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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先生&mdash&mdash&rdquo 我的目光自报纸上的三十名所谓&ldquo佳丽&rdquo的色相往上移,见到一名廿一二岁之女子。
她全部秀发以啫喱膏蜡向后方,直直的,万分贴服。
额前洒下伶仃几根刘海,像直刺到眼睛去。
真时髦。
还穿一件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绲了紫跟桃红双绲条。
因见不到她的脚,不知穿什么鞋。
一时间,以为是香港小姐候选人跑到这里来绕场一周&mdash&mdash但不是的,像她这般,才不肯去报名呢。
俗是有点俗,惟天生丽质。
我呆了半晌,不晓得作答。
&ldquo先生,&rdquo她先笑一下,嗫嚅,&ldquo我想登一段广告。
&rdquo &ldquo好。
登什么?&rdquo 我把分类广告细则相告: &ldquo大字四个,小字三十一个。
每天收费二十元。
三天起码,上期收费。
如果字数超过一段,那就照两段计&hellip&hellip&rdquo &ldquo有多大?&rdquo 我指给她看。
&ldquo呀,那么小。
怕他看不到,我要登大一点的。
&rdquo &ldquo是寻人吗?&rdquo 她有点踌躇:&ldquo是。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
&rdquo &ldquo小姐,如果是登寻人启事,那要贵得多了。
逐方吋计算,本报收九十元一方吋。
&rdquo &ldquo九十元,才一吋?&rdquo &ldquo是呀,一般的启事,如道歉、声明、寻人或者抽奖结果,都如此。
你要找谁呢?&rdquo &ldquo&mdash&mdash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这里?不知道他换了什么名字?是否记得我?&rdquo真奇怪。
我兴致奇高。
一半因为她的美貌,一半因为她的焦虑。
&ldquo究竟你要找谁?&rdquo &ldquo一个男人。
&rdquo &ldquo是丈夫吗?&rdquo &ldquo&mdash&mdash&rdquo她一怔,才答,&ldquo是。
&rdquo &ldquo这样的,如果寻夫,因涉及法律性,或者需要看一看证书。
&rdquo 她眼睛闪过一丝悲哀,但仿佛只是为她几根长刘海所刺,她眨一眨,只好这样说:&ldquo先生,我没有证书。
他&mdash&mdash是好朋友。
寻找一个好朋友不必证明文件吧?&rdquo 我把纸笔拿出来,笑: &ldquo那倒不必。
你的启事内容如何?&rdquo 她皱眉:&ldquo我们之间,有一个暗号。
请你写&lsquo十二少:老地方等你。
如花&rsquo字样。
&rdquo &ldquo十二少是他代号?如今仍有间谍?&rdquo我失笑。
&ldquo如花小姐,请问贵姓?&rdquo &ldquo我没有姓。
&rdquo &ldquo别开玩笑。
&rdquo &ldquo我从小被卖予倚红楼三家,根本不知本身姓什么。
而且客人绝对不问我们&lsquo贵姓&rsquo,为怕同姓,诸多避忌。
即使温心老契&hellip&hellip&rdquo 我有点懊恼,什么&ldquo倚红&rdquo,什么&ldquo三家&rdquo、&ldquo客人&rdquo、&ldquo温心老契&rdquo&hellip&hellip谁知她搅什么鬼?广告部一些同事都跑到楼上看香港小姐准决赛去,要不是与这如花小姐周旋,我也收工,耽在电视机旁等我女友采访后来电,相约宵夜去。
如今净与我玩耍,讲些我听不懂的话,还未成交一单生意&mdash&mdash且她又不是自由身,早有&ldquo好朋友&rdquo,我无心恋战。
&ldquo请出示姓名、住址、电话、身份证。
&rdquo &ldquo我没有住址、电话,也没有身份证。
&rdquo她怯怯地望着我,&ldquo先生,我甚至没有钱。
不过我来的时候,有一个预感&mdash&mdash&rdquo 我打量她。
眉宇之间,不是不带风情。
不过因为焦虑,暂时不使出来。
也许马上要使出来了。
老实说,我们这间好歹是中型报馆,不打算接受一些暧昧的征友广告:&ldquo住客妇女,晚七至十,保君称心&rdquo之类。
难道&mdash&mdash 如花说:&ldquo我来的时候,迷迷糊糊,毫无头绪。
我只强烈地感觉到,第一个遇上的人,是可以帮我忙的。
&rdquo 旁边有同事小何,刚上完厕所,见一个客人跟我讲这样的话,便插嘴:&ldquo是呀。
他最可靠,最有安全感&mdash&mdash不过他已有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滚远点!&rdquo我赶小何。
但我不愿再同这女子纠缠下去。
&ldquo如果登这启事,要依正手续,登三方吋,二百七十元。
&rdquo 她很忧愁。
&ldquo好了好了,当是自己人登,顶多打个七五折。
&rdquo &ldquo但是,我没有你们所使用的钱。
&rdquo &ldquo&mdash&mdash你是大陆来的吧?&rdquo &ldquo不,我是香港人。
&rdquo 我开始沉不住气。
这样的一个女子,恃了几分姿色,莫不是吃了迷幻药,四出勾引男人,聊以自娱? &ldquo真对不起。
我们收工了。
&rdquo 我冷淡地收拾桌上一切。
关灯、赶客。
她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
终于怏怏地,怏怏地走了。
退隐于黑夜中。
我无心目送。
小何问:&ldquo干什么的?&rdquo &ldquo撞鬼!&rdquo我没好气地答。
&ldquo永定,你真不够浪漫。
难怪凌楚娟对你不好。
&rdquo &ldquo小何,你少嚼舌。
&rdquo我洋洋自得,&ldquo刚才你不是认同我最可靠,最有安全感么?阿楚光看中我这点,一生受用不尽。
