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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山河 第六十章霜色满京华(2/3)

这么急吗?人都没醒,叫他在金陵静养不好吗?&rdquo &ldquo夜长梦多。

&rdquo周翡简短地说道,&ldquo毕竟当天在场的都看见了,殷沛把山川剑鞘交给了我,眼下&lsquo那位&rsquo靠我爹给他打江山,再者他身边那一帮饭桶也奈何不了我,我来回进出还算顺畅,再要拖一拖就不好说了。

&rdquo 应何从忍不住尖酸刻薄道:&ldquo周大侠天不怕地不怕,北斗贪狼说削便削,还会怕那皇帝老儿?&rdquo &ldquo怕啊,&rdquo周翡面无表情蹭了蹭自己的刀鞘,&ldquo万一他作死犯到我手里,我可不是我外公他们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们,别指望我能忍气吞声放过他,万一捅那老儿一个&lsquo三刀六洞&rsquo,岂不是毁了大家这么多年的苦心?那我怎么过意的去?&rdquo 应何从不知怎么接这句狂上了天的话,只好闭嘴。

周姑娘确实不止嘴上狂,她往皇帝脖子上架过刀,又几次当面抗旨,把帝王召见当个屁,眼下还打算招呼都不打一声,把差点成为太子的端王殿下拐走&hellip&hellip据说,她这一番作为堪称是个黑道的&ldquo妖女&rdquo,很是让木小乔那厮欣赏,将她引为了忘年的知己。

应何从问道:&ldquo你还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不成?&rdquo 周翡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沉默了一会,说道:&ldquo太多人为声名所累,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算计之下&mdash&mdash你猜,梁绍为何要找木小乔他们这些亦正亦邪之人做海天一色的&lsquo见证&rsquo?&rdquo 应何从不解道:&ldquo为什么?&rdquo &ldquo君子怕小人,小人怕混账,就这么简单。

&rdquo周翡一摊手,&ldquo海天一色里,殷大侠与我外公他们这些守秘人是君子,赵渊与梁绍这些玩弄权术之徒是小人,君子未见得会泄密,小人却必会灭口,可是没有守秘人,梁绍又怕他有朝一日控制不住赵渊,因此招来一帮杀手和混账们当见证,正好两边牵制。

&rdquo 应何从道:&ldquo可&hellip&hellip&rdquo &ldquo可梁绍并不想保全那些君子们的性命,甚至最想杀人灭口的恰恰就是他自己,但他利用那些混账们和只有象征意义的水波纹编了一个巨大的疑心病,他死后这么多年,赵&hellip&hellip那位一丝也不敢偏离他留下来的政见,可见是成功的。

现在四处在传唱那位不敢明着禁的《白骨传》,他既找不着梁绍的尸骨,又找不着水波纹,往后做什么事之前怎么也得掂量掂量,否则搞不好就变成混淆皇室血脉的罪人了。

&rdquo周翡摇头笑了一下,收起应何从给她的药方,&ldquo多谢了,你什么打算?&rdquo 应何从愣了愣,说道:&ldquo我应了杨兄邀约,要去擎云沟住一阵子,与同道中人们多学学。

&rdquo &ldquo挺好,就当大药谷搬到南疆,同小药谷合而为一了,以后省得分什么&lsquo大小&rsquo,叫初出茅庐的后辈们听了困惑。

&rdquo周翡站起来,冲他一拱手,&ldquo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来日到蜀中,请你喝&hellip&hellip&rdquo 她本想说&ldquo请你喝酒&rdquo。

话没说完,那应何从便当场撅了她面子:&ldquo酒会伤嗅觉和味觉,我不喝酒,只尝药。

&rdquo 周翡没好气道:&ldquo哦,那你不必来了。

&rdquo 说完,她便提起熹微,在一帮人手舞足蹈的兴奋中离开了小酒楼,身形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奉命追踪她的大内侍卫好不容易才赶来,尚未看清她今天穿了什么衣裳,就又把人跟丢了,简直欲哭无泪。

