犹子之谋也。

三年期满始知之,尽举所有以与犹子,弗顾也,人以是尤重炳。

炳狂傲,尝蔑视上官,以为不足与语。

国初故事,设有司属与堂上论事久,得自挟坐具席地坐而言,此犹未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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