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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是抬着他过去的。
小菲听他们说老欧同志是肝昏迷,输了一天液才送回来的。
等天一亮赶紧送医院,赶紧弄点营养给他吃吃,乡下走几个村才收到五六个鸡蛋。
送行的人赶着去找店住,把七分鬼三分人的老欧同志匆匆做了交接。
欧阳萸刚刚躺到沙发上,又想起什么,说他用枪猎到两只野兔,在他的帆布包里,给小菲和女儿补一补。
小菲蹲在他身边,胳膊肘架在沙发沿上,想把那个俊逸的欧阳萸从这躯骸形容中一点一点辨认出来。
惊吓、疼爱之后,深重的罪孽感来了。
万万没想到他延误一天归期是因为急病。
他电报里什么也没透露。
他不想给她提前的恐惧。
看看他狩猎的收获就知道他想着这个家。
野兔已微微发臭,她把它们放在阳台上。
一个月之后,欧阳萸出院了,人散散垮垮,一动就打晃,所有衬衫穿上身就像挂起的风帆。
他的头发长了不少,但还像一个海碗扣在头顶,看去滑稽而陌生。
住院时方大姐常常来探望,带一些稀有食品,如蛋粉、炼乳之类,是高干的特别供应。
小伍的白头翁老刘在欧阳萸被革职后升任文化局长,有不少特权食品配给。
小伍也送一些来。
艺术学院却是清水衙门,院长们在一干学生中要身先士卒地挨饿。
大家来探望,欧阳萸和谁也不多话,他连眼睛都眨得有气无力,笑容似乎也推不动脸上的肌肉,突然推动了便是满面皱纹。
出院时医生交代一定要保持充分营养,又不能太油荤,最好是鱼虾水族,蛋白高,又没有脂肪。
小菲和母亲挖空心思去市场买水产品,这天买到一斤干虾仁,回到家报喜,欧阳萸却说他刚接到上海家里的信,母亲因长期缺乏营养而厌食,人已经很危险。
他一看那一斤干虾仁便叫小菲马上寄回家。
两个多月过去,小菲下班回来总发现欧阳萸坐在面窗的写字台前,手里捏着小楷毛笔。
为了照顾他,母亲和老外祖母以及欧阳雪全搬过来了。
母亲这时会对着他的背影朝小菲努努嘴,悄声说:“坐了一下午了!”时常在晚饭桌摆好,他才闷闷地一扔笔,走过来。
又觉得扔笔的声响和动作都有甩脾气的嫌疑,便大声唱几句歌。
毫无愉悦的歌声一点乐感也没有,让小菲听去觉得很可怕。
一场病把人从里到外都改变了。
这天晚上有客人来看他。
还是学院的几位美术、音乐、文学系教员。
他们不大识相,恰赶在晚饭之前登门。
母亲为一餐有营养又不油荤的晚餐熬尽心血,又要顾及病人,又要顾及孩子。
她一看这几个人进门,马上决定推迟晚饭时间。
欧阳萸把他们请进客厅,拿出白糖罐子,泡了六杯白糖水。
茶叶剐油,会剐穿肠子,大家心情很好地打趣。
他们看见他桌上铺了稿子,问他写什么,他搪塞了过去。
老外婆饿急了,见母亲不开饭,便趿着小脚在走廊里走过去走过来,似乎提醒客人们,主人家要开饭啦! 母亲随她去提醒。
要在平时她会给老太太一个青面獠牙的威胁表情。
她知道正在恢复元气的女婿饿不得,她更舍不得请不速之客入席。
这帮人明明就是来混饭的!混上了一杯那么浓的白糖水还赖着不走!她心急如焚,一会儿叫小菲进去转一圈,看看他们有没有告辞的意思。
小菲进去,坐立不安地和他们对两句话,发现他们迟钝得很,就是不领会她脸上的气象。
老外婆再次拖着脚步从客厅门口走过,木拐杖“咚、咚、咚”地杵在水泥地面上。
她看见小菲母亲抱着胳膊站在厨房门口,压低嗓音说:“这些人要在家里吃饭吗?”可老外婆的低嗓音是她自认为的,门外楼梯上的人或许都听得见。
母亲赶紧打手势,叫她闭嘴。