隔日,一辆马车便悄无声息地离了京。

官道长亭边,大片的细柳绿了一片,不时有人黏黏糊糊地停留在此间彼此送别,久而久之,旁边便搭起了各色的茶肆茶摊,以供人歇脚停留。

一场春雨刚过,满地泥泞,旁边送亲友的正在泪洒前襟,茶摊成了车马队的行脚帮汉子们躲日头的地方,几个汉子一人捧着碗粗茶,聊得热火朝天。

&ldquo所以皇上那太子还是没立成嘛!因为什么呢?&rdquo &ldquo哎,不是说北斗刺杀陛下,给搅黄了嘛。

&rdquo &ldquo搅黄了还能接着立,分明是端王殿下固辞不受。

&rdquo &ldquo啧,还拽起文了,我倒是听说&hellip&hellip&rdquo 说话间,一辆马车缓缓走过,周翡从车上跳下来。

路上到处都是风尘仆仆的臭男人,鲜少碰见漂亮大姑娘,一帮汉子们的胡侃戛然而止,集体伸长了脖子,张望过去。

周翡进门道:&ldquo老板,麻烦灌点水&hellip&hellip凉水就行,有吃的吗?不挑,都包一点。

&rdquo 茶摊上豁牙的老板也鲜少见到好看的女孩,忙殷勤地替她收拾了过来。

周翡道了谢,重新坐上马车。

等她走远了,那方才煞有介事说话的才一边恋恋不舍地看着车辙,一边接道:&ldquo我倒是听说,是端王殿下身染恶疾,怕是命不久矣呢。

&rdquo 那汉子自觉声音压得很低,周翡却仍是听见了,她的脸色黯了黯,心不在焉地上了马车,伸手一扯缰绳,催着拉车的马缓缓往前走去。

这时,不知哪位送君千里的雅士吹起了《折柳》曲,顺着风声若隐若现地飘过来,风吹柳絮、音尘长绝,笛声缠绕在辘辘的车轮声里,别是一番凄凉,周翡将马鞭垂在膝上,往前看,只有两匹从不回头的驽马,单知道闷头跑。

周翡看着起伏的马脊背,不由自主地出了神,一不留神,将车赶进了一处大坑里,车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周翡整个人一歪,方才回过神来,忙一拉缰绳,同时急惶惶地回手掀开车帘查看,怕将车里那人事不知的病号摔个好歹。

才看了一眼,周翡的手便一哆嗦,将车帘重新摔了回去。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才唯恐惊着什么似的,一点一点地重新挑起车帘。

这一回,她确定自己眼没花。

谢允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她的背影笑,一开口,声气还十分微弱,话却没个正经:&ldquo怎么二十年不见,你竟&hellip&hellip也不老&hellip&hellip你到底是哪个沟里的水草成的精?&rdquo 番外一:道阻且长 周翡前脚刚回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被大当家叫走了。

李瑾容行事利落,废话不多,只用下巴往旁边小桌案上一点,冲周翡说道:&ldquo你惹的麻烦,去解决了。

&rdquo 周翡:&ldquo&hellip&hellip&rdquo 她上前翻了翻,不看则已,一看要疯&mdash&mdash只见那小桌案上厚厚一沓,全是挑战书,各种大侠歪歪扭扭的孩儿体与错字不提,战书套路却是如出一辙,活像出自一个代笔先生之手。

一个杨瑾消停了,千万个&ldquo杨瑾&rdquo还等在山门外。

周翡忍无可忍道:&ldquo娘,闲杂人等不得入四十八寨的规矩能不能改回来?&rdquo 李瑾容:&ldquo别说废话。

&rdquo 那就是不能了&mdash&mdash周翡只好将那一沓战书往胳膊底下一夹,怒气冲冲地冲下山去。

前来挑战的&ldquo大侠&rdquo们其实倒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多,很大一部分只是打听到她不在家,才趁隙跑来递个战书,递完就跑,回去跟人吹牛皮说&ldquo俺也是单挑过南刀的人,啧,吓得她都不敢应战&rdquo。

