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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那些甜美的过往,一去无回了。
南舟一年到头也不着家一回。
江难让她负债累累,她硬是咬着牙把所有债都认下了。
小货主能赔的先赔了,实在赔不了的,就立了字据,日后连本带利的还。
有肯借钱给她共度难关的雇员,她便折了股份给他们。
这一下不仅解决了一部分燃眉之急,员工也有了主人翁意识,比从前更会替东家打算。
但只做船运是还不上的。
没见过比她更拼命的生意人,亲自上山下海,所有的货从源头盯住。
她见过世面,总能从穷乡僻壤里挖出些稀罕玩意儿,再用自家的船带出来,一到城中就是身价百倍。
她又很懂得洋人的喜好,品控又好,渐渐也有了几个固定的大客户。
这日南舟刚把绣娘们交上来的绣品送上船,亲点过数量,便要下船。
小庆从茶房跑出来交给她一封信,“可算是碰上了!是十姨娘叫我一定要交到九姑娘手上的。
” 南舟谢过他,下了船。
忙忙碌碌到了夜里歇下才想起信的事情,拆了一看,原来是南漪的信。
南漪的女儿要过周岁生日了,希望她这个姨母能到。
南舟恍惚了一下,时间竟然过了这么久了?她这一年多来飘飘荡荡,如不系之舟,心无旁骛地一门心思挣钱,什么都不去想,其实就是在逃避,希望时间可以疗伤。
她看了看日历,握着信怅然所失。
逃避能避得了一辈子吗?总该面对的。
她这么久以来不怎样见南漪,未必不是怨她。
但又能如何?木已成舟,该放下的总要放下。
南漪总是写信给她,一直把她当作神一样的仰望。
南漪虽做了少帅的小夫人,倒也没真正松弛过。
她没进过新学堂,一生为憾。
江启云待她倒也很好,由着她再进了大学读书。
不是考进去的,只是做了旁听生,却比寻常学生更努力,出了月子就又回了学校。
后来老师实在喜欢她,便破格录取了。
南漪对她掏心掏肺,心事都同她说。
说起梅氏染了烟瘾,整日里躲在床上喷云吐雾,孩子也不管了,一派生死由命的样子。
她心里愧疚,想对梅氏的孩子好一些,小的还好,大的那个对她犹如仇敌。
但她怕的并不是孩子仇视的眼神。
“姐姐,情爱虚无难凭,焉知梅姐姐的今日不是我的明日?他待我不可谓不好,但好得如同镜花水月,难握难掬。
只有我读了书、拿了成绩的时候,才觉得我在这世间是有安身立命的本钱的,不怕色衰爱弛、情断恩绝的那日。
一枕秋风,万事且随缘定。
姐姐,我是笼中鸟,身有双翼不得展翅。
姐姐却是鸿鹄高骞,愿姐姐代我游遍山河,历历经行处,我心常伴。
” 南舟合上信,愧意油然而生——她还是轻看了南漪,妹妹比她活得透彻。
回震州的船上她怎么都睡不着,这一年多来除了开始会失眠,她很少这样失眠过。
是不自信,不知道自己到底作茧自缚的是不是结实。
她没想过破茧成蝶,只想安安静静地呆在茧里。
她坐起身,从床头抱了个铁盒子出来,里面都是英镑折的东西。
自从她离开震州后,每回办完货都会收到一个。
大大小小的船,乌篷、舢板、龙船、远洋轮,还有一回收到的是郑和宝船。
她不知道东西是谁送的,有着怎样的目的。
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只知道这些是她深夜里的慰藉。
到餐厅里找到了半瓶酒,拎着就上了甲板。
这时候不会有什么人。
慢慢喝了一截下去,脑子还是清醒的可怕。
忽然背后有人带着点笑意地问:“不知道小姐肯不肯分半瓶酒给我?” 南舟吓了一跳,转过身见是个年轻的男人。
戴着金丝眼镜,只穿了白衬衫和西装马甲,手臂上戴着袖箍,袖子撸到小臂上,很有些风流做派。
她开始以为自己眼花,当成了裴仲桁。
但再一看并不是他。
他肤色不算白,小臂的肌肉结实,轮廓健美。
这人虽然也戴着眼镜,少了份儒雅的气质,笑得很不羁。
裴仲桁更清瘦些,有时候皮肤白得显得有种病态的美。
南舟避开了两步,“先生可以去餐厅里去拿酒。
” 男人耸耸肩,“餐厅已经下班了。