“啊?” “啊什么!喝几口水就不饿了!”小菲妈对准她的耳朵眼说。
“我是说,他们在这里吃饭,家里没准备菜吧?”老外婆说。
人老了就不争气,会像动物和孩子一样护食,她生怕自己有限的一点饭食再给人打土豪打去。
母亲做了个叫她回屋的手势。
欧阳雪这时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大声喊:“饿死了,饿死了!” “饿死了你还在这里嘛!”母亲说。
“家里来客人了,不要大声大气的!”老外婆对欧阳雪说。
欧阳雪已经跟小菲差不多高,只是细条条像支笋。
她直闯饭厅,手抓起一根胡萝卜条就嚼,眼睛飞快地四处搜寻,看下一次下手的目标是什么。
小菲已跟进来,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一下。
她又喊:“学校大扫除!饿死了!” 老外婆还是以她自认为的悄声悄气说:“本来菜就不多,还有这么多客人,小雪要懂事……” 小菲母亲这时用蛋粉冲了一碗蛋花汤,加了牛奶白糖,叫小菲端进去送给欧阳萸。
就告诉那些不识相的,老欧有病,饿不得,请大家包涵,母亲这样教诲小菲。
刚刚把蛋花汤端到客厅,六个人全部站起身,说走了走了,改天再来看欧副院长! 欧阳萸坐在原地扬手送客。
小菲把蛋花汤放在茶几上,见欧阳萸已关上了客厅的门。
青了两个多月的脸这时是紫红的,“铁蛋儿哥”的头发在怒气中直打颤。
他指着小菲,用极限的低音量说:“人家来看看我,你们就在那里没完没了地‘吃’啊‘吃’的,好像人家真欠这一顿饭!我脸都要放到抽屉里去了!” 小菲说他们磨蹭着不走,可不就欠这一顿饭。
欧副院长以为一顿饭伸伸手就来的吗?为这顿饭小菲的母亲鞋掌子都走掉了! 欧阳萸想说什么,又忘了似的,脸不再紫红,变得紫黑。
他腿一软,坐到沙发上。
人太没分量了,沙发把他往上抛了抛。
他的头埋在纤长的手里,肩膀一耸一耸。
不得了,他怎么哭了?!从他刚回来小菲就在心里存着疑团:他不止身体有病,他更有心病。
有一点精神失常的样子在他一对大而浪漫的眼睛里时隐时现。
受了某种心灵的重创。
女人留的创伤。
错不了。
“我想有个人谈谈。
”他说。
又来了吧?她小菲不是他可以谈话的那个人。
“来了几个谈得来的人,你们还把他们赶走了!” 小菲已经把他抱在怀里。
忽然他的头撞起她的肩膀来:“饿死多少人!昨天还跟我打招呼的老头,夜里就饿死了。
一个年轻女人,月子里的孩子死了,她就让自己公婆呷她的奶,一家人都呷她的奶,她先死了,老的小的也都死了……还有一家人,老人们不肯吃粮,说他们吃了没用,该让给劳动力吃,成年人不肯吃,让给孩子和老人吃,都饿死了,还剩几斤高粱面没舍得吃。
这国家是怎么了,小菲?怎么有这么多混账干部,闭着眼浮夸,把老百姓饿死那么多,淮北一个村一个村都空了,不是逃荒出去,就是饿死……” 小菲愧怍不堪。
男女之情怎么可能把他伤成这样?他到底是男人,有更深广的忧患主导他的喜怒哀乐。
她以小女子之心去揣测他的痛苦创伤,不仅可笑,而且可耻。
她要以另一场恋爱来报复的,是这么个人!和一个用乳汁哺养老人、丈夫的年轻女人去对比,她的痛苦是渺小的。
从那天她穿上那条深玫瑰红的连衣裙到现在,她已明白此生注定不能移情了。
是悲剧是苦果,她都不可能从她对他的爱中分心。
想分心是愚蠢的,报复到头是报复了她自己。
陈益群不乏优秀之处,而她对欧阳萸的弱点都充满柔情。
在他半人半鬼地从乡下回来时,她对他的爱又一次猛烈发作。
她奇怪是什么让失意的欧阳萸如此动人。
他的健康时好时坏。
肝病见轻,又发作了胃出血,再次奄奄一息住进医院。