不过实心眼的大傻子也不在少数,譬如等在山门下面的那五位。

守门的师兄一见周翡,就笑嘻嘻地说风凉话:&ldquo阿翡啊,才回来?我跟他们都等你两个半月了!&rdquo 周翡冲他翻了个白眼。

她一露面,五个挑战的&ldquo大侠&rdquo呼啦啦全站起来了,先是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既不虎背、也无熊腰的大姑娘片刻,好几个小青年脸红了,原本背好的词差点胎死腹中,好一会,才有个人结结巴巴道:&ldquo阁&hellip&hellip阁下&hellip&hellip不,姑娘,你就是手刃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rdquo &ldquo七个北斗,有一个我压根没见过就掉了脑袋,两个是被他们自己人狗咬狗弄死的,还有两个是被旧仇家上门寻仇宰了的,一个刺杀皇帝,被几位前辈联手拿下,已经问斩了,只有一个脑子里水最多、武功最差,传说是靠裙带关系才能位列北斗的货色,那位倒是我杀的&mdash&mdash还是在他轻敌大意的时候。

&rdquo这番话周翡感觉自己说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次,说得简直比破雪刀还要烂熟于心,一口气说出来,不用过脑子,绝对错不了半个字,&ldquo还有什么以讹传讹的,来,一起说,我挨个澄清。

&rdquo 五位大侠面面相觑了片刻,有三人脸上率先挂不住,低头冲她道了声&ldquo得罪&rdquo,退出战圈,脚下揩油,掉头走了。

因为人们通常认为,一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如果她不是长得奇形怪状、五大三粗,武功通常不会太厉害。

英雄怎么会是女人呢?即便万里挑一,确乎是女人,也该是个同李瑾容一样的活夜叉,又怎么可以年轻美貌呢?世间女子自然是人,有时候又不大是人,对于这些见识有限的汉子们来说,除了高堂在上,其余的女子仿佛都是似人非人的精怪,除了生儿育女,&ldquo英雄们&rdquo大抵觉得自同她们没什么话说,是&ldquo非我族类&rdquo,依照周翡的相貌,当算是&ldquo精怪中的精怪&rdquo,拿得起刀已经叫人刮目相看,又怎会是南刀传人? 只要是见了周翡的人,便已经先入为主地怀疑起&ldquo南刀&rdquo的江湖传言不可尽信,等再听她开口说话,很多人便对自己&ldquo南刀是个谣言&rdquo深信不疑了,以至于往往将&ldquo只有一个&hellip&hellip是我杀的&rdquo那句话忽略不计,也没人想去追究一句,为何她一个小小后辈会对这一群北斗这样如数家珍。

这样一来,那些在江湖中已经小有名头的、或是年纪稍大的,便会自负身份,不肯再和她纠缠了。

世人莫名其妙的偏见倒是让周翡少了不少麻烦,她混到这种地步,倒也不太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一个人刀锋利不锋利,敌人知道就够了,闲杂人等无须挂怀。

周翡用嘴皮子和脸解决了三个,剩下两位,一个是觉得自己来都来了,不切磋一二就白跑了的愣头青,还有一个看起来是近似番邦人杨瑾那样的二百五,周翡用了一炷香的时间,熹微未出鞘,就把愣头青和二百五一起解决了&mdash&mdash两位&ldquo大侠&rdquo一个磕掉了半颗门牙,一个被刀鞘戳到了胃肠,吐了个死去活来。

周翡爱答不理地一抱拳,敷衍地客气道:&ldquo承让,两位要到我寨中喝杯茶吗?&rdquo 两位大侠闻听此言,莫名惊惧,比方才那三位临阵退缩的跑得还快,转眼便没了踪影。

周翡索然无味地叹了口气,低头往寨中走去,感觉大当家这段时间一直在刻意遛她。

李瑾容的态度是&ldquo来者是客&rdquo,对端王殿下竟肯赏脸落脚四十八寨没有任何异议,一方面从未明确表达过自己的不满,另一方面又一会支使周翡去干这个、一会又支使她去做那个,总之不让她与谢允多接触。

