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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2/3)

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

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睨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

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了。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

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

时间过得特别慢。

&ldquo谢谢!&rdquo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

远近都漾着歌:&ldquo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hellip&hellip&rdquo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

连闷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mdash&mdash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mdash&mdash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

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

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抬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

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俱裂,何况身在高台上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

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ldquo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rdquo &mdash&mdash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

脖子上挂了个牌子:&ldquo淫妇&rdquo,大大的黑字,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ldquo×&rdquo。

&ldquo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

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玉莲。

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

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看。

&rdquo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ldquo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鞋,偷偷送给我们&lsquo红星&rsquo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rdquo &ldquo好。

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rdquo 武龙在人丛中,蓦被点名,吃了一惊。

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ldquo我&mdash&mdash&rdquo &ldquo快表态,不表态就是乐意,特别赞成。

说不定是同谋!&rdquo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ldquo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

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hellip&hellip单玉莲这样的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rdquo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

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

马上有人嚷嚷: &ldquo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rdquo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ldquo打倒阶级敌人!&rdquo &ldquo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rdquo &ldquo斗她!斗她!&rdquo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ldquo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

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是贫农。

我对党的感情深厚,也服从组织,一切以国家为大前提,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难。

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mdash&mdash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rdquo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

大家为这老广鼓掌。

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么,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ldquo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

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

我们要求彻查她的历史!&rdquo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ldquo单玉莲,你自己交待!&rdquo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

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ldquo不不不,我没有。

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rdquo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mdash&mdash看不清她是谁,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

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ldquo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rdquo &ldquo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

平日也爱勾引男人!&rdquo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绺。

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尖呀,一戳就一道口子了。

单玉莲抑压不住: &ldquo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

要翻旧账,那不是我的错!我心里也苦!&rdquo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畔,凄厉地求他: &ldquo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rdquo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ldquo你,出来儆醒她!&rdquo 武龙迟疑了。

&ldquo儆醒&rdquo? 群众大叫: &ldquo打呀!打呀!&rdquo 领导直视着他: &ldquo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rdquo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

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几记耳光。

为怕自己心软,出手十分地重&mdash&mdash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她含恨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

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

换来一场极大的羞辱,尊严委地。

她的心又疼了。

浑身哆嗦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恨透了。

什么都听不见。

下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hellip&hellip再下一个是&hellip&hellip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ldquo赶场&rdquo,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ldquo巡回演出&rdquo,以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阵势用以吓唬老实的百姓们&mdash&mdash谁都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

男女之间交谈,没掺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盅、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瓶,还有一些衣物。

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

命运。

大家因近日&ldquo交待&rdquo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

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mdash&mdash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

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

中国那么大&hellip&hellip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

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地寂寞,太渺茫了。

是因为他,才这般地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

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

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mdash&mdash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山等断续的山地和丘陵环绕着。

西江、北江、东江夹带的泥沙,都不断堆积,形成一个平原。

这里&ldquo三冬无雪,四季常花&rdquo。

劳动农民都种水稻、甘蔗、水果。

广东人,一开口就像撩拨对方吵架。

早晨见面,都以问候人家的令寿堂为乐,是为民风。

天气很闷热。

南边的太阳火焰焰的。

惠州马路上尘土飞扬,到处都是未修好的建筑物,满目疮痍。

狗都热得把舌头伸出来。

单玉莲斜睨着那头狗。

&ldquo咄!咄!&rdquo她赶它。

但它懒得动了。

她也懒得动。

只在路边树荫下,撩开布裙子一坐,中门大开似的,凉风从裙下微微地扇着。

单玉莲一手把三个骨的肉色丝袜往下一卷,汗濡濡的,好热啊。

为消暑,把那篮黄皮暂置脚下,与旁边的女人交换半个西瓜来吃。

是猪腰瓜,小小的腰身,刀劈一下,一人捧半个,一匙一匙地吃,呼噜有声。

这瓜籽很多,吃一口,吐一把,都喷射往狗身上去,命中率甚高。

狗只好避开她们,落荒而逃。

&ldquo锦华,你的瓜不够甜。

还是我的黄皮熟。

&rdquo &ldquo你是黄皮树了哥&mdash&mdash不熟不食才真。

&rdquo &ldquo啐!你才多熟客。

&rdquo 锦华道:&ldquo喂,别说笑,陈仔的妹妹跟我讲,迟一阵广州秋季交易会,港客很多,如果肯做,可以到流花附近,或者在宾馆的留言牌掌握住客资料和房号,就兜到生意。

