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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去上海之前,欧阳萸正好去江南农村。
那一带水灾严重,艺术学院派欧阳萸带一部分学生和教师跟着解放军一块救灾。
小菲随团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大雨中听到摩托车声音,接着是叫她接电报。
欧阳萸电报上说一个熟人明天一早到达省城,送去一条大鱼,让小菲带到上海去送他的父母。
又是一个呆子行为,一条色的价钱和这封啰里啰唆的电报大概差不多。
但小菲把那条用盐腌过的十斤重的长江鲥鱼拿出来,放到公公婆婆面前时,她发现两个老人都是一阵百感交集的无语。
过一会儿老太太叫佣人把鱼分给某某亲戚,又分给某某长辈。
她听到老太太对佣人说:“还是弟弟有心,喏,记得他爹最爱吃的东西。
” 欧阳萸在家被称为“弟弟”,小菲还发现这个家和“弟弟”没什么过不去,兄姐们都很欢迎小菲,“弟弟”长“弟弟”短地问得小菲气也喘不上来。
这是个沉暗、朴素的家,挂了许多字画,摆了许多陶瓷,小菲猜想一定都很珍贵,因为它们的色彩、样子都很古很古。
房子是从一楼到二楼,窄窄地上去,每一层有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个浴室,三楼顶上还有一间小屋,开门出去是个平台。
欧阳萸的哥哥姐姐都结了婚,分别住在一楼和二楼,俩人都在大学里教书,娶的嫁的也都是教书的。
这是那种不太看重钱的家庭,最看重的是把书读进去,再吐出来,越多越好。
小菲到哪里都不拘束,但在这个家里她拘束极了。
她觉得公公虽然不记恨儿子,对她的到来也周到接待,但她觉得缺了什么。
缺了人情当中很重要的一味元素。
她却一时说不出那是什么元素。
似乎人和人、亲情和亲情相处的一道道手续,姿态、表情、话语——那些规定场景中的规定动作全都减免,减到了这场历史性的大团圆大和解没有任何戏剧性可言,掀不起任何情感高潮。
小菲想象当时欧阳老爷子撵他儿子出门的情景:“你不要再回这里了。
这里没一个人和你有关系。
请你把钥匙交出来。
不交也方便,我请锁匠换换锁好了。
那些你擅自从我书架上拿走的书,请你还回来。
从此以后,我们是陌路人。
明天买报纸,你可以留心一下,上面有我和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宣言。
” 她发现公公唯一流露了一点人之常情是见到他孙女儿。
女儿跟在小菲边上,一手拎着自己的塑料小皮箱,一见到爷爷便愣住了,像一个小动物根据什么神秘血缘信号在辨认这个老爷子。
不,似乎她早就认识他,只不过在想到底在哪里认识他的。
爷爷朝她伸出手,眼睛在眼镜后面柔和起来,淡泊的一个人也出现了刹那的浓烈度。
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小菲说上学起了个简单的名字,叫欧阳雪,一直有个心愿想让爷爷好好给起个名。
爷爷说雪就很好,和她父亲一上一去,音律对仗。
女儿却并不和爷爷亲热。
小菲知道老两口在国外度过学生时代,便叫女儿上去拥抱一下爷爷、奶奶。
女儿虽然才九岁,但主意很大,对母亲看一眼,走过去,老气横秋地给老两口鞠个躬,又伸出手和他们握一握。
老太太忍不住了,眼泪马上掉下来,哽咽着说:“……和弟弟一样!弟弟离开家的时候,不比她大多少……” 女儿一直用心地观察爷爷。
在爷爷和小菲谈话时,她坐在小凳上,看得全神贯注。
