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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如火烈烈(3/3)

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

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

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

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

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统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啊”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错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

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

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

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

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

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

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

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

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

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

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

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

”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

“不,我没有做错。

”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

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

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

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

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

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

突然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

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

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

”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个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

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转着圈,怒视着身边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

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

“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

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

”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

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

”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

“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

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

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

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 河络地界的资源枯竭后,矿工城的生活日渐艰难,铁骨奥司选用的方式是建立佣兵团,为任何支付报酬的人族势力征战,为了那些支付给死亡的微薄酬金,河络佣兵死伤无数。

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和血液支撑起这座城市,就连奥司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里。

毒鸦曾经是奥司最好的部下,后来跟随熊悚,也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颅骨转向熊悚,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人,你可认罪?” 熊悚咆哮着吼道:“无罪!这是士兵的职责!沙虫妨碍了我们向下挖掘。

要得到矿石,别无他法。

” “是的,大人,我并未因死而指责你,但你是否考虑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矿石?” “只有矿石可以让我们逃避战争!”熊悚挥手向下猛砸,“这是矿工城存在的唯一使命。

你只是一名士兵……因愚蠢而死的士兵,有什么资格能对火环城的大事说三道四?!” “因谁的愚蠢而死……大人?”毒鸦转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斜瞥了夫环一眼。

另一个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标记的头颅不耐烦地叫道:“熊悚,在这里,你必须学会聆听。

暗月将至,时日无多。

” “传陆脐。

”从遥远的凤凰城而来的矿工头骨说。

毒鸦营山再次鞠了一躬,托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消失了。

头发凌乱、两眼懵懂的巡夜师再次出现在盘王殿里,他走起路来依旧跌跌撞撞,看上去干渴得要命。

他咂了咂嘴说:“我死于邪恶化的沙虫王之手,为了探寻夜蛾部那幅地图的含义。

这一含义我尚未来得及揭示给夫环大人。

” 熊悚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无罪!我给了他任务,巡夜师因此而丧命,他纯粹死于对地下的无知。

” 陆脐抓了抓下巴,他的胡子焦黑一片:“在真神面前,我们都如同刚出生的河童一样无知。

” 一颗颜色发青的头颅开口问话:“陆脐,你现在可以将那些要讲的话说出了。

”它同样古老,古老到两颗獠牙还没有退化,凸出在上颌骨边缘,就好像蛇牙一样。

星眼陆脐抹着嘴唇,他的胡子片片掉落:“我多次试图警告夫环大人,星象已经明示我们即将降临的危险……长久的大旱,还有那些从北面迁徙而来的猛兽,地下冒出的凶猛怪兽,这一切之间都有因果关系……” 熊悚只是冷笑:“和你那些疯狂的星星有关系……如此遥远的星星,与河络何干?与我们的生活何干?” 巡夜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瞅了瞅熊悚:“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诸位大人。

”“传火掌舒剌。

” 火掌舒剌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熊悚。

“地火喷涌得很厉害,我们死了很多人。

” “可是选择战争,会死更多的人,”熊悚愤怒地辩解,“我是你们的王,我必须做出一些看似冷酷的选择。

” “传石眼。

” 石眼杜坎是个矮小的河络,满脸都是疱疹,有些泡还破了,流下暗红色的水。

“我不认识这个人!”熊悚瞪着他说。

“他是地下河码头船匠,在梦泽林之战期间,火环城死于疫病的一千二百人中的第一个。

” “我……无罪!”熊悚宽厚的胸膛颤抖了起来,他捏紧拳头,慢慢地说道,“那条疫船,是蛮舞月奴的萨满设下的毒,他们用孩子做饵……我是得到了警告,但我们并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血咒这东西。

可是,我们至少救下了一名河络孩子,是的,她还活着。

我记得她叫……叫……” “一比一千二,这值得吗?你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无罪吧,熊悚大人?”见多识广的游历者头颅用一种格外低沉的声音问道。