小菲坐在他床边,见他躺在瓶瓶罐罐中间,网在纵横交错的管子里,两只大眼睛从天花板的一边,游走到另一边。
她知道那是他的思维在踱步。
他还是想找个人谈谈,谈深,谈透。
“去把方大姐叫来,和你谈谈吧!”小菲说。
他摇摇头。
“你说什么她也不会生你气……” 他的思维困兽一样,只管在笼子里踱步,一头到另一头,再踱回来。
忽然他用曾经的音量和底气说:“老百姓遭这样大的殃,就该他们负责!” “方大姐?” “还有她的省长外子。
这个省从解放初期到现在都是激进、过度,搞浮夸在全国数一数二。
我怎么能和这种人谈话?再也没话跟他们谈了!小菲,为什么一种原本只有一点谬误的政策,从上到下贯彻下来就会成为一场灾难?一层层的官员都把自己的无耻和祸心掺进去,人性当中有多少无耻?从上到下贯彻的主张总是偏差越来越大,极少人能在贯彻过程中公允无私。
小菲,我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 她说她很高兴他现在终于跟她说了。
“可是和你说有什么用?”他苦笑着说。
她想至少她可以做他的物质支持者。
她可以去搜罗食品把他物质的存在催得壮实一点。
小菲是自甘政治盲的女人,她就知道这个时期给丈夫最好的爱情形式是让他吃好。
一天母亲从菜市买了几只田鸡。
皮全剥干净了,肉是粉红色的。
母亲拎着一串粉扑扑的肉对着太阳自语:“你们是假装田鸡吧?你们肯定是蛤蟆。
哎呀,不验明正身喽,搁在锅里都是我一个肉菜……”她把“肉菜”烧熟,满房子喷香,让欧阳雪尝一只大腿,把小姑娘鲜美得眉飞色舞。
母亲又自言自语:“你们也就是名声难听点,吃是顶田鸡吃的。
”她让小菲趁热把蛤蟆肉送到医院去。
第二天小菲一早就去菜市场。
是个大雨天,她在臭哄哄的泥泞上溜冰,最终把那个卖假田鸡的男孩找到了。
不明真相的四爪肉体又比昨天的价涨了三成。
小菲一边挑田鸡一边假装压他的价,他说:“阿姨我一夜才抓这几个!” 小菲说:“噢,是夜里抓呀。
怎么抓?” “在塘边上站着,手里拎个竿子,上头吊根线,线头上拴个棉花球。
你在棉花球上撒泡尿,就等吧。
”他伸出腿,又伸出胳膊,“你看,蚊子把我咬的!” 一斤蛤蟆最低也得五块钱。
怎么也压不下去了。
小菲台上台下地蹦跶,蹦跶一个月就值几十只癞蛤蟆。
她让男孩过秤,看男孩黑爪子样的手老练地拨弄秤砣。
时光倒流到从前,这是个能当上地主的孩子,精明勤劳。
“你这又不是田鸡,是癞蛤蟆,还这么死贵!”小菲发现自己母亲不饶人的精神在她身上体现了出来。
“蛤蟆不一样吃?” “是不是一样吃另说,价钱就不能跟田鸡一样!”小菲得意:轻而易举就诈出真情来。
谁说她小菲缺心眼? “蛤蟆更好!肥!看这肚里的油!大补!” 她看着这位小小的老江湖,笑了,饥饿培训人才呢。
过去打死她她也不会吃蛤蟆,现在看重它那一肚子油,看重它“大补”。
饥饿也调教人的胃口。
小菲这天晚上乘车来到郊区,找了一片水塘。
她穿一身旧军衣,戴一顶斗笠,乍看像个卖猫鱼的贩子。
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漆黑的水塘一股烂荷叶腐臭。
她把一根系着线绳的竹棍伸到水里,突然记起那个秘诀:要在棉球上撒一泡浓。
旷野里撒尿?她已生疏了这项行军野营的生存本领。
平时她最憋不住小便,这时却无论怎样也尿不出来。
蛐蛐儿叫声都停了,连它们都息声敛气地在听她的动静。
等她束好皮带,觉得这次冒险真有些荒谬,绝对不能告诉欧阳萸。
站了一会儿,不见蛤蟆来,倒把蚊子等来了。