”遗憾的声气。
然后目光又落在她手里的酒瓶上,挑着唇笑了,“你这酒哪儿来的?” 南舟的清净被人毁了,也没有呆下去的意思。
“不介意地话送给你,我要回舱了。
” 男人倒是没客气,接过酒就喝了。
南舟刚要走,他横挪了两步,挡住她的去路,“同是天涯寂寞人,聊聊天吧,反正我瞧你也是睡不着。
”离得近了,淡淡的酒气喷在她脸上。
南舟蹙起了眉。
那人笑了笑,又迫近了一点,“这样,你把你的烦心事说给我听,我把我的烦心事说给你听,这样大家就都不烦了。
”说话间那人的唇就到了她唇边。
他身上的气息干净,危险,神秘,并不讨人厌。
南舟有一瞬间在想,或许试一式旁人,也许就没那么多痛苦了。
更何况是陌生人。
只是他的唇刚挨过来,她还是下意识地偏开头去,她还没到为了情伤就放纵自己的地步。
而且,没感觉——厌恶、喜欢、羞涩,什么都没有。
她的心是燃尽的死灰,谁也点不着了。
那人笑了起来,并没有强人所难,很绅士地退开了些,接着喝酒。
“为情所困?”他斜睨了她一眼,斜地靠在栏杆上,姿态洒脱,但眉宇间却是说不出的落寞。
“你又是为什么借酒浇愁?”南舟垂头理了理被吹乱的披肩。
“山河破碎,民生艰难。
”他缓缓吐了几个字,然后又自嘲地笑了笑。
南舟倒是意外,抬眼去看他。
他笑了笑,“是不是无病呻吟?” 南舟摇摇头。
虽然他刚才的举动称得上逾越,但她竟然不大讨厌他。
或许是因为第一眼错认成了故人? “在哪里下船?”他问。
南舟迟疑了一下,还是没瞒他,“震州。
” “巧了。
”他笑起来,目光放肆地打量她,但并不猥亵。
南舟没觉得被冒犯,直视回去,“做戏挺辛苦吧?”这样的人她见过不少,借着一副醉生梦死的花花公子的壳子,掩盖报国无门的失望。
这回轮到他诧异地笑起来,笑着笑着默然了,冲她举了举酒瓶,一口接一口地喝。
忽然大喊了一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喊完了,仿佛也发泄完心中的郁气。
两个人趴在栏杆上,看着茫茫的水面,都不说话了。
原来寂寞的时候,有个人在身旁也是一种安慰。
南舟不禁有些想笑,自己这点小情小爱也在这里借酒浇愁,而别人却是为了家国天下。
江启云头一个女儿,视作掌上明珠,生日办得极是热闹。
南漪平素都住在婺州,但这日是大日子,不得不往震州去。
梅氏早已不出来应酬,托病在床。
南漪不喜这样的场面,但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应酬,随着行礼。
客人一茬又一茬,她最盼的,不过就是南舟。
直到南舟出现在大厅里,南漪脸上才实实在在的有了笑意。
奶娘抱了孩子过来,粉妆玉琢的一个小人儿,穿着粉色的纱裙。
头发细软,头顶绑了个冲天的小辫子,扎了一个蝴蝶结。
一双乌黑的大眼,睫毛又长又卷,活脱脱一个小南漪。
丫头也不怕人,极爱笑,叭叭地吃着手指头。
眉眼弯弯,看得人心都化了。
“有大名了吗?”南舟一眼就爱上了,接过来抱住亲了又亲,奶香盈怀。
“叫江岚。
”南漪有点不好意思。
“‘风值水而漪生,日薄山而岚出。
’”南舟笑起来,“妹夫起的?”这叫法她也陌生,却亲热。
南漪脸一红,点了点头。
“小名叫什么?” 南漪方才有了孩子气的顽皮笑意,“不如就叫舟舟?” 开席时江启云叫人开了家里藏的十几年的女儿红,瞧得出是真高兴。
南舟一直同南漪坐在一处,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
稍晚些江誉白也来了,身边跟着的正是沈丹妮。
南舟一看到他进来,忙低了头,假装逗孩子玩,心跳得很乱。
沈丹妮送上贺礼,走到南舟身边看孩子。
江誉白的目光停在她脸上就再也挪不开了。
一年多没见过,知道她在躲他,躲得那么彻底。
她脸颊的婴儿肥不见了,人瘦了,神清如雪,越见风姿。
南舟自始至终没抬头,噙着笑同沈丹妮寒暄。
原来以为应该没有感觉了,可心还会痛,但掩饰的很好。