&ldquo也不知道这回能让我在家待几天。

&rdquo周翡心道。

她正心不在焉地往寨中走,身后忽然有人轻咳了一声,刻意压着声音道:&ldquo阁下就是手刃七大北斗的南刀么?&rdquo 周翡激灵一下,以她的功力,竟也没听见身后人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她握刀的手陡然一紧,猛地扭过头去,却见一个熟悉的人,头上戴着个斗笠,手中拎着一把&ldquo生年不满百&rdquo的折扇,笑盈盈地用扇子将斗笠推了推,露出一口小白牙,不等周翡回答,那货就一转身,学着周翡那不好客的站姿,把头一仰,捏着嗓子,一字不差地背出了方才她那一段长篇大论。

周翡:&ldquo&hellip&hellip你怎么在这?&rdquo 谢允笑道:&ldquo我主动请缨,下山替大当家打理山脚下的产业。

&rdquo 周翡一脸疑惑,不知他是怎么吃饱了撑的,居然找活干。

谢允先朝那好奇地看过来的守门弟子挥挥手,又压低声音道:&ldquo我不在寨中,也好让你能在家踏实住几天嘛。

还方便我在山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截胡,是吧?&rdquo 周翡听完一愣,有理! 谢允:&ldquo走。

&rdquo 周翡问道:&ldquo去哪?回家?&rdquo &ldquo回个鬼。

&rdquo谢允一把拉住她的手,飞掠而出。

他的手依然比常人凉一些,却不冰人了,出神入化的&ldquo逃之夭夭&rdquo大法俨然比先前更胜一筹。

周翡一声&ldquo等&rdquo字没说出来,已经被他拽着跑到了数丈之外。

四十八寨的兵劫已经过了几年,足够焦灰的土地长出新芽,透骨的伤口结了疤,也足够此地重新聚集起新的人气,叫那些已经关门的茶肆酒楼又渐次开张,还请回了过去的说书老先生。

特别在谢允接管以后,周遭村郭城镇几乎有了点欣欣向荣的意思。

周翡道:&ldquo慢着,我才不要去听你写的那些胡言乱语的小曲。

&rdquo &ldquo千岁忧&rdquo先生自从定居蜀中,时常文思泉涌,写上几段给山下人传唱,久而久之,纠集了好一批拥趸,俨然要组建一支自己的戏班子,唱得蜀中仿佛要跟羽衣班分庭抗礼&mdash&mdash周翡估计李瑾容看谢某人不顺眼,也不是没有这方面的缘由。

谢允不回答,径自将她领到了一处小铺子。

周翡奇道:&ldquo裁缝?&rdquo &ldquo嗯,&rdquo谢允轻车熟路地伸手敲敲门,探头道,&ldquo王婶,做好了没有?&rdquo 老裁缝已经老得腰都直不起来,做活的时候,一双老花眼要紧贴着针鼻才能纫上线,见了谢允,却挺高兴:&ldquo谢公子来了?好了,好了!&rdquo 她一边说,一边忙不迭地跑进去,片刻后,从屏风后面捧出了一坨红得灼眼的东西,周翡才一愣,便见老裁缝当着她的面,将那东西抖了开,居然是一条火红的裙子。

&ldquo这位公子好眼力,给姑娘做来穿,漂亮得很哟,来瞧瞧。

&rdquo 周翡忽然好像被人下了哑药,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乖巧地让那老裁缝拿着裙子在她身上比来比去。

老裁缝拉着她的手道:&ldquo若是哪里不合适,就给王婶送回来,给你好生改改。

&rdquo 周翡还没说什么,旁边谢允便慢悠悠地插话道:&ldquo不必,尺寸我打眼一扫就知道,错不了。

&rdquo 周翡:&ldquo&hellip&hellip&rdquo 老裁缝愣了愣,随后捂着脸笑了起来。

还不等周翡恼羞成怒,谢允便几步滑出了小裁缝店,口中还道:&ldquo别打别打,我还要告诉你一个好事呢。

&rdquo 周翡小心地叫老裁缝帮她将那红裙裹好,才走出去问道:&ldquo什么好事?&rdquo 谢允笑道:&ldquo你爹就要回来了。

&rdquo 周翡吃了一惊。

&ldquo前些日子,大当家将凑齐的五件水波纹信物连在了一起,印在纸上,正好是一道波浪弧线。

&rdquo谢允道,&ldquo她将那张印过水波纹的纸寄了出去,还是我亲自送到暗桩的,要送抵京城,你想,大当家总不可能是平白无故耍着他们玩吧,所以我猜,恐怕是你爹想挂印了,拿着水波纹跟赵渊要自由呢。