临出发前她抹了一整盒万金油,只有脸上没抹,怕辣了眼睛。
现在蚊子就扑她的脸。
她只得用另一只手给头脸轰蚊子。
欧阳萸和母亲一定会认为她太胡闹,万一碰见歹人呢?她一想到他吃起爆炒蛤蟆肉的模样,决定还是等下去。
那天他啃了两条蛤蟆腿之后,叫她一块儿吃,她谎称在家里吃过了。
他不信,她嗔他:“什么好玩意儿?不就是蛤蟆肉吗?” 他不知道蛤蟆肉也快赛过天鹅肉的价了。
省钱的方法就是浪费时间,眼下小菲站在蚊子轰鸣的黑暗中,打算多浪费它几晚上,看看能不能钓上些省钱的大补肉食。
回到家已经是十一点钟。
母亲还在自摸纸牌等门。
见小菲两只裤腿糊着臭泥浆,一双赤脚上沾着枯败的水草,立刻就想斜了。
轧马路不好意思,跟小白脸往臭泥塘里蹚什么?看来偷欢偷爱倒节约粮食,晚饭也省下了。
小菲从包里拿出两只气鼓鼓的蛤蟆,母亲明白过来,一巴掌扇在小菲后脖梗上。
“你作死啊?!大黑的天,给人祸害了怎么办?!” 小菲吃惊地捂着后脖梗。
三十好几还吃巴掌。
原以为母女俩已重新建立了关系,暴力母爱已被双方默契地取締了。
“浑头浑脑的东西!一辈子搅不匀——不是太稠,就是太稀:对你男人好,就把自己命卖出去?” 母亲双拳叉在腰上,松弛了的脸蛋子直哆嗦。
母亲一张面孔奇特地平展,缺乏营养的虚肿抹杀了所有皱纹和阴影。
小菲发现母亲在人不注意她时,用手指按一按小腿,看按下去的坑要多长时间才平复。
她似乎给自己找了这么个小游戏,苦中作乐地偷偷和自己玩。
“噢,三十多岁我就打不得了?什么时候你心里有数了,不做呆事了,我就不打了!” 小菲心想,欧阳雪往她面前一站,母亲就变成另一个人,随和慈祥迁就。
“不打小雪是为什么?她比你有数多了!你叫她去干这种呆事,她才不会去!” 捉到的两只癞蛤蟆成了一桩头痛的事:谁也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去剥它们的皮。
浴盆里养着泥鳅,是给欧阳萸煨汤炖豆腐的,所以全家人都挪到厨房去洗漱。
欧阳雪正弓着身在洗菜池上刷牙,听外婆和母亲讨论剥蛤蟆皮的技术,她满嘴白色牙膏沫地蹿出去,一面大喊:“救命呀!蛤蟆每个癞疱都有毒汁,喷到你你就长癞蛤蟆皮!” 母亲对欧阳雪笑嘻嘻地说:“那我连皮炖了,肚子里头长癞皮不碍事。
” “不行不行!”小雪跳着双脚,“那也等我上学以后你们再弄!” 外婆对这个外孙女百依百顺,果然等她背上书包走了才又回到厨房。
她对小菲说:“算了,扔了吧。
” “怪大怪肥的!”小菲说。
“不缺它俩。
扔了去。
” “煨一锅好汤,够小雪爸喝两顿呢。
”小菲好舍不得。
一晚上时间,两裤腿臭泥,一大耳掴子,全都浪费了。
“你能你来!”母亲横她一句,走开了。
小菲真让母亲给激将了,不管怎样把两张蛤蟆皮剥了下来,剥得皮肉残破不堪,身上一件浅花旧罩衣也血迹斑斑,宰猪杀羊的架势。
这里起了头,小菲常常找个泥塘就去浪费一晚上时间,不是回回有收获,但有时会大丰收。
母亲也不掴她后脖梗了,有一次还跃跃欲试,要跟小菲一块去。
小菲一提长途汽车票两角五一张,母亲怕万一扑个空,那就多浪费一个两角五。
欧阳萸再次出院时,小菲发现团里排的新戏没她的角色。
新戏一出叫《虎符》,另一出是《胆剑篇》。
陈益群演一个卫士,一句台词都没有。
她去找团长,说她照顾了三个月病人,回来怎么连龙套都跑不上了。
团长说这两部戏和她的戏路子不吻合。
她不服,问团长她算是哪一路子?野战军小文工团的路子。
再排《红霞》、《南泥湾》之类,她还会是台柱子。
眼下需要更正规的演员,所谓学院派。