&rdquo &ldquo阿楚像泥鳅,你能捉得住?&rdquo 我懒得作答。
&mdash&mdash其实,我是无法作答。
这是我的心事。
不过男人大丈夫,自己的难处自己当。
我,袁永定,就像我的名字一般,够定。
但对一切增加情趣的浪漫玩意,并不娴熟。
一是一,二是二。
这对应付骄傲忙碌的阿楚,并不足够。
我女友,凌楚娟,完全不像她的名字一般,于她身上,找不出半点楚楚可人,娟娟秀气之类的表现。
楚,是&ldquo横施夏楚”娟,是&ldquo苛捐杂税&rdquo。
总之,我捉她不住。
今晚,又是她搏扎的良机,她在娱乐版任职记者,最近一个月,为港姐新闻奔走。
我收工后跑上楼上采访部看电视。
三十名港姐依次展览。
燕瘦环肥。
答问时,其中一个说她最不喜欢别人称她为&ldquo马骝干&rdquo或&ldquo肥猪&rdquo。
我交加双臂,百无聊赖,说:&ldquo别人只称你作&lsquo相扑手&rsquo。
&rdquo 男同事都笑作一团。
一个跑突发的回来,拿菲林去冲,一边瞄瞄电视:&ldquo哗,胸部那么小,西煎荷包蛋加红豆!&rdquo 有女记者用笔掷他,他夹着尾巴逃掉。
选美就是这么一回事,直至选出十五名入围小姐。
电话响了,原来是找我:&ldquo永定,我今晚不同你宵夜,我们接到线报,落选小姐相约到某酒店咖啡馆爆内幕,我要追。
你不用等。
自生自灭。
&rdquo 我落寞地步下斜坡。
有些夜晚,阿楚等我收工,或我等她收工,我俩漫步,到下面的大笪地宵夜去&mdash&mdash但更多的夜晚,我自己走。
遇上女明星割脉、男明星撬人墙脚、导演遇袭&hellip&hellip之类突发新闻,她扔下我,发挥无穷活力去追索。
她与她工作恋爱。
影视新闻,层出不穷,怎似广告部,无风无浪。
走着走着,忽觉尾后有人蹑手蹑足相随。
我以为是我那顽皮的女友,出其不意转身。
方转身,杳无人迹,只好再回头,谁知突见如花。
在静夜中,如花立在我跟前。
她默默地跟我数条街巷,干什么?我误会自己真有点吸引力。
但不,莫非她要打劫?也不,以她纤纤弱质,而且还学人赶时髦,穿一件宽身旗袍。
别说跑,连走几步路也要将将就就。
&ldquo先生,&rdquo她下定了决心,&ldquo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知道他的下落。
&rdquo 她见我不回话,又再道: &ldquo我只申请来七天。
先生,你就同情我吧。
难道你不肯?&rdquo &ldquo你要我怎样帮你?&rdquo &ldquo我说不上。
&rdquo她为难,&ldquo但你一定会帮到我&mdash&mdash或者,麻烦你带一带路。
我完全认不得路了。
一切都改变了。
&rdquo 我心里想,寻亲不遇,只因香港近年变迁太大了,翻天覆地,移山填海,五年换一换风景,也难怪认不得路。
且她只申请得七天,找不到那男人,自是万分失望。
好,我便帮这小女子一个忙: &ldquo你要上哪儿去?&rdquo &ldquo石塘咀。
&rdquo &ldquo哦,我也是住在石塘咀哩。
&rdquo &ldquo吓?&rdquo她惊喜,&ldquo那么巧?我真找对人了。
&rdquo &ldquo带你到电车站。
&rdquo 一路上,她离我三步之遥。
间中发觉她向我含蓄地端详,十分安心。
我们报馆在上环,往下走是海边,灯火辉煌的平民夜总会。
想起我的宵夜。
&ldquo你饿不饿?&rdquo &ldquo&mdash&mdash不,不很饿。
&rdquo她含糊地答。
&ldquo我很饿。
&rdquo我说,&ldquo你也吃一点吧。
&rdquo &ldquo我不饿。
&rdquo 我叫了烧鹅濑粉,一碟猪红萝卜。
问她要什么,她坚持不要,宁死不屈。
不吃便不吃。
何必怕成那样?好像我要毒死她。
她坐在那儿等我吃完,付账。
然后我俩穿过一些小摊子。
她好奇地到处浏览,不怕人潮挤拥,不怕人撞到她。
蓦地,她停下来。
是一个地摊,张悬些陈旧泛黄布条,写着掌相算命测字等字样。
摊档主人是个六七十岁的老人,抽着烟斗,抽得久了,连手指都化为烟斗般焦黄黯哑。
她坐在小凳子上,瞧我一下。
&ldquo好的,你问吧,我帮你付钱好了。
&rdquo 她感激一笑。
顺手自一堆小字条卷中抽了一卷,递与老人。
摊开一看,是个&ldquo暗&rdquo字。
她见字,一阵失意。
我也为她难过。
老人问:&ldquo想测什么?&rdquo 她说:&ldquo寻人。
&rdquo &ldquo是吉兆呢。
&rdquo他说。
我俩一齐望向他。
如花眼睛一亮。
她殷切俯身向前,洗耳恭听。
满怀热望。
她期望找到这个男人。
是谁呢?如此得蒙爱恋。
念及我那阿楚,触景伤情。
老人清清喉咙,悠悠地说道: &ldquo这个&lsquo暗&rsquo字,字面显示,日内有音,近日可以找到了。
&rdquo &ldquo他在此?&rdquo如花急着问。
&ldquo是,&rdquo老人用粉笔在一个小黑板上写着字,&ldquo这是一个日,那又是一个日,日加日,阳火盛,在人间。
&rdquo 如花不知是兴奋,抑或惊愕,呆住了。
她喃喃: &ldquo他竟比我快?&rdquo 老人见顾客满腔心事,基于职业本能,知道可以再加游说: &ldquo小姐,不如替你看看掌相吧,我很灵的,大笪地出了名生神仙。
让我替你算一算。
你找的是谁呀?让我看看姻缘线&mdash&mdash&rdquo 她伸出手来。
&ldquo呀,手很冷呢。
&rdquo 老人把火水灯移向如花的手。
反复地看。
反复地看。
良久。
&ldquo真奇怪。
&rdquo他眉头紧锁,&ldquo你没有生命线?&rdquo 我失笑。
江湖术士,老眼昏花,如何谋生?我想叫如花离去。
她固执地坐着。
&ldquo小姐,你属什么?&rdquo 她迟疑地:&ldquo属犬。
&rdquo 然后不安定地望我一眼。
哦,属犬,原来与我同年,一九五八年出生。
不过横看竖看,她一点不显老,她看上去顶多廿一二。
即使她作复古装扮,带点俗艳&hellip&hellip女人的样貌与年龄,总是令人费解的。
她仍以闪烁眼神望我。
我很明白。
