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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容颜若飞电(3/3)

是手中黑子终于落了棋枰，突入了白子的势力中去，成了一颗孤子。

落子之人身着唐草白衫，年纪不过十六七，麦金肤色，长眉入鬓，似是极俊美的少年，又恍如极英气的少女，竟是扑朔迷离。

&ldquo这一手，打入太急。

棋须依理而行，不可无理强行，入境宜缓啊。

&rdquo剔灯人放下铜签，说道。

白衣少年抿唇一笑，英气中竟然清艳流转。

&ldquo宁弃数子，不失一先，这不是义父你一贯教导的么？现下义父既无把握一口吃掉我，又不能容忍我扬长而去，待要如何呢？&rdquo 中年男子沉思片刻，扳了一手。

少年亦不假思索，再落一子。

中年男子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棋盘。

少年看他所指位置，不由得脸色微变，口中却还是强词道：&ldquo尚未收官，若是一目半目与你计较，未必就输了呢。

&rdquo 中年男子闻言抬眼，右嘴角边一道半寸长的旧刀痕轻轻上挑，在端方而温和的一张脸上，画成了一抹似是而非的笑。

&ldquo所以啊，海市，我怕你毕竟还是气太盛，这个黄泉营参将，你若是做得不舒服，倒不如回来，我再替你安排出路。

&rdquo 海市捻着棋子，沉默不语。

恭谨的叩门声响起，濯缨隔门说道：&ldquo海市，你订的衣裳送到了，织造坊等着回话呢。

&rdquo 海市搁下棋子，说了一句：&ldquo义父，若不能嫁我想嫁的人，那我倒宁愿在关外自由自在地呆一辈子，再也不回安乐京。

&rdquo 男子低垂了眼，一枚棋子轻叩棋枰，似是充耳不闻。

海市一推椅子，起身开门出了书房，濯缨正在门外，二人一同向霁风馆前庭走去。

有别处服侍的宫人来霁风馆送礼的，路上远远望见他们二人，莫不避让在侧，敛衽施礼。

一句两句私语，却随风送到了两个习武的人耳中： &ldquo那就是凤庭总管方公公的两个义子？嘻嘻，果然年长的气宇轩昂，年少的姿容清俊，若是宦官，说不准能做个对食呢&hellip&hellip&rdquo 对食，即是宫人与宦官如夫妻般同寝同食，聊慰寂寞而已。

&ldquo哟，你这蹄子好没志气！如今方濯缨就在羽林军里当差，哪天能放我们出宫婚配倒好。

&rdquo 海市戏谑地望着濯缨，只见濯缨一张净白脸孔微微涨红，步子迈得奇大，仿佛能把那些闲言甩开似的。

却还是隐隐听见了&mdash&mdash&ldquo只可惜那个年少的方海市，任命刚刚下来，是要去北疆，从此就难得见到了。

唉唉，倒不如对食的好。

&rdquo 这一回，海市的麦金面皮上，微微透出了红。

濯缨浑忘了自己方才难堪，无声地笑了。

海市困窘已极，悻悻地道：&ldquo当年初入宫的时候，我问众人说什么是对食，也不知是什么人，居然告诉我对食就是一男一女，对面吃饭&mdash&mdash如今倒做得一副老成模样。

&rdquo 濯缨长笑，二人加快脚步向前庭走去。

织造坊主事施霖见他们来了，忙不迭搁下茶碗，起身来一揖，也不多言，从绢纸包裹里拎出一件衣裳，向他们抖开了，面团似的一张脸上大有得色。

&ldquo啊呀，施叔叔好偏心！&rdquo濯缨脱口而出。

原是一件烟灰缎子箭袖短袍，显是海市的尺寸，后背使各色青紫丝线绣了只苍隼，毛羽爪啄无不逼真飞扬，眼里点了一点翠色，灵光闪动。

凤庭总管方诸得势，连带两个义子，大的进羽林军当差八年，不到二十四岁便授羽林千骑的正六位官职；小的今年武试中了探花，也派往北疆去任黄泉营参将。

他们织造坊向来是着意敷衍逢迎，一应衣物被服裁剪针工都是顶好的。

海市倒不好意思起来，道：&ldquo这衣裳倒是好看，可施叔叔把我打扮得戏子似的，到了黄泉关人家非笑话不可，却怎么带兵？&rdquo 施霖撺掇着海市就便换上试试，海市接了衣裳，避进厢房。

