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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一瓶。
饮唂咕很时髦。
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
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ldquo×&rdquo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ldquo被检查&rdquo字样&hellip&hellip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
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
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hellip&hellip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
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入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ldquo×&rdquo侵华行动、&ldquo被检查&rdquo&hellip&hellip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
于是移玉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
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ldquo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
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mdash&mdash&rdquo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
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则我此生也必得在三十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
不,一宗还一宗。
先解决如花的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
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
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
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
墙头有毛笔写了该店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hellip&hellip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ldquo喂,你找谁?&rdquo突然的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
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ldquo阿叔,你好,吃过饭了吗?&rdquo &ldquo什么事?&rdquo &ldquo&mdash&mdash&rdquo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ldquo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rdquo &ldquo不是。
&rdquo &ldquo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rdquo &ldquo问来干什么?&rdquo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ldquo&mdash&mdash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
后来举家移民到&mdash&mdash英国去。
今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hellip&hellip叫什么振邦&hellip&hellip&rdquo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ldquo我不认识这个人。
&rdquo他在思索,&ldquo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
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rdquo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还称自己为&ldquo后生一辈&rdquo?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ldquo谢谢。
&rdquo 别过这&ldquo后生一辈&rdquo,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
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mdash&mdash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
&ldquo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rdquo。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ldquo糯米糍&rdquo。
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
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
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
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作点心&mdash&mdash我也学作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
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
走起路来,浮浮薄薄。
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
根本他就毋须为自己铺路。
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
他追踪她的眼睛。
她追踪他的眼睛&hellip&hellip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
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姊姊,捧来半个西瓜。
&ldquo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rdquo &ldquo我刚回来吧。
&rdquo &ldquo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rdquo &ldquo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
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
大家斗快出版。
&rdquo &ldquo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rdquo 真烦。
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
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我姊姊因我一日未娶,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mdash&mdash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ldquo女人&rdquo是姊姊?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mdash&mdash因如花只吃冷品。
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
这些都用作款客。
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
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
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
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ldquo永定。
&rdquo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
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mdash&mdash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
也许倚红楼三家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
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ldquo五花大绑&rdquo。
据说除了仪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
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ldquo打猫不打人&rdquo的手段树立威信。
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扫用力打猫不打人。
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窜狂抓&hellip&hellip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ldquo你今天到哪儿去呀?&rdquo &ldquo到处碰碰吧。
&rdquo &ldquo碰到什么?&rdquo &ldquo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
那是一群黑人。
&rdquo &ldquo黑人?&rdquo &ldquo是呀。
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
一点都听不懂。
&rdquo &mdash&mdash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ldquo黑人&rdquo是宾妹。
&ldquo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rdquo &ldquo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rdquo &ldquo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rdquo &ldquo工资低也肯做?&rdquo &ldquo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
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贃了钱寄回去。
&rdquo &ldquo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贃钱吗?&rdquo &ldquo有,&rdquo我顺理成章地答,&ldquo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
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贃钱之道。
&rdquo &ldquo一叫便肯过夜?&rdquo &ldquo是。
难道你们不是?&rdquo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
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
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ldquo&mdash&mdash我们不是的。
&rdquo如花说,&ldquo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rdquo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
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ldquo如果想&mdash&mdash那么要&mdash&mdash我是说,要经很多重&lsquo手续&rsquo吗?&rdquo &ldquo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rdquo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ldquo阶级观念&rdquo,简直永垂不朽。
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
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mdash&mdash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
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
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
&ldquo永定!&rdquo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
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mdash&mdash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
&ldquo让我告诉你一些&lsquo手续&rsquo好不好?&rdquo &ldquo好好好。
