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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
”她已走到了大门口。
“等一等……”小菲说。
女儿打开了大门,转身看着妈妈:“你怎么能听他们这样讲你?!要是我……” 小菲在女儿眼里看到一个“宁为玉碎”的闪烁。
“我不要和你一块儿走。
我不要和你一起回家。
我不要!”女儿赌咒发誓一样说。
小小的姑娘有着欧阳萸当初对着刑具的不屈,那种背十字架的庄严,那种冷冰冰的歇斯底里。
双开门的大门一开,一合,欧阳雪走了。
“惯成这样?老虎屁股碰不得!”小伍说。
老刘呵斥了她。
或许是孩子的泪,也或许是孩子难得的自尊使老刘心动,沉默了良久,他叹道:“自尊心太强了!这个小姑娘!” 小菲预感到把欧阳雪带来是重大失误。
这预感马上被小伍嘲笑了:“懂个屁!你就是把事情从头到尾讲给她听,她也似懂非懂。
” 老刘还在感叹:“我们的孩子要有小雪一半的自尊心就好了。
不过,小姑娘这一辈子可要累死了。
不想让自尊心受一点伤害,就得样样做完美。
” 下乡的惩处被取消了。
小菲到晚年都没弄清,欧阳雪那场“犯上”是否在刘局长的慈悲心这头加了砝码。
验证的是欧阳雪后来果真得了“完美主义”病症。
为了不必跟别人或跟自己说“对不起”、“抱歉”,她事事做成百分之一百二十。
自尊是自尊,但小菲能看出她有多累。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到了那时候,小菲想到这个晚上,想到女儿挺身而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样子,还同样深深地震撼。
小菲和女儿的关系也与跟她自己母亲一样,没有沟通却相互看透。
假如那一半血脉不是来自欧阳萸呢?她和女儿会不会做一对温情母女?比如,那一半血脉是都汉的?也许会是一对家常母女,但她就不会那样永远好奇于女儿了。
女儿的每一点成长、发育都在小菲心里引起一片迷幻:怎么会是这样呢?十足的一个欧阳萸表情,女性化之后怎么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呢?看那修长的手指,不强悍的肩膀,走路的姿态,尤其是读书的模样——怡然自得,读进去的是满心好滋味,由女孩子重现它,就有几分滑稽。
她在研墨时一绺头发垂在额角,小菲想,太奇妙了!或许因为她在怀孕时心里不停地描摩复写欧阳萸的模样,印迹全落下来——小雪是女字号的欧阳萸。
都汉见了欧阳雪,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个小丫头走在大街上,我也认得出她爸是谁。
” 跟都汉司令员恢复外交关系,是在小菲恢复上台资格之后。
他们新排了一个话剧:一个复员军人在家乡推行“三自一包”。
戏剧冲突很激烈,因为复员军人曾经的未婚妻成了一个大队长的妻子,而大队长是复员军人的政敌。
这场政治、男女、情仇的大型“情感探戈”很快轰动省城。
这天上午,小菲发现传达室有一个邮包领取单。
不知为什么,邮包被误寄到外省去了,转了又转,才到达她手里。
去邮局的路上,小菲想,半年的邮程,不知邮包里装的什么,也许早受潮发霉了。
交上领取单,邮递员对她说:“你拿不动,回家叫个男的来。
” “我力气大。
” “那你也拿不动。
” 为什么邮寄人不落款?小菲好奇得心痒。
她在邮局叫了一个男顾客,请他搭把手,把邮包领了出来。
不是邮包,而是个小型食品仓库:一个大木箱里装着军用罐头,军用黄豆压缩饼干,军用脱水胡萝卜、卷心菜,军用五合杂面。
