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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沉酣戏中人(3/3)

干净，倒出药，给傅侗文塞进嘴里，又将水给他灌入口中。

沈奚看着他一个接一个的动作，仍是手脚发麻。

死人她不怕，不管在烟馆，还是在纽约，见过太多的尸体。

刀割开人肉身，她也不怕。

可这不同&hellip&hellip她是杀了人，亲自下的手。

她是医生，不是刽子手&hellip&hellip 在刚刚的一念间，她有过犹豫，可她还是选择站在他这一边。

傅侗文手肘撑在桌面上，无血色的脸上、眼里，都在表达着担心。

刚刚谭庆项让沈奚进房，就是为了让她避开这个局面，可这个男人比他想象的要难缠，他的身子是累赘，谭庆项也不是练武的身架子&hellip&hellip &ldquo侗文？&rdquo谭庆项想给他把脉。

傅侗文摇摇头，他的身体状态，他自己清楚。

漫长的二十分钟。

沈奚背靠着墙壁，眼前雾蒙蒙的，低着头。

谭庆项静默地观察沈奚，怕她昏过去，或是情绪崩溃，毕竟这是她的第一次。

但沈奚比他想得更能承受打击。

他在这一刻，是万分感谢这个女孩子的，她的专业知识帮了所有人。

傅侗文恢复了一点体力，沉默着将西服的纽扣解开，有些费力地脱下来，扔去桌上。

他手撑着桌子站起身，走到了沈奚的面前。

他无声地对她伸出了双手。

这一个动作，像钟锤在漆黑的夜，猛地撞击上钟楼的巨钟，震碎了黑夜，也震碎了她的心中最后的一点坚强。

沈奚无措地流着泪，扑到他身上。

手上的血，全都胡乱地蹭到衬衫的袖口、臂弯和后背。

&ldquo不要内疚，&rdquo傅侗文右手按在她脑后，让她能贴自己更近一些，&ldquo他并不无辜。

&rdquo 他和谭庆项从不相信巧合。

这个家伙在京城见过他，却又能在纽约同时和他登船，在这世间不会有如此的缘分。

所以以他和谭庆项的默契，完全不用交流。

进了房间，把沈奚支开，谭庆项马上动手，试图将他制住。

无辜的人第一反应该是大叫争辩，有备而来的人才会选择反抗。

他的搏杀，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只是什么都算好了，还是让她沾了手。

眼泪浸透了他的衣衫前襟。

傅侗文一直用右臂抱着她，偏过头去，轻声和谭庆项商议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茫茫大海，想要让一具躯体彻底消失，十分容易。

谭庆项冷静地建议：&ldquo我可以将尸体进行处理&hellip&hellip&rdquo 傅侗文摇头，让他不要再刺激沈奚。

谭庆项领会他的意图：&ldquo这里交给我。

&rdquo 傅侗文将掌心压在沈奚的后背上，低头问：&ldquo我们回去？&rdquo 沈奚心乱如麻，看都不敢去看那个人。

多亏了过去的种种经历和职业，还能勉强让自己比常人更容易恢复正常&hellip&hellip她低下头，点头。

傅侗文从谭庆项手中接过毛巾，包裹住沈奚的手指，替她擦干净血。

沈奚盯着他的袖口看了半晌，那里有血迹。

她身上倒没有。

&ldquo穿上西装看不到。

&rdquo傅侗文打消她的顾虑，他将毛巾放下，将西装外套穿上，衬衫的血迹全都被遮盖住。

他是冷静的，在给她拥抱之前，还记得要脱下外套。

两人回到特等舱，专属的管家很是关心地望着沈奚。

&ldquo我太太人不舒服，&rdquo傅侗文也是一脸忧心，用英语做着交代，&ldquo不要打扰我们。

&rdquo &ldquo好的，先生，&rdquo那个美国人微笑着，替他打开门，&ldquo我们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rdquo 管家细心地为他们关上门。

