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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滴答、滴答而下。
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
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胎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绫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
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
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趑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蜿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颗头颅滴溅。
髻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
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忿,银牙半咬,吓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
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
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伶仃。
前面有座凉亭。
人群涌至,均在喝茶解渴。
便见&ldquo孟婆亭&rdquo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
各人自她手中接过&ldquo醧忘&rdquo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胎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
孟婆把她唤住了。
&ldquo潘金莲!&rdquo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
才一按一接,便已合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旧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 &ldquo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rdquo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
方喝一口,皱眉: &ldquo咦?这茶,又酸又咸&mdash&mdash&rdquo &ldquo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
&rdquo孟婆道,&ldquo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
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rdquo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ldquo不!我要报仇!&rdquo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偈语: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莫寻觅。
改头兼换面,冤孽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ldquo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rdquo 女人一听&ldquo男人&rdquo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
&ldquo孽镜&rdquo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
心中的男人&hellip&hellip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啊前尘如梦如幻。
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mdash&mdash &ldquo孽镜&rdquo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描眉画眼,敷粉施朱,做张做势,乔模乔样。
既会描鸾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
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予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
那一年,张大户趁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
白璧蒙了污。
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予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
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丁、谷树皮,形容猥衰的老实人物。
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睡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予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
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货遮盖。
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
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
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
好拳棒,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
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意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耍子。
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入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mdash&mdash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
