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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惊鸿
水雾中裹挟着淡淡的异香,浸润他的衣衫。
因为黑暗,一切有形质的景物都退让给了这虚幻的光影,无水而烟波浮动,无人而空谷足音。
节气已经入秋,夜气清寒,他却因为急切走得浑身燥热,反是觉得连这丝丝的鬼气都无限曼妙。
只因那时的他,还是咸通十一年凶肆中唱挽歌的伶人李可及,不是后来贵比王侯的威卫将军李可及,也不是光启年间远走边荒的罪人李可及。
日日参加丧礼,太多的死亡倦怠了他对生命的敬畏。
他的步伐终止于林阴深处一座古旧的破庙,缭绕盘旋的雾气,使得古庙远远望去好似燃着香的博山炉。
文公寺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和尚空照十分年轻,眉目清华秀逸,淡笑道:“李兄是信人。
” 李可及笑道:“为何定要我夜中来?”空照笑道:“他人应已睡,转喜此景恬。
茶淫诗孽,还是趁佛祖睡了安心些。
”李可及笑着抹去额上的汗水,最让他倾心的,便是空照的洒脱不羁。
李可及困居长安两载,空照算是他唯一的朋友。
身为穷困的歌伶,在这繁华到底也炎凉到底的长安,似乎只有山水才是最廉价的消遣。
他烦闷时便徘徊于风景优美的樊川山林,那一日口渴,想入寺讨杯茶喝,却因为囊中羞涩衣衫敝旧,无颜进恢弘盛大的寺庙,在偏僻处寻得这座小小的文公寺。
寺中只有一个年轻的僧人空照,李可及难得在浮世喧嚣中寻到这样一处不染富贵的兰若、一个不染富贵的僧人。
每每心情抑郁时,便来此倾诉抱怨。
上次临别时,空照叮咛他今晚入夜后再来。
煮茶的泉水在瓯内沸腾,如鱼目,如连波。
李可及又开始念他不甚新鲜的苦经,不过还是那些事,皇帝的爱女同昌公主病死了,皇帝悲痛欲绝,征集三千歌伶,于元宵公主葬礼上唱挽歌。
当今皇帝喜爱圣乐,多少伶人因此而获富贵,他一手琵琶一副歌喉技压长安,定然胜过当年王摩诘的《郁轮袍》,却无钱打点教坊官。
空照淡淡地笑着煎茶,未必在听,李可及也觉得无妨,这个乱世谁也不是谁的救赎,有人倾听,便是慈悲。
待三品饮毕,李可及的倾诉也心满意足地结束,空照却反常地有了回应,他抬起头静静凝望着李可及,目光中是少有的幽冷锐利。
李可及诧异道:“怎么?”空照神色肃然,道:“我早知你有富贵之相,今日得了我佛指点,有一场大富贵将落你身。
”李可及笑道:“你也玩装神弄鬼的那套……”空照却不笑,他站起身淡淡道:“随我来。
” 李可及心中疑惑,跟在空照的身后向后堂走去,他从未逾越这一条甬道,那毫无光线的黑暗原本就是禁止的意味。
甬道尽处是一间寻常的居室,空照在前开了门,一股清芬又馥郁的奇香奔腾而出,霎时充盈了李可及的天地。
那香味与他时常在佛堂闻到的檀香不同,清芬甜腻中又藏着淡淡的辛辣,沁入身周毛孔,令他目眩神迷。
他茫然地站在门口,不敢再举步。
室内陈设极为简素,唯一的金彩之色,来自一张香案上的香具,一只鎏金卧龟莲花香炉静静地焚烧,两只金宝子分侍左右。
不可思议的是,那盈盈上升的缕缕烟篆,竟然化作一片萦绕不去的翠云,如一道缥缈朦胧难以逾越的帷幔屏风,如林中闪烁明灭的月华,便氤氲出无边繁华的蓬莱仙宫。
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他真的在杳杳香云中看到了仙子。
翠云之后的小榻上半卧着一个女子,她通身缟素,面上亦无任何胭脂花子作妆饰。
他依稀只觉这女子非常美丽,却因为缭绕的香烟和苍白的容颜,让他觉得分外恍惚。
他距离她不过几步距离,却被那层香烟隔成了海市蜃楼,麻衣如雪的女子有一种虚弱的媚态,宛若朝生暮死的蜉蝣,因为短暂,淡远的美丽愈发让人惊悸。
香烟后的女子缓缓抬起头,轻轻颔首:“李郎辛苦。
” 听得她口吐人言,李可及禁不住双膝又是一哆嗦,不知是否要下拜。
他只觉这女子便是林雾山岚结成的精怪,这一抬首间,她眼中的幽冷实在不似活人,也不似眼含慈悲的菩萨。
他颤声问向空照:“这是……” 空照不语,只是望着榻上女子,李可及竟是头一次在他眼中望出了悲哀与依恋。
女子的声音也如香烟一般缥缈轻盈:“闻君雅善歌拍,妾有《叹百年》曲谱一套,君习得后献于皇帝。
皇帝此时正为爱女伤心,曲蒙帝赏,自有富贵逼人。
” 她提及皇帝的语气颇为漫不经心,无丝毫敬畏之意。
她缓缓挪过枕边琵琶,横抱在怀中,漫不经心地拨弹。
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李可及倒抽一口冷气,他自是方家,几个拢捻后便听出女子指上力道太弱,数个音都弹滑了。