她紧紧抱着江岚,怕一旦没有事情做,就无处安放自己的无措。
好在煎熬总算过去,这样的家宴,江誉白总要帮着应酬。
余光见他走开了,南舟总算是松了口气。
忍不住偷眼看了看他的背影,只那一眼,眼泪就要抑制不住,强迫自己不再看。
过了一会儿,沈丹妮拖着一个人的胳膊到了南舟面前,兴奋地说:“七哥,快快,这就是南小姐。
我介绍给你认识了,往后可别再问我你的学校的事情啦!” 南舟闻言抬起头,看到她身边的人时愣住了,是船上的那个男人。
沈丹妮笑着把人往前推推,“这是我堂哥,沈均逸。
每回写信他总是问我他的学校怎样了,我同他说了你的事情,他一直说什么时候一定要亲见。
瞧,总算是碰上了!” 南舟冲他点了点头,沈均逸也很绅士地打了招呼。
但两人很自觉地像头一回见面一样,不过客气几句。
席开过半,忽然门上又有人唱客到。
众人都觉得诧异,谁这样薄主人家的面子,姗姗来迟成这样?转头望去,只见一人戎装抖擞,帽檐下一双桃花眼,蕴尽风流。
脸上一点淡笑,似有还无。
浓眉压目,笑意敛时,眼锋又说不出的凌厉。
他边走,左手边解着身上的斗篷,随手扔给侍从官,口中说着:“少帅恕罪,裴某来迟了。
”虽然他右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支棱棱的说不出的怪异。
但韶颜稚齿,容色明艳未减,却又锋芒凛然。
是个不请自来的。
江启云放下酒杯,沉了沉脸色。
在座之中有认得的,裴家四爷。
经年未见,竟然是一身戎装。
看这戎装制式,是邻省司令蔡敏麾下的武官。
再看肩章,品级不低。
江启云早知裴益已是蔡军军中一位军长,很能带兵,也闯出了些名气。
他同蔡敏虽然早晚一战,但目前还维系着面上的相安无事。
所以,他不能动他。
南漪听那声音顿时脸色煞白,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
南舟偷偷伸手覆在她手上,只觉得她的手冰凉的吓人。
裴益径直走到江启云面前,拱了拱手,“我们钧座做叫我来同少帅道喜,可惜路上耽搁来迟了,我自罚三杯。
”说着拿起桌上的女儿红,自倒了三杯,一口气喝光。
放下酒杯方才看到南漪一样,抱了抱拳,“哦,也给少夫人贺喜。
” 南舟只觉得南漪的手更冷了,只能紧紧握住。
南漪垂着眸子,微微颔了颔首。
席间安静下去,虽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但都隐隐觉得气氛不对。
“这就是小寿星吧?”裴益走了几步到南舟面前。
南舟紧抱着孩子侧身躲开。
裴益却俯身微微一笑,收敛了狠厉,眉目里柔情万种,“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南舟把孩子整个护在怀里,但江岚的眼睛还是露了出来。
小姑娘眨了眨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好看的年轻男人。
忽然,她从南舟怀里探出了头,小嘴一翘,接着手也伸出去了,“抱,抱……” 南舟的右手还握着南漪,只觉得手上一痛,是南漪用力地抓紧了。
她的脸白得没有一点血色,尽力维持着不失态。
裴益就是来看孩子的。
当小孩子让他抱的时候,他的心软得不像话。
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她。
如果孩子是自己的,那他一定能看出来的,或者一定能感觉到。
那是他的孩子,怎么都会像他一样漂亮。
南舟还在躲开他的手,但南漪忽然轻轻笑了一下,客气的声气,“姐姐,既然四爷想抱抱,就让他抱吧!” 南舟看了南漪一眼,她却偏过脸去看江启云,淡淡地笑了笑。
南舟知道裴益的心结,心想既然南漪这样坦然,那么孩子定然不是裴益的。
不如就给他抱抱,绝了他的念想。
裴益还伸着胳膊,南舟咬着唇把江岚交到他手上。
裴益左手接过来,用残缺的右胳膊托着。
他印象里侄子侄女是很沉手的,但接过来才发觉这个女孩子这样轻。