所有女人都不大愿意公开她们的真实年龄,何况我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陌路人?她还在那儿算命呢,我何必多事,侧闻她的命运?到底漠不相关。
于是我识相地走远几步。
四周有大光灯亮着,各式小摊子,各式人类,灯下影影绰绰,众面目模糊,又似群魔乱舞。
热气氤氲。
歌声充斥于此小小的繁华地域: &ldquo似半醒加半醉, 像幻觉似现实里&hellip&hellip&rdquo 只听得老人在算: &ldquo属犬,就是戊戌年,一九五八年。
&rdquo &ldquo不,&rdquo如花答,&ldquo是庚戌年&hellip&hellip&rdquo 我听不清楚他俩对话,因为歌声如浪潮,把我笼罩: &ldquo情难定散聚, 爱或者欷歔, 仿佛都已默许。
能共对于这一刻, 却像流星般闪过, 你是谁?我是谁? 也是泪&hellip&hellip&rdquo 隔了一会,我猜想他已批算完毕,便回去找她。
&mdash&mdash但,如花不见了! 那测字摊的老人,目瞪口呆,双眼直勾勾地向着如花坐过的小凳子。
我问:&ldquo阿伯,那小姐呢?&rdquo 他看也不看我。
一言不发,仓皇地收拾工具。
粉笔、小黑板、测字纸卷、掌相挂图&hellip&hellip他把一切急急塞在一只藤喼中。
苍白着脸,头也不回地逃走。
转瞬人去楼空貌。
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谁知老人替她看掌相,算出她是什么命?现两相惊逃,把我扔在一个方寸地,钱又不用付,忙也不必帮。
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真可恶,未试过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mdash&mdash别再让我见到她,否则一定没好脸色。
我去坐电车。
电车没有来。
也许它快要被淘汰了,故敷衍地怅惘地苟活着。
人们记得电车悠悠的好处吗?人们有时间记得吗? 电车站附近是一些报摊,卖当日的拍拖报,两三份一组的,十分贬值。
报摊往上走,便是&ldquo鸡窦&rdquo,总有两三个迟暮私娼,涂上了口红,穿唐装短衫裤在等客,她们完全不避耳目,从容地抽烟,有时买路过的猪肠粉吃,蘸上淤血一般颜色的海鲜酱,是甜酱。
数十年如一日。
有些什么男人会来光顾?好像跟母亲造爱一样,有乱伦的丑恶。
正等着,如花竟又来了。
我气她不告而别,掉过头去。
她默默地在我身后,紧抿着小嘴,委屈地陪我等车。
电车踽踽驶来,我上车。
如花一足还未踏上,车就开了。
我扶她一把,待她安定。
如今生活节奏快,竟连电车也不照顾妇孺?出乎意料之外。
上到楼上,除了车尾一双情侣,没其他乘客。
他俩尽情爱抚,接吻,除了真正交合之外,无恶不作。
&ldquo小姐&mdash&mdash&rdquo &ldquo叫我如花吧。
对不起,刚才我走开了一阵。
你别要生我的气呀!&rdquo &ldquo没关系啦,反正萍水相逢。
难道要生气伤身不成?&rdquo我是男人,毫无小器之权利。
&ldquo你要在哪儿下车?&rdquo &ldquo就在屈地街,填海区那边。
&rdquo &ldquo填海区?&rdquo &ldquo是&mdash&mdash&rdquo她顾左右言他,&ldquo附近不是有太平戏院吗?&rdquo &ldquo哦,太平,早拆了。
现在是个地盘。
隔壁起了一个大大的商场。
&rdquo 见她迷惑,便问: &ldquo大概你很久没到过那区吧?&rdquo &ldquo很久了。
&rdquo &ldquo在我小时候,太平戏院一天到晚放映陈宝珠的戏。
我记得有一出戏叫作&ldquo玉女心&rdquo,如果储齐七张票尾字咭,可以换她一张巨型亲笔签名相的。
我帮我姊姊换过。
&rdquo &ldquo谁是陈宝珠?&rdquo &ldquo你未看过她的戏吗?&rdquo &ldquo没有。
我在太平戏院看的不是这些。
&rdquo 哼,在扮年轻呢。
难道我不洞悉?只要讲出什么明星的名字便可以推测对方是什么年代的人。
但她分明在假装:我看的不是这些&hellip&hellip以示比我后期出生。
我只觉好笑。
这女人,自以为聪明。
其实我早知她的生肖。
&ldquo那你看的是什么戏?&rdquo &ldquo更早一点的。
&rdquo 我愕然,那么我错估了。
更早一点?于是我开玩笑地数: &ldquo三司会审杀姑案?神眼东宫认太子?十年割肉养金龙?一张白纸告亲夫?沉香太子毒龙潭救母?清官斩节妇?节妇斩情夫&hellip&hellip&rdquo再数下去,我仅余的记忆都榨干了。
&ldquo不不。
我看的是大戏。
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
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
&rdquo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ldquo那时演&lsquo背解红罗&rsquo、&lsquo牡丹亭&rsquo、&lsquo陈世美&rsquo&hellip&hellip&rdquo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ldquo你是&mdash&mdash什么人?&rdquo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ldquo你是&mdash&mdash人吗?&rdquo 她幽幽望向窗外。
夜风吹拂着,鬓发丝毫不乱。
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啫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贴服&mdash&mdash看真点,啊不是啫喱膏,也许是刨花胶。
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
