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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乱坐罢了,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 正当此际,文淑却轻轻“咦”了一声,俯身从脚底捡起个什么来,“马提调,这可是您的?” 马提调一下子慌了神,“对,是我的,谢谢姑娘,给我吧。
” 文淑却把手一收,“不对呀,这香囊我瞧着眼熟,好像是哪位姐姐的。
” 旁边的雨竹将眼一瞥,惊呼一声,“这是如心姐姐的吧!瞧,这不绣著名儿呢?” 同坐的止芸也凑近来看,雨竹便从文淑手内抓起那香囊递过来。
那一只五彩香囊上是侍女捧春的花样,下头拿细细的针脚钩出“如心”二字。
后面一位倌人探过身,哈哈大笑了起来,“如心姐姐,你贴身的香囊怎会从咱们马提调的裤腰里掉出来?” 另一头一位倌人也小声戏谑:“怨不得马提调纵着如心姐姐往金刚队伍里头坐,原来是早知她有观音坐莲台的功力呀!” 轰一声满座大笑,如心的脸一下子红似熟蟹。
止芸则青了脸孔道:“你竟干出这等贱事?” 所谓盗亦有道,小班倌人们虽也操持皮肉买卖,但绝不是人尽可夫。
她们的客人全都是最看重脸面的官僚和富商,倘或身为情妇,竟替他们找来戏班提调这样的卑贱下人当“同靴兄弟”,岂不是故意叫客人受辱?而其他倌人们也会视这样的姐妹为害群之马:既然一个穷男子不花什么代价就能睡到你,那谁还肯在我们身上花大钱?所以只要哪一位倌人坐实了交结贫夫这一罪名,那就成了过街老鼠,前途尽毁。
如心老脸厚皮才蹭来第一排坐着,原是想大大露个脸,竟不料有多大脸现多大眼,整个人都慌了神,眼泪也哗哗而落,“没有,止芸姐姐,我根本和马提调不熟,是他私下里主动和我说,叫我开场前到你这儿来坐着亮亮相,他绝不赶我走……” “你和他不熟,他干什么主动关照你!”止芸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只把硕大的肥臀一顶,就把适才分给如心的一点儿地盘全数收回。
如心四仰八叉跌坐在地上,便又掀起了一阵哄笑。
马提调也急欲和如心撇清关系,拿出了一副铁面无私的样子道:“如心姑娘,你别胡乱攀扯,是你自己不遵安排,我好心给你留脸,你反倒扰乱场内秩序,就休怪我得罪了。
来人!” 早上来两个彪形大汉把如心拖下去,如心很清楚,自己那些客人里并无背景十分过硬的权贵,就有,也没谁肯为她抱不平,所以像这样空搅了“糖蒜”唐三爷的场子,她不仅会被赶出宴会,接下来还会被赶出槐花胡同,就此开始从二等窑子一层层往下落;而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阻止,甚至是稍稍减缓一些这永无止境的坠落。
如心发狂地怪叫起来:“不是我,我是被冤的!我之前根本不认识这个姓马的!有人害我,有人害我!我知道是谁了,就是——” 她的嘴被人拿布条塞住,但她未竟的冤辞业已被填补: “就是我。
”不过文淑并没让这句话从唇齿间掉出来,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金刚,她早已学会了隐藏赢家的面目,而只是静静地品味胜利。
诚然,她也有过失败,她平生最大的惨败就是被逐出秦淮河,仓皇北上。
从中她学到了:一、不能被抓到的污点是什么;二、随时能够给别人致命一击的又是什么。
这两点其实是同一件事——一个卑贱的姘夫。
文淑从不打算戒掉美貌体强的姘头,但她做得更为谨慎。