她好像看到自己身上冷静的那一半,而在小菲母亲身边,她是任性强烈的,常常也说得出不假思索的负气语言。
这个家也没像她外婆和老外婆那样对她重视,特为她准备点心、零食、水果。
她像大人一样平等地参与谈话,面前也像大人一样搁了一碟干荔枝肉和一个用来当餐具的袖珍银叉。
等她的堂兄、表姐上楼来,小菲发现女儿把自己调整得和他们一模一样,礼貌而淡泊,不要求做孩子的特权。
他们把她叫“妹妹”。
全家很快都把她叫“妹妹”了。
午餐也不因为小菲这样的稀客而弄得郑重其事,这是个星期天,但长辈晚辈各吃各的,三层楼开三桌饭,小菲和女儿自然和公公婆婆一块儿吃。
嫂嫂是这家唯一懂得寒喧的人,午饭之前上楼来问:“菜够吗?要不要我烧点东西给弟妹吃?” 欧阳老爹眼睛也不抬,朝她笑笑,摆一摆手。
她马上做错事一样走开了。
小菲看得出这是淡泊的淡,而不是冷淡的淡。
饭桌上四个盘子里,有两个装着小菲带来的礼物,一个是清蒸腌鲥鱼,一个是酱肉。
小菲妈知道女儿要见公婆,命也不要地张罗礼品。
食物不知怎么紧俏起来,样样都凭票证。
小菲知道母亲乘长途车下乡,背着沉重的米袋,用大米和农民换来肉食、鸡鸭。
然后该腌的腌,该酱的酱,把小菲弄成了个前背后扛的乡下亲眷。
如果小菲妈不为她准备这些食品,这张西洋椭圆餐桌上只有两只盘子了:油焖笋和虾米烧冬瓜。
鲥鱼只切了一段,老太太用刀叉分成六块,每人一块,老爷子两块。
君子之交淡如水。
人们在家里如此君子是否憋屈得慌?小菲就感到憋屈。
老太太连送她贵重首饰都是淡淡的,把一条金项链和一只翡翠戒指放在她面前说:“喏,我也不戴了。
喜欢你就拿去吧。
” 老爷子谈到欧阳萸最近的小说,也淡淡的:“几个孩子里弟弟最不会写,现在他倒成作家了。
” 大姐同样不露声色地拿了几块衣料和一张羊皮,说她反正穿不出去,大学里一个比一个朴素,小菲不嫌弃就去做两套衣服。
哥哥和嫂子稍为郑重些,送了小菲一床高级毛毯,一看就是特意去买的。
小菲奇怪了,这一家里怎么出了欧阳萸这样一个大撒手的败家子?钱在他口袋全都有腿似的。
也许这一家人都是淡淡地、漫不经意地败家?什么宝贝也不当好东西?后来她发现他们的确是这样,如果你对他们某件东西由衷地、热烈地称赞超过三次,那东西就是你的了。
小菲和团里人住在宾馆,不方便带女儿,就把欧阳雪留在婆婆家。
小姑娘看到书架上有一块极小的古龟化石,跟她爷爷说:“真好玩!”过了两天,她又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石头!”再过几天她什么也不说了,只是长时间地端详它,然后浮想联翩地长吁一口气。
老爷子把化石取出来,放在她手心上,说:“喏,拿去吧。
” 小菲很难为情,叫女儿把化石还回去,老爷子淡淡一笑,朝小姑娘扬扬手,意思是:别烦了,就这么定了。
女儿一天看见大姑背了一个铜鼓似的皮包,便说:“这是什么?真好看!” 大姑比爷爷还过分,立刻把皮包给了小姑娘。
小菲简直无地自容,把女儿叫到楼顶平台上,叫她“站好”!问她以后还向人讨东西吗?女儿站得笔直,反省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几年后小菲有机会和老爷子一起生活,她才彻底明白欧阳家人的性格。
那时她为老爷子做了一顶狐皮帽,老爷子遇见一个老亲戚不断赞赏它,他便摘下来送老亲戚了。
从上海回到家,政府对粮食、副食的紧缺有了解释。
一是苏联逼债,二是自然灾害。
性情平和了几年的小菲母亲又唇枪舌剑起来。
她的矛头是她自己的母亲和自己的女儿。
外祖母已经不和大家同桌吃饭,小菲母亲认为她老也老了,和她自己一样,都不是拉套的牲口,只配吃南瓜粥或芋干饭,肉食、菜油全省下来给女婿家三口人。