沈奚坚持从一等舱走到这里已经是奇迹，在门关上的一刻，她膝盖一软，跪了下去。

膝盖触地前，傅侗文勾住她的身子，打横抱起她。

这样的动作他很少做，尤其在心脏病发不久之后，但沈奚已经做到她的极限，他不能再强迫她自己爬到床上去。

窗帘厚重，又是夜晚，更不透光。

她被放到床上，傅侗文用棉被裹住她的身体。

&ldquo睡一觉，&rdquo他的声音在深夜中，在她耳边，像带了回声，&ldquo你没睡醒前，我都在。

&rdquo 他的心脏不太好受，怕她察觉，于是将怀表摸出，放到桌上。

用秒针跳动的响声分散她的注意力。

沈奚将手从棉被里伸出，摸到他的手。

傅侗文没有躲开，任由她握住他的手背。

&ldquo&hellip&hellip你杀过人吗？&rdquo 她在求助，心理上的求助。

傅侗文的手，将她脸上凌乱的发丝一根根捋到额头上，用手将她额头的汗和碎发都抹到高出去。

许多的汗，还有头发，摩挲着，润湿了他的掌心。

&ldquo很多。

&rdquo他说。

傅侗文摸到她的长发后，将用来束发的缎带取下，初次做这种事，没经验，还将她的头发拽断了两根。

缎带放到桌上，尾端的玉坠叩到怀表表盘上，脆生生一响。

他以为她会惊醒，她已然沉沉入梦。

这一晚，他回答的&ldquo很多&rdquo，被演变成无数的影像。

她会看到年轻的傅侗文端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掏出枪放在桌上，嘱人去杀谁，也看到他走过一个破败的宅子，地上皆是尸体。

这些幻境，像听人在唱戏文。

看不清他的面容，全是剪影。

最后她跟着他的背影，看到他与一位穿着前朝官服、留着辫子的大人说：&ldquo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

&rdquo 听到这句，她觉察出不对。

这是梦。

是幼时所背的书，不该是他的话&hellip&hellip 她转身向外走，过大门时，明明是三寸六分的门槛，却又蹿高了三寸，生生将她绊倒。

这一跤跌得她浑身痛，人也醒了。

裹在身上的棉被束缚着她。

沈奚想翻过身，感觉到棉被的另一端被什么压住。

她睁开眼，被汗水打湿的眼睫黏在一起，模模糊糊地，挡着眼前的视线。

适应了黑暗，她看到一个枕头竖靠在床头，垫高了，傅侗文枕在那上头。

身上衬衫、长裤都没脱掉，甚至皮鞋也还穿着，只是将棉被盖在了身上。

想来是换了干净衣服，却没去处，最终还是在这里休息。

棉被被她方才扯下去，胸前只剩了一个边角，他似乎冷了，在梦中微蹙眉。

这姿态，好似下一句就要开口责备。

沈奚挪动身子，替他盖上。

那清隽的脸上，不耐散去。

他睡着，她看着。

听他的呼吸，还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沈奚悄然下床，从衣柜下的抽屉里找到听诊器，又光着脚，爬上床。

她戴上，慢慢地将听诊器压在他的衬衫上。

手指挨上他衣衫布料，隔着衣服，触得到他的体温。

心跳声穿过听诊器，撞入她的耳膜。

寂静的房间，唯有心跳声。

他的心跳。

一只手，及时拉下了她的听诊器。

&ldquo是心脏里的血管被堵住了。

&rdquo 沈奚抬眼，正对上他的眼。

冠脉闭塞。

沈奚想到了最新的那本医学杂志上的说法，似乎是如此翻译。

心脏病学的发展始于欧洲，有名的学术杂志也都在法国和德国，这儿两年前才有了英语杂志。

她和几个同学每次拿到都如获至宝，看得不多，自然记得牢。

&ldquo你是生下来就这样吗？&rdquo她问。

傅侗文微笑着，摇头。

她也没有可问的了。

如果说心脏外科学是荒漠一片，内科就是荒漠中刚出现的绿洲，小小一片，四周仍是未知的领域。

傅侗文昨晚的症状，很像是教授提到过的，冠脉闭塞导致急性心梗。

对于这个，教授的乐观口号是，至多三十年，一定能找到有效治疗的方法。

三十年&hellip&hellip那又是何年何月了。

她低头将听诊器收起来：&ldquo现在有不舒服吗？&rdquo &ldquo我很好，&rdquo傅侗文调整姿势，从侧卧到倚靠床头，&ldquo你好些了吗？&rdquo 沈奚颔首：&ldquo我在烟馆，每天都要帮他们扛尸体。