他本发孟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故郊天下大赦,便遇赦回来。
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
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项,女人心下暗思: &ldquo这段因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rdquo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髻,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烛,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hellip&hellip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
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ldquo淫妇&rdquo,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她口中,叫将不出。
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踢她肋肢条,用两只脚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馥馥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斡开那洞洞,&ldquo扑扢&rdquo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地好狠!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
竟见铁石心肠,不只踢头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屋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三魂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
亡年才三十二。
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
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金风凄凄,斜月蒙蒙的夜里,她便也孤身上了路。
黄泉路。
四张男人的脸,一一出了场。
如果不是因着这些男人,自己最终,也不过成了个寻常妻小,清茶淡饭,无风无浪地颐养天年。
怎堪身为众用,末了死于非命?一腔都是火。
被害被坑被杀,也不过是男人吧。
到底惨死,尚要背负一个&ldquo千古第一淫妇&rdquo之恶名,生生世世,无力平息。
恨意把她的眼睛烧红。
是有一句话得罪了她,&ldquo千古第一淫妇&rdquo。
女人细白的牙齿狠咬住薄唇,唇上一根失血的青。
不要绝望,不要含冤。
要靠自己的力量,把坑害过自己的男人,一个一个揪出来算账! 她不肯忘却前尘:&ldquo我要报仇!&rdquo 这&ldquo醧忘&rdquo茶汤,不喝了! 她把孟婆递上来的另两杯,挥手一拨,杯子翻了,茶汤泻了,女人奋力推开赶路的人群,不管身后急唤,拼尽一身力气,奔往红水滚滚的转轮台。
孟婆犹在惊叫: &ldquo潘金莲!潘金莲!别要如此!你一定生悔!&rdquo 一个报仇心切的女人,义无反顾地奔逃,半个字儿也听不见。
快! 前面便是转轮台。
台上呈八卦形状,内有一圈为太极,中有六个孔道,供&ldquo六道轮回&rdquo。
女人走呀走,随着难喻的因缘,一纵身,投入其中一道。
六道中,有公候将相、士农工商,亦有胎、卵、湿、化。
多按功过分别成形。
水车滚动,赤河汹涌。
赶忙乱窜的人,各自寻找有利位置,来世投个好胎,别要重过今生浑噩。
每个亡魂,都带着希望轮回去了。
精血灵性,附于一点,十月怀胎,时辰到了,便由转轮台,冲出紫河车。
血水直流,茫然堕地,惊醒一看,又到阳间了,忍不住哇哇一喊,重获新生。
潘金莲受伤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此去只知要遂了心愿,然而前途吉凶未卜,不免有点忐忑。
这个小脚的女人,到底投入谁家户?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那是单玉莲的大日子。
她如同其他八至十岁的小女孩一般,兴致勃勃地试新鞋。
那双鞋,粉红色软缎,紧裹脚儿如一个细细的茧。
脚儿伸将进去了,便也动弹不得,因为在鞋子顶端,有块方正的木。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末了还得用根长长的带子,缠呀缠,缠上了足踝,打个蝴蝶结,拉索一下两下,方算大功告成。
单玉莲方专心致志干好这生平头一遭的大事,眯着眼抿着嘴。
忽地,眼前的一双脚赫然拗曲叠小,缎带变了白布条,小女孩吃了一惊。
缠紧一些,再紧一些&hellip&hellip不,揉揉眼睛,那还是她心爱的芭蕾舞鞋。
她坐在上海芭蕾舞蹈学院排练室的松木地板上,目光很柔和,近乎黯白。
四壁都髹上深棕颜色,连扶把也是。
扶把上,已有穿黑色紧身小舞衣的女孩,急不及待地把腿搁上去控着。
脚尖绷得很直,直指上青天。
每个人都不习惯她们底新鞋子。
单玉莲左端详,右端详,她的手,不知如何,便妙曼多姿起来了。
小指头不觉翘起,如同兰花。
摩挲着鞋,童稚的声音,哼起一首她从来没听过没学过没唱过的山东小调&mdash&mdash &ldquo三寸金莲, 俏生生罗袜下, 红云染就相思卦。
因缘错配, 鸾凤怎对乌鸦? 奴爱风流潇洒, 雨态云踪意不差, 背夫与你偷情, 帘儿私下。
你恋烟花, 不来我家, 奴眉儿淡淡教谁画?&rdquo 八岁的小女孩,眼神竟梦幻惘然,是当局者迷,简直无法自控。
哼哼卿卿当儿,她的小朋友好生奇怪,一拍她的肩头: &ldquo单玉莲,你哼的什么反动歌曲?&rdquo &ldquo没有呀。
&rdquo 望望自己穿好了的舞鞋,一跃而起,小脚咚咚咚地学步。
她感觉到,对了,人跟地面,是隔了一层呀。
才几步,就不稳当了,非得马上踏实过来。
咦,学了不少日子,一旦分配得一双鞋,便连路也不会走。
老师来了。
她穿一件白色高领的毛衣,外面是一套宝蓝的套装。
每一个老师,都是这副模样,你从来分不出,她是教舞蹈,抑或上政治课。
老师着所有小女孩围成半圈儿,双腿自胯部分张,平放地板,脚底心互抵,轻轻地把腿下压,练习分胯动作。
由轻至重,腰得挺直,整个人煞有介事。
老师说: &ldquo糖甜不如蜜,棉暖不如皮。
爹娘恩情重,比不上毛主席!&rdquo 老师又教她们欣赏芭蕾: &ldquo芭蕾已有四百年的历史了,它的形式是多样的,而且可以继续发展,并没有止境。
舞规是不可以任意修改的,比如说,那天就教过你们,&lsquo脚&rsquo的姿势有所谓&lsquo五种基本位置&rsquo,三四百年来,都没有人怀疑过。
今天,我要让大家学习的,就是&mdash&mdash芭蕾纵是不变的文艺,不过,文艺是要为革命服务的。
&lsquo文化大革命&rsquo开始了,熊熊的烈火,也燃亮了我们舞蹈界的心,从今天起,反动的歌舞,都得打倒。
在毛主席的坚决支持下,在江青同志的认真倡导下,我们开始排练革命样板舞剧&hellip&hellip&rdquo 钢琴在一旁伴奏,叮叮咚咚地流泻出激情的乐韵。
小女孩们,似懂非懂,不知就里。
抬眼一看窗外,忽贲起冲天烈焰。