里面一封信破解了谜底:“小飞,不知你近况如何,你母亲好吗?好好演戏。
都汉顿首。
”字字都写得认真仔细,如同小学生描红,信的下端附了电话和地址。
原来都汉早已是省军区副司令。
都副司令看上去矮了一些,胖了一些,但并没有添岁数似的,见了小菲就笑哈哈地过来,和打完土围子那天一样,叫她“妹子”。
他的手还像十几年前一样柔软细嫩,让人惊奇那些握讨饭棍、握刀握枪握手榴弹的岁月怎样从这双手心溜过去,磨砺丝毫没有留下痕迹。
小菲的母亲总是念念不忘这双手。
武人长一双女子绣花的手,难得的富贵。
由于矮,都汉尤其显得昂首阔步。
他把小菲领到操场上看战士们操演练兵,又把她带到司令部大楼,看参谋们的办公室、作战室,还领她去看菜田、果园、猪场、羊圈,手臂向远方一划,向近处一指,俨然一个王者,一个带点喜剧色彩的王者。
不知为什么,和平岁月使都汉的威严动作显出几分卡通感来。
一直到下午,他才坐下来和小菲聊天。
他什么都问,就是不问欧阳萸。
他还没有彻底饶她呢。
为什么有年把时间不见小菲上台?她的演技不适合古装戏,她是部队野战宣传员的路子。
“他们懂个屁!”都汉大声说,“我还担心你饿出病来了,上不动台呢!”原来他寄那么一大箱食物是要她改善伙食,演得动戏。
原来他一直是她的观众。
最初的三四年时间,他心里伤口还新鲜,看她的戏是往伤口上抹盐,他坚决不让自己进剧院。
不看她的戏,也不看任何人的戏。
他当然恨过她,恨得牙都咬碎了,用最过瘾的字眼骂过她。
不知怎样,突然就不恨了。
人办不到的,时间都办得到:时间在你不知不觉之中已经用了功夫,做了手脚,把恨一点一点从你心里搬走,让你某天夜里做了个美梦,梦是遗憾加指望,醒来便觉得那一场恨太可笑。
九死一生,末了和个女子结下恨缘,这让他好好笑话自己一场。
然后他就又去看戏,为了一个小冤家不看戏了,那不大亏特亏?都汉在沙发上四仰八叉地笑。
“都看过我什么戏?” “多了!那时候师里营房远,看你一场戏小车开四个多小时。
我老婆、孩子一车走,我也不心疼汽油了。
我几个小车司机都让我培养成文明人了,爱看话剧!我看了这么多年戏,告诉你,妹子,我没看到哪个人演过你的。
你演戏看着痛快,吃辣子打喷嚏,七窍都通畅!我是个土老俵,不过戏好看不好看,糊弄不住我!你们团里排了那么多大戏,这个大师那个大师,你不演就没个看头。
坐在那里看得我着急出汗,哭不让我哭痛了,笑不让我笑傻了,我就难受!” 小菲大笑起来。
都汉是个风趣人,她早没发现。
“最近你们这个戏我也看了,怎么让你演上丑旦了?我看见演员单上有你名字,专门请秘书订了票,一看把我气死了,岂有此理!” 小菲向他解释演这个配角特别有难度。
一个好演员应该是跨度最大的演员。
其实她知道团里是用这个丑旦惩罚她,等于服役。
这是个五十岁的落后蠢婆娘,只有一场戏,就是铺张席在上面钉被子,说蠢话,让观众恶心地笑一场。
她不在乎让她演这个蠢婆娘,只是不愿意在太阳穴上贴膏药,把脸涂得又老又脏。
“我要好好找你们团长谈谈。
”都汉说。
“团长不管人事,书记管。
” “演戏的人事怎么是书记管呢?莫名其妙!我明天就去找他们谈!” 小菲一看要坏事:都汉一去团里不但帮不上忙,还会打听出领导让她演这个丑旦的用意。
她赶紧说她怎样喜欢演蠢婆娘,挖掘自己的喜剧才华。
为了证实她说的是真话,她告诉都汉她对这角色的动作设计:蠢婆娘一面钉棉被一面东拉西扯,说落后话,发牢骚,最后闻到儿媳妇做饭的香味,说:“包子熟啦?”刚想跳起来去抓热包子,发现她把自己给缝到被里被面中间去了。
这时大幕急落,观众喝彩。
都汉果然相信了,问她是不是在下一场演出里把这个设计添上去。
小菲想,信口编排的动作倒真可以添进去。
她小时不肯学针线,母亲便讲了这个蠢婆娘的笑话打趣她。
晚饭是必吃不可的。
都汉说他老婆亲自值厨,做两个菜给小菲吃。