在北京的贵连班,她也收了一位男宠,就是班里的车夫头子,姓马。
有一回四金刚聚会,白凤竟当众揭穿了她与“马车夫”的私弊,不过因白凤当时惹犯了众怒,且精神状况也不大好,并没闹出什么风波。
但文淑唯恐被人捉住把柄,就立刻把那车夫从班中遣走,送去了戏班做提调。
若碰上柳梦斋接连几天不来,文淑便去“听戏解闷”。
就好比男人总有妻子和情妇,文淑的男人们也各有各的用场。
而就在那一个灰扑扑的黎明,当文淑从地毯上捡起一只香囊,并看清香囊的女主人时,她就知道该是马车夫——现在是马提调——出场的时候了。
她把那只香囊交给他,叫他在宴会开始前怂恿如心坐去止芸的身边博取眼球。
马提调为难道:“如心愿意,止芸不一定愿意呀!”“放心,止芸一定愿意。
”文淑抚摸着他骨节优美的象牙色手指回答。
想当初她从止芸手中夺走柳梦斋,止芸又带人打了她,后来她们在场面上虽不得不和气应对,但均已视对方为眼中钉。
而今如心又撬了她的墙脚,把柳梦斋勾搭上床,也算间接替止芸出了一口恶气,因此止芸这一向竟对如心大加青眼,二人走得很近。
文淑断定,哪怕只为了气一气自己,止芸也会纵容如心的僭越之举,暂容她坐在第一排。
而这时,马提调就会借维持秩序前来,再把那只香囊悄悄地抛落。
香囊上的名字现已随着一声声呜咽彻底消失了,文淑仍只是低首浅笑,手里缓摇着她的贝叶扇,柔韧清凉的贝叶棕[2]衬着她脸儿,一脸的意态闲淡,风致非凡。
雨竹从旁端详着文淑,眼底涌起了一丝欲说还休的笑意,“文淑姐姐,那一次白凤喝多了说疯话,说你和一个姓马的车夫……是不是就是这个马提调?他什么时候改行了?” 文淑停下手中的扇子,抬眸直迎雨竹双眼里的狡黠,“既然是疯话,还提它干什么?唉,凤姐姐的下场真是惨哪。
” 雨竹的笑眼为之一冷,“文淑姐姐——” 然而一声未落,蓦地里却腾起一片鞭炮鼓乐。
四月里天长,室内虽已上了灯,夕照却仍不曾尽熄,两股光照交织在一起,就好似有一片金红色海水在梁上涌动。
梁下缀挂着彩绸的绸结和茉莉白兰扎成的花球,一阵阵浓郁的馨香和着脂粉味道飘荡在管弦短长之上。
处处是织绣的桌围椅披、镀金的酒具、密密匝匝的人头、充盈满耳的低语……落日从釉层剥落的彩刻花窗里迸射出最后一道金光,乐宴正式开场。
打头阵的是文淑,软腰小步,姗姗登台。
台上点着一溜儿大灯,灯光全向着她洒下来,她那神清气秀的脸容仿似散发出一团宝气,通身冷却了光华,弥漫着幽媚的风韵。
她玉臂轻挥,先用轮指放出了一缕如泣如诉的琵琶声,跟着就巧啭喉音,仿似是幽谷猿啼,饱满而动人。
一曲毕,掌声殷然雷动,自二层看台的东西两侧,先后有案目[3]扬声宣告:“戴大人赏芍药两篮!”“柳大爷赏牡丹两篮!” 原来“百花宴”之得名除了以鲜花喻美人外,客人打赏的曲资也要以“花”来计算。
就见舞台两侧的下脚早已满满地堆放着牡丹、芍药、合欢、凤仙、长春、月季、紫薇、龙胆、木香等各色品种的新鲜花篮,其中自是以牡丹为贵,一篮就高达五百两白银,芍药略次之,也要四百二十两。
文淑一下台,两篮芍药、两篮牡丹就被捧来她面前,她略一点头,就往客人处谢赏。
倌人谢客赏,看似小事一桩,里面却大有讲究。
客人们全都是有头有脸的要人,彼此间的关系是好是坏又很难讲,众目睽睽之下捧了同一个姑娘,这姑娘先谢谁、后谢谁,做不好就容易得罪人。
因此曲场里索性下了明文,倌人一概按照打赏的先后顺序来谢客,至于姑娘们自己爱在哪一位客人的包厢里久坐,哪一位客人又可以点到即止,就靠她们本人去拿捏。
文淑这就叫人携了四色礼物——四柄杭扇、四挂苏绣、四卷高丽纸、四小瓶梅子酒,先往戴大人那里致谢。
这位戴大人的父亲是大学士,两位兄长也都放了地方巡道,他自己担着个二品官。