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
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
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
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
一时之间,我闻到廿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好不好惊动鸳鸯,以壮胆色。
如花已楚楚低吟: &ldquo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
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经五十年。
&rdquo &ldquo&mdash&mdash如花,&rdquo我艰辛地发言,&ldquo请你放过我。
&rdquo &ldquo咦?&rdquo她轻啐,&ldquo我又不是找你。
&rdquo &ldquo你放过我吧!&rdquo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ldquo&mdash&mdash我俩血型又不同。
&rdquo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ldquo物体&rdquo。
&ldquo我下车了。
&rdquo &ldquo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度水坑。
四间大寨:四大天王。
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mdash&mdash&rdquo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
只是在一个俗名叫&ldquo咸鱼栏&rdquo的区域。
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未到达目的地。
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ldquo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
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
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rdquo &ldquo什么是会考?&rdquo &ldquo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rdquo &ldquo不会考可以吗?&rdquo &ldquo可以。
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
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
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rdquo &ldquo啊,那真麻烦!&rdquo她竟表示同情,&ldquo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
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rdquo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mdash&mdash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
我也有点同情她。
&ldquo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rdquo &ldquo谁说我会考不好?&rdquo我不能忍受,&ldquo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rdquo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 &ldquo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mdash&mdash&rdquo 后来我但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为免她看不起。
说到底,我不是好汉。
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
代之是好奇:&ldquo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rdquo &ldquo十二少&mdash&mdash&rdquo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ldquo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
眉目英挺,细致温文&hellip&hellip&rdquo &ldquo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rdquo她又一笑。