一幢大宅子干净得让人生畏,里面倒养了不少仙人掌、袖珍枫树。
女主人是爱生活的。
地上铺着红蓝花的大地毯,不过在人常行走的一带粘贴了塑料薄膜。
所以小菲进门便明白她只能在塑料薄膜的羊肠小道上行走。
茶几上放了一束塑料花(或许是绢花〉,也用塑料袋罩住。
都汉领着小菲从塑料小径上走到书房,皮沙发上垫着长条花纹的毛巾,一看就知道刚刚洗过。
书架上摆着都汉和文工团员照的一张合影,小菲坐在地上,居正中。
小菲看着十八岁的自己,唯一的一个没在军帽下留刘海的女兵。
那么无邪的笑脸,谁看得出她正在两个男人中间玩把戏?青春真好,脚踏两只船的危险节目也玩得起,何况其中一只船是勇猛的都旅长。
青春的过失就是过失,不会有身败名裂的后果。
小菲在老照片前面站了良久,再让她活一回,她还是过失不断,还要脚踩两只船。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
铺着的长条花纹毛巾难看归难看,却干爽舒适。
由于这些毛巾,书房看上去成了个高级澡堂子。
大写字台上笔、砚齐全,墙上贴满写着大字的宣纸。
都汉在书法上勤学苦练了多年,进步不小,但窍门始终没掌握。
欧阳萸那一笔字,是他所有不实惠的迷人之处的一部分。
茶和点心送来了。
勤务兵们在塑料小径上灵活地相遇、侧身、错过,把削好的苹果、梨端进来,把吃剩的点心换出去。
小菲不能相信这是刚刚脱离饥馑没多久的一个傍晚。
她一生中就跟母亲犟过那么一次。
假如当年她没犟过母亲,她这会儿就在享用都汉实惠的爱情了。
实惠没什么不对,但小菲就是实惠不起来。
这时听见一双脚轻巧快捷地踏在塑料小径上,一听就不是男性。
小菲在十多年前见到的那位护士长出现了,穿着发白的军装,你可以说世上不会有比她更洁净的相貌了。
小菲站起身,把长条毛巾蹭落到地上。
“来啦?”护士长笑着看着小菲。
都汉指着小菲说:“这个就是田苏菲!看见了吧?我要不去广西剿匪,她就是我的了!”说着他腆起肚子大笑。
护士长也笑,但同时瞥都汉一眼,嘴一撅,埋怨的样子。
她又把笑脸转向小菲,叫她不要跟这老头子一般见识,说就他那样还想找名演员呢! 这是很和谐很幸福的两口子,也平等,比小菲和欧阳萸幸福和谐。
他们也会争吵,会说绝情话:“我当时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呢?!”但他们不猜忌。
护士长年轻十多岁,得了宠不卖乖,把都副司令照料得风调雨顺,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有太走形。
都副司令一定感谢小菲当年的薄情:谢谢老天爷,这样的女人还是留给戏台吧。
晚餐时四个孩子都回来了,像四个音阶一样从高到低,站成一排给小菲鞠躬,自我介绍,汇报学习成绩,其中两个孩子都是少先队大队干部,戴二道红杠,穿洗白的军装。
都汉给了护士长实惠的爱情,护士长的回报同样实惠,一年回报他一个孩子,二十八岁时,完成了两人所希望的生育量。
很热闹的家庭,不过也很像一个军队基层单位。
从此都汉出差,或者收到礼品,都惦记着小菲,土特产总有她一份儿。
他人是不来的,话也不捎,就让小车司机把东西留在话剧团的传达室。
小菲把东西拿回家,欧阳萸就笑嘻嘻地说:“都汉又请客?” 她有时悄悄留意,发现欧阳萸越变越外向,见了老朋友不说话先骂人:“他妈的——老张(或老赵、老某)!” 高朋满座的时候越来越多。
他现在的说话风格就是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满口狂言不着边际,因此也没人计较他的偏颇、激烈,小菲觉得他趁着疯疯癫癫说出了不少心里久久思考的问题。