难道马丹是学院派?她怎么可以演西施?马丹不一样,大经典演了这么多部,等于进了学院,小菲想,怎么跟抢购紧缺食品似的?你不到场就抢购一空。
院子里迎头碰上陈益群,她大吃一惊:当初她怎么会和这个可怜巴巴的大男孩子缠绵?他难看是不难看的,但一身小家子气,捧饭盒子,握筷子,嘴巴一开一合,处处贫贱。
小菲不想和他说话,他却站下来。
“已经找我谈过了。
马上会找你。
”他说。
小菲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样一副阴阳怪气的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不可以好来好散? 他已经走过去。
走几步,响亮地从饭盒里扒拉出一口饭菜。
小菲母亲一生贫穷,却从来不准她的家人有这种市井小民的吃饭习性:端一碗稀泡饭,夹一个萝卜干可以把一条巷子的门都串了,把一条巷子的是非都搬弄了。
虽然陈益群年轻,是解放后的大学生,但小菲完全可以想象他是旧戏班里的一个男伶。
因此小菲在“谈话”中矢口否认她和陈益群谈恋爱。
谈话的人是团委书记和工会主席,一口一个“据可靠消息”,三句话不离“为了挽救一个优秀演员”。
渐渐地威胁出来了:“你丈夫还不知道这件事。
是不是和他去谈,组织上正在考虑。
” 事后她很惊奇自己的坚强,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和欧阳萸去谈吧。
以这个做杀手锏?她不怕。
但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不怕,还有几分快意。
处分却是空前绝后。
她将被调任到一个县里去当临时文化馆员,指导农村文化活动。
一年,也许更长。
陈益群将下工厂,帮着工会文艺干部排演业余话剧。
小菲怕了,整治她的人似乎握住了她的命脉:她最怕和欧阳萸分开。
鲍团长比小菲还难过,说她“浑丫头”,“疯丫头”,从都旅长到现在,不到身败名裂不安分。
他一直奔走,为她求情,要别人看他延安干部的老面子放小菲一马。
现在全完了:陈益群全部供认,鲍团长也得在党委会检查。
“你不是有个少年好友吗?伍善贞?去找找她丈夫,看能不能不让你下乡。
下乡连饿带累以后再回舞台就难了。
” “我不是怕下乡。
” “那就去下!”团长没好气地说。
“我是离不开欧阳萸。
” “你不要跟我肉麻。
离不开他,你干这种好事?” “那是因为他离开了我。
” “混账话,我老婆还常常出差呢!” “你不懂。
” “我是不懂。
” “只要欧阳萸和我在一起,我去哪儿都一样。
不骗你。
” “你脸不脸红?我脸红。
既有今日,何必当初?你把欧阳萸看那么重,你不怕他知道这事?那他离开就不回头啦!” 小菲闷了一会,淡淡地说:“他不会走的。
不会为我的过失离开我。
他要离开我,会因为他自己的原因。
” “要不要试试?告诉你,没男人咽得下这口气。
” “所以你不懂啊,团长。
” “是啊,我越和你谈,懂得越少。
” “他不是个一般的男人。
” “再脱俗的男人,也会嫉妒。
” 小菲凄哀地一笑:“他要那么在乎我,会嫉妒,我倒高兴了。
” 原来她不怕欧阳萸知道,是这个想法在垫底,她突然懂了自己。
她决定为免除“放逐”的处罚而奔走一番。
她去白头翁老刘的办公室,老刘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一会儿找电话,一会儿叫人进来拿文件送文件。
他知道她登他的三宝殿是为哪桩事,就让她如坐针毡地等着。
两人就这样耗了一下午。
