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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身如散影似的卷入那些黑衣人中间。
八式的蜉蝣阵连同手上的破雪刀就仿佛那镰刀收麦子一样,一开始,步伐与刀还有几分生疏,随着周遭敌人越来越多,她那刀光却越发凌厉,脚下步伐也越发熟练,把这些黑衣人当了她的磨刀石。
白先生一口气方才沉下去,险些被周翡的刀晃了眼,不由得叹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啊!” 他还没感叹完,便见周翡硬是劈开了一条路,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冲着沈天枢的后背削了下去! 沈天枢却如同背后长眼,整个人往前移动了半尺,回手一掌拍上了周翡的刀背。
谁知周翡那一刀根本就是虚晃,刀背顺势从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经不在原位,沈天枢眉头倏地一皱:“怎么是你?” 他本就略逊段九娘一筹,又被周翡搅扰得一恍神,话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经探到身前。
沈天枢忙大喝一声,横起义肢挡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咔吧”一声硬折了下来。
沈天枢错开三步以外,额角见了汗,那段九娘虽然折的是一根义肢,力道却已经传到了他身上,他一条膀子都在发麻,他盯着段九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枯荣手?” 段九娘听了一笑,将身上乱七八糟的布条与缎带一条一条地解了下来,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她既不疯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系一人,正张狂得不可一世,认为“天地山泽风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枢神色微微闪动,咳嗽了两声,低低地说道:“我以为‘双刀一剑枯荣手’都已经绝迹江湖了,不料今日在这穷乡僻壤,竟有缘得见段九娘,幸甚。
” 段九娘负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运?” 沈天枢阴恻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见高山,哪怕撞入云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听了,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错,倘若你不是北斗,倒是颇对我的脾气。
” 沈天枢见她神色缓和,便抬起一条仅存的胳膊,单手按了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礼,继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们分别让闲杂人等退开,叫我好好领教领教枯荣手,一较高下,生死不论,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见她恐怕要被沈天枢三言两语绕进去,便插嘴道:“领教什么,段九娘,你再废话,想被两条北狗包饺子吗?” 沈天枢眯起眼睛:“你这小辈好不知礼数。
” 周翡立刻冷冷地说道:“我是谁的小辈?你们俩谁配?” 段九娘脸上却没什么愠色,只说道:“丫头,你先行一步,到前头等我,到时候我传你枯荣手。
” 周翡听了这“先行一步”,心里便开始发急。
倘若段九娘是个正常人,周翡绝不会在这儿裹这把乱,早找机会跑了。
可这人三言两语就能魔怔,武功再厉害又能怎么样?她早已经见识到了,杀人又不见得非得用刀。
周翡当下想也不想地将她撅了回去:“枯荣手是什么东西,我学驴叫也不学你的破功夫!” 一边的白先生听这小姑娘一张嘴便将两大高手一并骂了,眼睛瞪得简直要脱眶,对谢允道:“三公子这位小朋友不同凡响。
”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却尤为精深,堪称举世无双。
谢允摇摇头,悄声道:“白先生,劳烦你送吴小姐先行一步。
” 白先生心说那不是扯淡吗?他正要开口反对,却见谢允低头冲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帮我一回忙,务必将吴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来日我结草衔环……” 白先生倘若不是在马上,当场能给他跪下,哀求道:“别……别,三公子,折杀我……” 谢允见他惶恐,干脆变本加厉地耍起流氓,把腰弯得更低了些。
白先生感觉自己被他活活折去了二十年的寿命,别无办法,一咬牙,只好跟他对着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违抗,我这就走,只是求三公子记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十岁幼女,倘若三公子有一点闪失,我们这一家子……可就只好陪葬了。
” 谢允瞬间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白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马,长戟横在胸前,趁着黑衣人被沈天枢下令退开,飞快地冲出重围,他骑术何等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沈天枢对段九娘道:“请。
”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扫,见一大帮官兵正拥过来,她看出沈天枢有意拖着段九娘,虽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脸了,飞快地对段九娘说道:“慢着,你可想好了,是要跟这人比武,还是跟我回家见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闭了闭眼,硬是将自己一身暴脾气压了下去,捏着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让人随便进,错过了我,往后可就没人领你去……” 沈天枢一见周翡掺和其中,虽还摸不准她是什么身份,却已经断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满口瞎话,想起自己还嘱咐手下遇见了要留她一命,顿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一个馒头的感情,此时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馒头之恩也跟着水涨船高——至少还得再加两个油酥! 他当即大怒道:“臭丫头!” 说着,沈天枢迈开脚下“棋步”,转瞬已掠至周翡面前,两袖高高鼓起。