欧阳雪十四岁了,常常在父亲喝得将醉时上来,一把夺过他的酒杯,把残酒倒进自己嘴里。
她放下杯子扫一眼桌子周围的客人,看谁还好意思继续劝她父亲进酒。
有时客人来得突然,小菲一时端不出菜来,欧阳萸便大声说:“把都副司令的腊肠拿来吃!” “不是上次就让你们吃光了吗?” “啊呀,都汉这么小气,才送那么几根啊!” 她心里暗喜:也许欧阳萸在嫉妒。
没有比他对她无所谓更比她寒心了。
看来他也会嫉妒。
睡觉前小菲问他:“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他从正读的书上抬起脸。
“都汉。
” “十几年前有一点儿。
现在想想真他妈的!” “你现在怎么这么粗?” “我吗?” “动不动就国骂。
” “噢。
”他脑子已跑题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他肯定是嫉妒了。
他“唔”了一声。
她说何必要掩饰呢?嫉妒是正常的。
他烦了,说:“我他妈的嫉妒那个老头子干吗?!” “那你嫉妒小伙子吗?” “你怎么回事?” “要不要听一件肯定让你嫉妒的事?”小菲心里一阵阴狠:看你对我无所谓!看你脱俗! “我想读会儿书你都不让我清静!夫妻十好几年了,你他妈的还是纠缠不休,我告诉你,我不会嫉妒,我不正常,行了吗?”他穿着白棉毛裤白棉毛衫跳起来,走到窗门,扯开窗帘。
站了一会儿,他顺手抓起床头柜上一杯剩茶从头顶浇下去。
这不是嫉妒是什么?他妒火中烧,需要凉茶来扑灭,他嘴还硬,死要面子活受罪,为了证实他没有世俗情怀。
“嫉妒怎么啦?我一天到晚嫉妒!只要看不见你,我就嫉妒你学院里每一个女人!我不羞于承认!” “我从来不会嫉妒……” “连我和我们团里的男演员恋爱你也不嫉妒?”她冷笑,暗杀成功了的女刺客那样冷艳歹毒。
“你不要把戏演到家里来。
” “你以为只有你是有魅力的,走到哪里都迷死一群女人?告诉你,比我小六七岁的男人为我丧魂落魄!” 她使劲看着他醉得红喷喷的脸,有一点挂霜的头发上爬满碧螺春的叶片。
她不允许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变化逃出她的观察。
他确实不惊奇。
看来他不是头一次知道她和陈益群的事。
他一年多以来从来没有提到过它,也没有为它改变对她的一贯态度。
从他们的房事就可以断定,那桩事没有影响他对她肉体的需要和渴望。
“我们停止说蠢话,好不好?不然你就要无止境地无聊下去。
”他说。
“你以为我故意刺痛你?” “我困了。
” “团里不让我演主角,你打听到为什么吗?没打听明天打听打听去丨就因为一个年轻男人追我,把我追到手了。
” 她看他的脸上只有烦躁,被人打搅得无法睡觉的那种单纯烦躁。
他还用打听吗?他本来是圈内人,这座小城市里的人相互间没有绝对陌生的,你不是他的熟人,弄不好你的岳母或你舅子或你上司就可能就是他的熟人。
七拐八弯,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去小吃店买几根油条,老板娘会把你邻居家昨晚的新闻告诉你。
所有新闻、丑闻的传播渠道都惊人的畅通,顺道还要裹挟上色彩和滋味,传到欧阳萸耳朵里一定生动无比,丑陋不堪。
方大姐那么护着他,能在这样的关头不和他姐弟一番?该替他出气的骂几句,该为他舔伤给几句安慰,再包办一下他私人生活的安排:看在女儿分上,婚就不要离了。
“不要再无聊下去了。
求求你。
” “方大姐告诉你的?” “我明天一早要讲大课。
” “就是方大姐不说,伍善贞也憋不住。
” 他甩开穿紧身秋裤的细长腿就往外走。
小菲的尖叫在后面追他:“你不要做鸵鸟嘛!头扎在沙子里什么事都没了,是不是?!” 他又去喝酒。