“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

”熊悚慢慢地说,但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底。

“传罗达。

” 熊悚猛转身,是谁喊出了这道命令。

头颅们在石头上摇摆,好像在嘲笑他。

某只颅骨咧开嘴笑得太厉害,三块细小的骨头从它的耳朵位置掉了下来,那是锤骨、砧骨和镫骨。

河络们喜欢这三块骨头,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名字。

“我……”他无力地重复说。

“他无罪!”罗达说。

她微笑着看他。

也许死亡中没有岁月流逝,她还是那么年轻。

“我的每一个选择使我来到了这条路上,我会为自己的结局负责。

” 熊悚想要开口,却凝噎难语。

罗达死于疾病,虽然不是在当时,但是影月血咒的瘟疫彻底摧垮了她的健康,很难说十二年后她的死与那条风蛇部的黑船无关。

“熊悚,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他精疲力竭地说:“……我无法控制疫病,她的死亡让我痛苦。

我不想辩护。

”也许正是因为罗达的死,让他真正明了奥司留下的遗命,他不会再使用奥司的方式来帮助城市生存下去,也永远不再会离开这座城市。

“他无罪。

”罗达继续说,“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我们拯救的不是那条船,我们还拯救了维系城池存在的道德纽带,我们拯救的是火环城里所有活下来的河络的内心。

” “这是你的最终意见吗?熊悚必须救那条船?” “不,”罗达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最终熊悚选择放弃那条船,他亦无罪,因为他拯救了火环城众多的生命。

” 河络头骨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它们争议不休,骨头的低语在室内嗡嗡作响,良久不散。

最后颅骨命令说:“你退下吧。

”罗达消失在黑暗中。

裁决仍没有结束。

“传夜盐。

” 年轻姑娘出场的时候,熊悚的瞳孔还是紧缩了一下。

熊悚怒视着对面的女孩,他恨这姑娘,从认识起就讨厌,他记得她小时候似乎很调皮,到处闯祸,但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又记不太清了。

“我无罪!”熊悚说,“医生不用为切除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胳膊而负责。

夜盐要背离火环城,背离河络的生活,她就是被蛇咬过的胳膊,她死于这种无理的坚持。

” 冰冷的头骨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应该知道,那条船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名字就叫夜盐。

” 熊悚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这不可能。

” “你不愿意想起来,是因为你又杀了她吗?”游历者冷酷地逼问。

“不!不可能!” “这是你一直恨她的原因吗?”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颤抖,怒视着发问者,但是萨柯的眼窝位置只是两个深深的孔洞。

它无法与熊悚对视,也无法对他做出反应,这让他的愤怒如同扑空的大鹰,茫然无措又空虚失落。

他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吐露出自己的疑问:“跟随夜盐走,难道就能避免覆灭的结局吗?难道就不会有人因为夜盐的选择而死去吗?我们之间究竟谁有罪,就因为火环部族顺从了我的选择,所以我必须承担这种指责?” “你的话,也是我想问的话。

”夜盐说,只是平静地看着熊悚,摇了摇头,微笑,然后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

“传即将死去的人。

” 那颗无人能识辨的古老颅骨张开无牙的嘴巴说。

一些河络在火焰中显形,但他们的形象很缥缈,看不清面目。

“我反对,”铁骨奥司说,它似乎对熊悚还有些维护之意,“我们无法为即将发生的事做出裁决。

” 游历者萨柯立刻反对:“凡事均有前因,前因若定,后果接踵而至。

”黄脆的老颅骨点头赞同。

熊悚则努力地辨认那些幽灵,但他们宛若轻烟,聚散离合,绝无定形。

他摇着头说:“我无罪,但若他们还未死,我又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相关死者传唤已毕,夫环熊悚一直坚持自己无罪,各位大人可以做出裁决了吗?” “我无所谓,就算搞清了谁有罪,依然没人可以救我。