&rdquo &ldquo收多少?&rdquo &ldquo听说每次都有五六十元的。

&rdquo &ldquo风声紧呢。

&rdquo &ldquo做二十次就收山。

&rdquo &ldquo我不敢。

&rdquo单玉莲道,&ldquo公安局抓到就惨了。

&rdquo &ldquo惨什么?抓到了让他罚好了,那些鸡来自五湖四海,抓得多少?裤带松一松,好过打长工。

&rdquo &ldquo罚什么?&rdquo &ldquo要不罚钱,要不关一阵&mdash&mdash难道还游街?如今女人都是这样做啦,你以为还是&lsquo阿爷&rsquo在时那么老土吗?&rdquo 单玉莲不语。

呀,已经过了多年了,自己也已经廿六七岁的人。

虽然荆钗衣裙,不掩艳色,但下放到这样的乡下地方,卖黄皮?没有前景,一直苟活着,对象也找不到。

环境把她锻炼得与前判若两人。

她也惟有自保。

几乎也考虑到广州去。

就在此时,来了一辆面包车。

车上坐了六名港客,到惠州游玩。

车子戛然煞掣,有一名港客,急着要上厕所。

路旁的公厕,境况可怖,但他忍不住,像是辆小型冲锋车,如目的地飞奔。

&ldquo小型&rdquo。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矮子。

五短身材,灵龟入格。

光看背影,就知他身手灵敏&mdash&mdash倒不一定是因为内急。

树荫下的小贩们,马上趋前,向车上各港客兜售水果、药材、金钱龟&hellip&hellip 单玉莲也忙把瓜籽一吐,舌头一舐,预备提了篮子卖黄皮去。

男人小解出来,刚好见到女人舌头一改,又躲回唇中去,然后牙关锁住。

他多么想多看一眼。

整个人便晕浪了。

单玉莲哪有看不出之理?便提篮上前,专心对付他一个。

她站在他跟前,发觉他比自己矮了一截。

她甚至可以数数他头顶上有三五块头皮屑。

天使的红唇一张,问他: &ldquo先生,买黄皮吗?&rdquo &ldquo是!&rdquo &ldquo买多少斤呀?才两块钱一斤,买多一点啦。

&rdquo &ldquo好!&rdquo &ldquo全部都买?&rdquo &ldquo买!&rdquo 单玉莲大喜,笑得更甜了: &ldquo先生,你付外汇券给我吧?&rdquo &ldquo付!&rdquo 她眼珠一转,知道机不可失,声音放得更腻:&ldquo你换钱吗?&rdquo &ldquo换!&rdquo 他目不转睛地,答应她任何要求。

单玉莲但觉这矮小的男人,真可爱。

他笑起来,是不遗余力的。

他的笑容多温暖&mdash&mdash其实很紧张,原来这就是爱情?吓煞人了,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

不过是回乡探亲,听得惠州有温泉,风景优美,才来游玩一两天。

上一趟厕所就发生那么惊心动魄的事? 但,他还是义无反顾,一个劲儿地笑。

&ldquo先生!&rdquo 单玉莲提高嗓门:&ldquo先生!&rdquo 他乍醒。

&ldquo你不要那么咸湿成不成?&rdquo 他的心控制他的口: &ldquo不成!&rdquo 回心一想,太不尊重人家了。

他有点羞赧,像个做错事的大顽童。

但钱付过了,黄皮又整篮地买下了,干什么好呢? &ldquo小姐,请你原谅我唐突,我跟你一齐拍张照好吗?&rdquo 他把那自动相机拎出来。

单玉莲一看,虽小型白痴机,不过,是贵价货,按一个掣,镜头会得嘶嘶嘶地伸长,可以拉近来拍那种。

这个男人,也是个有家底的人呢。

单玉莲很乐意地点头,她笑。

&ldquo好吧&mdash&mdash我要多收二十元的。

给港纸。

&rdquo 后来,她当然渐渐地知悉他身世了。

这武先生,有个文雅的名字,唤作&ldquo汝大&rdquo。

&ldquo汝&rdquo是&ldquo你&rdquo的意思,可见家人寄望甚殷。

&ldquo汝&rdquo也是古地名古河名古城名,一定有出处。

武汝大已经三十多岁&mdash&mdash正确岁数他不肯说,但尚未娶妻,他的春天在内地。

有一个黄昏,他下定决心。

先领了二人,抬着一座大空调器&mdash&mdash冷气机,来至单玉莲简陋的斗室。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百姓,别说添置空调器,即使只是付出电费,也是沉重的负担。