&rdquo 周翡越听眼睛越亮,这时,一道人影脱缰野狗一样地奔将过来,满大街乱叫道:&ldquo阿翡!阿翡!&rdquo 正是李妍。

李妍一眼看见戳在路边周翡两人,忙道:&ldquo阿翡,大当家叫你去&hellip&hellip&rdquo 周翡一听大当家要使唤她,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顿时头皮发麻,不料李妍道:&ldquo&hellip&hellip接姑父!&rdquo 周翡震惊了:&ldquo什么?这么快!&rdquo 谢允在旁边笑:&ldquo我说怎么今早就看见喜鹊了呢,不枉我早早起来梳洗更衣,原来是老天提醒我要见&hellip&hellip&rdquo 周翡瞪向他。

谢允轻咳一声,将后面的称谓咽了回去,同时十分促狭地冲周翡一挤眼睛,淡定地整理衣冠,走在前头:&ldquo请阿妍姑娘指路,咱们一起去迎接。

&rdquo 此时,自以为终于等到了救星的谢公子恐怕还不知道,周以棠每次看到&ldquo熹微&rdquo,脸色都不是很好。

唔,他求娶周家姑娘的路还很长。

番外二:郎骑竹马来 那会儿,四十八寨还不叫四十八寨,就统称&ldquo蜀中&rdquo。

蜀中多山、多险路,早年间有不少大侠拖家带口隐居其中,给后辈儿孙传的都是家学,好多也懒得专门成立个门派,因此姓李的就叫&ldquo李家人&rdquo,姓张的就叫&ldquo张家人&rdquo,还有一些混居或是姓氏太常见的,便说自己是蜀中某某山的,只有个别格外有心思的家主愿意好好拾掇拾掇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给门派起个像样的名字&mdash&mdash譬如满门糙汉、但内心都比较细腻的&ldquo千钟&rdquo。

周以棠记得,他年幼时,蜀中还没有那么大的规矩。

不管外面风风雨雨,群山之中还是安宁而自由的,大家世代比邻而居,不少还有姻亲关系,因此也没那么多门户之见,倒有点像个依山而建的大村子,倘有什么事,家主们凑在一起商量着来,商量不出结果,便去找&ldquo村长&rdquo出面裁决。

&ldquo村长&rdquo就是南刀李徵。

但说来也是好笑,李徵恐怕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被扣上了这&ldquo天降大任&rdquo的。

他是个一团和气的人,不怎么爱管闲事,闲来无事,除了琢磨自己的刀,也就喜欢在家里做做饭,跟孩子玩&mdash&mdash不单是他自己的一双子女,整个蜀中的孩崽子没事都爱往李家跑,或是蹭饭,或是聚众游戏,李徵耐心十足,从来不嫌烦。

反倒是他那女儿李瑾容,年幼时性情霸道得很,不喜欢自己地盘上来这么多猢狲,闹了几次脾气未果,便干脆领着弟弟,将整个蜀山里乱窜的孩崽子们挨个找来殴打个遍,自此打出了名,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代孩子王,大有说一不二之势。

周以棠跟着李徵入蜀时才只有八岁,他满心茫然,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青山与曲折的夹道,遮天的草木长得无法无天,树丛中偶尔爬过一些什么,往往会吓人一跳,细看又不见踪迹,使得蜀山不免带上些许诡秘气息。

途中晴雨全无规律,潮气始终缭绕左右,恰似古人所说&ldquo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rdquo的场景。

他努力藏起尚且属于孩童的怯懦,摆出老成的模样,文质彬彬地称李徵为&ldquo世叔&rdquo,再险的路也要咬着牙自己走,绝不要李徵抱,倘或李徵中途拉他一把、或是扶他一下,他便要一本正经地道谢,叫看惯了山里野孩子的南刀李大侠好生不知所措。