小菲假如贪馋一点,母亲背过脸也给她难听话:“没见过这么不贤惠的女人!左边是自己男人,右边是自己孩子,不能少吃两口?男人饿不得,男人养血养膘都难,孩子吃的是长饭!女人吃了有什么用?月月淌血都淌出去!”对老外祖母,她的话更恶毒:“活着不就糟践粮食吗?又不种田,不然吃下去的还积点肥!” 好在老外祖母只会脾性极好地问她:“啊?” “装聋作哑!你养了那么多伢子怎么都不管你呀?土埋到眉毛了,还有这么大胃口!” 因为母亲和外祖母把副食和油都省下来,她们的耗粮量便大得惊人。
母亲先是消瘦,渐渐浮肿,但她尽量把胃口压制住。
外祖母却没有这份意志力,自己在床上念念叨叨:“你还就是不死,给口粥就又睡到天亮了。
你活着干什么?吃伢子们的粮票?黑户口一个,你偏还不死!当时他们行行好,一块儿叫你跟你老头子去了,多干净……” 小菲妈听了,有时候会突然跳起来,拿根绳子走到里屋,把绳子往老外婆身上一丢:“喏,成全你!” “啊?”老外婆把耳朵又偏过来。
“又装聋了吧?” 这都是在欧阳萸不在家时发生的。
欧阳萸一回来吃饭,小菲发现母亲完全和过去一样,尽量在桌上摆出四个碟子,一盆汤。
欧阳萸很配合,说他爱吃掺南瓜的饭,芋干粉烙饼。
渐渐地,他在乡下住得越来越长久,有时三四个月才回省城一趟。
小菲刺探加搜查,却没有在他神色语言以及行装里发现异样。
她正在演《雷雨》中的四凤,无法跟踪他到乡下去,但她相信他又有了女人。
副院长加知名作家,女人们是什么嗅觉?马上苍蝇扑血地来了。
三十多岁的欧阳萸比年轻时更吸引人,不是沉默寡言的少年抑郁骑士,而是挥洒自如的情场老猎手。
他每回从乡下回来都消瘦一圈,不是让激情燃烧成那样是什么? 在排练中小菲从来没感到如此体力不支。
大哭大喊的情节,她几乎真晕倒。
下了排练场,她无论什么地方就一屁股跌坐下去。
一次她跌坐在一大圈铁链上,跌得生疼也无力站起来。
她怎么受得比四凤还苦?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看见自己面前地板上两摊泪渍。
“小菲姐,你的绿豆汤。
” 这是剧团给主要演员的补助,每天排练后一缸子加古巴糖的绿豆汤。
小菲抬起脸,想给站在对面的人一个感谢的微笑,鼻子吹出两个大泡来。
端着绿豆汤的男演员是50年代中叶戏剧学院毕业生,头发厚厚的,乱蓬蓬的,一双寡欢的眼睛,让你觉得这是个多思的男孩。
他是周冲的扮演者,说话先来一句:“小菲姐请教你一下。
”有时他说“请教”是不同意小菲对戏的处理。
但他常常在剧团人瞎聊时说:“请教一下小菲姐吧,她读过的书多。
”小菲常常受宠若惊:世上还有个如此崇拜她的人呢!她在那些巡回演出途中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背诵的诗句只有他一人记下了。
有时他也酸一下,念出来给小菲听。
叫陈益群的男孩子这些年一直暗中替小菲递茶送道具,领夜餐打午饭也常常是他自告奋勇。
小菲马虎起来什么也留意不到,但一留意就嫌陈益群粘手。
开心不开心,她都跟他逗:“谁是你姐?”或者说:“你不缺姐,你缺个妈跟在你后面给你擦鼻涕!”陈益群就会恢复成一个大男孩,和她打嘴仗。
小菲身上那个永远是少女的部分,跟陈益群在一块儿就显露出来。
“偷喝我绿豆汤了吧?”小菲吹着鼻涕泡笑问陈益群。
她觉得他这时出现正合时宜。
“谁偷喝了?我还把我的一份添给你了呢!”陈益群一认真就更孩子气了。
小菲感激得要命——他居然不问她为什么哭。
“今天我词都说错了!”陈益群两眼晶亮,一次淘气之举幸免了惩罚似的,“不过你们谁也没发现。
平常你对别人的词也记得特清楚!” “有时候好演员会即兴发挥。
” “这样的著名剧作可不行。
曹禺先生的每个字都得是钉子钉在那儿。