小菲想这个人真会自我否认,又是给自己冷茶淋浴,又是借酒发疯,还抵赖,就是不愿正视她小菲的价值。
她是什么样的热门抢手货色?难道她非得死在他这棵树上? 小菲走进去,把一件毛巾浴袍裹到他身上,又夺过他手上的酒杯。
她觉得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表现嫉妒很好玩,她今天偏要跟他的嫉妒心玩玩。
“怎么?我不值得你嫉妒?”小菲偏过头去找他的脸。
他不说话了。
他的“不说话”很厉害,多年前他就这样治她。
你劲大就折腾吧,我看不见听不见。
他的“不说话”里还有一层困惑:怎么会有你小菲这样无聊的人呢?换了我早就无地自容了。
“别太自以为是,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没人要我。
追我的男演员也不是白丁,人家是大学生,主要演员。
我不用介绍他,有的是人会跟你翻舌。
” 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
一看就知道这事在他那里已成了老掉牙的故事。
小菲的激情冷却了。
他的个性中有如此大的空白:缺乏嫉妒。
或许他真是太不在乎她了。
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自己艳遇不断,她出轨正好抵掉他良心上对她的欠债。
说到底,他是个极善良的人。
三种猜测中,小菲宁可选择头一项。
接下去的两周,她观察他。
他对她的态度丝毫没有变化。
他似乎很快乐,周末带着小菲和女儿一块儿出去骑自行车,野餐。
欧阳雪和父亲非常合得来,学校作文得奖,她只让父亲去参加颁奖大会。
少年航模组活动,她把材料和工具带回家,要父亲和她一块儿做。
小菲演出结束,回到家已经近十一点,见父亲和女儿的两个脑袋还凑在一块儿,锉着什么或粘着什么。
天热起来,父亲赤着上身嘴里叼着烟卷,烟把他两只眼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比女儿还认真。
小菲这种时候心里就很甜。
偶然地,她也会感到奇怪的酸涩:他对女儿这么耐心,对我从来也没这样过!同时她一怔:怎么连女儿也要嫉妒?她爱这个男人真是落下病了。
后来小菲在苦不堪言的日子里回忆这一段生活,她认为是他们一家最幸福的时光。
她会一再追问自己:她是否因为欧阳萸的宽宏而对他心怀感激。
没有答案。
小菲毕竟比较性情化,做事缺乏动机。
她在后来回忆时断定自己在这段时间里是个娴雅甜蜜的女人,至少她控制了自己的唠叨欲。
欧阳雪也是个好监督,一看见她的唠叨要起头了,马上给她个雪亮的眼色。
两年里欧阳萸写了一册小说、一册散文,都是他在下乡时期搜集的素材。
文字如他一贯的考究优雅,故事却十分凄厉。
要许多年后,人们才发现他把批判藏得那么曲折。
他写作并不用功,有客人来他马上把自己从书房里释放出来,有人请客,他也乐意出去放放风。
他的作品一篇接一篇地发表。
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写出来的。
连小菲都奇怪:“没看你写呀!”他说:“怎么会没看见?我每天总要写半个钟头一个钟头。
”小菲想,像欧阳萸这样的作家是不靠一张好屁股的。
“杰克·伦敦一天才写五百个字,活到四十多岁,照样有那么多作品。
”他告诉女儿。
他的客人里新面孔越来越多,又像当年业余诗人那样围住他,听他对他们业余作品的指点。
和当年不同的是他从来不读任何人的作品了,拿过来便往书架下面一塞,等那个业余文学家回家聆听他反馈时,他把稿子还给他,嬉笑怒骂地评点一番,那番评点放到谁头上都适用。
有时他从书架下抽出稿子,还给人家时才发现还错了人。