想都没想过。

武汝大指挥二人把这一千五百大卡的窗式空调器安装,一边讨好她: &ldquo友谊商店说路又远又僻,不送货。

后来我多付点钱来换取&lsquo友谊&rsquo。

&rdquo 单玉莲望着他的举手投足,非常感激。

他为她这样地奔波设想&hellip&hellip 从来都没有一个男人对她这样好。

回想此番南下,在惠州落实。

怎么来的?点儿已低了。

邻居都不给好脸色,因为一比之下,他们无形中点儿是高了。

正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乱人捶。

连头发也给剪短。

天天地劳动、下水、施肥,饭是吃不好了,没白天没黑夜的贫贱。

想豁命,但无谓呀,终归还是把自己压下了,免得不死不活,沦落到更不堪的地方。

眼泪渐渐就不轻易淌了。

过去那么神圣地尊贵地成长,她的感情,原来都是假的。

也曾想过,不如把身子抛出去赚钱吧。

即使不接客,到广州的影剧院与&ldquo摸身客&rdquo看节目,搅点&ldquo大动作&rdquo也成的&hellip&hellip 武汝大见她陷入苦思,还道她相思。

便不惊扰。

她一定还没洗澡了,他见到她的汗。

安装完毕,男人马上主持大局:&ldquo好了好了,我们开始叹冷气!&rdquo一扭掣&mdash&mdash咦? 发生什么事? 唉,此地电力资源素来紧缺,每至星期日,还由供电部门统一调配,各店号相互错开用电时间,民居则间歇停电。

现有的民用电网及电表都已十分老化,怎堪经此巨变?整条街电压下跌,所有电视机图像失真,所有冰箱、风扇停转,所有的灯都熄了。

世界顿然黑暗。

四邻一片埋怨之声,矛头直指单玉莲: &ldquo都是那个姣婆!成天电男人,电到整条街都烧电!&rdquo &ldquo害人害物,正牌狐狸精!&rdquo &ldquo她不过是鸡吧!&rdquo 鸡? 真危险。

听说也有个下放的北京妹丽红,就是跟龙洞宾馆丽湖车队司机小曾合作,他给港客扯皮条,载到郊外,在汽车上&ldquo开档&rdquo。

丽红后来得了性病,保健医院用激光、冷冻等方法,都治她不好。

她出来后,医院立即将全部用过的设备烧毁,表示不欢迎。

丽红拖着残躯回来了,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不走不动,身上发臭,脓水从裙里渗出。

她有一天说要去晒大太阳,从此不知又浪荡到哪儿去,当她的黑户。

女人,没有根的女人,便是这样。

难道单玉莲不知道自己吃得几碗干饭?还想当上什么位置? 幸亏在此当儿,给她遇上个好男人。

还有脚踏实地的一天。

&ldquo不,我不是鸡!&rdquo她很傲然地对自己说。

在黑暗中,怨怼声中,她还是可以昂起头来的。

这个男人有点不好意思了,因为烧电,拖累了她,便企图令她宽心: &ldquo哗,这就是&lsquo四化&rsquo?真是化学了?&rdquo 见她没反应,武汝大继续努力: &ldquo莲妹&mdash&mdash&rdquo &ldquo唔?&rdquo &ldquo莲妹,我在元朗有间铺子,卖老婆饼,算是远近驰名。

我的老婆饼,皮薄馅靓,很好吃,如果你喜欢,下次我带上来给你。

&rdquo 单玉莲低下头来。

武汝大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mdash&mdash男人在黑暗中是特别勇敢的。

趁着这千载一时的良机,反正她又看不清楚,赶忙把心事一口气地说了,很快很匆促很紧张,中间没有停顿过: &ldquo&mdash&mdash其实带来带去带上带落很麻烦你不要笑我人生得矮不过心头高如果你肯嫁给我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的!&rdquo 说完自己也大吃一惊。

&ldquo什么?&rdquo &ldquo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忘记了说过什么!&rdquo武汝大看不见她淌下两滴感激的泪。