”陈益群坐下来,紧挨着小菲坐在链条上。
“未必。
曹禺先生写这个戏才二十三岁,一个暑假在图书馆里就写出来了。
” 陈益群又是那种景仰的眼神,那种自叹不如的微笑,说:“小菲姐知道那么多事。
” 小菲想说那是她丈夫知道的事多。
不过不知为什么,她此刻不想提欧阳萸。
似乎她已经败给那个女情敌了。
她一提欧阳萸似乎连那女情敌怎样讥笑她都想象得出。
“有时候想,小菲姐肯定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
这么好看,又是主角,又有知识,她还缺什么呢?” 小菲慢慢转过脸,看着他,说:“你知道什么呀。
” 那天之后,小菲就躲着陈益群。
一旦找不着他,她又怀疑是他在躲她。
排练场上,小菲就以四凤在周冲眼睛深处找究竟:到底谁躲谁?发生什么了,需要俩人相互躲闪?她却发现陈益群以周冲追问回来,问的是同一桩事:我们怎么了?于是周冲和四凤几乎就要把周萍挤出去了。
团长是这个戏的导演,马上发现四凤的激情火花冒错了。
团长一遍遍地给小菲说戏。
最后戏是开演了,但所有人的感情都有点错位。
这天晚上小菲卸了妆,心想,就是不一样了,往常陈益群会叫喊:“小菲姐,花卷给你领来了!”好可笑,我就是有什么想法也不会和他有想法,他比我小好几岁呢! 刚刚换好衣服,陈益群在走廊里喊:“小菲姐,又是洋葱花卷儿!” 小菲把门打开才意识到自己是一只脚蹦着蹿过去的。
她那么怕错过他。
陈益群手里拿着自己的饭盒子,里面有四个杂面花卷。
“我吃一个就够了,你小伙子能吃。
” “给你女儿吃吧。
” “她才不会吃洋葱。
” “那你家还有那么多人呢。
” “烦不烦?你吃吧!瘦得跟个鬼似的!” 陈益群在灯影子里,但小菲看出他欲语又止。
等小菲从剧场走出去,台阶上已有两个人在清扫了。
小菲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就是怕碰上陈益群。
再说家里没有欧阳萸在等她,她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区别?刚走下台阶,陈益群就在背后叫她。
“小菲姐!我送你回家吧。
我骑自行车送你!” 小菲站下来。
这样的夜晚有个陈益群这样的伴儿难得。
女人有个英俊年轻的追随者有什么不妥?她和欧阳萸结婚这么多年,追随得累死了。
这是夏天的夜晚,陈益群穿的衬衫没有扣纽扣,里面一件破旧的蓝色背心。
一骑车,风兜起他衣服后襟,蹭在小菲脸上。
那是很年轻的男子气味。
单身汉,却洁净。
小菲总是想在陈益群身上看到年轻的欧阳萸,陈益群的洁净气味使她明白他绝不可能跟欧阳萸相像:他是个很会生活,很有自我料理能力的人。
到了文化局大门口,路灯下小菲看见陈益群一头汗珠子,她掏出自己的手帕递上去:“拉了半小时蜂窝煤。
”她格格格地笑起来。
陈益群却没用手帕擦汗。
他说:“反正回去要冲澡。
走啦!”他把手帕还给小菲。
这孩子怎么学得这样恰到好处?前一阵还是黏黏糊糊,欲说还休的样子。
小菲马上觉得自己不自重,干吗给他手帕,万一他把它当成个意味暧昧的姿态呢?她小菲是欧阳萸的女人,欧阳萸的女人能让一个男孩子看轻吗? 第二天她一到团里就决定拿出不理睬的态度。
自尊必须捞回来。
让他误会,她可冤死了。
一上午陈益群没出现,小菲到食堂吃午饭时,发现他也不在打饭的队伍里。
她想她必须找到他,必须和他说清楚,她对他什么想法也没有,假如认为她有,她就说:好吧,从此再别给我领夜餐,打午饭,鞍前马后伺候我。
他就该认账是谁在攻谁在防了。
晚上演出前,小菲一看见陈益群就说:“你跟我来!”一条沿墙搭的长化妆案坐的十几个人全在镜子里瞪着小菲和陈益群。