”缺失了下颌骨的那颗残破的头颅说。

它将头扭向一边,露出颊骨上刺的那行文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像是睡着了。

游历者萨柯立刻顿了顿下巴,语调清晰地说:“我的判决遵从你的内心,有罪。

” 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转过空洞的双眼:“有罪。

” 铁骨奥司长久地凝视熊悚,心事重重地做出了裁决:“有罪。

” 火环城里最古老的头骨本该进入永恒梦幻,如今也点了点头,张开它那磨损得很厉害的下颌,开口言道:“夫环熊悚、矿工熊悚也是战士熊悚,被裁有罪。

” 愤怒回荡在熊悚后脑上,让那儿好像有一团火般沉重。

“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他空着双手,团团乱转,想要找个出口冲出这场令人不快的地火之梦。

死亡的颅骨紧盯着熊悚,悄声细语:“你也可以是无罪的,你所做出的努力和抉择使你来至此地,离开炼狱的唯一方式,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的处境负责。

” “你们是谁?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活,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谁在搞鬼?” “没有我们,只有你。

这是你内心的审批,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审判。

你需要的不是裁决,而是宽恕。

宽恕自己。

” 颅骨们一起开口大笑,笑声叵测。

河络王难以克制,冲过去想要抓铁骨奥司的脖子,但是当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东西,它们好像一起收到了某个命令,当啷一声,整齐地掉落在石台上,寂然无声了。

熊悚从石台上捡起它们,和多年来所见一样,冰凉无情的骨头而已。

熊悚放声怒吼,紧抱骨头,合上双眼。

他清晰地知道一旦从梦中醒来,将会面对自己的死亡,但此刻却无比渴望那一时刻的到来。

快醒来,快醒来。

他对自己说,梦中铁骨奥司冰凉的头骨嵌入他的胸膛,快醒来,快醒来,时间所剩无几——现实来临,好像迅猛的野兽,突然扑在他身上,利爪如钩,在他脑子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夫环被震倒在地。

他猛地睁开眼,没有寂静的石头台子和那些白色的骨头,四周一片尖叫和哭泣、怒骂,还有冲天的火光。

从地火之眼里喷出的石头冒着火焰,噼啪作响,它们落入帐篷区,登时引燃了一片火焰迷宫。

四面八方的光线闪烁夺目,地下世界里,从来也没有这么亮堂过,这是熊悚一生中永远也见不到的景象。

烈火的藤蔓四下蔓延,像蛇一样发出咝咝声。

大甲虫好像一群群的火流星划破天空。

地穴里的风像是受到感召的妖怪,呼呼地向上蹿,各个方向都有火焰映照出的光和阴影,烈火组成的屏障快要挡住烛阴广场的出口了。

他意识到有个人跪在他身边,正在拼命地拉他起来。

“快起来,夫环!它冲着这边来了!”她在他耳边喊道。

在一瞬间,他几乎把她认成了罗达,或者是夜盐,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还有尖俏的下巴,都是那么相像,但她太年轻了,不可能是她们任何一个。

熊悚使劲儿晃了晃头,认出她是新选出的阿络卡。

由神之手。

“我知道该怎么办。

”夫环熊悚说。

他奇怪自己的嗓音变得如此奇怪,让他也觉得陌生。

他转身回看的时候,看见那些被锁在蛇辇船上的囚徒正在挣扎,有士兵在帮忙劈开锁链,但是太慢了。

多奇怪啊,他会因为这些苛刻而无法原谅自己。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努力逃避灾难,结果是更大的灾难。