开始卖弄她的款客手段:&ldquo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rdquo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ldquo你不会害我?&rdquo &ldquo我为什么要害你?&rdquo &ldquo为什么拣我?&rdquo &ldquo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rdquo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
只见一面便缠上。
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ldquo&mdash&mdash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rdquo &ldquo一定有结果。
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rdquo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我换一个话题: &ldquo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rdquo &ldquo才不!&rdquo她道,&ldquo他排行第二。
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lsquo十&rsquo字。
他原姓陈。
&rdquo &ldquo叫什么名字?&rdquo &ldquo振邦。
&rdquo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ldquo振邦&rdquo?嘿嘿。
我不屑地撇撇嘴。
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ldquo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
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rdquo 有一晚&hellip&hellip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ldquo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
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mdash&mdash&rdquo &ldquo什么是毛巾老契?&rdquo &ldquo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
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rdquo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
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
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ldquo就是那晚,座中遇得十二少。
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
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借口赶下场。
&rdquo &ldquo但你一直坐下去?&rdquo &ldquo不,我还是走了&mdash&mdash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
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
十二少没有来。
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hellip&hellip&rdquo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ldquo糟,要过站了。
&rdquo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
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ldquo老地方&rdquo?真烦恼。
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ldquo你到了吧?&rdquo &ldquo我在哪里?&rdquo她几乎要哭出声来,&ldquo这真是石塘咀吗?&rdquo 她开始认路: &ldquo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hellip&hellip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mdash&mdash&rdquo她就像歧路亡羊。
&ldquo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rdquo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ldquo我怎么办?&rdquo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
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
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ldquo这样吧&mdash&mdash&rdquo我迟疑了一下,&ldquo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宵再说。