红卫兵又来了。
这已经是第二十七天。
&ldquo我们要&lsquo破四旧,立四新&rsquo!&rdquo &ldquo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都要反对!&rdquo &ldquo革命烈火熊熊燃烧!&rdquo &ldquo打倒牛鬼蛇神!&rdquo &ldquo文化大革命万岁!&rdquo 小女孩天真无邪的眼睛,也见惯此等场面了。
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的斗争会如此惨烈?为什么这群哥哥姐姐一来,总是大肆破坏,见啥砸啥? 红卫兵们把舞蹈学院办公室中抄来的大批书籍、相片、曲谱、舞衣,甚至不知写上什么的纸条、文件,但凡可烧的,都捧将出来,一一扔到空地上给烧了。
一片火海中,一个年约十二三岁的男孩,用力扔进一套线装书,隐隐约约,见到三个字。
&ldquo金瓶梅&rdquo。
单玉莲一见这三个字,不求甚解,心下一颤动,理不出半点头绪来。
这三个字如一只纤纤兰花手,把她一招,她对它怀有最后的依恋。
迷茫地,谁在背后一推呢?她冲上去,冲上去,欲一手抢救,手还没近着火海,那书瞬即化为灰烬,从此下落不明。
红卫兵慷慨激昂地对着她的小脸喊: &ldquo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rdquo &ldquo啪&rdquo的一下巨响,单玉莲身边,躺了个半死人。
是电光石火的一闪吧。
他犹在三楼一壁大喊:&ldquo我不是反动派!不要迫害我!&rdquo马上便跳下来了。
他还没完全死掉呢。
两条腿折断了,一左一右朝意想不到的方向屈曲,断骨撑穿了裤子,白惨惨地伸将出来。
头颅伤裂,血把眼睛糊住,原来头上还戴了六七顶奇怪的铁制的大帽子,一身是皮鞭活活抽打的血痕,衣衫褴褛,无法蔽体。
他微弱地有节奏地动弹着,乍看有如一场慢舞。
最难跳的那种。
红卫兵扑过来,用脚朝他前后左右乱踢,又用钢叉挑开外衣,刺破胸口,检验一下是死是活。
最后,把他自满是玻璃碎片的地上拖走了。
单玉莲惊愕地目送她们院长是这般的下场。
好可怜啊。
老师木然把她们喊到排练室,大家归队了: &ldquo各位文艺界的接班人,各位红色小娘子军!我们一起来为革命奋斗吧!&rdquo 三天之后,院里来了一位新院长,接管此处一切革命事务。
章院长是个外行。
他中等身材,面无笑容,接近愁蹙。
双眉很浓,眼神深沉。
像一头牛,多过像一个人。
最喜欢挺起胸板走路,做人做事,都表现得积极。
外行领导着内行。
他原来是啥人? 就因为那一月的武斗。
他是敢死队员,秉承&ldquo文攻武卫&rdquo的理论根据,立了一点功。
指挥部先派大吊车撞开柴油机厂的铁门,他们二十人,用大木头和大型铲车撞破厂门左侧一段围墙,高喊着&ldquo怕死不是造反队!&rdquo的口号攻进、占领了食堂,切断了水粮,天黑之前,调来十辆消防车,用水压一百磅以上的水枪,从一千米外的河滨接力打水,向据守在楼里的群众喷射。
当晚六时二十二分,武斗结束,敌人全遭俘虏、毒打、侮辱、批判、游街、关押声讯、受刑,厂里私设公堂、刑房达五十多处,刑具有七八十种。
所有在武斗中立功的人,都参与进一步的革命行动。
章志彬,摇身一变成为院长,单位领导人。
他爱巡视排练,和在学习班上训话。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操场上走着,一朵朵美丽的花。
花儿经一声召令,又集中在课室里头,一个个坐得乖巧,听院长讲《红色娘子军》的故事&mdash&mdash &ldquo这儿是红色根据地。
你看,红旗!红旗!吴清华看到英雄树上迎风招展的鲜艳的红旗,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这个倔强的贫农女儿,在地主的土牢里受尽折磨,她没流过泪;南霸天打得她死去活来,她没流过泪。
而今她仰望着红旗,就像见到党,见到了劳动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好像有生以来第一次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hellip&hellip&rdquo 单玉莲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
投进母亲温暖的怀抱?那是怎么样的经历? 她也许就是&ldquo吴清华&rdquo。
因为,是党栽培她的。
她苦苦地练习,譬如&ldquo旋转&rdquo,那个支持重心的脚,无论在十个二十个三十个旋转之后,也应该留在原地,位置没有丝毫变动,半分也不行&mdash&mdash苦练的结果一,她趾甲受伤,发黑了,最严重的那回,是整片剥落,要待复元,方才可以继续。
苦练的结果二,她可以跳娘子军。
那一场舞,党代表洪常青给娘子军连的战士们上政治课,他左手拿讲义,右手有力地指着远方,慷慨激昂地说:&ldquo我们干革命决不是为个人报仇雪恨,要树立解放人类的革命理想!&rdquo 苦大仇深的妇女,穿了一身灰色军服,红腰带红领巾红臂章,绑腿和舞鞋,手擎银闪闪的钢刀,红色彩带纷飞,报仇去了! 舞蹈学院里头的小女孩,都是这般的长大了。
最初,是《红色娘子军》群舞中的一员,面目模糊。
不分彼此。
后来,登样的、跳得好的,都被挑拣出来跳《白毛女》双人舞。
&ldquo文化大革命&rdquo进行得如火如荼,一时间,整个中国的文艺,只集中表现于八个样板戏中。
《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海港》《龙江颂》《杜鹃山》《红色娘子军》《白毛女》。
任何演出,统统只能是这几个。
大字报揭露革命不力的情况,也赞扬了推动者的红心。
能够主跳喜儿,也是单玉莲的一个骄傲。
到她长到十五岁,亭亭玉立。
一个托举动作,升在半空的,不再是双目圆滚滚、黑漆漆的活泼小娃娃。
她的双颊红润,她的小嘴微张。
长长的睫毛覆盖柔媚的眸子上,密黑的双辫暂且隐藏在白毛女的假发套内。
一身的白,一头的白。
因排练了四小时,汗珠偷偷地渗出来。
她好像偷偷地成熟了。
章院长在排练室外,乍见,一不小心,眼神落在她鼓胀的胸脯上。
女儿家发育,一定有点疼痛。
微微地疼。
单玉莲在洗澡的时候,总发觉那儿是触碰不得的地方,无端地一天比一天贲起,突然之间,她感到这是令她惶惑的喜悦。
有时她很忧郁,她的颜色那么好,她的胸脯高耸,用一个白洋布的胸罩紧紧拘束着,却是微微地疼&mdash&mdash她自己感觉得到自己的美。
虽然迷迷糊糊,没工夫关注,但一只刚出蛹的脆弱的蝴蝶,翅膀还是湿濡的。
好像刚才的《白毛女》双人舞,多么地严肃。
喜儿是个贫农的女儿,父亲被地主打死了,她逃到深山,风餐露宿吃野果,头发都变白如鬼了,一头银闪闪,遇上了旧日的爱人大春。
大春加入新四军,让她知道:旧社会把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则把鬼变成了人。
跳大春的男同志,踏着弓箭步,握拳透爪,以示贞忠于党,喜儿在他身畔感慨,转了又转&mdash&mdash他凝望着她,那一两丝黏在脖子上的湿濡的头发。
抱着她的腰时,她感到他年青稚嫩的手指一点颤动。
他也同学了十年吧,到底他竟是不敢抱紧一点。
小伙子的表情十分艰涩。
服务员同志来喊: &ldquo单玉莲同志,院长着你下课后去见他。
&rdquo 单玉莲赶紧抹干身子。
她把长发编了辫子,又绕上两圈,静定地越伏在头上。
章院长见到敲门进来的少女,上衫是浅粉红色的小格子,棉质,袖口翻卷着,裸露的半截手臂,也是粉红色。
啊她刚洗过澡,空气中有香皂的味道,是带点刺鼻的茉莉香。
刺鼻的。
他给她说大道理: &ldquo单玉莲同志,你八岁就来院了,我看过你的交待,你是孤儿,也没有亲属,所以出身很好。