可这丝毫未曾削弱乐曲百转千回、哀婉欲绝的情思,那如泣如诉的调子撕开他心中前世今生的伤痛,任由尘封的伤口在夜中汩汩流血。
原来断肠便是爱别离、求不得、生死大限。
他似是看到了残月照幽坟,愁凝翠岱云,他唱了一年的挽歌,头一次闻乐泪下。
未及曲终,女子似乎力有不逮,无以为继,几个凌乱的错音滑出,左手软软垂下。
泪流满面的李可及忍耐不住,掩面失声痛哭。
女子待他哭声稍歇,微微喘息着道:“妾艺鄙陋,不能曲尽其妙,乐谱歌词,一并奉上,凭君技艺,必能打动皇帝。
” 空照不动声色,取过案上一卷白麻纸交给李可及,李可及生恐自己的眼泪玷污了曲谱,胡乱用袖子擦了一把泪,颤声道:“多谢仙师厚赐,只是李某家中潦倒,进奉无门,不知如何才能上达天听。
” 女子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淡淡道:“江淮进奏官进奉的千匹缭绫,寄存在大安国寺,上等吴绫一匹可值钱百贯,君可凭此结交宫中采访使,采访使为神策军左中尉养子,左中尉可举荐你入宫中教坊。
” 李可及大吃一惊,所谓进奉,便是地方节度使为了邀宠求晋升,将盘剥来的地方财富献给皇帝。
进奉不是赋税,不入国库,专供皇帝自由使用。
他不可思议地道:“上供之物,如何取来?” 女子微微蹙眉,似乎这鄙俗的话题玷污了她,她只是轻轻抬了一下手,空照从香案上取过那只贮香的宝子,交给李可及道:“这是瑞龙脑,天子常用之香。
” 李可及望着空照,他的瞳孔渐渐收紧,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
这一缕香烟将原本恬然安适的文公寺变成了火海地狱,他看见那熊熊的烈火已经在身周腾起,天子的常用之香,进奉贡物的寄藏之处,那揉碎人肝肠的乐曲,让李可及浑身颤抖,他不敢接,后退一步喃喃道:“她是谁,你又是谁……你们到底要我做什么?” 翠烟后的女子声音仍然轻柔,语气却已冷如冰雪:“你听我指点,今日赠你龙脑、曲谱,一年内,许你位至公卿。
” 一个时辰后,李可及冷汗淋漓,终于逃出了这云蒸霞蔚的暗室。
空照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女子已经缓缓躺下。
她放落身子的动作缓慢,带着歌余舞倦的媚态,仿佛一朵苍白的朝颜在薄暮中静静闭合。
她的面容太过宁静苍白而少了生气,如同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
空照在榻边坐下,不同于香炉中的气息,那股甘远的清甜来自女子的身体,他爱惜地抚着她毫无血色的面颊:“原说我来交代他就好。
” 女子轻轻将脸颊在他掌心蹭着:“我不愿你为恶。
” 空照道:“自我遇见你那一日起,便诸般罪孽皆有,不差这一桩。
” 女子的神情有些黯然,换了话题:“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吓着了他?”空照微笑道:“谁会嫌弃富贵?”女子道:“人为财死,便是如我一般。
百年之中,总想要那么多东西,总以为会忍受那么多的苦楚,谁想到百年,一炉烟的工夫,也就过去了。
” 空照忽然觉得一阵悲怆,为自己,也为她,更为那数十里外的三百多座荒坟,为这葬送了他们青春的家国。
他俯下身来,埋首女子广袖中,在他依恋不舍的幽香中、在如同地狱一般的黑暗中低声啜泣。
他们正观赏寺中佛像时,进来两个乞丐乞讨,主人出手豪阔,多予施舍。
不一时那两丐去而复返,又引来许多乞丐,主人舍尽身上财物犹有未得者,便问寺中僧人:“寺中有何物,可借我一用?” 僧人原本未曾允诺,小仆却急忙向他使眼色,僧人心中一惊,骤然想起民间盛传天子喜欢微服私访。
大安国寺虽毗邻皇宫,但会昌灭佛时被毁,咸通十一年方重建未久,僧人入宫几次,却还未来得及见到皇帝。
僧人仔细看看来客,见他容貌气度颇有威仪,身边那两个仆从面白无须,疑似宦官,心中已有了几分忐忑。
他又仔细嗅嗅来客身上的馥郁香气,更是惊骇,这正是他进宫时在妃主殿中闻到的珍贵瑞龙脑香。
僧人得知自己遇到真龙下降,受宠若惊,连忙回禀:“柜内有人寄绫千匹,唯命是听。
” 僧人开启藏室,一众乞丐纷纷抱绫而去。
小仆对僧人说:“明日一早,于朝门相见,我引你入内,报偿必厚。
”客人骑马施施然而去,一寺的僧人诚惶诚恐,欢喜雀跃,自第二日起大安国寺僧便等候于宫门,却一连数日杳无所见,终于恍然大悟,那豪客、小仆、乞丐,不过是一个设计精巧的骗局。