这楼上楼下都是同僚,他顾忌官箴,并不多留文淑,只单单客气了两句,就叫她退下。
文淑马上又将另一份一式的四色礼物送去到柳梦斋的包厢里,而后便稳稳坐下,与情郎一起谈谈说说。
文淑唱过后,剩下的两位金刚当中,雨竹乃最后压轴之人,因此这时台上就正当止芸——也就是柳梦斋的上一任情妇——在那里唱曲。
止芸一身真红色团花银丝纱衣,光艳摄人地立在场中央的一对木架前。
架子上插着箫笛拍板等乐器,琴师就在架边擫笛。
止芸空身轻扭着她肥美的腻颈香肩,抛动着山眉水眼,那眼光流动而闪烁,四面关情。
止芸唱的是《长生殿》里的“八转”,但听她一字数顿,一顿数转,圆活又缠绵。
可怎料到了“北调货郎儿”一节时,她那高低自如的声音却似碰上了什么障碍物,蓦然生涩了起来。
止芸忙冲琴师使眼色,琴师却闭目陶醉,闷着头把笛声往高拔,全不顾唱曲的已然力不从心。
止芸的气息被笛子带得是越来越浮,到后来一个错劲儿,居然破了音。
止芸到底老练,不露声色就遮掩了过去,但身为金刚竟出了此等纰漏,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下台时,尽管约好的捧家们照旧也是牡丹芍药地捧起来,止芸自己却脸色发乌、双目含泪,但也不得不强撑着上楼谢赏。
高处看台上,文淑依旧是慢摇团扇,不过她已觉不出那些细小的凉风了,浑只觉一阵阵舒爽的快意在眉骨后跳动着。
叫她的“马提调”去收买琴师,在替止芸伴奏时把笛音升高两个调子,这件事半点儿也不难办到,难的是熬人的等待。
她可等了足足一年多,才等到足够多的人、足够大的场面,让杨止芸栽这么一个足够狠的跟头。
至此,在傅家东园被她带人殴打的这笔烂账,终于能连本带利地勾销了。
文淑的眼光忽一顿,只见下面那珠光聚彩的池座里,雨竹正眯着眼对她笑,笑容莫可名状。
文淑当即就回以恬淡一笑,她根本不在乎是否已有人猜到如心和止芸——这一对蒋文淑的敌人——正是由于她蒋文淑的暗中运作,才会在今日双双落马。
猜到了更好!你们这群小婊子就给我牢牢记住,和我找麻烦是没用的,不管你给了我多少伤害,我都会还回去更多。
当我是吃素的吗?文淑冷冷地想,一边面带浅笑舀起了一匙桂圆洋粉送入柳梦斋嘴里,“止芸姐姐嗓音失润,是不是天干上火了?” 柳梦斋将他英俊非凡的面孔皱成一团,“我怎么瞧着她又胖了些……” 文淑笑睃他一眼,低声道:“你那阵不就喜欢胖的?说是‘如卧棉上’?” 柳梦斋闻言,抽过文淑手中的扇子替自己猛扇两下,“那是冬天!这眼看快到毒暑了……”刚好止芸的一位客人就坐在斜对面的包厢中,柳梦斋便遥觑着那一头低笑道,“钱老伯年纪大了,这一床好棉被就让与他吧,我火力壮,用不上。
” 文淑也失笑,又附去他耳边小语两句。
柳梦斋的笑容变得更坏了一些,也就更为他增添了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文淑着迷地望向他,体会着在小腹间盘旋升起的“爱”。
这么多客人,她最想做他的生意,这难道不是爱吗?那么多倌人,他偏偏选了她,谁又能说这不是爱呢!而她,只愿与他的这一段爱能够长长久久。
不绝的歌舞从他们眼皮子底下流淌而过,渐渐地,场上就换过了一批羽毛未丰的小清倌们,虽也一个赛一个的漂亮,但气质尚在青涩,难与之前那一班名宿相提并论,连带她们的赏客也都是以一楼的散座居多。
正值某个新人在台上卖力地连唱带舞,文淑的注意力却被抓去了池座里:但见一位手持长剑的舞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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