他从前不爱孩子,嫌闹腾。
但他如今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喜欢了。
双臂僵硬地托着,不知道拿这个软软的小人怎么办好。
江岚到了他怀里,先是拧着小眉头审视他,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小手在他鼻子上摸了摸,嘴里喃喃有声,不知道说些什么。
小脑袋软软靠在他肩上,咯咯地笑。
裴益心底许多的恨与怨在这一刻忽然都不见了。
这孩子,既不像江启云,也不像自己,只像南漪。
一个会笑的南漪。
够了。
裴益抱了一会儿,万般不舍地把孩子交还给了南舟。
人似有了些醉意,眼角飞红,眸子里润了一层水光。
留了贺礼,人翩然离去。
大厅里又一切如常,仿佛刚才没人来过。
南漪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生怕丢了一样。
南漪难得在官邸住上几日,南舟日日都过来陪她。
南漪嫁人后便有了小妇人的端方,家中一些琐事程氏懒得理会的,下人都来请南漪拿主意。
这一回管家过来问东边宅子的事情,南漪交代完打发人离开,转过身见南舟正俯身看一丛石楠,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她听去了多少。
南漪走过去,握住南舟的手,不知道怎样说起,“是四少要订婚了。
” 南舟怔了怔,然后强扯了一个笑,“是吗?是喜事。
” “姐姐……” “不用说了,都过去了。
”南舟打断她。
南漪心中一恸,是啊,都过去了,人总要向前看的。
这一回离开震州,南舟再无牵挂了。
似乎是习惯了漂泊,不再肯靠岸。
漂泊不定,踪迹难寻。
只有在船上,枕着涛声才觉得踏实。
整合了通平号的船,现在她名下有了十几条船,也在船运行业有了些名头。
因为是个女人,便格外扎眼,没多久便被冠了“女船王”的名头。
她从前固执,认定了要从船起家,便一头扎在里头。
但慢慢回想裴仲桁教过她的那些,他说一个生意人不会永远做一个生意,追求的是能赚钱的生意。
她渐渐从他的话里悟出了许多道理。
虽然江难让她几乎破产,但得到了当局的嘉奖和全口岸的通行权。
她从前以为那些是无用的虚名,但后来发现虚名也是可以产生价值的。
她渐渐不再满足内河航运,局势动荡反而给航运带来了更多的机会。
积累了经验和客户,她终于下定决心再开辟远洋货运的生意。
船运是重资行业,大船造价极高,哪怕是旧船都会耗费巨资。
她下南洋,到东洋,再至伦敦,到处寻找一条合适的船。
最后船找到了,资金又成了问题。
但这一回她再没求任何人,而是登报公开募资。
先前那些受过她救助的幸存者,这时候纷纷解囊认购股份。
又有当局背书,南舟很快就解决了资金问题。
这是条为数不多的万吨轮船,船从伦敦驶回震州那日,不少人都到码头上去看船。
在等沈丹妮试衣服的时候,江誉白随意地翻着报纸,报纸上写着“震州女船王新船入港”。
他猛地心头一震,迫不及待地读完整篇报道,但关于她的也只有只言片语。
他的目光落在了船的名字上,“江安号”,心底痛意横生。
船仍在港,或许她现在就在船上——他霍然起身。
沈丹妮从试衣间里出来,小跑两步,荔枝红色的新裙子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赧然地问:“这件好看吗?” 江誉白停在了那里。
过了半晌,温和一笑,“刚才那件白色的更好看。
” 南舟有野心,但并不冒进。
裴仲桁同她说过,做生意不是赌博,求得是一个稳字。
船运寻常做法按航程计算租金,这样租金收益高。
但市场好时固然不愁客人,碰上差年景或者时局意外,那么这些船就会荒废,光是停泊、保养就是一大笔钱。
南舟索性反其道而行,做长租。
以薄利规避风险,求稳。
因为长租价格低廉,求租者盈门。
南舟又以船抵押,再贷款购船,以船养船,不过两年竟然有了二三十条船。