周翡早防着他发难,并不硬接,踩着方才练熟的蜉蝣阵,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鸣风一派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时间如在悬崖走钢丝,从步伐到招数无不险恶,眨眼间接了沈天枢七八招。
沈天枢没料到一别不过几天,这小丫头就跟脱胎换骨一样,竟颇为棘手。
他当即大喝一声,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过去。
段九娘却飞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枢,两人一掌相接,沈天枢连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后一仰,她顺势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战圈外一推。
这两大高手短兵相接,殃及池鱼,周翡方才从死人手里拔出来的长刀难当余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两截。
周翡习以为常地丢在一边,怀疑自己前世可能是个吃铁打铁的炉子。
段九娘目光转动,竟也不痴了,也不傻了,一对眼珠乌溜溜的黑豆似的,掠过一层流光。
她长袖转身一扫,黑衣人就跟大风扫过的叶子一样,当即躺倒了一片。
段九娘硬是开出一条路来,周翡大大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找到了对付这疯婆子的不二法门——摆事实讲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爷这尊大佛,才能镇住这女鬼作祟。
然而她这口气没松到底,一声鹰唳却乍然而起。
仇天玑也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晚来了一步。
周翡余光瞥去,见那鹰钩鼻子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个官老爷打扮的中年男子,旁边两个黑衣人架着个鼻青脸肿的“东西”,老远瞧不清是男是女,那“东西”见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随即回手一抡,将周翡扔到了谢允的马上,然后又拍了一掌,那马吃痛狂奔,几个转瞬就从黑衣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
周翡预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痒,可能没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头长发,喝道:“上来!” 传说中民间有三大绝学——揪头发、挠脸、扒衣服。
谢允有幸近距离目睹了其中之一,顿时一哆嗦,连自己的头皮都跟着抽痛了一下。
段九娘却轻轻松松地缀在狂奔的马身后,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弹了一下,周翡当时便觉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谢允眼明手快地托了她一把,她险些直接掉下马去。
段九娘冲周翡笑了一下,说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样。
” 她声音本来很轻,却并没被淹没在狂奔的马带起的风声里,反而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人耳。
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没说对过她的辈分了,她对上那疯婆子的目光,却只见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清醒了似的! 段九娘又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会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骗我。
” 周翡穴道一时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听得出我骗你,方才为什么听不出那痨病鬼骗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你不来找我,一辈子别想进我家的门!” 段九娘听了,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拔下头上一支旧钗,一下扎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惨叫,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说不清,细想起来,恐怕是老仆妇宋婆子对她说出那一句宝山“虚岁都十九了”的时候。
狂风卷走了周翡的声音,两侧的黑衣人当然要追,段九娘一个人守在那里,竟是万夫莫开之势,几下便将他们都拦了回去。
眼看那马已经要绝尘而去,沈天枢与仇天玑同时攻来,段九娘大笑道:“来得好!你们这些废物,早该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与沈天枢动手的时候,仿佛只比他高一点,沈天枢倘若用点脑子,还能拖她一时半刻,谁知不过这么一会儿,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功力一下暴长,对上贪狼、禄存两人一时竟不露败象。
她身负绝学,浑浑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梦中身醒,竟颇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