肯作劳动服务,富革命精神,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
&rdquo 章志彬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脸部表情是很严肃的。
基本上,自家对党的感情也很朴素,他跟他的爱人,每天早晨起来,都站在毛主席像跟前,报告&ldquo他&rdquo知道:毛主席毛主席,今天我们要开什么会去了,今天有哪儿的工宣队来访,大家交流经验了,我们遵照您的指示&ldquo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rdquo来抓思想。
临睡之前,也对毛主席像说道:毛主席毛主席我今天又犯错了,什么什么地方没有批透&hellip&hellip 夫妻早请示,晚汇报。
章院长面对着久违了娇俏可口的点心,恨不得一下吞噬了。
&ldquo单同志,你长得也够水平,跳得不错,本该是国家栽培的一号种子。
可惜出了问题,我们,得研究一下。
&rdquo 单玉莲心焦了,什么事儿呢? 一双秀眉轻轻地蹙聚,满目天真疑惑。
&ldquo院长,发生什么事?你不是要我退学吧?&rdquo 他深思。
他的双目愣愣地望着她,整个人干得像冒烟,是一刹那间发生的念头。
他口渴,仿佛在她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一头兽。
他很为难地道: &ldquo&mdash&mdash是出了问题。
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lsquo那个&rsquo&mdash&mdash&rdquo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
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ldquo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
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hellip&hellip&rdquo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
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
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mdash&mdash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镇&hellip&hellip都一手扫掉,在红旗和毛主席像包围的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hellip&hellip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地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mdash&mdash 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ldquo你别乱动,别嚷嚷。
我不会叫你委屈。
&rdquo他强行掩着她的嘴:&ldquo我会向组织汇报&mdash&mdash&rdquo 外面传来: &ldquo文化大革命万岁!&rdquo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憎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
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
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 单玉莲拼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
她头发散乱,人在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砸,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插。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没有人看得清,原来是毛主席的一个石膏像。
她义无反顾地狂插。
门被撞开了。
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
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地呻吟: &ldquo这人&mdash&mdash反革命&mdash&mdash&rdquo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 &ldquo你这淫妇!&rdquo 淫妇? 她的头俯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女人的窃窃私语。
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ldquo淫妇&rdquo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
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镇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
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沓一沓的黑布或白帆,来至车间,一一分了工序。
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妍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
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hellip&hellip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
毛主席的话:&ldquo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rdquo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ldquo跃进鞋厂&rdquo。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 &ldquo批林批孔!&rdquo &ldquo批深、批透、批倒、批臭!&rdquo &ldquo在学习会上多发言!&rdquo &ldquo要团结,不要分裂!&rdquo 这倒是个非常前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作思想上的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mdash&mdash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
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
