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绮念,没招摇到他身边。
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
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
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不过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
怀玉想:我才不过廿一——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的,半点水也泼不进。
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
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作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
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
他在药瓶上贴有的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
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的间接广告,便出现在报上了。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
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
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
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作个证明。
”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
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
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
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
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
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他就显老了。
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头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
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
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
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
《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 “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
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的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已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
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
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
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
”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
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
我不许你学坏。
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 怀玉不动。
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
”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
我走了。
”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
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
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
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
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
搀不上一手。
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作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
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迸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飕动,车不动,人动了。
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
”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
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
教上海话、英语。
每月二十元。
麦特赫司脱路。
”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
”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一非丹丹所能耐。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
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
不知家里人有告诉没有。
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舨,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舨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
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
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地上了彩色的相片,讶然飘忽落在黄浦上,黏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
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
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
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
由它去。
魂的离别。
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
失去一切。
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
今后非得靠自己。
不要凋谢不要凋谢。
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
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
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
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
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倒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
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
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了。
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艾,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
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
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
外加很多褐色的汁。
沈莉芳一边吃,一边憧憬: “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
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作顽强斗争……“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 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
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
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不过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
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绞掉。
绞掉。
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绞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钳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地,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
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
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登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
短衣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
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
一双手臂,也就裸裎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
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
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
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
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
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
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绮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
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
史仲明也陪着。
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殛。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
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
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今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
有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
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等,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
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
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吧。
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
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
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
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
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
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
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
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
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
金先生。
” “干么?”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
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的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
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
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
”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濒行,瞅了丹丹一眼。
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的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
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 “不告诉你。
”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
从来没有。
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
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
真奇怪,她不怕他。
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
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
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看谁够条件,就提拔他。
” “你如何提拔我?我懂的不很多,不过有机会,我肯学。
学学一定会。
” “嗳,我有说过提拔你么?” 丹丹脸一红,她掉进这个语言的陷阱中,有点负气: “那你让我回去。
”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她一点机心都没流露,不过像他这样观人于微的,他知道她有,她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以从紧抿的嘴角看得出,她是不妥协的,她将与谁为敌?说不定他拗不过她。
“他们喊你什么?小丹?” “不是小丹,是丹丹。
” “我就喊你小丹吧,你比我小很多很多。
” 小满、小满、小满。
他想。
“对,你多大?” “我太老了,不方便告诉你。
” 丹丹忍不住,笑了: “是不肯?那有什么关系?不说就别说好了。
我十八。
” 金啸风觉得有意思极了,才丁点大,自己那么厉害人物,她被玩弄于股掌之上也是不会晓得。
不过,不知基于何种因由,他一意由她: “你要啥?” “你们上海最红的女明星是谁?” “段娉婷。
