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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燕一直在一片高地上守着林珊。
他倚着一棵长满苔藓的歪脖树,林珊则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
任待燕发现自己已经不在乎别人会不会看见他们了。
他需要她在身边。
而他预感到,以后两人在一起的机会不多了。
入睡前,林珊说:“小心殿下。
”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也断断续续地睡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就醒了。
林珊还没醒,所以他一动也没动。
天慢慢亮了,照出了世界的形状。
过冬的鸟在叫。
汉金已然得手,可完颜还是宁愿在毡包里过夜。
他一向不喜欢城墙,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习惯,或者说,要不要去习惯。
天亮时,萨满来找他。
萨满穿着一件鹿皮半臂,腰上挂着铃铛和鼓,两只眼睛上涂着油彩,两块琵琶骨上有两道伤疤。
萨满说:“我做了个梦。
” 完颜不喜欢他的萨满,不过他用不着非喜欢他不可。
完颜累了,正似睡非睡,他清了清喉咙,朝火堆旁边的地上吐了口痰。
这天早上比往常暖和些。
雪化了,不过还会再下。
“有要紧事?”他问。
“你弟弟昨夜死了。
”萨满用的陈述句,没有警告的意味,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带的人大部分都跟他一起死了。
周围全是水。
”他补充道。
完颜从没料到自己会猛然产生这样的感觉。
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他在篝火旁差一丁点就把白骥杀死了。
“水?淹死的?”他感到口干。
“箭射死的。
” “确认无误?” 萨满根本不屑于作答。
一双涂着油彩的眼睛紧紧盯着完颜,过了一会儿,又移开视线,看向清早的天空。
天上有一只鹰。
完颜小心翼翼地掩藏住情感。
所有萨满都不可信。
这些人都行走在另一个世界里。
行走在阴阳两界。
现在他完全醒了。
他在脑中计算数字。
他很会算术。
他也很会拿主意。
他召集军中头领到他营帐来。
所有人都来了。
其中有些人从城陷至今一直都是醉醺醺的。
他点了几个名字,叫他们留守这里,又下令教他们如何处置汉金城。
汉金如今是他们的了,城墙要重新修起来。
他又点了几名头领,叫他们带领装满财富的大车和俘虏返回北方。
这些人高兴坏了,他们就要回家了。
完颜则带上三万骑兵南下。
他派出信使,去西边找到围困延陵的部队。
那里的两万阿尔泰军将奉命与他一起南下。
他还要为两军会师做出安排。
回头再做打算。
谁都知道,冬季里不能大规模作战,不过有时候环境迫使你必须违背古训。
一个漏网的皇子有可能凝聚和唤醒整个奇台。
正因如此,完颜才要想方设法把他抓回来。
如今这场战争已然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他和这个任待燕的战争。
完颜忍不住又想起当年在东北的一个夜晚,那天夜里,他忍受屈辱,被人逼着在火光中跳舞。
完颜不喜欢被人逼着跳舞。
那些柔弱的南方人,必须给他们个教训,好叫他们知道自己面对的究竟是谁,绝不能叫他们起了奋起反抗、重拾尊严的念头,绝不能让他们有半点希望。
那支骑兵队来自黑水江以北,这么多人死了,即便是在冬季,也要染红多大一片湖泽啊。
完颜可以宣称南下是为了替弟弟报仇,这么说骑兵们会喜欢、并理解。
实际上,他打算摧毁奇台。
他的手段将会无比凶残暴虐,以至于草原骑兵所过之处,不论是在乡村还是农田里,没有一个人胆敢抽出刀剑、拿起棍棒、搭箭弯弓,没有一个人胆敢抬头。
他完全不知道皇子逃往何方,而奇台又这么大,他并不打算追逐皇子。
当初弟弟说,要兄弟二人骑着马奔向南海。
弟弟志大才疏,已经死了。
大军南下的第二天深夜,也许是因为睡前喝了太多的酒,完颜反而睡不着了。
他总是想起白骥,想起两人如何一起长大,如何第一次遇见狼群,如何一起初上战阵。
他走出自己的营帐,抬头看着满天繁星,感觉到自己满心的忧伤与回忆。
后来这感觉过去了,再也没有出现。
同一年冬天,晚些时候,卢超问自己的兄长:“咱们是不是该举家南迁?” 天太冷了,外面尽管是响晴的天气,却还是出不了门。
兄弟俩在哥哥的书房里,隔着一只火盆对坐着喝茶。
“你打算迁到哪儿?”卢琛问。
“不知道。
”弟弟承认道。
“咱们可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啊。
这个农庄,我殚精竭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经营起来呀。
” 听兄长这番话,卢超鼻子一哼,乐了。
哥哥也笑了。
片刻之后,他接着说:“有大江天险,他们过不来。
” 卢超看着他。