能插几句话时,他做出老大哥的玩笑模样:“小菲这件衣服全省独一份吧?好时髦啊!”其实这话不大厚道:你小菲这样时髦妖冶干什么?把我迷住好给你减除处分?或者:你都三十老几了,打扮什么呢?勾上个小白脸还不够?于是小菲就更加如坐针毡。
再插上几句话又跑题到欧阳萸身上,说到吃的药和营养品,提供买高价食品的门路。
总之小菲的来意被他越岔越远。
她站起身,要告辞了。
“刘局长,我的事你听说了吗?” 他还想装“什么事”的懵懂表情。
小菲单刀直入,接着说:“就是被处分下乡的事。
” 刘局长马上就官气十足了。
告诉小菲他不是直接管演艺单位的,小菲该去找某某某、某某某。
小菲没有去找任何一个“某某某”,因为她懂得,只要正局长干涉某件事,某某某们会配合的。
她打电话到小伍办公室,把小伍约出来。
小伍也趁机整治她,让她在省委大门口等了近一个小时,才骂骂咧咧地出现。
“你这回算是臭名远扬了,田苏菲!连孙小妹和中学同学都问我!搞什么鬼呀?她们问我是不是田苏菲要给流放到乡下去,鬼晓得她们怎么晓得的!” 一定是你小伍告诉她们的呗。
每次碰到中学同学,小菲都发现他们对她了解得很,跟记者追随报道似的。
“我反正不能离开欧阳萸。
”小菲说。
小伍的幸福之一就是小菲遭殃由她拯救。
“你这种浑球现在想到我了?当时跟那小白脸快活的时候,怎么不来问问我的看法?帮你从那时候帮,你肯定不会栽得这么惨!” “求你了!” “现在我没办法了。
你们的组织上决定了的事,怎么推翻?你到我家去求求老刘吧。
” “他不是听你的吗?” “那也要看什么事,也要看事情到哪个地步。
我肯定会帮你说话。
反正你哭也哭得出,耍赖也会耍,我在边上促几句。
对了,带上你女儿。
老刘几次为人说情,都看在那些人的孩子身上。
你一个当妈的,不能撇下孩子下乡。
把孩子带上,我们这出苦肉计就演成一半了。
” “孩子都懂事了!” “不要提那件事,光说下乡。
我事先和老刘铺垫铺垫。
我看不如你把你老妈也带上,老外婆也行,让刘局长看着四代女人心里难受。
” 小菲想,那就成滑稽戏了。
“假如老刘说他考虑考虑,那是靠不住的。
你必须要他当场、当你女儿、老妈的面立保证。
”小伍亢奋起来,两束绿绿的眼神盯在小菲脸上,“不保证就接着哭。
”小伍的欢乐在于小菲陷入灾难,灾难越深重,她拯救的难度大,欢乐就越大。
约好的时间是星期六晚上。
对小菲的着装,小伍也提出要求,朴素但不寒碜,形象要不卑不亢,绝不是上门说“老爷可怜可怜吧”的模样。
小雪一听要去伍阿姨刘伯伯家做客就说:“干吗?” “就去玩玩,坐坐,好久不去了。
” “不去。
” “为什么?” “我有事干。
” 女儿的意思是去小伍家是“实在没事干”。
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小伍两口子,也不喜欢他们的两个孩子。
小雪的好与恶十分鲜明,但对小菲来说完全是谜。
她和小伍的儿子同班,一个字没提到过这位同学。
问起来她会老气横秋地说:“咳,跟他妈一样。
”“他妈什么样?”小雪就像听不见。
这方面她是欧阳家的人,背后不说别人坏话,因为他们缺乏低级趣味和对别人的兴趣。
小菲请女儿陪她一道去。
小雪看妈妈一身深蓝卡其,从箱底翻出来的横竖拆皱那么深刻,便狐疑了。
“妈,你去干吗?” “穿这件衣服不合适?”小菲见女儿上下审视她。
“好像你要下放劳动。
”女儿说。
自信心让女儿摧垮。
她穿了件中式夹袄,是欧阳萸母亲年轻时的家常衣裳,银灰底子挑浅藕荷色的花。
女儿满意了。
但一坐进小伍家的客厅,她那种不露声色的狐疑又出现了。