陈益群跟着小菲来到剧院外的院子里。
她突然觉得这很荒诞。
一整天不见的人很多,好几天不碰面的人也很多,为什么要问他:“你干吗躲着我?”不能问。
那么说:“一天没见你,上哪儿去了?”更露骨了,更让他抓辫子。
见小菲没话说,陈益群说:“小菲姐,我昨天夜里想了很多。
” 小菲不知怎么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下面不用说了。
他上次说小菲姐该是世界上顶满足的女人,样样都有,其实话该这么听:“你样样占全了,本该是世界上最满足的女人。
” 他们都不再说话,也不动。
小菲转身走开时,她身后拖的那条四凤的辫子又僵又沉。
陈益群拉了一下她的手。
小菲不去细想下面要怎么办。
她连喜欢不喜欢陈益群都不问问自己。
糊里糊涂地,她快活起来,陈益群总让她从思念欧阳萸的念头边缘兜开去。
她渐渐壮实了,一个月前的裙腰嫌太紧。
排练休息时,小菲和陈益群就在院子里打羽毛球,又跳又笑。
这年头人人都减少身体移动的幅度,一张张菜色的脸不上舞台连表情都俭省了,演一出戏下来都感觉元气大伤,怎么会自找着消耗体力?所以小菲和陈益群在院子里雀跃的身影显得刺目,大家都不约而同想到一句话:“吃饱了撑的!” 起初没人在意小菲和陈益群接近。
但小菲是不知掩饰的人,有时把女儿带到剧院看戏,她便到处叫:“益群,你陪我女儿玩一会儿,我要换服装!”再过一阵,小菲和陈益群一块儿进进出出,有时还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
团里人开始窃窃私语:“比真姐弟还亲!”“当然比真姐弟亲!” 鲍团长是小菲的老上级,对她没什么说不出口的话:“田苏菲你搞什么名堂?四凤和周冲演到台下来了?这种事毁掉多少女演员?” 小菲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她就只配寂寞,连个陪她调剂调剂感情的异性都不配有。
小菲和陈益群长谈了一次。
最后一次谈话。
以后就相互远离八丈。
除了上台演戏,谁也别拿眼睛盯谁,人家会把它叫成“眉目传情”。
有时演出完了,那么晚,路上不安全怎么办?别的女演员有男朋友和丈夫接,或者住在剧团的集体宿舍。
不安全就不安全吧,一个女人孤零零地给宰了,是节烈,如果她因为有异性保护者而安全,这份安全是肮脏的。
长谈之后的疏远使他们立刻找到了悲剧恋人的位置。
小菲伤感的同时感激这种伤感,它让欧阳萸的离开不再牵痛她。
这次失恋的味道比永远不得要领地爱欧阳萸要好。
奇怪的是陈益群和小菲不期而遇、狭路相逢的时机越来越多:她上楼梯,正碰上他下楼梯;他去开水房灌暖壶,她正好在洗头发;她在新戏《霓虹灯下的哨兵里》演林媛媛,他的角色恰是童阿男。
头一次对台词,那件可怕的事故又发生了。
小菲睁着两只几乎失去视觉的眼睛,一个词也吐不出来。
照本子念也直是读串行,或者把词念成了老和尚的经文,无油无盐,百般无味。
这种现象在几十年后心理医学发达时有了解释,叫“障碍性暂时失忆”。
曾经是都师长使小菲的舞台生涯几乎断裂。
从那次舞台上遗忘台词之后,她一演到同一段落就恐惧,必须在侧幕边上安排一个提词人,她才有胆子上台。
好在《列宁与孩子们》后来并没有作为保留剧目。
现在小菲满脑子真空。
她进入一种神形分离的境界,她站在自己的形骸之外,看着所有人为她那具突然入定的形骸着急、焦躁。
她也为自己着急,却无能为力。
临时调来马丹。
马丹在第二剧组演易卜生的《彼尔金特》,上来就让大家看到,经过世界大师剧作检验的演员是什么台词水平,什么舞台造诣。
小菲又做顶替了。
在《霓虹灯下的哨兵》里顶替童阿男的母亲,因为那个女演员长期营养不良,得了肝炎,时而发低烧,不能排练。