不过也罢,豁出去。

他乘势跪下来求婚。

&ldquo莲妹,趁没人见到,你答应嫁给我好不好?现在我数三声,一、二、三!&rdquo 单玉莲在踌躇&mdash&mdash这个人一下跪,就更矮了。

好不好?好不好? 武汝大的声音又自地面响起: &ldquo呀,你是听不真切,刚才数的不算。

我再数,一、二、三!&rdquo 好不好?好不好? 他开始心焦了: &ldquo我又再数,一、二&mdash&mdash&rdquo 突见一点烛火,映照这张如花似玉的脸,她眼眶中有泪光,佻挞的烛火摇摇晃晃,整张脸也闪闪烁烁,这是新的妩媚,抵得上她以前所有的妩媚。

眉梢眼角,表示她肯了,但嘴上不要说,如烟如雾,烛影摇红。

武汝大怔怔地: &ldquo三!&rdquo 那烛火所照之处,就在破窗外,赫然已聚集了左邻右里,全都是八婆,埋伏附近,听取一切情报。

在这个国家之中,人没有任何私生活。

城乡都充斥&ldquo小脚事妈&rdquo。

单玉莲毅然地点点头。

她转过身去,抖起来了。

对着满窗又羡又妒的人影道: &ldquo劳烦你们了,都为我高兴吧?这房子我很快就不住了。

浅房浅屋,说话透气都传至街外去。

日后我出了香港,少不得也回来探望。

武先生铺子卖老婆饼,要吃多少出句声便成&mdash&mdash有机会,也请出来看我们!&rdquo 一壁说,一壁便把武汝大引为自家人。

她的电波他接收到了。

博得红颜欢心首肯,满足得险遭没顶。

他狂喜,脸上立时充血,心都涌跳上了下颔&mdash&mdash因循环路程甚短,如遭雷殛半昏: &ldquo哎!好浪漫呀!好浪漫呀!&rdquo 他有生以来,都没如此地浪漫过呀。

奋不顾身地拥着女人,一张圆脸抵在她扑扑的胸脯上。

单玉莲一心只望逃出生天,也觉得这决定是对的,她终于可以重新做人了。

含泪嫣然一笑。

一颗心,不,两颗心各自定下来。

嫁个老实人也是幸福。

也许这是冥冥中注定的,不由分说。

此后,武汝大&ldquo回乡探亲&rdquo往返频密了。

每次出现,不单&ldquo四转&rdquo、&ldquo八转&rdquo地捎来。

还有衣饰鞋袜,把单玉莲装扮得花里花俏的&mdash&mdash武先生的品味。

他是越看越中意。

单玉莲又过着缤纷的生活了。

一套套的洋装,她最喜欢桃红和紫色。

连丝袜,也是黑色有暗花的那种。

昨天武汝大又送她一个walkman,和几盒梅艳芳、张国荣、谭咏麟的盒带。

骄其乡里的日子,多么惬意。

而她的申请,也算批得快。

初秋某日,武汝大在红磡火车站伫候了半天,他来接老婆。

单玉莲出闸了,一见这么宏伟的大堂,人群熙来攘往,她的心,跳得很快&mdash&mdash是一种奇怪的不安的感觉,心血来潮,有力量促她回头。

不,她的故事才刚开始呢。

武汝大殷勤地帮她提行李,也不过是小喼,旅行袋,走到车站外,单玉莲便决心把包袱都扔掉。

他体贴地问: &ldquo你饿吗?&rdquo 哗,原来他有辆私家车的。

一上车,单玉莲便见车头玻璃上有个大大的&ldquo爽&rdquo字。

是蚬壳汽油公司的标贴,这个&ldquo爽&rdquo字,便是她踏足香港的第一印象了。

她用力吸一口气。

是车中茉莉香座的芬芳。

&ldquo香港真香!&rdquo 车子开动了。

当然她有点怅惘,远离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再回去,自己已是旅客。

她不是不爱她的国土,只是她最黄金的岁月已经流曳,难以重拾,不堪回首。

惟有开拓眼前的新生吧。

她也感觉新生的刺激:一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儿,将会发生,要作出准备,以免应付不了,她兴奋得坐立不安。