在山中行进了三天,李徵才回头冲他笑道:&ldquo这就到了。

&rdquo 果然很快就有了人迹,周以棠瞧见成群的少年在空地上练枪,一边练一边嗷嗷叫,见他们二人经过,便整齐划一地将长枪往地上一戳,又齐声叫道:&ldquo李叔好!&rdquo 这一声问候比府衙里的衙役们叫的&ldquo威武&rdquo还声势浩大,直震得人耳根生疼,李徵哭笑不得地冲他们摆手。

再往前,还遇见了几个樵夫打扮的男子,笑嘻嘻地与李徵寒暄,&ldquo樵夫们&rdquo个个挽着裤腿袖口,背着半人高的大筐,看起来又淳朴又憨厚,然后周以棠一转头,便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ldquo淳朴樵夫&rdquo挨个跃上山崖,活似背生双翼一般,几个点地,转眼便消失在了山中。

还不等他惊奇完,便又见了一个被几个孩子围住的妇人,那妇人生得慈眉善目,正从小竹篮中拿出糖果糕点分给小孩们,一看就叫人觉得亲切,可是下一刻,她手中突然有剑光一闪,周以棠没来得及弄明白那是什么,那道极细的光便已经收回到了鞘中&mdash&mdash旁边树上应声掉下一只死蝎子。

周以棠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因力推新法,被朝中云谲波诡的党争波及,方才家破人亡。

他是个小少爷出身,从小只读四书五经,从未接触过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中人,一步踏入蜀中,简直仿佛来到了充满幻想的话本中,一时看见飞鸟走兽都觉得新奇,总以为它们也得是身怀绝技。

忽然,李徵抬头喊了一嗓子:&ldquo瑾容,又顽皮,还不下来!&rdquo 周以棠吃了一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棵几丈高的大树枝头,一把浓郁欲滴的枝叶窸窣片刻,继而一分为二,露出一个小小的女孩来。

她看起来比周以棠还小,脸蛋非常娇嫩,瞪着一双大大的杏核眼,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来。

周以棠心里几乎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本来就足够端正的肩背,接着又不免担心起来,怕她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

李徵朝那女孩伸手道:&ldquo爹回来了,快下来,见见你周家哥哥。

&rdquo 女孩闻声,好像莫名有点生闷气,也不理人,转身就要往下跳。

周以棠不由得惊呼出声,却见她倏地悬空,脚尖轻轻巧巧地勾住了一根稍低些的枝杈,熟稔和优美地落到了另一棵树上,带着点讥笑回头,白了周以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白脸一眼,转身没入浓密的树丛中,留下个目瞪口呆的男孩,怅然若失地立在原处。

周以棠在李家住下,渐渐习惯了蜀中生活,便也同李徵习武,但因以前没什么基础,只能从认穴和站桩开始,与李氏姐弟学不到一处去,每天只有用饭的时候能碰见李瑾容,但李瑾容好似对自己家里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外人颇觉不喜,懒得正眼看他,年幼的周以棠敏感非常,不敢去打搅她。

两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没什么机会说话。

周以棠启蒙早,四书已经读了大半,俨然有了稚拙的纤纤君子气,又兼年幼时家逢大变,时常多思多虑,与野猴子一般满山跑的蜀中群童玩不到一处,除却同李徵学艺的时间,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窝在自己房里看书,偶尔听见外面喧哗,便从窗棂中往外望去,总能看见那小小的女孩被一大帮孩子围在中间,众星捧月似的,她却一脸不耐烦。

周以棠心里生出隐隐的羡慕,却只敢在远处默默看着,他想过无数种开场白,又无数次地被自己推翻,到底还是不敢上去和李瑾容搭话。

一转眼,他已经格格不入地在绿野茫茫的蜀中住了两个多月,并且不知不觉中被山中其他孩子记恨了&mdash&mdash凭什么他们平时去一趟李家都要看李老大的脸色,这个不合群的小白脸就可以天天住在李叔家里? 坏小子们开始憋馊主意,派了个人跑到周以棠窗口,骗他说&ldquo晚上准备夜游荒山,打鸟来吃&rdquo,邀他一起。