她也顶替林家保姆,那个角色本来也是谁有空谁演,从来不正面对观众,大家说只用化半边脸的妆就成,不必浪费油彩和时间。
过了几天,陈益群得了急病,起不了床。
换上去童阿男的B角。
食品的紧缺使演员们不断发生肝炎和肺结核,陈益群的无名病症丝毫引不起人们的惊奇。
小菲冒险给他送了一包古巴糖,他急匆匆地只说了一句话:“快去请求领导,把林媛媛的角色要回来。
” 团长答应让小菲试一次彩排。
小菲的台词娴熟流畅,让她继续做顶替毫无道理。
第二剧组缺了马丹也减了不少光彩,于是话剧团下工厂区巡回演出的阵容又调整回来。
出发之前,小菲心情康复了,在卡车里看见被留在车下的陈益群,用力地看他一眼。
这一眼她看清了他的整个谋划。
他是没有任何病症的,他装一场病好让小菲夺回主角来。
原来他清楚小菲的忘词事故和他相关。
虽然陈益群不缺主角演,但领到一个主要角色在这饥馑年代仍比领到十听猪肉罐头或二十斤特级黄豆或一个月的高干加餐券更鼓舞人心。
那还是个认真的年代,人们还以“进步”、“图强”这样的词勉励自己,喝西北风也要树立出几个高大的角色来。
因此陈益群的割舍和牺牲是巨大的。
小菲的感动你可以想象。
她又是个易感的人,“宁天下人负我,我不负天下人”。
一个月的巡回演出结束,她暗地约了陈益群。
两人出了大门才渐渐走到一块儿,然后她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他急蹬而去。
不久他们便来到护城河边上。
树刚刚发芽。
她说她知道他的牺牲是为了她。
开始他不承认,后来不做声了。
“你这是何苦?我是有丈夫的人。
” “我活该,不关你的事。
” “益群……” 两人面对春汛中的河水。
这是欧阳萸和他那个天使般的恋人来过的地方?他们也这样痴痴地看着河水,心里想着“但愿人有来世”这样的话?原来真是这样,不能如愿的都成人间颂歌,都化蝶的化蝶,飞天的飞天。
后来欧阳萸带着他那位业余女诗人来过此地。
来过许多次吗?手牵手,肩擦肩,在某棵树下,偷尝一个吻?护城河的树林里全是恋人,影影绰绰,这里一对坐着的,那里一对站着的,还有几对在踱步徘徊。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集体陷入恋情。
想必恋爱能营养人们饥饿的肉体。
原来分手是越分越坏事:这才一个月的分手就使小菲和陈益群再也分不开了。
从护城河回来后,他们的接触转到地下。
只要有心寻找,到处可以钻空子进行闪电式的接吻拥抱,厚积薄发的男欢女爱让小菲感到青春再顾。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停止了猜忌欧阳萸,她对他一向有着特别发达的想象力,为他编排那个看不见的情敌的身世、形象、出场时间、戏剧推进速度。
她把他们房事的姿式都想好了。
她会呆呆地发狂。
如今这样长一段时间不去做那类想象,她不懂自己了。
小菲一生最不长进的就是城府。
在自我掩饰方面,她极为低能。
陈益群远比她老练,在角落旮旯里俩人亲密后碰到人,他会自若坦荡地遮掩过去。
但小菲会半天不知身在何处,痴迷加陶醉,只有十六七岁的心智。
这天早上,小菲刚起床,听见摩托车声由远而近。
她跑到临街的窗口,心想大概是欧阳萸拍的电报,告诉她几时到家。
果然,他乘的火车中午十二点到达。
她大喜过望,把很久没穿的深玫瑰红薄呢子连衣裙找出来,又翻出气味陈旧的深红唇膏。
可惜没有铅粉。
她急匆匆回到家,因为母亲总是藏一点旧时的鹅蛋粉,日本进口货。