不过没人和他计较,欧阳老师是所有人的朋友,烟酒不分,吃喝不分,谁来了都有一顿酒饭招待。
厨房里存满“午餐肉”、“凤尾鱼”、“响炸黄鳝”、“红烧圆蹄”,只要食品商店有卖的罐头,这间厨房就收藏。
加上客人们有时提半个卤猪脸,一斤油炸臭豆腐,十个五香蛋什么的,冷餐会总是很丰盛。
如果小菲在家,她会做上两样素菜或凉拌菜去助兴。
他开心是她巴不得的,比他出门和某个猜不透的同伴去某个猜不透的角落要让她踏实。
从母亲那里学了几手厨艺,她也要借机献宝:蛋卷粉丝、火腿蒸鱼、生姜煨鸭、仔鸡炖甲鱼、红烧鳝背,都是可以预先烧好,不必让她临时手忙脚乱的。
母亲一看小菲居然要为丈夫做菜,喜出望外,说有人开窍晚,小菲就是一个。
团里排新戏《南海长城》,小菲又一次成主角。
三伏天排练,她又是刺刀又是长枪,浑身汗如水洗,坐在板凳上就留个水印子。
晚上回家,她照样给欧阳萸的一屋子客人凑趣,给他们添酒上菜,常常还打擂台,把某个业余文学家灌醉。
母亲有时来看看欧阳雪,每次都看见一群人吃喝谈笑。
她不高兴了,说小菲这么不会过,总有一天把老底吃穿。
小菲去银行查查账户,底子差不多是吃穿了。
她和欧阳萸一提,他便满不在乎地说:“有稿费啊!” 其实那两本书的稿费早就花完了。
但小菲实在不忍中止家里火热的欢乐。
只要能让欧阳萸高高兴兴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是事。
她偷偷当了欧阳萸母亲送她的金项链。
没过多久,又当了戒指,还是入不敷出。
小菲便向话剧团的会计师借公款,每月在她工资里扣除十块钱偿还。
那十块钱是她留出来给自己吃午餐的。
她可以吃五分钱的炒青菜,却仍然满足不了需求量。
她把欧阳家送给她的所有东西都一件一件偷运出去,当掉了。
话剧团的人看她天天中午一个炒素菜一盆米汤一个白馒头,都说小菲身材够少女型了,为演甜女还要天天吃斋。
女演员一向羡慕她从不离身的项链,发现它从她脖子上消失后都说小菲不知悟出什么来了,如此地返璞归真。
会计把小菲债台高筑的话传出来之后,人们再看到小菲吃五分钱的午饭便窃窃私语起来:“她又在搞什么鬼?家里一共三口子,丈夫挣那么多!”“就算养母亲和外婆,也不至于卖首饰、借公款呀!”这些话传给小菲时,她就笑笑。
她这人糟就糟在这里,动心眼子都是为些不着边际的事去动,碰到现实的难题,她就是“走着瞧”的态度,反正没有走不通的路。
这天她演出完了,走到剧场门口,发现欧阳雪站在灯下,灰尘蒙蒙的灯光里一大蓬乱飞的蠓虫,撞得灯泡沙沙响。
“哎,你怎么在这里?爸爸呢?” “爸爸有客人。
” “怎么了?” “你们团里的会计师来了,要见爸爸。
我没让他见。
” 小菲想,太歹毒了,什么事非得背地触她壁角呢?逼债可以当面逼嘛。
会计师警告过她两次,说私人借公款不得超过一年,也不得超过一千块,不然就要把每月工资全部扣除。
“那个胖子说,他必须让爸爸尽快把你借的钱还了,不然他会受处分。
” 明明是想探听借款的事欧阳萸是否知道,若不知道,丑恶的怀疑就成立了一半:田苏菲又和谁吊上膀子了,出去吃高级馆子,到高级饭店开房间,钱花海了。
“你为什么没让爸爸见他?”她搂住比她高一截的女儿。
欧阳雪不说话,轻巧滑稽地摆脱了她的搂抱。
女儿也产生了丑恶的怀疑。
“这两个月发现家里老是在丢东西。
”欧阳雪另起了个头说,“那个小手表没了,你的首饰盒子全空了。
” 小手表是欧阳萸送给她的礼物,是他们结婚三周年的纪念。
小雪从小就喜欢它,小菲许愿,到她上大学时,它就是她的了。
“你看爸爸天天在家里,开心吧?”小菲说。
女儿瞪着她:别企图转移话题。
“妈妈就希望爸爸开心。
钱呀,首饰啊,有什么用?” 欧阳雪似乎明白了。
“只要爸爸老在家里待着,开开心心的,妈妈就开心了。