你也不用太担心我。

&rdquo 经过灭门的人，又怎会脆弱不堪。

过不去的是心理上的坎，可她从听到他心跳的那一刻，就发现自己都释然了。

她要的是傅侗文活着，坚信他是对的，是善的，那么别的都不再要紧。

两厢安静着。

&ldquo随便聊聊。

&rdquo他说。

&ldquo嗯。

&rdquo她等他说。

于是，片刻后，两人都笑了。

&ldquo你在等我起头？&rdquo傅侗文揶揄她，&ldquo难道和三哥无话可说？&rdquo 沈奚摇头，靠坐在床边沿，光着的脚踩在地板上。

&ldquo上来吧。

&rdquo他突兀地说着。

沈奚反应着，明白过来，她将棉被轻掀开，也学着傅侗文的样子，枕头竖靠在床头，和他盖上了同一床棉被。

里边仍有余温，她的脚也很快热乎了。

和方才睡着时不同，此时的两人，是有意识、有共识地同床共被。

她怀疑，只要傅侗文稍微动一下身子，自己也会犯急性心梗。

难道此后日夜，都要这样&hellip&hellip她脸在发烫，幸好，光线不明，看不出。

&ldquo衣柜里有一床新被，&rdquo傅侗文低声说，很是抱歉，&ldquo昨夜人不舒服，不想动，晚上再抱出来。

&rdquo &ldquo嗯。

&rdquo她答应。

两人都是在默认，日后要同床的事。

就算他不肯，她见过昨夜的架势，也绝不敢放他睡地板。

&ldquo还有一桩小事，&rdquo他笑，&ldquo在船上，可能要委屈你做一段时间的傅太太。

&rdquo 沈奚看着棉被一角，又&ldquo嗯&rdquo了声。

&ldquo我其实，还算是个正派人，&rdquo傅侗文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ldquo情非得已，望你理解。

&rdquo 他以为她是怕误会吗？ 难道他不清楚，当年在傅家，她在上上下下的人们眼中，早被误会成这样子？ 两个人，一床被，又都没了话说。

幼时母亲和父亲在一处，也会如此说闲话，父亲会握着母亲的手，一根根手指摆弄着，温声细语。

彼时，她不晓得&ldquo夫妻&rdquo二字，就是要同床共枕，是千年修来的缘。

沈奚的视线溜下来，落到自己的手上。

她的手摆在自己小腹上，而他的手搭在身边，两人至多三寸的距离。

怀表在响。

沈奚记起，顾义仁提到的他的三回亲事。

头回是一位格格，光绪年间，本来要成婚了，四爷在当年去世，他也不明缘由地毁了婚。

后来是一位颇有学识的小姐，未承想阴错阳差，和二爷情投意合，傅侗文成全二哥，主动退的婚。

最后这一个倒和傅侗文认识最久，与傅侗文青梅竹马，又精通法文，两人最交心，但女子心向海外，两人志向不同，女子曾以婚约要挟，要傅侗文与自己离开中国，但最终被婉拒。

未婚妻挥泪作别，这一纸婚约也自此作废。

&ldquo这是谭先生讲给我听的，&rdquo顾义仁当时攥着几张扑克牌，绘声绘色地学着，&ldquo三爷和谭先生说，理想不同的两个人，在灵魂上只是陌路人，这样的感情，并非爱情。

&rdquo 顾义仁笑吟吟地看着手里的好牌，又说：&ldquo谭医生还说，三爷每回退婚，他都觉得这是失之东隅，必会收之桑榆。

可失了三次了，桑榆的那位在何处呢？&rdquo 当时，沈奚还不知道婉风心有傅侗文。

只道她真是好奇心重，还在问顾义仁，这些都是正经婚约，那些红颜知己呢？男人们但凡提到这类话题，都装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顾义仁也不能免俗。

&ldquo那就不是能说给你听的了。

&rdquo顾义仁说这话，像他自己才是那晚话题的主角。

壁灯的开关在两人手边上。

自己不开灯是有私心。

他呢？ &ldquo你乳名是央央？&rdquo傅侗文忽然问。

&ldquo嗯。

&rdquo他既然晓得她是沈家人，必然知道她的名字。

&ldquo&lsquo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rsquo，沈宛央，&rdquo他的话，映着她的心事，&ldquo后来自己改的名字？&rdquo 她轻声回：&ldquo我想，总要有东西留下来，敲打自己。

&rdquo声是柔的，话是有骨气的。

沈奚是她逃走时换的名字。

奚，为&ldquo奴&rdquo，女奴。

她想让自己永远记得沈家。

傅侗文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瞅着她。

她以为他是怕自己钻牛角尖，又解释说：&ldquo三哥放心，如今改朝换代，我已经放下了。

&rdquo 他默了会儿，回她：&ldquo放下就好。

&rdquo 到这里，傅侗文似乎不想再聊。

他舒展开手臂，活动整晚侧卧而僵硬的肩膀，下了床。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做得很是轻盈，好像他也嫌弃自己的身子，想回到年轻时的健康模样。