&rdquo我一迭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hellip&hellip以至留宿。
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hellip&hellip我才不干。
&mdash&mdash虽然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
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ldquo永定少到!&rdquo然后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
但晚饭宵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ldquo夹翅费&rdquo、&ldquo开果碟费&rdquo、&ldquo毛巾费&rdquo、&ldquo白水&rdquo之类贴士&hellip&hellip连&ldquo床头金尽&rdquo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
真是课外常识。
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
我把西瓜、点心递与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
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ldquo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
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
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rdquo &ldquo到了一九九七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
&rdquo我只好这样说。
&ldquo一九九七?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rdquo &ldquo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rdquo阿楚没好气,&ldquo那是我们的大限。
&rdquo &ldquo大限?&rdquo &ldquo是呀,那时我们一起穿旗袍、走路、坐手拉车、抽鸦片、认命。
理想无法实现,只得寄情于恋爱。
一切倒退五十年。
你那时来才好呢,比较适应。
&rdquo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ldquo如花,&rdquo我连忙解释,&ldquo你不明白了。
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rdquo 她果然不问了。
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ldquo你不明白了。
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rdquo然后她果然不问了&mdash&mdash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ldquo你到过哪儿?&rdquo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
&ldquo很多街道。
譬如中环摆花街。
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rdquo &ldquo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rdquo &ldquo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rdquo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ldquo这是我们的民生。
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rdquo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想某食家之言:&ldquo苦瓜唔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mdash&mdash最坏风水。
&rdquo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
我正色而问如花: &ldquo还去过哪些街道?&rdquo 她再数算: &ldquo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
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
还有轩尼诗道三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hellip&hellip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ldquo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
&rdquo阿楚说,&ldquo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rdquo &ldquo用什么方法开数&rdquo?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报章广告照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
全都是&ldquo十二少:老地方等你。
如花&rdquo这样。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
但,他们如何得知&ldquo老地方&rdquo?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
其实是老鼠拉龟。
只得分头进行。
&ldquo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rdquo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ldquo呀!&rdquo想到了,&ldquo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rdquo &ldquo唔,&rdquo她应,&ldquo如果不大忙的话。
&rdquo末了她瞥一瞥如花:&ldquo我走了。
回家躺自己的床睡得好一点。
&rdquo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如花要走,挽留道:&ldquo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rdquo 她推辞。
濒行,恳切地说:&ldquo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rdquo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ldquo放心好了。
&rdquo 两个女人都离去。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
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
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
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mdash&mdash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
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
非质问不可! &ldquo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rdquo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ldquo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rdquo &ldquo阿楚,别跟我耍。
我是说正经的!&rdquo 她没趣:&ldquo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我又没赶她。
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
我们落力,她自己更要加倍。
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rdquo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ldquo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rdquo &ldquo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rdquo &ldquo永定,&rdquo阿楚倔了,&ldquo她只是一只初相识的鬼。
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rdquo &ldquo不是的&mdash&mdash&rdquo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
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ldquo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rdquo &ldquo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rdquo &ldquo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rdquo &ldquo布袋装锥子&mdash&mdash乱出头!&rdquo &ldquo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rdquo &ldquo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rdquo &ldquo你想到哪里去了?&rdquo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
她别过头不答。
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
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
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
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ldquo她只是一只可怜的鬼罢了。
&rdquo 半晌,阿楚才说: &ldquo她不是鬼,她是鸡!&rdquo &ldquo那又怎样?&rdquo &ldquo&mdash&mdash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rdquo &ldquo我?怎么会?&rdquo我理直气壮地答。
&ldquo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rdquo &ldquo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rdquo &ldquo吓?&rdquo阿楚闻言直叫,&ldquo你到过鱼蛋档?&rdquo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ldquo你说!你跑去鱼蛋档?&rdquo她暴喝着,&ldquo你竟敢去打鱼蛋?&rdquo &ldquo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rdquo &ldquo你可以不去呀。
&rdquo &ldquo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
小何担任领队。
你问他。
&rdquo &ldquo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rdquo &ldquo我没有&lsquo饮水&rsquo。
&rdquo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
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ldquo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rdquo &ldquo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rdquo &ldquo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rdquo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ldquo里头是怎样的环境?&rdquo &ldquo&mdash&mdash&rdquo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 &ldquo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rdquo &ldquo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
&rdquo说着,她再问: &ldquo里面呢?&rdquo &ldquo&mdash&mdash有鸳鸯卡座。
&rdquo &ldquo然后呢?&rdquo &ldquo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
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
那些卡座&hellip&hellip&rdquo &ldquo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mdash&mdash&rdquo &ldquo阿楚,&rdquo我努力为自已辩解: &ldquo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
我只是见识见识吧。
又不是去滚。
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