直到那批精美绝伦的缭绫摆在了李可及的面前,他被那流光溢彩的花色纹路照耀得头晕目眩,提了几日的心终于放落,冷汗涔涔只想对着文公寺遥遥叩拜。
女子笃定地告诉他,大安国寺建成不久,地位虽高,寺中僧人却还无缘得见皇帝真容。
用一个假皇帝诓骗皇家寺院的僧人,原本与寻死无异,然而她的神机妙算通了巫,真的能将天时地利掐得那般准确。
李可及将五十匹绫给了那假扮皇帝的游侠,五十匹做了那些乞丐的赏钱,打发他们离开长安,远走江湖。
僧人是出不得长安的,这些人一旦出城,便是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再无任何线索可查。
他又依照寺中女子的指点,在西市与胡人交易,一匹绫对十两香料的价格,换取大批上好的郁金香与檀香。
胡商原本入中原便是以香料换取大唐的丝绸,得了如此珍宝,自然收拾行装回国,这批缭绫便彻底从长安绝迹。
李可及卖掉一成香料,来置办行头租赁居所,摇身一变成了倜傥豪阔的商人。
他再用两成香料贿赂宫中采买宦官,便得以将剩下香料,以每两二十四贯的价格卖给宫中。
官府采买香料的价格一贯是民间价格的两倍,他凭空便得了十五万贯钱。
钱十万贯通神,他也可以与趾高气扬的宫中采访使推杯换盏了。
酒到酣处,李可及从宦官口中套出了皇帝的喜好,天子才华横溢,好声乐诗文释教熏香。
这等名贵香料,一两便足抵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在宫中却用如泥沙。
皇帝御服必以瑞龙脑反复熏过,皇帝行走时,须有宫女在地上遍洒瑞龙脑郁金香,而宫中自皇帝至宦官妃主皆沉迷佛教,檀香更是不可或缺之物,每日耗费须百斤。
李可及对着满桌海陆珍馐,满面笑容,心中却恐怖得一身筋骨瑟瑟发抖。
这恐怖来源于他还身负着指使人假扮天子、骗取供物的滔天之罪;来源于文公寺中女子对皇帝、对宫内需求的了如指掌;来源于在这个穷困的国家中,还有这么多人,在蚕食着曾经风华绝代的大唐。
边疆千里烽烟、各州藩镇作乱、宫内宦官专权,苛政重税、兵灾水旱,长安却云集着六合八荒的妖童美人、僧尼方士、绫罗香料、珠玉珍玩,描画出一幅秾艳绚烂的行乐图。
他的恐惧还来源于文公寺,他一次次地为那翠烟之后的女子弹唱,无论他演奏优劣,那袅袅翠烟之后的女子从无喜怒,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凄绝哀伤,这哀伤让李可及在她对面的每一个呼吸都小心翼翼,只觉那翠烟幻影里的倩影如塞外春花、江南小雪,等闲吹口气就散了。
这种忧虑与恐惧在他终于打通了关节、得以进宫面见皇帝的前夜蓬勃得无法压抑,一曲既终,女子倦怠地缓缓点头,示意空照送客。
李可及因为方才纵声歌唱过的喉咙开始灼烧疼痛,他抱着琵琶,如同溺水时抓着的枯木,颤声问:“见到皇帝后,我能为仙师做什么吗?” 女子轻轻睨了他一眼:“不必,你但为自家博圣眷、求富贵便好。
” “可是,可是……”李可及努力发出声音,“我的一切底细,仙师尽知,仙师是谁,我却至今茫然,仙师教我取富贵、将我送到天子身边,举动之间,都是死罪,仙师不言明目的,恕李某不敢从命。
”他想,她教导了一个月,应该是重视在意他的,他可以有那么一次,和她平等地问答,而不是茫然地沿着她在虚空中指出的道路奔波。
对这样的威胁,空照的面上掠过一丝不悦,女子的音调却仍是那般的悠远,她慢慢地说:“我想下一盘棋,和皇帝,和这长安,看看,我能不能,将一个潦倒的人,变成权势熏天的公卿王侯,你如果不愿意,我可以找别人。
” 李可及紧紧拉着琵琶的一根弦,那琴弦如同刀锋,割得他的心几欲滴下血来,原来他窃喜的那一份患得患失,以为她对他别有深意的选择,在她来说,也不过是随手选出的一枚棋子。
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许久之后他才领悟这两句旧诗用在他的身上是何等贴切,他是一枚痴傻的棋子,被这只来自六道众生之外的纤纤素手摆布,为这百年世事唱了一曲送终的挽歌。
可是他有什么胆量敢拒绝她呢?无论是那辉煌真实的富贵,还是这悲伤虚幻的美人,于他来说都是无可抵御的诱惑,值得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地粉身碎骨。
他被宦官引入宫中的时候,方知道他从前对繁华的想象是那般的可笑,杜牧口中的阿房宫与大明宫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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