&rdquo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hellip&hellip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
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
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
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我并没有看不起她。
我在那儿提心吊胆,担心她夜里爬上我的床来诱我欢好&mdash&mdash真滑稽,在半分钟之内,我想到的只是这一点。
&ldquo你不介意吧?&rdquo我还是要问一问。
终于我带她回家。
途中经过金陵阁。
以前这是金陵戏院,如今建了住宅,楼下有电子游戏中心。
附近有间古老的照相馆,橱窗里残存一张团体相,摄于一九五八年。
我也是五八年的&mdash&mdash我比如花年轻得多了! 虽然我俩生肖相同,但屈指算来,她比我大四十八岁。
四十八年,是很多人的一生了。
如果如花一直苟活,便是一个龙钟老妇,皮肤皱,眼神黯黄。
如果她轮回再世,也是个&mdash&mdash四十几岁,既不是中年,又不是老年,真是尴尬年龄。
而她绮年玉貌地在我身畔,只不过因为她的痴心执拗,她要&ldquo执子之手,与子偕老&rdquo。
即使这男人投胎重新做人,她也要找到他吧。
&ldquo先生,我忘了问一件事。
你家,方便吗?&mdash&mdash你是否已有妻子?&rdquo 哦,这真是个令我不好意思的问题。
我连与女友之间的关系,也因对方之勤奋上进,而岌岌可危。
&ldquo我未婚。
&rdquo急忙转个话题岔开去,&ldquo你不要叫我先生了。
我是袁永定。
&rdquo &ldquo永定少。
&rdquo如花如此称呼。
真叫我受宠若惊,我阻止她: &ldquo我们不作兴什么少、什么少地相称。
你还是唤我永定。
我名字不好吗?&rdquo &ldquo好,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
简直不像人的名字。
像一块石头,或者桥,或者坟墓。
&rdquo &ldquo不。
请别说下去。
到我家了。
&rdquo我迟早会成为石头、桥,或者坟墓,何必要她诸多提醒?真受不了。
我拣一些充满活人气息的状况告诉她:我家在四楼,一梯两伙。
对户住的是我姊姊与姊夫。
单位是四百呎,各自月供二千多元。
如无意外,他日我结婚生子,也长住于此。
在香港,任何一个凡俗的市民,毕生宏愿是置业成家安居,然后老死。
就像我姊姊,她是一个津校教师,教了十年。
她的丈夫,是坐在她对面位的同事。
天天相对,一起议论着学生,蹉跎数载,只得也议论嫁娶。
我招呼她进屋。
招呼她坐。
然后我又坐下来。
二人相对,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侧身靠坐沙发上,姿态优美。
渐渐我才发觉,她并没有正视对方的习惯,因着职业本能,她永远斜泛眼波,即使是面对我这种毫无应付女人良方的石头。
做什么好呢? 我只得搜寻出一些水果,橙和苹果,切开盛于碟上,请她吃。
&ldquo我知你不吃热的,但水果比较冷。
真的冷,我在雪柜中取出来,非常适合你。
&rdquo 她吃苹果。
&ldquo够冷吗?&rdquo我殷勤相问。
她&ldquo吃&rdquo完了。
苹果尚留在桌面,分毫未损。
&ldquo有一次,十二少来我房间打水围,&rdquo如花见水果思往事,&ldquo寮口嫂送上一盘生果,都是橙啦苹果啦,我叫她通通搬走。
&rdquo 那十二少一定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如花说:&ldquo我且骂道:十二少是什么人?搬次货出来?十二少肯,我也不肯。
来些应时佳果。
于是送上的是桂味荔枝、金山提子&hellip&hellip&rdquo 你看,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的心,是多么地轻易,稍为用点心思便成。
十二少一定逃不出如花这纤纤玉手之掌心。
我一瞥桌上的水果,啊,这是&ldquo次货&rdquo呢,真汗颜。
不过,回心一想,我讨好一只鬼干么?我又不作长线投资。
而且,这种女人很可怕。
她不爱你犹自可,不幸她爱上你,你别想逃出生天。
化身为苍蝇,她也变作捕蝇草来侍候你。
即使重新做人,她的阴魂不肯放过。
对了,她为什么孜孜于寻找一个男人? 莫非是&ldquo复仇&rdquo? 她爱他,他不爱她,于是她非要把他揪出来不可? 但我没有习惯揭人阴私,也不大好管闲事。
如是我那八婆姊姊,她一定热情如火地交换意见&mdash&mdash虽然她的爱情是如此地贫乏、枯燥,与一个男同事相对日久,面面相觑,一生。
不过但凡女子,嫁了的,总是瞧不起未嫁的。
因为一个男人要了她,莫不因而抖起来。
对其他单身女郎布施同情。
我那姊夫,三十几岁,当着校务主任,这微末的权,供他永远享用。
有时,他也对我这王老五布施同情。
窗外,是一间酒楼,酒楼因有人嫁娶,张悬了花牌。
电灯泡如珠环翠绕,叫一个紫红缤纷的花牌更是灿烂,上面写着&ldquo陈李联婚&rdquo字样。
陈和李,都是最普通的姓氏,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办普通人的喜事。
如花凭于窗前。
我只好也凭在窗前。
隔她一个窗口位,没敢接近。
&ldquo这是联婚花牌,&rdquo我在作应景对白,&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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