“你是真有把握这么说,还是想要说服自己?” 诗人大笑起来:“我这个弟弟啊,太聪明啦。
不公平。
”他喝一口茶,说,“我毫无把握。
不过阿尔泰人距离这里还远着呢,就算淮水没有防备,大江沿岸也总该有人布防吧。
” “总该。
”弟弟语带嘲讽地说,跟着又揶揄道,“就咱们那些天兵天将?” 卢琛也是一脸讥笑,说:“这么说吧。
我已经老了,走不动了。
” 卢超说:“你不老。
”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哪。
”卢琛引用了两句诗。
走廊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卢马站在门口。
“来得正好。
”卢琛说,“我和你叔叔刚才正说自己还年轻呢。
我打算活动活动。
咱们这回当强盗,去山寺里抢黄金吧。
” 卢马摇摇头,说:“快来看。
” 有一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人数不多,不过在东坡杀人抢劫绰绰有余。
东坡这里虽没有黄金,却有食物,还有牲畜,以及不少钱物,眼下兵荒马乱,这些足以引来危险。
到处都有逃难的人,身无分文,饥肠辘辘,北方被番子所占据,他们大都逃亡南方。
卢马和管家已经召集了人力和佃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沉重的木棍和兵刃,在大门口列队站好。
诗人心想,两边人数大致相当,可是来人都骑着马,而且带着真正的兵器。
他回头看看堂屋门口,他的妻子正站在那里,是他的续弦,一个他敬重却多过爱的女人。
妻子就是这样的人,卢琛觉得她并不在意。
这是人到暮年时才有的另一种关系。
此刻卢琛见她警惕小心,却看不出害怕,便生出敬重之情。
反观自身,卢琛发现自己也不怕,只是感到悲伤。
有生之年他还想要有更多的体验,可是很久以前他还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离开零洲以后,一切仿佛都是一种恩赐。
卢琛想着这些后生,他们也当得到一份恩赐,不过也说不定。
如果农庄里遭人劫掠,那他们就没机会了。
突然,卢超说:“那领头的我认识。
”卢琛转过头,瞪大眼睛看着他:“还有,好像……” 说到这里,却没了下文。
卢琛盯着弟弟问:“好像什么?”语气似乎有些急躁。
“第三个人,骑灰马的。
” 卢琛望过去,却不认识那个年轻人。
这伙骑着马、全副武装的人已经到门口了。
领头的下了马,一拱手,说:“想必二位就是东坡的卢家兄弟吧?久仰,久仰。
” 不是打劫。
来者不想伤人。
卢琛也作了个揖,算是回礼。
“诸位远道而来,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不过恕老朽眼拙,不知尊驾怎么称呼?” 先表示欢迎,再提出疑问。
“啊,”先前说话的人回答,“卢大人贵为国使,自然记不得在下,不过当初大人出使草原,回京时,在下在朝堂之上有幸目睹了国使的风采。
” 卢超说:“我可没忘。
你是都统制任待燕,本来朝廷打算派都统制去攻打南京。
” 卢琛眨眨眼,越发仔细地观瞧这位访客。
这人全副武装,身上带着长短刀各一把,还有一张弓和一菔箭。
年龄不算小,看上去却跟年轻人一样。
他脸颊瘦削,眼神犀利,那是军人的眼神,尽管这话从卢超嘴里说出来,总会带点机趣和嘲讽。
再仔细看,那眼神却并不冷酷。
来者温和地说:“军人理当为国驱驰。
区区在下,不足挂齿。
不过我等所护送者,却是地位尊崇。
”他向骑灰马的人一挥手。
最先有反应的是卢超。
“殿下!”他失声叫道,“我以为我……哦,苍天有眼哪!” 他跪倒在地,前额和手掌都贴在庭院冰冷的地面上。
卢琛一听见“殿下”,也是赶紧跪拜,现在兄弟二人身后,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可是他猜不出来…… 另一个军人一翻身,从马上下来,然后扶着被卢超称为皇子的人下马。
“知祯殿下,”还好任待燕做了说明,“看样子是汉金陷落时,唯一一位逃出生天的皇族血脉。
” “这么说,汉金真的失守了?” 有个鬼魂早就告诉过他。
而这是他第一次听活人说出这个消息。
“除夕当夜。
那晚我们逃了出来。
” 卢琛慢慢站了起来。
知祯?诗人努力翻检记忆。
排行老几?十二?九?在朝廷里,这类东西简直跟饭食和毒药一样重要,可如果不在朝中,谁会记住这些事情呢?不过,他是皇帝的儿子,他拥有皇族血统,而且还活着。
“殿下!”卢琛大声说,“皇子驾临,我等惶恐,不知所言。
不知殿下如何来到这里?” “全赖上苍保佑。
”知祯皇子虔敬地说。
卢琛心想,这其中一定还牵涉到其他人。
也许就是这些人。
他看向任待燕,说:“东坡这里既有地方遮风挡雨,所有人又对奇台忠心不二,殿下的一应要求,我等定当竭力满足。
” “好。
”皇子回答道,“卿的这番心意,朕铭记在心。
” 卢琛扭头看看卢马,卢马站起身来打开大门。
他没有回过头去,但他知道妻子和弟妹,以及家中全部女眷都会立即行动起来,就像投入作战一样,竭尽全力让东坡做好准备,迎接接下来的一切。
任待燕微微一笑,整个面相都随之一变。
卢琛也回以微笑。