濯缨的衣裳则是羽林千骑的正六位朝服，玄黑地子，绣丹紫色嘲风神兽，下襟滚青碧白三色海浪纹。

濯缨只穿了身紧窄胡服，当堂披上朝服，果然合身修长，未戴武冠，只结上五色绦络，衬着他白皙肤色高鼻深目，十分华美。

正赞叹间，海市从厢房出来，那短袍正掐着少年纤细腰身，体格秀挑，肤色倒比濯缨还深些，光丽动人，那背上绣的苍隼竟是活了一般的，一对锐眼似盯着人不放。

&ldquo前阵子昶王闲走到我织造坊，看见柘榴起的绣稿，硬嚷着说柘榴是照着他养的那只隼绣的，这件衣裳该归他。

嘿，不要说祖宗规矩不准携鹰犬进宫，就是准了，柘榴又哪能看得见了？我好说歹说，这件绣品是用注辇国贡上的精细铜线绣成，虽然亮闪好看，却沉重得很，又粗刺刺地扎人，武将穿着倒也罢了，万万配不上昶王那矜贵气度。

还是等新丝缫出来，叫柘榴绣个细软密实活灵活现的给他送去。

好一通奉承，他这才舒坦了。

这位王爷啊&hellip&hellip&rdquo施霖一面唠叨，一面将衣裳重新折好。

海市也不好应他的话，只得笑笑罢了。

帝旭至今没有子息，唯一的皇弟昶王又浮浪奢逸，不成大器，偌大帝国，自乱离中统一起来不过十四年，倘使帝旭出个岔子，竟无人堪可继承。

濯缨并不说什么，只是探手抚着海市后背的苍隼，那猛禽似是就要裂帛而出，神光熠耀。

施霖微笑着说：&ldquo也不敢怠慢了大少爷，您袍子上那只嘲风也是出自柘榴手下，这丫头为了两位少爷的衣裳，真是下了死力，一个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头只管绣哇。

&rdquo &ldquo那可不成，累出病来怎么办！&rdquo濯缨脱口而出。

海市转回身去，看定了濯缨，只笑眯眯地不说话，直看得濯缨雪白的脸皮潮红起来。

&ldquo小少爷明日随军驻防黄泉关，闲杂人等不能前去相送，这儿先给您道个吉利。

二位少爷也代我向方公公带个好，我这便告退了。

&rdquo施霖罗罗嗦嗦说罢，拱拱手，转动敦实矮胖的身躯退出门去。

夜中，海市被微寒的风激醒，睁眼望去，卧房窗扉大开，茫茫夜色中，无数灯火川流不息，勾勒出永安与永乐两条帝都大道。

&ldquo海市，过来。

&rdquo方诸穿着苍绿唐草纹的大典朝服，自窗畔转回头来。

海市披衣起床，走了过去，与他比肩而立。

因黄泉营、成城营、武威营定例的每五年换防之期将届，今年边关吃紧，又各增兵三万，共十八万兵马明日一早在朱雀门外受阅，本就是不夜之都的安乐京，越发喧嚣了。

宫中也不安宁。

禁城中遍植了枫槭诸木，每每秋到浓处，深邃青天之下，一丛一簇赤霞朱锦地燃了起来，映着玄黑粉白的宫室楼阁，静穆中平白显出炽烈的美。

现下是夜里，宫中盏盏琉璃提灯穿梭如织，树影摇曳，照得红叶繁华剔透，惟有帝旭所居金城宫一派寂寥。

虽则朝臣都已起身整装，却也大抵知道明日的阅兵，帝旭是照例不去的了，可也难说他或许心念一转，真要摆驾朱雀门阅兵，因而偌大安乐京中依然彻夜人马调动，洒扫张幔，惟恐有失。