”她们走到了公共汽车站。
女儿一直看着母亲,有点恐惧又有点怜惜。
她的母亲如何奇特地爱她的父亲,那样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的爱情方式,她是最好的见证。
“妈妈,你看不出来吗?爸爸一点儿也不快乐!”女儿忽然说。
小菲一楞。
“爸爸自己都不知道,他有多不快乐。
” “那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 “为什么他不快乐?” “他……怎么会快乐?” “是因为我吗?” “妈妈,你就看到你自己!爸爸又不是个女人。
” 小菲觉得女儿什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又把什么都说了。
“爸爸这样大笑大闹,就因为他太不快乐了。
他要骗骗自己,要自己相信他很快乐,和这么多朋友在一块儿,多热闹啊。
其实他很孤立。
” 小菲惊异极了。
她从来没有去想这一层。
女儿的话让她想到,欧阳萸那种嘻天哈地的快乐的确空洞。
原来她倾家荡产,维系着他空洞的假欢乐。
“你怎么注意到的,小雪?” “有时候……爸爸会叹气,又长又重。
有时候他弹两下钢琴,又停下来,我进去他也不知道。
一看他的样子,好像……好像那种什么希望也没了的人。
” “你和他谈过吗?” “我问他:爸爸你怎么这样伤心啊?他不承认。
” “好好的,他伤什么心呢?” “妈妈又要乱猜了。
你从爸爸写的东西里应该能看到,他为什么伤心。
” 小菲这才想到欧阳萸三年前的那场大病,以及病中和她倾诉的话,那场痛哭,万念俱灰,身心俱焚,之后他生出不少白发,长了一脸皱纹。
他的伤心使小菲震动不已,却不大摸得清头脑。
病愈的他很少去方大姐家,方大姐上门,他闲谈归闲谈,其实是“闲”多“谈”少:有时娓娓地谈一阵养兰花的经过,有时议论如何滋补养生。
滋补养生对于欧阳萸是个荒诞话题:他一顿喝四两白酒,造医生和自己肝脏的反,提醒他滋补养生,他会哈哈大笑。
小菲惊讶而羡慕:女儿比她更懂欧阳萸,好像懂得她自己便是部分地懂得了她父亲。
他怎么会不伤心?饥荒吞噬了村庄和人们,而回到省城看到的是幸存者们的自若。
方大姐曾经的悲悯心呢?假如她只有一点楚楚动人之处,那就是她青春时代的悲悯心。
欧阳萸已经在沉默中背叛了她,那个二十多年前他面对刑具也没有背叛的人。
他的伤心也在于此。
他的伤心在于他看到自己作为一个易于背叛的人,他有多孤立。
因此他夜夜狂欢,希望自己不要背叛大多数。
他总是说:“真想有个能谈谈话的人!”小菲此刻明白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人,一个与他心领神会的恋人,一同痛苦一同愉悦。
欧阳雪的成年版本,就是这个女人。
小菲生养了一场,却使欧阳萸多年前失之交臂的恋人神秘地诞生在欧阳雪身上,和她的父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沟通——大致是神交的那种缄默沟通,这使小菲不寒而栗。
回到家的时候,房子像点着了似的全是烟。
小菲打个手势叫女儿马上回她自己卧室去。
她脱下皮凉鞋,换上拖鞋,腿却一软坐在了地上:客人们太吵闹,没有听见她开锁进门的声音,还在行酒令。
这次行的酒令是“酒”字,古文古诗古词古曲中,凡含有“酒”的,都拿来玩,“酒”字落到谁头上,谁便喝酒。
欧阳萸嗓门嘶哑,把一桌人都灌晕了。
他玩这样的游戏太省力了,张口就告诉你出处、作者、年代、并有上下文连接。
小菲在门厅里听,觉得他这样的学问才华在这桌酒饭上是胡糟蹋。
这时有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吧,师母马上要到家了。