又逢新年,家家团圆。
再怎么漂,这一天是不得不回家的。
南舟一直忙到最后一刻,整理所有船只的报告。
机器故障,船期延误,人员意外,码头泊位不足等等,一一登记整理,再分析问题,调整对策制定方案。
工作量极大,非一日能完成。
小庆来回请了好多趟,南舟在船上延宕到除夕才回了家。
百无聊赖地过完年,耳朵快磨出茧子。
三姨太整日里说东家儿子、西家外甥,时时都要提醒她,不小了,该嫁人了。
后来十姨太也委婉地说起某某青年才俊,叫南舟不要那么辛苦,出去交交朋友也是好的。
最后反而是南老爷那里最清净。
白日里出了太阳,南舟推着南老爷晒太阳。
她坐在一旁拿着刀削平果,削了皮,又把苹果切成丁,用牙签插着喂他吃。
南老爷吃不下什么了,可女儿递来的,还是努力吃了几口。
然后怜爱地看着她,口齿不清地说着什么。
南舟知道他说什么。
但微微笑了笑,“年前船到卢山,在东林寺里住了一宿。
禅房里挂了一副字,‘过去事已过去了,未来不必预思量;只今便道即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 南老爷听完,不再言语,手轻轻覆在她手上,轻轻叹了口气。
做生意的人,少不得应酬多。
平日里的应酬南舟能推就推了,但年里的,过来请的都是有大宗生意往来的,推不得。
谢应乔早几年就从裴家的铺子里出来,到南舟这里做事。
震州这边的生意,如今全都是他在打理。
这一日饭局,两人在饭店前碰了头,谢应乔发愁道:“东望码头西边的那块地还是谈不妥。
” 货运同仓储密不可分,现有的仓储有限,并且租金高昂,南舟就动了自建仓库的念头。
堆栈公司已经成立了,但建仓储的地却总拿不下来。
“约了十多次了,可裴二爷总也不见。
毕竟震州这几个码头,仓储的生意都被裴家垄断着。
咱们要建仓库,无异于要分一杯羹。
要不,九姑娘您看看,再选一处地?”谢应乔商量道。
南舟摇头,“码头是不少,但深水港加上码头设施最好的就是东望码头了。
别处也能建,但大船靠不上岸,就要靠剥货。
效率低不说,凭空多一份风险。
”她想了想,“还是我亲自去谈吧。
”裴仲桁是个再精明不过的生意人,只要条件合适,没有谈不妥的买卖。
说话间两人入了席,众人又是寒暄了一阵。
酒过三旬,在座的话更多了。
便有人说起局势不稳,来年怕是会有一战。
又有人道江帅盘踞东南多年,岂是那么容易被赶走的?更何况,江沈两家联姻,不日就要大婚,这实力只强不弱…… 谢应乔细细听着,觉得战事一起,更是遍地商机。
他转头正要同南舟说话,却发现她木然地握着茶杯,脸色雪白。
他担心道:“九姑娘,你还好吧?” 南舟缓过神,松开茶杯,给自己倒酒。
酒坛子不轻,她的手微微发颤。
谢应乔忙托住酒坛子,帮她倒了一杯,压低声音道:“九姑娘,你不是不喝酒吗?” “过年,难得聚一处,喝一点助兴吧。
”南舟拿起杯子,吞了口酒,辣得嗓子肺腑都疼了。
同桌有人见了,也来敬酒,南舟也不推脱,都喝了。
谢应乔瞧她这架势不大对,见她再喝便给拦下了,然后找了个借口先告了辞。
谢应乔打算送她回家,但拦了半天也只拦到一辆洋车。
瓜田李下,他不好和她同车,便很执着地非要再等一辆来。
到了外头冷风一吹,人清醒不少,南舟也觉出自己失态了。
“谢大哥,不用送我了,赶快回家去吧,嫂子该等急了。
”南舟家在南,谢家在北,南舟实在不好意思叫他送。
谢应乔惧内,这会儿确实不早了。
他再三嘱咐了车夫,这才扶她上了洋车。
南舟并没有回家,而是叫车夫拉到了南家老宅的路口。
打发走车夫,她一个人缓缓往老宅走去。
万籁俱寂,人迹罕见,只有雪落簌簌。
街上炮竹的碎红纸屑都融进了雪水里,一片狼狈的喜意。
她走到了老宅门口,这宅子还空着,但门口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燃出一点虚无的热闹。
门口的雪无人打扫,也没有烟花爆竹的纸屑,白得那么寂寞。
喝了酒,人也不冷,只是头有点晕,腿发软。