小伍一见她就大声说:“哟,妖精!是四凤还是繁漪啊!”女儿用力剜她一眼,似乎听出玩笑中的不善。
“实在找不出什么像样的衣服……”小菲已经后悔了,这种小腰身、古色古香的衣服在刘局长的无产阶级大客厅里有点唱对台戏。
这个家就是把公家办公室延伸了一截,没有一件家具让人感到是受主人偏爱的。
“蓝布褂子找不到吗?谁没有一件蓝布褂子?”小伍低声说。
小雪用力看看两个成年女人,她听出了小伍的训斥调子来。
“那我回家换换?” “算了算了!交代你半天:大方、朴素,已经出那样的事了,作风上就要有个脱胎换骨的样子。
现在又弄得跟个二奶奶似的,老刘怎么想?” “我奶奶是留洋的女学生,才不是二奶奶!”欧阳雪突然插嘴。
她转过脸对小菲:“在你们家你们让她随便插嘴?” “你知道我们欧阳萸对孩子全面民主。
他喜欢女儿跟他没上没下,说是父女两人交朋友!” “小雪呀……”小伍没等小菲的话听完,就已经把欧阳雪安置了,“你上楼上去,三个小朋友一块看看小人书什么的。
” “我从来不看小人书。
” “那打‘争上游’?” “不会。
” 欧阳雪表情很明白:别妄想把我支走。
她顺手拿起桌上一张《戏剧报》读起来,然后老三老四地说:“你们谈吧。
”欧阳家人不合群的气质,使欧阳雪在寂寞和冷落中显得极其舒服。
老刘一进来马上说:“噢小雪来啦,稀客稀客!”她抬起脸笑笑,他伸手拍拍她脑袋。
小雪的脑瓜很少有人拍得着。
她像计算好时间距离,等那手伸过来,降落下,她会让它微妙地扑一个空。
这天她却没动,脸上表情很难形容,有点忍辱求全。
似乎小雪洞悉了这次会谈对母亲的重大意义,拍脑瓜就拍脑瓜吧。
“你看,小菲从一个晚宴上直接来我们家,我刚刚还在和她逗着玩,说她就像30年代的月份牌美人!”小伍说。
为小菲的打扮开释。
“什么呀,都是欧阳萸母亲的箱底货!白天看看,很旧的东西!”小菲说,“都三十几岁的人了……” “那件事我又找你们团的书记了解了一下,他们说党委决定的事再改,群众会有反应。
”刘局长在沙发上四平八稳地说。
“小雪马上要考中学了,我不能把孩子撇下!” “可以回来一个月,等女儿考试结束,再下去。
”刘局长早为她把每一步都打算好了。
“欧阳萸的病情也不稳定,我实在放心不下。
上次他肝昏迷,在县里抢救,差一点也就过不来了……” 小伍使劲看小菲一眼,眼神里的力气像是猛推她一把。
既是提醒台词又是提醒规定剧情。
“我直后怕,那次他如果不留在县里输液,这时已没他这人了……”小菲的泪水两行一块儿流出来,往下就收拾不住了,人哭得话语全乱了套,“我怎样都不能再离开他……无论我做了什么,我对他……你们是知道的!” “你是不是不放心你一走,有人会把这件事告诉欧阳萸?”老刘说。
小菲使劲摇头,泪珠四溅。
女儿从报纸上端露出眼睛看她。
女儿是心疼她的。
她也好好地看了女儿一眼。
老刘叹口气。
小伍叫了一声:“李阿姨,冲点新茶!” 保姆两脚贼快,进来出去,影子似的,眼睛余光把屋里一切都罩住了,因为她从门边端了个痰盂到小菲跟前,意思很明白:痛快哭,这儿有东西给你擤鼻涕。
找刘局长来哭的人一定不少。
“行啦,老刘!”小伍说,“这种事,吓唬吓唬,杀鸡儆猴,真把小菲下放到乡下,有什么必要?人家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来点革命的人道主义好不好?” “噢!我不人道?!”老刘大声说,人不坐在沙发正中了,把自己上身和头脸向妻子猛地一送。
小伍果然向后稍稍一闪。
“干什么你?!”小伍说。
“尽找事让我做难!”老刘说。