周以棠对跟一群泥猴去祸害鸟没有任何兴趣,本想开口婉拒,话到嘴边,却莫名转了个弯,问道:&ldquo李姑娘也去吗?&rdquo 那捣蛋鬼一愣,半天才反应过来&ldquo李姑娘&rdquo是谁,被这酸唧唧的称呼笑得差点从墙上翻下来,一口道:&ldquo去!去!怎么少得了咱们李老大?&rdquo 周以棠迟疑片刻,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那可真是智计无双的甘棠先生一生中最大的污点,多年后他回想起来,仍觉得不可思议,仿佛自己当时是被鬼迷了心窍,居然连这种粗制滥造的当也上。

那天李徵恰好不在,夜幕降临时,周以棠便按着与那些捣蛋鬼事先约好的出了门,他听说李瑾容会一起去,便忍不住在她门前晃了晃,想寻个由头一起走,谁知李瑾容一直没现身,偏偏他怯懦荏弱,连上前敲门都不敢,便被前来催促的猴崽子拽走了。

周以棠忍不住道:&ldquo不是说她也&hellip&hellip&rdquo 这些山里的猴精有几分小心眼,一眼看出这小书生其实根本不敢和李瑾容说话,便眼珠一转,故意道:&ldquo李老大还有点别的事,一会去和我们会和&hellip&hellip要么你去和她说一声?&rdquo 果然,听了后面那句,小书生当场就蔫了,再不敢发表异议,转眼便被拖走了。

他们前脚刚走,就有一颗小脑袋从墙头上探出来,疑惑的扒着头看了看,随后大猫似的跳下来,伸了个懒腰,慢腾腾地来到李瑾容的院门前,拖着长音和长鼻涕吼了一嗓子:&ldquo姐&mdash&mdash&rdquo 这小东西是李二郎瑾锋,其实才比李瑾容晚半个时辰出生,和他姐简直好似出自两个娘胎。

李二郎长得虎头虎脑,从小就非常会&ldquo假正经&rdquo,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会嫌闷自行跑开,唯独此怪胎纹丝不动地在旁边听,还时常煞有介事地跟着点头,好像别人说什么他都懂似的。

五岁以前,李二郎曾经蝉联蜀中第一笑料之桂冠。

李瑾容每次看见这弟弟,都急得想往他屁股上踹一脚,这会她正练刀,懒得给他开门,便只动嘴道:&ldquo做什么?&rdquo 李二郎淡定地吸溜了一下永远吸不干的鼻涕,站在门口,不紧不慢地说道:&ldquo我刚才看见那书呆子被黑虎糊弄走了。

&rdquo &ldquo黑虎&rdquo是蜀中有名的捣蛋鬼,长得不像他小名一样威武雄壮,有点瘦小,其人却是个天生的坏胚,戳一下能流出二两多的坏汤。

有一次坏到了李二郎头上,被李瑾容抓住揍了一顿,拴在悬崖上吊了两天,吓得尿了裤子,自此老实了半年。

可惜好景不长,黑虎蔫了一阵子,认了李瑾容当老大,随即见老大仿佛不大爱管他,便又翻身起跳,接茬在原地兴风作浪起来。

什么撺掇聚众打架,纠集一帮狗腿子欺负不合群的,抢小孩东西吃&hellip&hellip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只是一帮人打一个这种事当时虽然爽快出气,过后叫大人知道了,动手打人的指定得挨揍,不划算,因此把落单的骗到没人去的小荒山,就成了黑虎的惯用伎俩。

那里人迹罕至,地形也不知有什么古怪,特别容易迷路,大人们一般不去。

黑虎他爹养了一条大狼狗,相貌很是狰狞,但性情十分温顺,而且听话,黑虎他们每次都事先将这大狼狗乔装改扮一番,头上插两根巨大的假犄角,脖子上挂一圈鸡毛,身上再给披件旧甲片改的&ldquo衣服&rdquo,打扮成个怪兽。

等将人引到了荒山深处,便叫事先埋伏在那的捣蛋鬼悄悄把狗放出来,叫它撒丫子狂奔,专门去追他们要整治的人。

到时候荒山窄道、夜半无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个孩子,连害怕再迷路,身后还追着个&ldquo嗷嗷&rdquo狂叫的&ldquo怪物&rdquo&hellip&hellip那滋味就别提了。