她用手扫了扫,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来。
伸手在雪上写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层层叠叠摞在一起。
手指冻僵了,没了知觉,还在划着他的名字,仿佛是生命的惯性。
“九姑娘?” 南舟的手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
裴仲桁逆着街灯的灯光,站在她面前。
他应酬归来,惯常要从这里经过。
仍旧是习惯性地往大门那里看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以为是眼花,或者是梦境。
他仓皇地下了车,脚步很轻,生怕惊破了这个梦。
经年未见,只一眼,他就能认出她。
南舟仰着脸,脸上满是泪痕。
但看到他时,微微地笑了笑,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落在何处,也不知道看到了谁。
心上一杯莲心茶,“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 裴仲桁蹲下身,余光见雪上凌乱不堪,不知道她写了什么。
“怎么在这里坐着?” 他声如冰雪,叫她清醒了一些。
她为什么在这里坐着?她有点头疼,扶额想了想,想到了一处,头痛欲裂。
于是自我保护似的,选择了一个不会心痛的答案,“我要和二爷谈个生意。
” 酒气很重,不知道喝了多少。
是醉话。
“这里不是谈生意的地方,明天到德庆楼谈吧。
我送你回去。
起来吧,衣服都透了,回头仔细受了凉。
” 他直起身,伸手把她拉了起来。
她站在台阶上,勉强同他平视,旋即微微一笑。
是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微笑,他却觉得雪融冰消,春树婆娑。
但那个笑还未结束,她就倒在了他怀里。
南舟是渴醒的,坐起身伸手去摸床头柜,真摸到了一个杯子。
拿了杯子就喝,水不凉不烫,是果茶。
一口气把水都喝完了,口里盈满淡淡的果香,人也清醒了。
低头看见自己穿着件白衬衫,衬衫很大,是男人的衣服。
除了宿醉的不适,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
房间里没有灯,半掩着的门透了一片灯光进来,借着那片灯光,南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
不是船上,也不是自己的家,像是酒店? 水汀烧得很旺,并不冷。
她掀开被子下床,头还有点晕。
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门边。
这是个套间,外头有桌椅和会客的沙发。
桌前坐着一个也穿着白衬衫的人,背对着她,背影俊秀。
她的心提了起来,赤着脚慢慢靠近,怕踩碎久盼的美梦,又像是怕惊动花蕊里娇嫩的蝴蝶。
两年,七百多个日日夜夜,江誉白从来没进过她的梦里。
她一定不能让这个梦惊醒。
“小白……”她期期艾艾地轻唤他的名字。
桌前的人听见了动静转过身。
裴仲桁见到她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了,接着是浓浓的失望。
他心如被刀割过一遍,还要俯身把那些碎片捡起来,再缝回心上,假装仍是个有心的人。
他把眼镜往上托了托,假装没听见她的话,“醒了?刚才她们只帮你换了衣服,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去洗个澡。
” 南舟站在那里,有些木然,然后打量了下四周,“这是什么地方?” “东亚饭店。
” 她疑惑的挑了挑眉。
裴仲桁接着解释,“你喝醉了,吐了一身。
这里最近。
”其实是两个人身上都弄脏了。