他拉开窗帘。

天未亮。

隔着玻璃，看得到雾蒙蒙的云，在托着月。

海上的月很亮，远比在公寓看到的大，不晓得为何。

可记忆中最亮的月亮是在广州。

月是故乡明，古人诚不我欺。

沈奚望着他的背影，在盘算着倘若回国，来去广州的路程。

想回去看一看。

算着算着，她又醒过神来。

回了国，还能再见他吗？ &ldquo三哥过去资助的那些人，还同你有联系吗？&rdquo她拐弯抹角地打探。

傅侗文手撑在玻璃窗上，回忆着：&ldquo偶尔有信来，能再见的极少。

&rdquo 是这样。

她头枕在床头，不作声。

傅侗文还是累的，在窗边溜达了一会儿，又上床睡了。

他这回是背对着沈奚。

沈奚穿好衣裳，开门问管家要了热水，在客厅泡了杯早茶，放下茶壶，谭医生就来了。

他看到沈奚恢复如初，很是惊讶，更多欣赏，热络地笑着，轻声说：&ldquo我特地带了吗啡来，怕你精神不好，想给你打一针。

&rdquo 沈奚摇头，暗示他别在这里聊。

她端了茶壶，又让谭医生拿个空杯子，跟自己去了私人甲板。

此时天将亮未亮，喝热茶暖了胃，谭医生的心也宽了，话多起来。

他是个幽默的人，但从未在沈奚面前显露过。

也许是昨夜之后，他才打从心里接受了沈奚这个旅伴。

两人最挂心的又是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就此打开了话匣子。

&ldquo我们到伦敦那一星期，我见了许多的老同学，还有过去的教授，&rdquo谭医生说着，&ldquo我那个教授，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研究，等下我拿他的文章给你看，五年前他观察了五个心肌梗死患者，做了报告，急性心梗很容易因为过劳和情绪激动诱发。

&rdquo 谭医生说完，灌下一杯热茶，烫得吸气，却还在说：&ldquo他不能激动，绝对不能受刺激。

&rdquo 沈奚默默将这一点记下。

&ldquo傅侗汌&hellip&hellip&rdquo谭医生轻叹，&ldquo一开始和我是同学，我们学的都是心脏学。

&rdquo &ldquo是为了三哥吗？&rdquo 谭医生颔首：&ldquo可惜，不管内外科，我们都发展得太晚了。

&rdquo 这也是沈奚最犯愁的。

&ldquo侗汌&hellip&hellip&rdquo谭医生欲言又止。

沈奚盯着他，她知道，接下来的话十分要紧。

&ldquo当年，三爷曾资助维新派人士。

&rdquo 沈奚惊讶，她以为他仅仅醉心实业&hellip&hellip &ldquo他们想要三爷罢手，绑走侗汌，注射吗啡和大烟都用在他身上，大概半年吧，人回来就成了废人，&rdquo谭医生摘下眼镜，放在矮几上，端了茶杯喝着，&ldquo侗汌回国后，一直想要致力于如何让人戒掉大烟，他身体上依赖，心理上受不住，就开枪自尽了。

看到三爷带的枪了吗？就是那一把。

&rdquo 是房间枕头下的东西。

她也猜想过四爷死的原因，都离这个真相很远。

他的名字听这么久，仿佛也是身边人，乍一听这种话，悲凉徒生。

对于志在帮人戒除鸦片的他，这是最大的酷刑了，折磨肉体不算，还要碾碎理想和意志。

沈奚深吸口气，仍旧心口闷。

谭医生过了会儿，才又说：&ldquo他这个人，对于想要做成的事，不择手段，但你让他和大烟沾边，万万不行。

&rdquo 沈奚点点头：&ldquo三爷的身子，谭先生还有什么要说的？&rdquo &ldquo让我想想。

&rdquo 谭医生放下茶杯的当口，傅侗文换了身衣裳，手拎着灰色西装，步履轻松地走入：&ldquo你们两个人，在将我当实验室的兔子？&rdquo他笑，将西装丢到谭医生头上。

谭医生的眼镜被撞下来，气得笑：&ldquo一个外行人，别以为知道兔子的用处就能装内行了。

&rdquo 两人谈笑风生，昨夜烟消云散。

过去那些日夜里，要经历多少，才能让他们做到如此？ 沈奚看到傅侗文，想到后半夜两人的&ldquo同床&rdquo，在这白日里生出了些许羞涩。

果然夜黑和天明，人的胆量是不同的。

她端起茶壶，对着傅侗文举一举，匆匆而去：&ldquo我去添水。

&rdquo 傅侗文看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由得笑了。

那天，倘若她有勇气回头看，一定能发现，那双眼里已经有了她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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