母亲好几天没见她了,一见她一身红地进来,脸拉长了,意思是苗头不好,这么个打扮和神色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翻出母亲的粉往脸上扑,一边说:“欧阳萸今天到!” “作怪!也不是穿这个颜色的年纪了。
你男人回家看你这副样子,当是你外头养了个小白脸呢!”母亲在拔一只鸡身上的毛。
那鸡瘦得骨头从皮肉里戳出老长,颈子上的皮松垮垮,手抓上去,那皮转过去转过来。
小菲用手指把扑上去的粉掸薄,又对着镜子正面侧面地看看。
是有点兴风作浪,但是上午九点话剧团开会,回家换衣服来不及了。
什么话让母亲一说就那么丑恶。
交年纪轻一些的男朋友一定就是“养小白脸”。
也不年轻多少,才小她六七岁。
“你当你在外面疯什么我不晓得?”母亲说,“乖乖隆咚,眼睛都直了,魂都不附体了,三个月不看孩子的功课。
就是你男人不疑心你养小白脸,我都看得出来。
演那个什么二少爷的,是不是他?” 原来母亲自己溜进剧场看了她一出戏。
“你想的人我晓得,你做梦梦见哪个人,我都晓得。
饿饭都没把你脸饿黄,泛桃花心呐。
” 小菲提起皮包,打算不置可否。
谁碰上这样犀利敏锐的母亲不脱几层皮?然后就不知道怕羞了。
难怪她生性不腼腆,要归功母亲。
“男人回来了,该收心要收收了。
告诉你,小雪是我的命根子,你要把她好好一个家拆了,我不撕了你的皮!” 小菲不敢出门,又不愿意待下去。
的确有不少年没听母亲如此的数落了,她一个一个大主角地演,怎么就在母亲和欧阳萸这里争不出一口气来。
“你想在我跟前争气,就不要把男人看在眼里搁在心里。
你拿他们当心肝肺,他们就拿你当猪大肠。
你跟哪个去轧姘头我不问,我只管到后来你吃不吃亏。
你就没有不吃亏的时候。
不信你往前走,你妈就在你后头看着,看什么果子等你吃。
” 到团里所有人一看小菲全喝彩,不少人扭过头,坏坏地去看陈益群。
一个人叫:“小菲今天是什么日子?舞会不是早就停办了吗?” 她想说欧阳萸今天回来,又怕他们更拿她取闹。
她索性大大方方一转裙摆,说:“看我打扮一下就难受,凭什么我就该做老太婆?” “小菲怎么可能是老太婆,谁老小菲也不会老!” 她听出这人话里有话,不过她顺势扫了几下伦巴,说她十三点也好,二百五也好,她今天的好心情是不可能被破坏的。
会议一结束她就往家奔,路上买了三斤酥炸带鱼,明白那实际上是酥炸面块,里面包着一包鱼腥气。
但她想欧阳萸在农村待了半年,冬荒接春荒,不知已饿成什么样,只要“油炸”二字就是盛宴。
她买鱼花了半个月的工资,剩的钱买了一斤高价砂糖。
以后的日子呢?不过了。
欧阳萸的归来就是她的幸福末日。
小菲在火车站等到最后一个人出站,却没见到欧阳萸。
她赶快跳上公共汽车往家赶,直纳闷怎么就把他给错过了。
到家快两点了,窗明几净,冷冷清清,不是欧阳萸平素回到家就东一个包裹、西一件衣服那种温暖的混乱。
钢琴盖子也没开。
他一般总要弹一两首曲子,等小菲把洗澡水烧热。
也许直接去了艺术学院?也许方大姐用小车接站,把他劫持到她家去了?方大姐可能听说了什么有关小菲的闲话,现在正在跟他说:“对这样的女人你早该有数。
”无论方大姐怎样骂欧阳萸,他是她自家兄弟,是她青春时代的偶像和寄托。
现在对不起,小菲自己不成器,欧阳萸给她脸不要,错过了大好的十年机会,方大姐当然要把欧阳萸接管过去。
小菲坐在客厅里,心慌意乱地听着楼梯上的脚步声。
她一眼看见茶柜里有半瓶酒,是欧阳萸下乡前一帮门客来胡聊时喝剩的。
因为没有佐:酒的吃食,那天都醉得快。
小菲拿出酒咕咚咕咚地灌下儿口。
这时假如欧阳萸上楼来,她实话疯话都说得出口。
满心燥热潮起,一阵摩托马达声如牛头马面一般逼近来。
还是欧阳萸的电报,告诉她今天回不来,明天到。
邮电局的人也因为半饥半饱而认错地址,电报在城里兜了二小时的圈子才到。