据说被这样整过一次的小孩,轻则吓得嚎啕大哭,重则回去做上一年的噩梦,天大的胆子都能吓破,百试不爽。

而且通常吓得迷迷糊糊,根本顾不上告状。

李瑾容闻听二郎这番通风报讯,颇感意外,问道:&ldquo那个姓周的这么傻?&rdquo 李二郎问道:&ldquo你不管吗?&rdquo 李瑾容不耐烦地一抖手中长刀,没好气道:&ldquo关我什么事?找你爹去。

&rdquo 李二郎&ldquo哦&rdquo了一声,一点也不介意被姐姐关在外面,迈开两条小短腿跑了,过了不到一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伸出爪子在他姐院门前磕了磕,顺便抹了一把亮晶晶的鼻涕:&ldquo姐&mdash&mdash&rdquo 李瑾容带了点火气的声音传出来:&ldquo又干什么!&rdquo 李二郎用脚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院门口的小土坑:&ldquo爹不在家,出门了&hellip&hellip&rdquo &ldquo那书呆爱死不死,别烦我!&rdquo 李二郎慢吞吞地补上了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话:&ldquo&hellip&hellip咱们是不是可以去爹的兵器库里玩啦?&rdquo 院中沉默片刻,片刻,紧闭的院门&ldquo吱呀&rdquo一声开了,李瑾容没说要去,只是矜持地将一只脚踏在门槛上,先冠冕堂皇地训斥二郎道:&ldquo你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玩?&rdquo 李二郎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回视着她。

李瑾容想了想,好似&ldquo很不乐意&rdquo地一摆手道:&ldquo算了,走吧。

&rdquo 李徵出门在外,永远只挂一把朴实无华的长刀,但他私下却有些小爱好,时常收集一些有趣的&ldquo兵器&rdquo。

在他的库房中,有前后左右都弯、身上好似水波滚过的怪刀;有外表像寻常雨伞一样的&ldquo木棍&rdquo,但往前一推,便能&ldquo开&rdquo处一朵七十八条刃的&ldquo刀花”还有好几只背靠背的铁制松鼠,憨态可掬,缠在一起的大尾巴能活动,倘若往下一拉,松鼠口中便会喷出铁莲子来&hellip&hellip不过谁也不知道是哪只喷,砸自己脸上的可能性也很大。

诸如此类古怪又有点危险的小玩意很多,李徵平时在家时不让孩子们进去瞎玩,只有趁他出门,姐弟俩才能溜门撬锁地混进去翻腾。

而就在李氏姐弟偷偷翻进李大侠的库房撒欢的时候,周以棠已经跟着黑虎到了后山。

他发热的脑袋渐渐被夜风吹凉,问了黑虎两遍&ldquo要去哪&rdquo和&ldquo李姑娘&rdquo什么时候来,见那小子都搪塞,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还四处乱转,还时不常偷偷给谁递个眼色,便察觉到了不对,再一看越走越荒的路,周以棠心里明白了大半。

只是他生性内敛,察觉到了也不声张。

周以棠先是默不作声地跟着黑虎他们走了一段,忽然抬起眼睛,直直地盯着黑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ldquo你们是不是都很讨厌我?&rdquo 此时距离跟小伙伴约定放狗的地方,已不过百十来丈,黑虎正在暗暗摩拳擦掌,准备看热闹,骤然听此一问,不由得愣了片刻,茫然道:&ldquo啊?&rdquo 旁边一帮猴孩子忙互相挤眉弄眼,有两个坏小子不动声色地靠近周以棠身后,冲黑虎做了个&ldquo他想跑&rdquo的口型。

黑虎眼珠转了转,呲出一口豁牙,假笑道:&ldquo那怎么会?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们一起玩啦?&rdquo 周以棠略低着头,听着山间掠过的风声,小小的男孩可能是模仿大人模仿得多了,身上居然奇异地带上了某种沉静而忧郁气息,等山风一声拖得长长的呜咽暂歇,他才不惊不怒地对黑虎说道:&ldquo我从小出趟门都要受限制,不曾同一般年纪的朋友一起玩过,初来乍到,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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