她喝醉了?她怎么会喝醉?她从来不是会买醉的人。
只是因为听见了江誉白要结婚的消息,她竟然就失态成这样吗?她喝醉了一定说了什么,胡言乱语的,是不是把裴仲桁当成了他? 她恨自己没出息,恨自己拿不起放不下,也恨眼前的人这样神色清明的望着自己。
仿佛一眼把自己看穿,也好像是见惯了她这样狼狈,再没一点撼动——震州无往而不利的九姑娘,私下就是这样一幅德行! 她转身冲进了盥洗室,锁上了门,衣服也不脱,打开花洒就站到下面。
冷水让她浑身一个激灵。
门被敲响了两下,淡漠的语气,“别冲冷水澡,病了不值当。
” 南舟打了一个寒颤。
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出来了! 她浑身上下,只有这一处软肋,一碰即伤,一伤便痛不欲生。
往日的伪装都功亏一篑,而这样狼狈的自己总是让裴仲桁看见!想起十四岁时,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俯身拍她膝盖上的灰尘,不也就是这样的姿态吗?所有人都是凡夫俗子,在红尘里翻滚煎熬,七情六欲挣扎地不得解脱,只有他——只有他,自矜、冷漠、清傲、高高在上、睥睨众生。
冷静的叫人羡慕妒忌又愤恨! 她从来听得进去道理,也想得透,但这一刻她从来没那么恨裴仲桁过。
水上福祸难料,上了船就同家人聚少离多,大都是找不到出路的人为求三餐一宿才会选择的生路。
她整日往来的人,也是三教九流、品流复杂。
虽然如今都称她一声“女船王”,可背后里别人如何说她的,她不是不知道,她早就无所谓所谓的“名声”了。
她无力掩住悠悠众口,只能叫自己不在乎。
可她也在乎的,也有脆弱的时候,也想什么都不去管,只要做个读书、逛街看电影的无忧无虑的女孩子。
要不是裴家兄弟,她还是南家的大小姐,不用抛头露面,不用辛苦奔波,不用一个人去撑起门楣、重振家声。
南家大宅还在,兄弟姐妹还在,父亲还有威严,而不是坐在椅子上的垂垂老者——她还能同江誉白在一起的。
她忽然不想听道理、不想讲道理,心底的火猛然就烧了起来。
心中的怨毒也点燃了,排山倒海地兜头把她淹没。
她不信他是纤尘不染的神祇,她要把他拖下神坛,她要乱了他的分寸,失掉他的干净! 裴仲桁仍旧在桌前坐着,面前一堆生意上契书。
裴益铁了心投戎,兵越带越多,仗越打越狠。
裴仲桁已经可以料想到,未来有一日蔡军若动了过江的心思,裴益肯定会做他的急先锋。
那么裴家的这些生意就是累赘了。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靠他生活,他不得不顾忌,也不得不为他们打算。
他早早动手开始往沪上、平津、香江腾挪生意,这是最坏的打算。
虽然会有些损失,总好过最后受制于人。
南舟想要那块地,他不是不知道。
他也算准了她资金不够,定然会提出合作。
如今倒还好说,万一有一日江家翻脸,南舟难免不受牵连。
那些在她公司里入的股份,也得全部转出去。
但他一有动作,旁人定然要怀疑南舟的经营是否出了问题,就怕人人都跟着急抛。
若卖给她,她又拿不出赎回股权的现金。
更何况,如果他撤了股,那么同她的那一点牵连就彻底没了。
他两指在桌上轻敲,犹豫再三,一直拿不定主意。
鼻端一点馨香,截断了他的思绪。
他一转头看见她站在身后,玲珑的身体不过被一条浴巾松松裹住,掩盖不住呼之欲出的曼妙蜿蜒的曲线。
裸露的肌肤,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也能白得刺眼。
他忙转过头,“衣橱里只有我的衣服,你先穿上,明天早上大概就能把你的衣服烘干送过来。
” 身后的人却没说话。
香气更近了,挤走了他面前的空气,呼吸间全是她的气息。
她的手搭在靠背上,一转椅子,把他转了过来。
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
薄削的细肩,紧实修长的手臂,长而直的双腿——他没去看,却全闯进眼里来。