他活了大半辈子,发现很少有人会对微笑漠然视之。
他问:“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都统制回答:“我们中间有一位,根据先生信中的描述找来的。
” “信?我写的?” 卢琛又糊涂了。
不过生活中偶尔起些波澜倒也不至于让人不悦。
他突然想起来,这番感受倒可以入诗:当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生活也会变得多么无趣。
来客中的另一位催马走上前来,说:“我记得夫子告诉过我,东坡就在梅林溪东边,靠近大江,而且距离真正的赤壁不远——当年牡丹花开的时候,还在席大人的花园中说论起过夫子诗里的一处纰漏。
” 卢琛仔细一看,随即抚掌大笑。
他看着林珊,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想:人是有多么愚蠢,才会觉得生活再也不会出人意料?这个念头太过轻佻,不值得入诗,不值得浪费笔墨。
“齐夫人,真是稀客呀。
还有殿下,都统制,诸位将士,快快请进,贵客光临,敝庄蓬荜生辉啊。
酒菜这就预备,咱们先到屋里一叙。
” “父亲等等——”说话的是卢马,他还拿着祖父留下的佩剑。
他看看都统制,问道:“诸位身后有追兵吗?需要人手防备吗?” 卢琛心道,想得周全。
任待燕对卢马微微一笑,他似乎很爱笑。
他说:“多谢提醒。
我记得那天朝堂之上,你就在国使的身边。
我们身后没有追兵。
追兵都留在淮水北岸,全死了。
” 他看了皇子一眼,皇子已经迈过院门,正往堂屋走去。
“我们不会惊扰贵庄太久,”任待燕接着说,“我们会分出一些人,保护殿下前往杉橦,这是殿下的意思。
到了杉橦,殿下就安全了。
” “那其他人呢?”卢琛问。
他听出来,任待燕的语气里另有深意。
“其他人会返回北方,与阿尔泰人决一死战。
” 卢琛下意识地回头张望。
皇子殿下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任待燕。
卢超也回过身,也是有同样的察觉吗?兄弟二人换了个眼神。
“要是现在能洗个澡,”林珊开口打破了僵局,“我愿在天黑之前奉上六首词。
” “那就说定了。
”卢琛回答。
马匹都交给庄上佃户料理。
诗人领着宾客进屋,屋里已经燃起炉火,饭菜很快也陆续上桌。
他把皇子让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位子最靠近堂屋的火炉。
众人先喝了点酒,然后吃饭。
庄上众人先听来客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然后又把自己所知道的告诉来客,尽管他们所知不多。
天黑以后,众人聆听林珊的几首词。
林珊唱起当年的赤壁大捷,赤壁距离这里不远,大捷却在很久以前。
众人议定,林珊以后就住在东坡。
她被卢家视为贵客,不仅仅是因为林珊本人就受人尊敬,也因为她颇有人望、不久前才仙去的父亲,还有她的丈夫。
丈夫此时或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没死,便是和其他宗亲一起被掳去北方。
皇子又重复了自己的打算:他要去杉橦。
杉橦位于西湖和海滨之间,不仅富有,而且景色宜人,街道沿着陡坡一路通往海港,那里的海运贸易直通勾丽半岛、南海甚至更远的地方。
卢琛对这一切十分熟悉。
年轻时,他在杉橦做过官,那是旧党掌权的时候。
杉橦的西湖一直占据着他心里的一块地方。
他曾在西湖的远端主持修造一座长长的矮桥,供人们在宁静的湖面上行走。
卢琛卸任以后,这座桥就被人们冠以他的姓氏,被称作“西湖卢桥”。
倘若得到任命,卢琛愿意返回杉橦,在新的朝廷里做官。
卢琛在饭桌上观察过皇子。
他恐怕不会得到任命。
也许弟弟可以? 汉金陷落了。
奇台需要新的朝廷和皇帝。
的确,杉橦大概是最合适的地方。
知祯身为太上皇的嫡子,正是继承大统的合适人选。
一切都讲得通。
卢琛躺在床上,听着花园里风吹泡桐树叶的沙沙声,像是安静的曲调。
他一向很喜欢风过树叶的声音。
圆月初亏,月光清明。
年轻时,卢琛曾开玩笑说,司马子安就是个咏月诗人。
这真是不公平:司马子安之后,任何人的咏月诗都成了对“谪仙”的效颦之作。
他又想到一个佳句。
稍晚一会儿,尽管冬夜寒凉,他还是从床上起来,点上油灯,滴水研墨,然后把诗句抄写下来,以免等天亮时把这句诗忘了。
这下,这句诗就丢不了了。
他轻声念了出来:“汉州万里赴杉州,万里迢迢万里愁。
” 他又念了一遍。
他听着风声和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月亮西偏了。
他睁着眼睛躺在床上。
他敏于观察,又一向懂得女人心思,他知道,此刻要么是在都统制的屋子里,要么是在林珊的卧房中,任待燕应该和林珊在一起。
时局艰难,在东坡这个暂避世事的小地方,但愿他们能拥有片刻的欢愉吧。
随后,他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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