” “好!”丹丹奋勇地道出心事,“我要比她红!” “那当然,一捧你出来,就没有段娉婷了。
” 真的?丹丹的眼睛也闪亮了。
在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她最记得了,怀玉道:“——而且,我有人了。
” 像自己手无寸铁,凭什么力争上游?一定是个吹捧的人。
她不是不明白,如果没有权势的支撑,她永远是人海中一个小泡泡。
金啸风一直凝视着她,他开始盘算,然后故意道: “不过,你不是我的人,投资重了,怎么翻本?” “我拜你做干爹好不好?” “哈哈!”金啸风大笑, “我不收。
收了你作干女儿,以后连一句打绷的话都不能说,那多煞风景!真是没赚头。
” 丹丹一听,脸色一变,青红难辨,手足无措,什么叫“赚头”。
她如一头被触怒的小猫,于风平浪静时,使使小性子无妨。
一旦怒发冲冠了,尾巴的毛都给竖起来,目中流露一点凶光,咿牙龇齿,自保地: “我是不肯的!你别仗势欺负人!不要你捧了,大不了我走,你跟天桥的流氓有什么不同?……” 说着便悲从中来,哇哇地哭,一来便着了道儿,被迫良为娼:“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肯!” “别哭,”金啸风笑,“肯什么不肯什么?真傻。
” “你们都是这样!上海净是坏蛋!” 金啸风由她闹了好一阵,无动于衷地欣赏着,待她稍好,便觑准时机,道: “咦?你也十八岁,不是八岁。
我要费劲捧红一个人,当然有目的——你尽可以不答应,谁按你脖子硬要你点头?啧啧,啥事件笃子念三的?” 丹丹抽噎:“对不起金先生。
” “小丹,这样地跳几个舞,也是鞋内跑马,没多大发展。
在上海,差不多有一万个,跳跳就到三十岁。
卖大腿还卖不到三十岁呢。
女孩子也只是几年的光景。
”金啸风很有兴趣把她给栽植出来,看是一朵什么样的花儿,她有潜质——也许后来会原形毕露,就凭这豁出去的胆色。
一个有胆色的美女,总比没胆色的美女更要好看点。
“我就赌一记吧,小丹。
你当我是垫脚石。
我钞票太多,花不了。
” “我是不肯的。
” “以后再说,”金啸风一笑,“只一个条件:你跟定了不会跳槽?” “不会!” “好,一言为定。
” 满腹疑团的丹丹走后,金啸风也有点迷糊,他捧红她干啥?他要她一步一步地,自动肯了?一个费时颇长的游戏,前世今生。
爱一个人,无论如何都是一种冒险。
当然,买就轻松点——不过并非谁都可以买。
丹丹一夜都睡不着。
丽丽女校的宿舍,挤满了床的三楼,一张挨一张,无穷无尽。
一万个能歌善舞的少女中,只一个明星,难道她不知道,她是开始步入泥沼中么? 不过,她也开始倾慕无比的权威了,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捧红,也踩黑。
为什么得蒙垂青?自己也有点迷茫的自得。
如果要往上攀,非得狐假虎威不可,英雄或是美人立万儿,说穿了,也没多少个是正道,自小听回来的书词唱段,都告诉过她了。
上海是个影城——全国再没有哪个地方,电影发展比这里更繁华了。
大势所趋,无声片要过渡到有声片,“第一部”斥重资所拍的有声电影,在拍摄的当儿,能把声音也收入蜡盘唱片,大家都觉得了不起。
“人面桃花”开拍已有半个月,还没拍到重头戏。
这故事是讲一个受封建礼教毒害的歌女,段娉婷演,遭受重重的折磨和压逼,仍不屈服,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唐怀玉演。
利用有声的条件,穿插了京戏的片段,全是他的拿手好戏:“火烧裴元庆”、“双枪陆文龙”、“界牌关”、“杀四门”。
今天拍摄的是“杀四门”戏场,怀玉为了配合电影,上的妆不能像舞台浓。
段娉婷陪伴他,一直往镜子里瞧,她问: “你记得我们的对白吗?” 怀玉专心地上红,便道: “我分你半个梨子,你见了有点伤心,低声道:‘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对吧?” 段娉婷笑: “你知道么?从前要是忘了对白,就可以道:‘一二三,一二三四 五六七!”——现在不行,要躲懒也不容易。
” 摄影棚的布景是后台,怀玉的角色是一身孝,黑与白。
段娉婷替他整整那块不规则的下摆,白他一眼: “有句话:男人俏,一身皂;女人俏,一身孝。
哦,啥风光都由你独占了?” 到了排戏的时候了,段娉婷把那句话,尽量说得深情款款: “我不要。
我不想跟你分梨!” 声音太低了,录音不清楚,导演喊:“咳!把钓鱼竿移近一点。
” 再来,话还没完,导演又喊:“咳!进画面了进画面了!” 那用长竹竿系住的、带线的话筒,便在游移着,晃高晃低。
试了七遍,感情都干涸了。
段娉婷与唐怀玉挂着疲倦的微笑,不得已,提高声浪,几乎没嚷嚷: “我不要!我!不想,跟你分梨!” 真受罪。
好不容易,拍完了一天力竭声嘶的戏份,明星可以走了,导演还得向那来自美国的,骄横跋扈的录音师请教效果。
不得不低声下气,因为虽有出钱的老板,却没可用的技师,只得依靠外国人力量。
谁知他又摆架子,看准了中国人非求他们不可,老把录音机器房视为保密重地,等闲不让导演进去。
就在这中外人士的瓜葛以外,段娉婷一俟怀玉下了妆,便着玛丽拎来一个纸箱子,写着“士麦脱”,原来是一套米白色的三件头的西装,还有白袜子,还有一双白色通花镶了黑齿花的皮鞋…… 谁知怀玉也狡黠一笑,拎出另一个纸箱来,是送她的。
夜幕低垂了,汇中饭店的舞会也开始了,这里按例原是不准中国人参加的,不过重新开张之后,也欢迎衣冠楚楚的“高等华人”内进。
璀璨的灯火欢迎着漂亮人物。
三个乐师努力地吹奏着荒淫的乐曲,一眼看去,大厅里只见搂在一起的男女陶醉在酣歌妙舞中。
他挑衅道: “你不敢公开地搂抱我么?不敢?” 大厅上吊着一盏精致而又辉煌的灯,玻璃碎钻似的微微颤动,发放媚眼似的风华。
地板是闪光的,好像直把每个人的秘密自足下反映到地面,无所遁形。
低低垂下蓝色的天鹅绒帷幔。
天鹅绒,看上去凉,摸上去暖,总给人恍惚迷离身不由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竟随着音乐作出一些细碎而又难受的舞步。
她倒在他怀中,渐渐由微动而不动了,二人只在一个小小的方寸地晃荡着。
他公开俘虏她,她公开投靠他。
香。
怀玉只觉自己不知何时开始,十分适应地担演着上海滩一个出众的人物,每个人都看着他那得意非凡的身世。
即使在汇中,这高等华人出没之所,人人都高等,不过名字为大众熟悉的,就更高人一等。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
养O日记 某位帅哥医生连做了18小时的手术猝死在手术台上,醒来发现自己穿到了一个alpha身上。 床边趴着一只可怜兮兮的omega,见到他醒来,一张小脸简直是白上加白! 蒋云书:我以前对你很不好? 白糖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蒋云书: 蒋云书:以后不会了。 蒋云书发现白糖身上布满淤青,左臂还有骨裂。 蒋云书:我以前打你? 白糖脸色惨白,呜咽道:没有 蒋云书: 蒋云书:以后不会了。 蒋云书发现/
文案一: 穿越了,变年轻变漂亮? 林雨薇:呵呵,想得挺美。 穿成有钱有权的世家贵女或公主? 林雨薇:呵呵,大白天做什么梦。 有个富二代或者富一代男朋友或老公? 林雨薇:呵呵,还没睡醒吧。 文案二: 应届毕业生林雨薇某天搬了块砖回家, 然而她发现这块砖竟然另有乾坤! 有个小空间也就罢了, 居然还隔段时间就带着她穿越。 可是为什么每次都穿成老太太? 而且都是苦逼的开始? 六零饥荒、抄家流放、末/
沈宁馨毕业后进了家企业,做了一名实习生。 公司里氛围不错,工作也比较清闲,同事们都很照顾她,除了那个成天黑着脸,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冰山老板。 这个方案不合格,重新改。 你这单子做的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告诉过你几遍了? 今天要是再做不完,晚上就别想走了。 沈宁馨感觉自己上辈子绝对作了孽,所以才会摊上这么个一点都不可爱的上司。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了上司的微博小号。 今天大家下班后聚餐没带我,我好/
这是一部全景式反映我国当代改革生活的作品,作品以经济欠发达的平川地区为切入口,以一千多万人民摆脱贫穷落后的经济大建设为主线,在两万八千平方公里土地上,在上至省委,下至基层的广阔视野里,展开了一幕幕悲壮而震撼人心的现代生活画卷。市委书记吴明雄押上身家性命投身改革事业,在明枪暗箭和风风雨雨中为一座中心城市的美好明天艰苦地奋斗着 /
唐欣甜活了近万年,一遭穿成豪门总裁未婚妻,初入娱乐圈就跟影帝许浩然合作,转身又是国际大导女一号,走红的速度堪比坐火箭! 人红是非多,天天有人在网上爆她的料,微博热搜火爆,论坛黑料成堆。 直到有一天,她的真实身份被扒出,所有人都震惊了: 众网友:妈妈咪呀,城会玩,我要回家! 众粉丝:打脸打脸打脸! 顾氏集团总裁顾廷深@唐欣恬:老婆,外面太乱,回家吃饭(我养你)! 阅读指南: 1.身娇体软小妖/
云子宿什么都好,乖巧老实,任人宰割,花瓶一个。 就有一点:吃得太多。 家里人算计完了他父母的遗产,就把他打包嫁给了韩家那位阴气沉沉、克妻克亲、三年必死的韩大少。 别人见了韩大少恨不得绕着走,只有云子宿,他第一次见到韩大少眼睛就亮了。 这人身上有他最喜欢的诱人香气! 饿了三百多年的云子宿终于能吃饱了,为了长远的可持续发展,他决定帮对方活得久一点。 结果他帮着帮着却发现对方活过的时间好像比他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