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潘金莲之前世今生(1/3)

血,滴答、滴答而下。

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

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胎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

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

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趑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蜿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颗头颅滴溅。

髻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

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银牙半咬,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

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

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伶仃。

前面有座凉亭。

人群涌至,均在喝茶解渴。

便见&ldquo孟婆亭&rdquo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

各人自她手中接过&ldquo醧忘&rdquo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胎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

孟婆把她唤住了。

&ldquo潘金莲!&rdquo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

才一按一接,便已合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旧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 &ldquo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rdquo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

方喝一口,皱眉: &ldquo咦?这茶,又酸又咸&mdash&mdash&rdquo &ldquo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

&rdquo孟婆道,&ldquo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

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rdquo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ldquo不!我要报仇!&rdquo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偈语: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

改头兼换面,冤孽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ldquo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rdquo 女人一听&ldquo男人&rdquo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

&ldquo孽镜&rdquo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

心中的男人&hellip&hellip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啊前尘如梦如幻。

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mdash&mdash &ldquo孽镜&rdquo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描眉画眼,敷粉施朱,做张做势,乔模乔样。

既会描鸾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

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予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

那一年,张大户趁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

白璧蒙了污。

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予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

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丁、谷树皮,形容猥衰的老实人物。

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睡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予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

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货遮盖。

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

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

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

好拳棒,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

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意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

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入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mdash&mdash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

他本发孟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故郊天下大赦,便遇赦回来。

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

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项,女人心下暗思: &ldquo这段因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rdquo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髻,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烛,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hellip&hellip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ldquo淫妇&rdquo,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中,叫将不出。

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踢她肋肢条,用两只脚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馥馥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斡开那洞洞,&ldquo扑扢&rdquo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地好狠!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

竟见铁石心肠,不只踢头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屋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

亡年才三十二。

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

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一出了场。

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

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ldquo千古第一淫妇&rdquo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ldquo千古第一淫妇&rdquo。

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

不要绝望,不要含冤。

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ldquo我要报仇!&rdquo 这&ldquo醧忘&rdquo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拼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ldquo潘金莲!潘金莲!别要如此!你一定生悔!&rdquo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ldquo六道轮回&rdquo。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因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胎、卵、湿、化。

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

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

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

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间了,忍不住哇哇一喊,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女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缎,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

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根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遭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

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

缠紧一些,再紧一些&hellip&hellip不,揉揉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

四壁都髹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

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

脚尖绷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

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

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mdash&mdash &ldquo三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因缘错配, 鸾凤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 背夫与你偷情, 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 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rdquo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

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ldquo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rdquo &ldquo没有呀。

&rdquo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

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

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

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

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

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ldquo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

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rdquo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ldquo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

舞规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lsquo脚&rsquo的姿势有所谓&lsquo五种基本位置&rsquo,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

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mdash&mdash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

&lsquo文化大革命&rsquo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

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hellip&hellip&rdquo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

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

抬眼一看窗外,忽贲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ldquo我们要&lsquo破四旧,立四新&rsquo!&rdquo &ldquo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rdquo &ldquo革命烈火熊熊燃烧!&rdquo &ldquo打倒牛鬼蛇神!&rdquo &ldquo文化大革命万岁!&rdquo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ldquo金瓶梅&rdquo。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

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ldquo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rdquo &ldquo啪&rdquo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闪吧。

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ldquo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rdquo马上便跳下来了。

他还没完全死掉呢。

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

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顶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

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

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地目送她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

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大家归队了: &ldquo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rdquo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无笑容,接近愁蹙。

双眉很浓,眼神深沉。

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

最喜欢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

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

他是敢死队员,秉承&ldquo文攻武卫&rdquo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ldquo怕死不是造反队!&rdquo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磅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

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八十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

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mdash&mdash &ldquo这儿是红色根据地。

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土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

而今她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hellip&hellip&rdquo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ldquo吴清华&rdquo。

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ldquo旋转&rdquo,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mdash&mdash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

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ldquo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人类的革命理想!&rdquo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红腰带红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

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ldquo文化大革命&rdquo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

《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

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

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

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

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

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

一身的白,一头的白。

因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

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

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

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贲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

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mdash&mdash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湿濡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地严肃。

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鬼了,一头银闪闪,遇上了旧日的爱人大春。

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mdash&mdash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青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

他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竟是不敢抱紧一点。

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来喊: &ldquo单玉莲同志,院长着你下课后去见他。

&rdquo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衫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刚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

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ldquo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交待,你是孤儿,也没有亲属,所以出身很好。

肯作劳动服务,富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rdquo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

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ldquo他&rdquo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ldquo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rdquo来抓思想。

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透&hellip&hellip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ldquo单同志,你长得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

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rdquo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蹙聚,满目天真疑惑。

&ldquo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rdquo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像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

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兽。

他很为难地道: &ldquo&mdash&mdash是出了问题。

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lsquo那个&rsquo&mdash&mdash&rdquo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

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ldquo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hellip&hellip&rdquo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

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

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mdash&mdash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镇&hellip&hellip都一手扫掉,在红旗和毛主席像包围的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hellip&hellip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地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mdash&mdash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ldquo你别乱动,别嚷嚷。

我不会叫你委屈。

&rdquo他强行掩着她的嘴:&ldquo我会向组织汇报&mdash&mdash&rdquo 外面传来: &ldquo文化大革命万岁!&rdquo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憎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

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

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 单玉莲拼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

她头发散乱,人在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砸,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插。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没有人看得清,原来是毛主席的一个石膏像。