” “她到家怕什么?”欧阳萸说。
小菲一惊,他居然用这么粗糙的口吻说到她。
女儿是对的,他哪里是快乐?他是笑着发怒,笑着悲哀,同时他又害怕如此背叛下去,会众叛亲离,便在表面上拼命做得与多数人相同。
她站起来,扯扯衣服裙子,理理头发——师母嘛。
走到门口,她手指敲了敲大开着的门:“诸位,不早了。
”她一点表情也没有。
高深莫测的人一般是没有表情的,而她让人一眼看懂就是表情太多坏的事。
人们全尴尬住了。
他们的脚底板抛光了这所住宅的水泥地面,却从来没见过女主人板脸。
“噢!小菲回来了!来,这儿有个空酒杯!”欧阳萸满脸醉红,汗从太阳穴滴下来,一件白汗衫前襟上五颜六色全是番茄汁、酱油渍、啤酒白酒葡萄酒。
他对酒的品位一降再降,只要能让大家起哄发疯就行。
小菲把那只酒杯往桌沿上一顿。
客人们开始起身,一边赔笑不断。
“我们就手帮师母收拾收拾吧?” “不用。
”小菲轻轻地说,表情是不给的,“你们走吧。
” “别走啊,酒还没喝呢!”欧阳萸根本看不出小菲的不悦,“输了就赖酒啊?” 大家看看小菲脸若冰雕,手忙脚乱地开始收盘子,抹桌子。
“不用你们动手。
我收拾惯了。
你们在这里吃饭,哪天不是我收?”小菲说。
“不收拾!收拾什么?!来来来,才十一点钟!”欧阳萸端起自己的酒杯,“妈的,你受罚,我替你喝!” “别喝了!”小菲把他酒杯抓住。
酒洒下来。
业余文学家加专业文学家,七八个人都说:“别喝了,别喝了!” 欧阳萸毕竟修养好,一副好脾气的样子,不让妻子塌台。
“最后一杯!”他嬉皮笑脸地说。
“不行。
” “诸位,不准走啊,刚玩到兴头上。
今天你们师母在台上说错了台词,回家气不顺,大家原谅!”他不知让什么念头在心里呵痒痒,一个人闷头笑得发抖。
小菲感到眼泪都涌上来了。
她真是蠢女人,一年时间都和他的情绪发生着重大误会,居然把现在他这副样子当快乐!他在自虐。
“以后大家不要再让老欧喝酒。
他有肝病,”她生硬冰冷地说。
一片“好的好的”,“保证保证”。
他们一看欧阳萸和女主人嘻嘻哈哈,也都找到位置、姿态,一派嘻嘻哈哈,尊敬但不遵命。
“来来来,夫人的命令我从下次开始执行,今晚先喝完!”那杯子里的酒洒得差不多了,他一口倒进嘴里,再去抓酒瓶。
欧阳雪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穿着旧海魂衫和白短裤,头发披散,显然刚从床上跳起来。
她从父亲身后伸手,抓住瓶颈说:“爸爸,我来给你倒。
” 她把半瓶白酒揣在怀里,对客人们说:“今天就喝到这儿。
”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欧阳萸。
她像个装小老师的孩子,对其他孩子说: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
但欧阳萸不由自主地起身了,打着哈哈说:“他妈的,千金管老子,老子得给个面子。
散啦!”他举起手臂伸个大懒腰,从那点难堪中过渡过来,手落在女儿肩上。
小菲一阵黯然:她费多大劲也不如女儿一句话。
她在他心目中怎么这样无足轻重,不如一个十四岁的毛丫头。
同时她讨厌自己,太爱嫉妒了,一个母亲哪能去和女儿争地位?女儿一礼拜只回来两趟,平时住在学校。
所以欧阳萸尽量选择小雪不在家的日子开夜宴,一天夜里闹得楼下邻居也要翻脸。
小菲把欧阳萸从客厅叫出来,拉到卧室,关上门对他说:“你知道我欠了多少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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