如今那场血咒又算得了什么,还算得上灾难吗?他无声地嘲笑自己。

师夷在呼喊,在拍打他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

熊悚看她的动作如在水中,挥手张口,都很慢很慢。

他眨了眨眼,对她说:“去带他们离开。

按照夜盐的方式,或者你的方式去拯救他们吧,火环城就交给你了。

” “那么这里……” “这里已经完了。

”熊悚说,他奋力将阿络卡师夷向后推去,然后站起身来,向前走去。

火光映照出它那庞大无匹的身形。

沙虫低下头。

那双邪恶无情的目光,正对着他的眼睛。

“来吧,我知道你在找谁。

”熊悚说。

“我也许做错了很多事,但并不是被你打败的。

” 他从架子上取下了那面金光闪闪的沙蛇盾,还有长柄镰刀,掂了掂它们的重量,一种熟悉的感觉充盈全身。

“我从没丢失过一处阵地,从没有,”他对着铁冠沙虫喝道,“活着时从没有。

”“你现在要夺取它——你现在想要夺取火环城,就必须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熊悚冲它怒吼,“我会让你经历一场毕生难忘的战斗!” 脚下的高台被点燃了,火焰如同一口大碗,向上升腾而起,将他团团包围。

熊悚奋力厮杀。

他那黑色的皮肤和身体、黑色的灵魂开始同时剧烈地燃烧起来。

他挥动长柄镰刀,一道绚丽的弧线在火焰中爆亮,映亮了这座曾经压抑黑暗的地下王国。

那是他留下的战斗一生的最后印痕。

8 喷涌的地火轰隆隆地撞击着熔岩之井的井壁,沉睡了上千年的越岐山已经复苏了。

随时会有一场可怕的火山喷发,继续留在地下,纵然不被烧死,也会被毒气毒死。

河络们都意识到,大火环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了,他们必须顺着这条螺旋线的大通道向上逃,冲出羽蛇口,远离这座复活的火山,才有可能赢得生路。

向着夫环熊悚发起挑战的沙虫王,好像一条火龙跃入水中一样,撞开地面,将夫环带入地底深处,它冲破了广场的地面,一条一条的火瀑布则向上喷起,冲垮了围堰和那些雕刻着狰狞神兽的柱廊,熔岩的火舌已经漫过卵形广场的开口,封死了向上的出路。

他们彻底被困死了! 上千名盛装的河络如同被困在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不知该逃向哪个方向。

她必须想到办法将他们活着带出去。

师夷不无荒谬地想,只是短短几刻钟前,这些人还与她毫无瓜葛,但如今都成了她的子民,如何逃跑,就成为阿络卡师夷的第一个任务。

她知道地火神殿后有一条小道,跨越河童殿上方的山坎,身手敏捷的河络,或许可以跟随她从那条小路逃生——但是那些妇孺,也许就要抛弃了。

她还在犹豫,就看见云胡不归和沙蛤从那条小道上翻过来,正在往回跑。

看见云胡不归,她的心里剧烈地一痛,好像一根针刺入心口,但她立刻将这种感觉抛在脑后。

“退回去!这条路不通了!”云胡不归大声喊道,“更高一层的隧道上倒下的柱子,把山坎砸碎了。

” 她低头看见了沙蛤那双惊惶的小眼:“师夷……阿络卡,我们该怎么办?”向上的所有道路都被封堵,他们无法逃出地面了。

草原地蜥跳上她的肩膀,又跳下去,往前跑了两步。

“走!火!”地蜥口齿不清地喊,喷着气,昂着头四处张望,然后回头不耐烦地看着师夷。

“小哎,乖乖待着!”师夷叫道,“我会想出办法来的!” 小哎跑出了几步,然后再跑回来狠狠地咬她的脚踝,它以前可从没这么做过。

“小哎!”师夷愤怒地叫道,想要赶开它。

“它说它知道怎么跑。

” 沙蛤惊慌地说:“它说我们必须跟它走。

” “你听得懂它说的话?”师夷惊疑地问。

“不是所有,但是它们一直不停地沙沙地跑到我耳朵里。

”沙蛤惭愧地说,小哎继续蹦着高,想咬师夷的手。

或许她应该相信动物逃命的本能。

“它很烦躁,必须往这个方向走,我们必须走……那边还有一条路,有头上长毛的野兽……水里的眼睛……”沙蛤瞪圆了眼,“剩下的我听不懂。

” “我知道它要去哪里了。

”师夷拍着小哎昂起的梭形头部,心里头慢慢地有了个计划,只是还不够清晰。

她从墙壁上扯下一盏灯笼,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然后高高地挑起那盏灯,领头前进,一路高喊着:“大家跟我来!” 在这一片混乱当中,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她的眼睛像是能平息最可怕的风暴。