她义无反顾地狂插。

门被撞开了。

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

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地呻吟: &ldquo这人&mdash&mdash反革命&mdash&mdash&rdquo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ldquo你这淫妇!&rdquo 淫妇? 她的头俯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女人的窃窃私语。

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ldquo淫妇&rdquo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

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镇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

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沓一沓的黑布或白帆,来至车间,一一分了工序。

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妍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

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hellip&hellip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

毛主席的话:&ldquo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rdquo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ldquo跃进鞋厂&rdquo。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ldquo批林批孔!&rdquo &ldquo批深、批透、批倒、批臭!&rdquo &ldquo在学习会上多发言!&rdquo &ldquo要团结,不要分裂!&rdquo 这倒是个非常前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作思想上的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mdash&mdash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

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

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黏了残线。

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

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

她困囿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ldquo同志,让我帮你。

&rdquo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

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

还问候一句: &ldquo你不舒服吧?&rdquo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ldquo我在&lsquo例假&rsquo期。

&rdquo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

阶级朋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

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膂力。

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地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ldquo例假&rdquo期。

蓦地,她的脸红了。

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

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

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

末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

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

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迳自去帮其他同志的忙,又迳自走了。

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

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mdash&mdash他竟一身黑色快衣,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梢棒。

迈着大步,头也不回。

瞬即失去踪影。

)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ldquo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rdquo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地高大,特别地威猛。

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

篮球仿佛黏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交,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

球飕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ldquo红星&rdquo。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

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又如黑马的鬃。

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ldquo红星&rdquo队对&ldquo造反&rdquo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

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ldquo红星&rdquo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ldquo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rdquo 一个四十来岁、在楦鞋部门天天看守焗柜的同志,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

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口浓痰,便紧张地喊: &ldquo下定决心,不怕牺牲&mdash&mdash&rdquo 其他的人都和应: &ldquo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rdquo 为此,&ldquo红星&rdquo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ldquo造反&rdquo队。

武龙英姿勃发地,用&ldquo祝君早安&rdquo的毛巾擦着脸。

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

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ldquo什么馅儿?&rdquo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ldquo猪油芝麻。

&rdquo 生怕他不吃。

直盯着他。

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

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徜徉一阵,几番趑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车回家。

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mdash&mdash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

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mdash&mdash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ldquo送给你!&rdquo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

再看,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

热门小说推荐

末日之无上王座

一帝二后三皇四尊,七绝城末日争辉! 当一切重启,苍穹下,江峰执掌雷霆,仰望星空! /

真千金的公主聊天群

凌霄穿成了书里的配角真千金。 假千金认回了比他们家有钱一百倍的豪门,成为两家团宠。 而真千金是乡下来的又黑又柴可怜兮兮的土包子。 未婚夫:就算是我高攀不起明珍,也不会看你一眼! 父母:你多跟明珍学着点,她什么都比你强,愿意教你是你的福气。 假千金含笑答应:我一定好好教凌霄。 然后开始教身无分文的她怎么花一万块。 凌霄下意识看了一眼。 滴 【山阴公主已上线】 【太平公主已上线】 【平阳公主已/

重生1999:开局被清冷校花揍

又名:被学姐赖上的日子 校花:王易,脚酸,捏 校花:王易,怕黑,牵 校花:王易,你是我的人了,你跑不掉的! 王易一觉醒来,重生回到20年前高考现场。 面对天书一般的试卷,直接懵逼。 考试不顺利就算了,回头还被校花骑在身上一顿胖揍。 我不要脸的吗? 算了,脸给你了,身子也给你了! 校花:王易,我帮你背了黑锅,锅太沉了,你背着我走吧! 高端的猎人,经常以猎物的身份出现在眼前。王易发现,自己七岁/

哥谭梦游记[综英美]

久作,代号Q,13岁,异能是[脑髓地狱],是即使在异能当中也最被忌讳的精神操控的异能,被称为【活灾难】,因此终日被关在港口mafia的地牢不见天日。 [嗡嗡嗡] 在睡梦中听见了十二点的钟声响起,再一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坐在一辆黑漆漆的车里,而身旁的开车的人,是一只大蝙蝠? 啊咧,是梦吗?但是,这里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怀抱着人偶的少年露出一个崩坏的笑容,眼中的星星闪烁,[既然是在梦里,那就让我/

反派沉迷我的毛茸茸

周羽棠穿成了一只满身杂毛灰了吧唧的鸟。 他的生命值只剩七天,必须尽快找到主人结契。 周羽棠:还用说么,当然是找主角啊! 主角:乌鸦?滚粗。 宗门仙长:此物不详,拿走拿走。 路人们:这小东西灵力低微,实在没什么用。 周羽棠:很好! 他找到角落里独自站立的少年,飞过去,用他焦炭的小脑袋瓜亲昵的蹭了蹭少年的脸。 确认过眼神,是一起干大事的人! * 师门考核,蛮荒巨妖吓哭了。 外出任务,九尾灵狐吓/

在大唐当外科医生的日子

徐清麦在一场车祸后,发现自己莫名穿越到了大唐。 可气的是,和她一起穿越的还有她那看上去人模人样实际狗得很的前男友周自衡。 更可气的是,他们还穿成了夫妻! 而最可气的是,周自衡穿成了农官小吏,而她作为一名外科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则穿成了他那柔弱不能自理只能困在后院的家庭主妇。 徐清麦暴躁了,这世界毁灭吧! 等等为什么会有婴儿的哭声? 两人对着原身那尚在襁褓之中,哭得震天响的小婴儿,只能面面相觑/

每日热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