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rdquo &ldquo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rdquo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
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
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
多冤枉。
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
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 &ldquo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rdquo &ldquo我不是&lsquo说话&rsquo,&rdquo她气还没平,&ldquo我是&lsquo吵架&rsquo!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rdquo &ldquo何必为一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rdquo &ldquo哼!&lsquo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
&rsquo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
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rdquo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ldquo近墨者黑&rdquo?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
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ldquo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
如今男女平等。
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mdash&mdash&rdquo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句。
&ldquo你有完没完?&rdquo &ldquo还没完。
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rdquo &ldquo好好好,&rdquo我火起来,&ldquo你去偷情,我去召妓。
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mdash&mdash&rdquo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
我也要走。
&ldquo你站住!&rdquo她喝。
又道:&ldquo伙计,账单交这色魔!&rdquo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ldquo破烂的都算在内!&rdquo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正。
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mdash&mdash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ldquo三&rdquo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
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作&ldquo楚&rdquo?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
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mdash&mdash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
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门口广告部,像只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
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ldquo喂,&rdquo他上来,&ldquo吵架了?&rdquo &ldquo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rdquo &ldquo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
&rdquo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项。
&ldquo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rdquo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ldquo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rdquo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ldquo什么?&rdquo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
只含糊其辞: &ldquo阿楚不高兴。
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
她托我代她寻人。
&rdquo &ldquo哦,&rdquo小何恍然大悟,&ldquo那晚的女人。
好呀。
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rdquo &ldquo帮忙而已。
&rdquo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ldquo样子不错,有点老土。
不过很有女人味。
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
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rdquo 我不答。
&ldquo为什么你不去马?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
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rdquo &ldquo你不要推波助澜了。
没有用。
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rdquo &ldquo你呢?&rdquo &ldquo我不会。
&rdquo &ldquo不会,抑或不认?&rdquo 我不会、不认、不敢。
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
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ldquo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rdquo&hellip&hellip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mdash&mdash妻不如妾。
用这样的话来骂我。
在她的意识中&hellip&hellip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
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
还想向各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
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
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ldquo阿楚!&rdquo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着一场急雨。
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
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
她把挂在肩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得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
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
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是未曾有过。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居屋,无法不拣沙田。
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
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mdash&mdash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ldquo色魔&rdquo,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mdash&mdash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
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ldquo永定,这是安迪。
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
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rdquo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放于那安迪上。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ldquo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mdash&mdash&rdquo 他已煞有介事答:&ldquo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rdquo &ldquo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rdquo &ldquo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rdquo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ldquo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
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hellip&hellip&rdquo我自己同自己说。
不大理会他。
&ldquo你帮他想办法吧。
&rdquo阿楚推他,&ldquo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rdquo &ldquo什么?三八七七?&rdquo 安迪说:&ldquo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rdquo &ldquo真的?&rdquo我同他握手。
&ldquo阿楚,&rdquo我向她说,&ldquo等会去吃晚饭?&rdquo她不答应。
她与安迪离去。
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
我怪自己,叫作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
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hellip&hellip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姊姊处黐餐。
席间,我小甥子顽皮,姊姊教训他。
姊夫以苦水送饭: &ldquo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rdquo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
姊夫几经挣扎,方能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屈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mdash&mdash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姊夫: &ldquo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而已,又不怕炒鱿鱼。
&rdquo &ldquo唉,&rdquo他说,&ldquo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rdquo &ldquo公平竞争嘛。
&rdquo &ldquo你不知道了。
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
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
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rdquo 然后姊夫扒口饭。
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
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ldquo永定,你有什么建议?&rdquo &ldquo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hellip&hellip随你挑一个借口。
&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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