实在也饿了。

武汝大把她领到一家酒店的餐厅,在顶楼。

琳琅满目的食物,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全堆放在餐桌上。

单玉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拎着一个碟,载满各式各样的食物,她的碟子上,也有冷有热,有咸有甜,如同小型自助餐桌了。

越叠越高,几乎倒塌下来。

他耐心地呵护她: &ldquo莲妹,吃完才再出来拿吧。

&rdquo &ldquo什么?&rdquo她开心得眼睛也瞪大了,&ldquo吃完还可以再出来拿的?&rdquo 真的?真的? 香港太好了。

武汝大见她小嘴惊喜得努成一个O型,太美了。

在低调的灯光下,他心头一荡,情难自禁。

回头见到餐厅有个小唱台。

他带她回到座上,然后把胖胖的头脸哄到她耳畔,热气喷出来,他悄悄道: &ldquo你慢慢吃。

我上台唱一首歌给你听!&rdquo 然后,他柔情蜜意地步上了唱台,踮起双脚把架上的咪取下来。

他拎着咪,自我陶醉,也强逼全体食客陶醉。

武汝大展开歌喉: &ldquo&hellip&hellip红唇,烈焰, 极待抚慰, 柔情,欲念, 迷失得彻底&hellip&hellip&rdquo 座地玻璃窗外,是璀璨的夜色,单玉莲听着情歌,啖着美食,心满意足。

她问他: &ldquo从这里看出去,见到元朗吗?&rdquo &ldquo怎见得到?元朗很远,地方很大。

&rdquo 元朗。

祠堂今天很热闹。

朱红的大门侧,有中英文对照的简介:&ldquo武氏家族于公元十五世纪由江西省移民新界,其后宗族支派繁衍,并建造祠堂数楹,以供祭祖、庆祝盛典及节日之用。

根据古物古迹条例,此宗祠受法律保护&hellip&hellip&rdquo 祠堂经过一番布置,由清朝迄今的祖宗神位,都正视武汝大招亲。

橘红色的木窗、金漆的雕花、泥塑的彩像、麒麟和鹤、瓜瓞绵绵、大大地张着如同虎口的灶、光绪十六年庚寅恩料一甲二名钦点榜眼及第、大袍大甲背插令旗手执关刀的门神&hellip&hellip 今天单玉莲入门了。

四周挂了喜帐,有大红双喜字,也有&ldquo鸾凤和鸣&rdquo、&ldquo五世其昌&rdquo、&ldquo珠联璧合&rdquo&hellip&hellip 武家祠堂大排筵席吃盘菜。

内进是厨房,大灶大锅,妇女们落力地预备,木盆中盛放着鱼块、鸡肉、猪肉、猪皮、冬菇、豆腐泡、笋、乌头&hellip&hellip一层一层地堆上去。

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

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

头戴小卜帽,还簪花挂红。

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拼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揠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

过来他身畔,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很心照: &ldquo你一定&lsquo支了上期&rsquo啦!&rdquo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

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

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mdash&mdash他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恨这不识时务的东西。

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

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颠着屁股在他身后拼命解释,讨好&hellip&hellip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猪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祠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

她的头发熨过,指甲涂上艳红的蔻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

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

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 &ldquo老婆!老婆!&rdquo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ldquo老婆!过来斟茶。

&rdquo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妗姐,负责照应新娘子。

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ldquo这是太婆。

&rdquo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

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棱棱的一个秃顶,强装挽成一个假髻,髻畔插了朵鲜花。

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

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祇,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 &ldquo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rdquo &ldquo太婆,饮茶啦。

&rdquo &ldquo查?你来查什么?&rdquo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 &ldquo狐狸精呀。

&rdquo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

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

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ldquo你不要来!你不要入门,你番归啦!&rdquo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

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

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 &ldquo我爹。

&rdquo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妗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 &ldquo爹,饮新抱茶啦!&rdquo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 &ldquo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rdquo 单玉莲只觉氛围妖异。

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

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

她是她的新奶奶。

&ldquo奶奶饮茶。

&rdquo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 &ldquo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

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rdquo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

武妆大一一招呼: &ldquo我大家姐。

&rdquo &ldquo大姑奶饮茶。

&rdquo &ldquo我二家姐。

&rdquo &ldquo二姑奶饮茶。

&rdquo &ldquo我三家姐。

&rdquo &ldquo三姑奶饮茶。

&rdquo &hellip&hellip &hellip&hell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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