她所经过的每一区域,都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四处乱窜的河络会突然站住脚,转头看向新晋的阿络卡。

他们会沉默下来,回过身跟随着阿络卡前进。

“跟我来!”她高叫着说。

这就像河流汇入大海,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跟随着她的脚步前进了。

跟随她的人有铁匠门罗、木大师、铁岩苏玛、银手奇卡、厨娘蜡丁,甚至还有火炉嬷嬷,师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看见她,还以为她已经老死了。

火炉嬷嬷虽然老得可怕,干瘪得仿佛就剩下一层皮,却依然抓着一根瘿木拐杖,领着一群未成年的小河络紧跟在后。

她一定是世界上最老的保姆了。

只有赤甲越过人群,过来抓住师夷的手:“喂,小姑娘,不对,这条路不对!”铁鼠部的溪谷河络不熟悉地下生活,此刻更是窘态毕露。

赤甲的头发胡子都焦干卷曲着,汗水顺着他那张凶狠的脸往下流淌,“这路是向下的!向下的!流淌的熔岩很快会跟上来,到时候我们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你们必须相信我!”师夷简单地说。

“如果你错了呢?”赤甲依旧不肯放手。

师夷稍稍平静了一下,用她那双晶莹的眼睛望着他:“那我亦将为之付出代价。

” 赤甲遥空死死地盯着年轻阿络卡的眼,随后在目光的拼斗中败下阵去。

他松开手,向后招呼他剩下的部下,四十余名执镰武士突烟冒火,跟了下来。

那是他仅有的士兵了。

“你,你,你,你们几个,在阿络卡前面探路!”他怒喝道,“其余的人到后面断后,不要让一个人掉队!” 大火和炽热高温在后面追赶着他们,但河络族特有的循规蹈矩,让他们很快组成了一支有秩序的队伍,沿着道路前进。

云胡不归抱起一名害怕得忘记了哭泣的河络小女孩,挨着师夷走在前列,这条路他们曾经肩并肩地走过,那时候他们挨得更近。

此时有一种奇怪的气氛混在他们中间,他们的目光互不接触,师夷不敢转过头去看他一眼。

他应该已经将她忘了吧,她咬着嘴唇想,还是忘了最好。

惊魂动魄的队伍在后面跟了上来,黏稠的岩浆的流动并不算快,但紧跟着他们的脚步,逼着他们一直向前赶,稍有怠慢,脚后跟就会被烤焦。

风在半倒塌的柱廊和栈道间叹息,混杂着黑色的烟尘,热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河络们加快脚步,摸索着在隧道里前进,突然一阵凉风从前面吹来,将浓厚的毒气吹散,他们眼前一空,已经穿出隧道,走到了悬崖边上。

这里依然是黑暗统治的世界,穷尽目力,只能看到脚下有一条细细的白线,贴着绝壁之字形地往下延展,那是通往地下河的栈道。

身后惊恐的浪潮越来越大,终于冲出了隧道口,拥挤着往栈桥上跑。

最后一名河络跳上栈道时,紧随其后的熔岩也冲出了隧道口,火舌似乎稍犹豫了一下,才向着深渊猛扑下去,瞬间一道亮闪闪的红色火焰瀑布,照亮了整条大裂谷。

逃亡者们顺着之字形的栈道往下奔走,瀑布照亮了他们的前途,他们似乎已经听到了水声,走在前面的河络兴奋起来,开始奔跑,突然间,前头开路的两名执镰者突然发出惊恐的喊声:“路断了!路断了!”他们的喊声引起了一片惊慌,排在队尾的河络们更加用力地向前挤去,而前面的河络一起大声喊叫:“别挤了,要掉下去了!” 赤甲奋力维持秩序,才稳定住了军心。