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黏了残线。
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
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
她困囿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ldquo同志,让我帮你。
&rdquo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
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
还问候一句: &ldquo你不舒服吧?&rdquo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 &ldquo我在&lsquo例假&rsquo期。
&rdquo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
阶级朋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
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膂力。
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地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ldquo例假&rdquo期。
蓦地,她的脸红了。
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
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
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
末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
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
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
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迳自去帮其他同志的忙,又迳自走了。
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
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mdash&mdash他竟一身黑色快衣,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梢棒。
迈着大步,头也不回。
瞬即失去踪影。
)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ldquo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rdquo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地高大,特别地威猛。
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
篮球仿佛黏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交,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
球飕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ldquo红星&rdquo。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
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又如黑马的鬃。
他的英挺不同凡响。
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ldquo红星&rdquo队对&ldquo造反&rdquo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
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ldquo红星&rdquo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 &ldquo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rdquo 一个四十来岁、在楦鞋部门天天看守焗柜的同志,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
一见敌方入了一球,马上吐一口浓痰,便紧张地喊: &ldquo下定决心,不怕牺牲&mdash&mdash&rdquo 其他的人都和应: &ldquo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rdquo 为此,&ldquo红星&rdquo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ldquo造反&rdquo队。
武龙英姿勃发地,用&ldquo祝君早安&rdquo的毛巾擦着脸。
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
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ldquo什么馅儿?&rdquo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 &ldquo猪油芝麻。
&rdquo 生怕他不吃。
直盯着他。
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
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徜徉一阵,几番趑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车回家。
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mdash&mdash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
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逼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mdash&mdash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ldquo送给你!&rdquo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
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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