“那你就别管,我有的是关系!” 小菲慌了,眼泪动也不动地挂在脸颊上:“你们俩别争啊!” “死脑筋!这种事全省的剧团哪年不出几桩,拿小菲开什么刀!你就是不人道!告诉你,出了人命你负责!就是不看老战友面子上,看孩子的面子,你也该高抬贵手吧?人家把孩子带来一块儿向你求情了,大局长!” 欧阳雪瞪大两只眼睛看着母亲。
那完全是欧阳萸的眼睛,但不是浪漫的,是冷峻的。
小菲一想到她十多年前头一次看见它们时,才十八岁。
一股柔情的苦楚袭来。
从那时到现在,她内心有多忠贞,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两口子还在争吵。
小菲看女儿的脸又回到报纸后面去了。
小菲觉得女儿知道妈妈处于怎样的劣势,这一对争得不可开交的夫妇以这样的争吵来显示他们的优越感,他们生杀大权在握。
小雪至少看清了这一点,因此她乖起来,不像刚进这客厅时那样不驯。
“你们别再吵了。
”小菲说。
“不管怎么说,小菲是重要演员,不能轻易处置!”小伍说。
“小伍!”小菲站起身,准备走过去拉女儿的手,“我看算了,我再去找找省长夫人方大姐……” 小伍觉得小菲挑衅了她力挽狂澜的能力:“找她吗?!她是你什么亲的热的?!她能像我这样帮你?别做梦了田苏菲!这么多年我为你出的纰漏操过多少心?活该,我有你这样的同学!除了干糊涂事就是干糊涂事!我知道你也想要强,也想在我面前周吴郑王,人模人样,就是一到关口上什么都忘了。
你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说得好。
你要让个像样子的鬼搀着转转,我也服气,偏让那种三流小开……” 人们听见“呼啦”一声响。
朝声响扭过脸,他们看到欧阳雪把《戏剧报》扔在地上,人站得笔直锋利,面色雪白。
“我不准你这样说我妈妈!” 小菲应该说:“小雪,懂礼貌!”或者:“大人的事,小孩别插嘴!”但她什么也没说出来。
也觉得没必要说。
“凭什么这样对我妈妈?” 两口子愣着,相互看一眼,不知对此做何反应。
孩子只有十一岁零十个月,欺辱或者作弄她母亲,她辨别得清楚至极,她已经把成年人所有诓哄她的话提前堵回去了。
你想让她把刚才的争端当做成年人之间的逗耍?不可能。
她的眼神表情语气全告诉了你,她明白这是什么性质的一桩事。
“小雪,和你妈妈说正事呢……”小伍对孩子笑笑。
这时候的笑文不对题。
“谁也不许欺负我妈妈!”女孩说,眼泪落下来,落得那么高傲。
“我们没有欺负你妈妈呀!”刘局长说,像是误测了这女孩的年龄和智力。
小菲在十一岁零十个月的女儿保卫之下痛哭起来。
她抹一把泪,却大吃一惊,她看到的不是温柔体贴的女儿,而是冷淡的、带嫌恶的少女。
她盯着母亲用手帕擦眼睛抹鼻子,又把手帕在两只手之间使劲地折叠,拉扯,对它施虐。
女孩子的表情基本上可以读作:“你让我恶心,自作自受。
” 小伍说:“好了好了好了,大家都冷静,啊?我不冷静,我先检讨!”她举一只手,要欧阳雪裁判她。
欧阳雪像没有看见小伍嬉皮笑脸大事化小的样子。
她狠狠地抹眼泪,吸鼻子,然后“噌”地从茶几后面跨过去,快步向客厅门口走。
“你去哪里?”小菲声音追逐着女儿。
“回家。
”女孩声音冷静得可怕。
受了辱没和伤害之后最自尊的大概就是这种冷静。
“妈妈和你一块儿走。
”小菲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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