师夷也来到了前面,提着灯笼向前照去,没错,这儿就是阿瞳掉下去的地方,甚至那根曾经挂住了他片刻的断裂木柱还在原处,栈道被失控的暴风吼虎砸出了一道长长的缺口,还没有修补完毕,没有河络可以跳过这么远的距离到达对面。

“别担心!我有办法。

”师夷说,她的话语还带着稚气,不知道为什么却充满了力量,让周围的人安静下来。

“大家拆掉我们身后的栈道,往前铺。

”她说。

赤甲沉默了一小会儿,放声大笑:“是个好办法,我们已经不需要回头的路了。

” 木匠和锯木狗们被推举了出来,他们虽然依旧惊恐,也没有称手的工具,但精湛的技术还在,他们沉默地干着活,手脚飞快地拆下了合适的长木料,回到上方的栈道被拆毁了,所有的人亦沉默着看这一切,他们有些伤感也有些不舍,好像只要通往火环城的道路还保留着,他们就还有希望回到那个地方去一样。

木匠们手艺娴熟,在豁口上搭出了一道窄小的临时木桥,桥板横跨咆哮的河流,就像蝴蝶飞舞在水面上。

师夷提着灯笼当先前进,窄木桥摇摇晃晃,但是很结实。

他们追随着那顶小小的灯笼越过了深壑,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要去向何方,只有云胡不归隐约猜出了她的计划,或者说是小哎的计划:他们正在逃往码头。

他提醒师夷:“那么小的码头,不可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 “我们不去小码头,”师夷宣布说,“我们要去找黑船,那里才是火环城真正的码头。

” “那条路……” “我们找得到,”师夷坚定地说,“一定得找到。

” 地形变化已经很大了,很多洞道倒塌,到处冒着硫黄味的烟气。

他们沿着悬崖边凿出的石头小径跑了二百来米,已经看见了码头下的黑水,被那场杀死了巡夜师的喷发岩浆堵塞了部分河道,到处都是崩裂的岩石,露出里面亮闪闪的矿石。

洞道上方那个模糊的狮子脸被劈成了两半,小哎鼻子贴地闻闻嗅嗅,跑了几圈又回过头看他们叫道:“哎!” 按他们原先的方式沿地下河前往老码头肯定不行的,师夷举着灯笼犹豫起来。

一只干瘪的手从她手里接过了灯笼,是火炉嬷嬷。

她老态龙钟地走在前面,说:“跟我来,我虽然老糊涂了,也许还记得那条路。

” 但即便是火炉嬷嬷,也没顺利在这个巨大的地下迷宫里找到那条路,他们迷路了两次,一次是木大师何踩找到了记忆,将他们带入一个刻满牡丹狮子的古怪门洞,后来,每到一个岔道口,上了年纪的老河络们就停下来围成一圈商议,这些年来,老家伙们都有意无意地忘却了通向码头的路。

还有一次是小哎找到了方向,它嗅着水汽和脚下的软泥,一路小跑,奔入一条逼仄低矮的通道,那通道几乎是由几块相互架起的巨岩下的间隙,最终它在一幅模糊的壁画下骄傲地挺起胸膛,自吹自擂地喊:“小哎!” 是这里!师夷长出了一口气:“我们在这里丢了一根木桨!” 他们脚下所处的位置原本该是河道,现在已经变成了半干硬的熔岩外壳构成的小路。

“这里离黑船已经不远了。

”师夷喊道,给队伍里的人鼓劲儿。

溪谷河络们跌跌撞撞地前进,在地下他们毫无方向感可言。

但火山河络们一旦认定方向,就变得坚定无比。

即便灯火不足,他们也能找到脚下要踩的点。

云胡不归认为,不仅仅是那只草原地蜥,所有的火山河络都是靠鼻子前进的。

这支队伍在曲曲折折的地下越行越深入,他们行走得越深入,就回忆起越多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

“就是这儿,”火炉嬷嬷坚定地指着一道好像弯曲脊骨的阶梯路说,“我想起来了,台阶下面有个小广场,对称地排布着六条小道,选择靠右第二条,就能直达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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