&ldquo为了天子说不准的一个念头，竟有这么多人在奔命&mdash&mdash可是，真是美丽。

&rdquo海市叹道。

&ldquo你也该整装了。

子时便要入营调兵往朱雀门列阵，虽然有老参将照拂，你也不可怠慢。

&rdquo 海市的朝服是正八位武官服，与五重由浅至深的青纱内袍一并齐整放在床头。

她抖开最内一重烟青色内袍披上，试着将内襟丝带交叉绕至背后。

自六岁起女扮男装，绝不要人贴身服侍，然而朝服重叠繁缛，无人帮助却也极难穿着。

&ldquo义父&hellip&hellip&rdquo海市为难唤道。

夜风梳理她披落的及腰长发，平日里那雌雄莫辨的容颜，此刻却是娟好入骨。

方诸将头偏向一侧，道：&ldquo我叫濯缨来替你收拾。

&rdquo 海市微微笑道：&ldquo您一向当海市是儿郎，不是红妆。

&rdquo &ldquo纵使你十年来习武游猎，与濯缨厮打到大，到底也是个女孩。

怪我将你养野了，待你从军归来，还是要好好地选个人家，为你送嫁。

&rdquo 海市忍下满眶的泪，含笑说：&ldquo义父在宫中当值时候，不也常常服侍娘娘们起居？濯缨哥哥好歹是个男子，于礼法多有不妥，还是请义父帮我罢。

&rdquo &mdash&mdash好歹是个男子。

听在宦官耳中，怕再没有比这更犀利嘲讽的言语了。

方诸眼中，却仿若镜湖冰封，不动声色，只是绕到海市身后，为她系紧袍带。

正是夜色深重至极的时辰，寒露节气的凉风吹送，不知何处宫人消磨长夜，隐约弹响琵琶一声两声。

海市伸开双臂，像个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纱衣与锦裳将自己重重叠叠围裹。

方诸轻柔触着她脸颊的手指，稳健温暖，即使是一滴灼热沉重的泪珠直直打碎在他手上，也只是教他的双手停了停，并无颤抖。

她满头檀乌发丝亦被他细细挽起，罩上玄黑缎子的武官冠戴，系冠丝绦分做五色，一一在颔下结紧，最终将佩刀与镶金狻猊腰牌悬于她腰间。

那腰牌穗子上一线缀着三颗黄豆大的珠子，幽暗灯火下荧然含光，海市认得，那正是取自她幼年时侯鲛人赠予她的一斛珍珠。

抿唇再转回头来的时候，她已分明是个勇武清俊的少年武官模样，目光静如寒霜，再无分毫缱绻。

方诸与濯缨送走海市，便往金城宫，预备侍侯帝旭起身。

寅时三刻，宫中传出话来，皇上昨夜批阅奏折劳累，今日不到朱雀门阅兵。

黎明前天地如同泼墨，十八万精兵跪地山呼万岁，十里钺声铿锵，城头火把连绵，甲胄起伏似暗夜海涛翻涌。

旌旗引领下，大军分部依序离开安乐京，武威营取道河西往麇关，成城营往莫纥关，黄泉营向西往黄泉关，各自换防。

行至望山隘口前，海市停下了马。

自安乐京向西望，柱天山脉绵延高峻，山脊终年积雪，形若一弯强弓，只有山脊正中这一个隘口可以翻越，犹如弓上的准星望山，正遥指着黄泉关，因此得名。

&ldquo过了这里，就再也看不见安乐京了。

我十五岁第一次去黄泉营的时候，还是个小小步卒，走到这儿便哭了。

&rdquo张承谦与海市并辔而行，眼望着天说道。

这张承谦三十二三岁年纪，是黄泉营本营派来交接名册粮秣的参将。

&ldquo怎么，张兄那时害怕？&rdquo海市漫声应道。

张承谦笑出一口白牙：&ldquo哪里，终于不必在乡里跟父亲学杀猪，可以打仗立功，光是想想，高兴得都哭了。

&rdquo 宏大的都城依然自顾沉睡，晨曦中，承稷门外一带丹枫如烟。

或许这便是最后一次看见帝都的红叶。

也罢，说了那般尖刻的话，纵再相见又能如何？海市自嘲地笑笑，拨转方向，催马一路小跑绕过隘口，将安乐京抛在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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