她扔了他手里的笔,甩出去的时候墨汁在桌上洒下一道弧线。
他喉头滑动了一下,眉头却蹙深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他还没起身,她的手就搭在他肩上了摁了一下。
只是很轻的力气,他却又跌坐回椅子里。
她已经不是他记忆里娇甜馥郁的少女,整个人从甜美变成了郁丽,可总还是梦里的样子。
她又走近了,手还压在他肩上,慢慢地揉着。
肩膀失去了知觉。
两个人的膝盖碰在一起,他想躲,无处可退。
四个膝盖像是粘在了一处一样,她身体的那点温度很快就透到了他的腿上。
她一点点分开双膝,然后跨坐在他腿上。
头发随意地翻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
头发还滴着水,像深海里的趴在船头的女妖,用最魅惑的姿态引诱着船上的水手。
等着他被迷惑,然后吞下享用这暗夜里的美食。
她脸上没有笑,醉眼迷离。
眼睛带了钩子,勾住他的目光,蝉蜕不开。
裴仲桁吞了下口水,艰难地偏了偏头,“你喝醉了。
”神情却还平静,只是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干涩。
她把脸送到他面前,逼着他对视,“没醉。
”声音娇媚。
她食指的指尖划过他的眉毛,往下走,停在眼镜上,然后拿掉了他的眼镜,扔在了桌子上。
她的目光一直缠着他。
近视人的眼镜碰不得,碰了就是挑衅,要发火的。
裴仲桁呼吸滞了一滞,控制着缓缓呼出去那口气,“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她现在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报复吗?报复谁?她自己?她后悔了,后悔和江誉白分手。
三年了,三年的时间她以为可以忘了,起码不会那么痛了。
可是真的眼见他要娶别人了,她简直要疯。
她想去找他,告诉他她后悔了,她要他,哪怕做情人都可以。
但是她怎么可以去伤害另外一个爱他的女孩子?所以,她想,便是这样吧,让一切都再没有可能了,放浪形骸的她配不上了他,就能绝了她的心。
裴仲桁是落进蛛网里的猎物,她只想拖着这个人,一起下地狱。
她什么都没说,指腹暧昧地揉着他的唇,“不要问一个喝醉的人在做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 所以刚才是谁说没醉的? 裴仲桁轻嘲地笑了笑,“见过喝多了说没醉的,没瞧见说自己喝醉的。
醒酒茶灌了几杯了,也该醒了。
”他推她,实在不算用力,自然也推不开。
他的手在她的肩上,内心的欲望猛蹿起来。
她脸上在笑,眸子里却含着水汽,混杂其中的不是情欲,而是堕落的决绝。
还是为了别的男人。
这算什么?施舍都不算,像是玩弄,更是凌虐。
南舟轻蔑地斜睨了他的手一眼,他立刻拿开了,无处安放。
“九姑娘,过了。
”语重心长,像是拒绝,又像是云端端坐着的佛,慈悲地俯视,看世间凡人的无畏挣扎,想要点化冥顽不灵的妖女。
佛不动,风不动,幡不动。
但心已动。
他双唇麻木,半个身子也已经麻软了,像被人扎了一针麻药,一点一点意识到身体失去了知觉。
神经却又那么敏感。
他直视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她的另一只手的指尖在向下、向下……他目光烧起火,火辣辣地盯着她,看她还要怎样。
想让她停下来,又无耻地想让她继续。
他不信她敢怎样,她就是喝醉了酒。
可喝醉了酒就这样?他心底一半是怒气一般是醋意。
可都轮不到他。
“知道在干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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