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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及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
班主既签了合同,不成中断了这码头。
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
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得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
”——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具德律风。
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享。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头耗子: “唐老板,是小姐。
”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
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
是我。
”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兀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
整天呒神思,浑淘淘。
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
”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
白担了虚名。
”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
”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
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
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
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德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廿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
这便是圣三一堂。
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
”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
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
不知她要说什么。
只是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
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
”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 “真胡涂了。
”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
世界上是没有的。
你信他才有。
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
我不懂英文。
”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
”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
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
”段娉婷吃吃地笑。
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那花窗。
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溶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
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
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
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
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
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蔻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蔻丹,百密一疏似的。
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不信?” 他很倔强:“我现在是在穷途,对自己也不信,别说是谁。
这个筋斗你又栽不起。
” 只是,他的空虚一下子就给填满了。
也许只是压下来的看不见的密云。
然后在层层叠叠之中,伸出一只涂上蔻丹的手,在那儿一撩一拨,抖下阵细雨,然后细雨把他的忧郁稍为洗刷一遍。
还是没有太阳。
绵绵的。
缠绵的。
他也有难宣诸口的沾沾自喜: “我只坐得起电车,坐电车吧?” 只执意不坐她的汽车了。
她纵容地道: “穿成这个样子,去挤电车?我又没把太阳眼镜带出来。
怎么坐?人家都认得的。
” 他只紧执她的手挤电车去,完全是一员胜利在望的猛将。
坐的是无轨电车,往北行,经吕班路到霞飞路。
乘车的人很挤,竟又没把女明星给认出来。
她笑: “小时候姆妈吩咐我们勿要坐电车,怕坐了会触电。
” 进了段娉婷的屋子里,她便打了个寒噤: “不是触电,是招了凉。
” 也不理怀玉,只在房里自语:“我的浴袍呢?没一点点影子花。
” 未几,她又道: “唐。
我淋浴去。
来个热水澡。
你自己倒一杯酒驱寒。
” 当她出来的时候,见怀玉半杯琥珀色的液体,犹在晃荡中。
她脂粉不施地出来,更像一个婴儿。
真是想不到,一离开了繁嚣,她胆敢变回普通人,还是未成长似的,脸很白,越看越小了。
他递她酒,她不接,只把他的手一拉,酒马上泼了一身,成为一道一道妖娆的小溪——完全因为那软闪的浴袍料子,半分水滴也不肯吸收了,只涓涓到底,她身子又一软,乘势把酒和人都往他身上揉擦,问: “我吻你一下,你会变王子吗?” 怀玉挣扎,道:“对不起。
” 段娉婷用她一阵轻烟似的眼神笼罩他,有点朦胧,不经意地一扫,怀玉就失魂落魄,不敢回过身来。
她目送他逃走了。
逃到那浴室中,是浅粉红色的磁砖,他开了水龙头,要把酒和人都洗去。
忍不住也揉擦一下,像她还在。
无意地瞥到浴缸的边儿,竟有她浴后的痕迹:有一两根轻鬈的短细的身上的毛发,偷偷地附在米白的颜色中。
映进眼帘,怵目惊心,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心飞出去,眼睛溜过来,身体却钉住了。
也没足够的时间逃出生天,她自他结实的身躯后面,环抱着他——一只手便放在不该放的地方。
嘴角挂上诡秘的笑容,看他如何下台?她感觉他的悸动…… 她这样地苦苦相逼,他又怎么按捺得住? 浑身醉迷迷的,而且充满愤怒。
如今他变成一头愤怒的青蛙了。
段娉婷自然感到怀玉的剽悍和急促。
他失给她,倒像一个新郎倌。
末了怀玉只是脸热。
但是唐怀玉已经完事了。
段娉婷不准他退出去,在他耳畔喃喃:“就这样……就这样……” 段娉婷用她的四肢,紧紧把他纠缠着,好像花尽毕生的力气——又像一个贪婪的婴儿,死命要吮吸母亲早已供应过的乳汁,不是基于饥,而是因为渴。
她抚慰着他: “不要紧,再来。
我们再来十遍、一百遍,我们还有一生!” 怀玉想不到他就范了。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
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
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 “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 “我本来就是坏。
”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象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
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
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
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 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
看来,他是有心的。
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
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
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
当她要他,他便稀罕。
她不要耶稣了。
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
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 “那,你留在上海。
”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
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
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
也许回北平算了。
” 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
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打滚的慧黠和精灵。
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
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头耗子似的窜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 “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
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殛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摔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
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搭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
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
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延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
这是丹丹。
”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 “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
宋牡丹。
”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
直是势利。
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尔“不比从前”。
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的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棒冰,顿时凉了半截。
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
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待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
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屈,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
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
”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
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
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作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
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黏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
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廿来岁吧。
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
看看,不像的。
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
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头来到陌生下处的猫。
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
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
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
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扣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
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
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
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地“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声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
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
他师父也在。
” 丹丹一想,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
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贪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
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
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的。
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
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
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
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
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 “难为吗?” “不难为。
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系捻儿。
可要仔细想一想。
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
别意气用事了。
”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
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
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地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
要不她跟你们南下。
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
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
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
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
”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的,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
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作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
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
”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
同样的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 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
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
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地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
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
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
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
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的: “你睡吧。
”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
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
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
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
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地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
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
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
“姬园”开放了。
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
上回的寿酒没吃。
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冷话讲:“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
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
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 他只眯眯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
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
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
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摔或被摔——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
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
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
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
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
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
”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作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
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
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
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
我不回去了。
”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
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
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
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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