她打开留声机,晕晕沉沉在客厅跳探戈,像是被谁大大地饶了一回。
一下子想到带鱼。
半个月的工资买的是油炸面团子,还是冷的、蔫的。
她被这个想法弄得直笑,酒精从内到外地摇撼着她,笑得真透彻,好久没这样笑透过。
三点钟左右小菲出门去,直奔陈益群宿舍。
因为欧阳萸即将回来,也因为欧阳萸即将不回来,她想找个人分享她的快乐。
只有了解她秘密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快乐。
这个人只能是陈益群。
她进了他的房间。
这是头一回,她看见他严肃、律己的生活环境:一幅条纹布做的单人床单,洁净平整,一个竹制小书架,每层都铺上雪白的纸,上面两层放碗筷、手电筒、全家福,下面两层放必读书。
床边有哑铃,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墨水瓶、一张周详的时间表。
清教徒一样缺乏乐趣和奢侈,跟欧阳萸整个成反比。
不知是怜悯还是嫌弃,抑或还有点肃然起敬,小菲进门时的狂喜退却下去。
陈益群问她怎么了。
他的意思是:你是疯了还是彻底想开了?要一不做二不休吗?同宿舍另一个出去了,分分钟都会回来。
小菲告诉他,原先欧阳萸今天回家,改期了。
他问改到何时。
她不忍说改到明天。
她说她就是来告诉他一声。
她出门去之后,门外一切照旧。
并没有人在门前转悠,嗅着疑迹。
下午他们又找到一次说悄悄话的机会。
在舞台下的乐池里。
乐池里昏暗莫测,他说:“噢,难怪你今天上午穿得跟个新娘子似的。
小别赛新婚嘛。
” “吃什么醋?” “不敢。
” “益群连你也要伤我,我以为世界上的人都唾弃我的时候,你是不会的……” “你伤我伤得还不够?你想过没有,我从头到尾算干吗的?没菜下饭了,拿我当块豆腐乳,顶多就是这样!你那副院长一回来,我就冷到一边儿去吧!” 小菲一下抱住他。
他这一说让她恨那个伤他的女人,拿他当下饭小菜,拿他解寂寞,拿他出气,报复她的丈夫。
她得替他疗伤。
她想这个女人太不是玩意儿,你看把他伤得多深?他哽咽得浑身发抖。
她用嘴唇去寻找他泪汪汪的眼睛。
不过小菲自己也不支了,那个不是玩意儿的女人伤的可不止陈益群,她也伤了小菲。
“谁在那里头?”灯光师的声音。
他俩抱着,一动不动。
“里面可是有电门,啊!”灯光师说。
他俩轻轻地松开彼此,蹲下身去。
灯光师拖了一根电缆,沿台阶走回去。
小菲跟陈益群说:“你先走。
” “你走。
” 陈益群走出去之后,小菲等眼泪干了干,站起来拂去头发上的蜘蛛网和衣服上的灰尘。
但她刚走出乐池就发现中计了。
灯光师站在台阶口,自然看见陈益群走前她殿后,险些触电殉情的一对就是他俩了。
以后小菲回忆时会想,要是欧阳萸那天中午按时到达就会有不同的结局。
要是他没有在县城突然病重,必须输一天葡萄糖,拖延了回省城的时间,灯光师就没有“捉奸”的机会,把他在乐池里听到和想象的汇报上去。
汇报别人、操心他人的品德行为,在那个年月是正直,是友爱。
第二天深夜欧阳萸才回到家,并且是让当地县委书记的吉普车送回来的。
一进门小菲几乎失声大叫,这哪里是她认识的欧阳萸?一张乌青的脸上两个塌陷的眼眶,头发给剃成了当地农民的发式,看上去应该叫他“柱他爸”或“铁蛋儿哥”。
想必头发长了,没理发的地方,随便叫了个担挑子串街走巷的剃头匠。
他一向对自己的尊容马虎,但如此触目惊心地糟改自己,小菲还是头一次看见。
送他来的人一口淮北侉话,大呼小喝地把他往客厅沙发上搀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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