当年的枯荣手,能将生死成败轮转不休,号称能褫夺造化之功,那是何等霸气?沈天枢方才本就颇耗了些气力,感觉那枯荣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竟是要将他的真气都从经脉中压出来,那女人一双干瘦的素手,竟让他一时间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没机会目睹什么是真正的“枯荣手”,否则她一定死也不会说出“破功夫”三个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枢的肩膀,险些将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时看也不看,一脚踹中了禄存的胸口,仇天玑横着飞了出去。
沈天枢心下骇然,他横行九州,罕逢敌手,就连朱雀主木小乔,在他面前也只有鱼死网破的份儿,何曾遇到过这样的险境?他心里发了狠,想道:断然不能让此人离开。
沈天枢当下从怀中摸出一个长钩,一卡一扣便装在了他那义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间钩来。
那长钩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个有手的人,断然提它不住,而那钩两边都有刃,血槽里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幽幽地泛着点蓝绿色,极其锋利,沈天枢一抖袖子,那空荡荡的长袖已经被这钩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对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长长的衣带柔软地一卷,顷刻将那长钩缠成了蚕茧,两人单手为战,极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地接连拆了七八招。
忽然,段九娘身后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原来是那仇天玑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一把捉住了祝宝山。
禄存仇天玑一双大手分筋错骨可谓轻而易举,他将祝宝山的一双手拧在身后,那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两声,祝宝山的叫声顿时响彻华容城! 祝县令乃一文官,当场吓得跪在了地上,七八个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玑见段九娘竟真能铁石心肠到面不改色,当即放声大笑道:“堂堂枯荣手,汉子死了,竟躲在个小县城里,给县官当小妾,可笑,太可笑了!这话倘若到南刀李徵的坟头说,不知他做何感想?” 段九娘的脸色终于变了:“找死!” 她转身要去抓仇天玑,衣带尚且绑在沈天枢的钩子上,段九娘隔着衣带重重地往那长钩上一按,喝道:“下来!” 便听沈天枢的臂膀上一声脆响,那长钩被她掰了下来,沈天枢竟不追击,纵身一跃,转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巨响,那长钩竟在她手中炸开了——那短短的接口处竟然装了雷火弹之类的下三烂玩意儿,沈天枢诱她强行掰开,当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腰腹间一片鲜血淋漓,裹着长钩的衣带分崩离析,带出了半截被炸掉的手掌。
仇天玑一声长哨,所有黑衣人一拥而上,无数毒水上了弦,将段九娘重重包围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喷射到她身上。
祝宝山被随意丢在地上,晕过去又醒来,迷迷糊糊中,他竟隐约想起了一点陈年旧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园里玩,被父亲一个没孩子的小妾瞧见,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虽不过是只小小的哈巴狗,对小孩子而言却也如同一只“嗷嗷”咆哮的怪兽了。
祝宝山吓疯了,连哭带号地往外跑,以为自己要被咬死了,然后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当时便只听一声惨叫,追着他的哈巴狗竟飞了出去,那个人把一只手放在他头顶上,很纤细很瘦的一只手,掌心温热……他却想不起是谁了。
恍惚间,段九娘在重围中回头看了他一眼,祝宝山周身一震,不知怎么的,小声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齐鸣,谁也没听见他这声猫叫。
段九娘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困在浅滩中的蟠龙,鳞甲翻飞,几次难以脱困,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天枢踉跄着退出战圈,不住地喘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
仇天玑见了他这副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贪狼大哥,怎么样了?尚能饭否?” 沈天枢额角青筋暴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仇天玑越发得意,上前一步道:“那么兄弟我替你报仇,领教领教这枯荣手!” 枯荣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来逞英雄,沈天枢听了这番不要脸的话,像是要被活活气死。
那仇天玑人来疯一样大喝一声“闪开”,分开两侧手下,直冲段九娘扑了过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鲜血淋漓的后背。
谁知仿佛“瓮中鳖”的段九娘却突然极快地一侧身,竟避开了他这一掌,一只手掌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稳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玑的喉咙,转头露出一副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仇天玑万万没料到她在此绝境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心下大骇,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闪地受了这一掌,胸口几乎凹了进去,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一点,简直像个厉鬼。
她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条陪葬也不错,你不必着急,你那几个兄弟,我一个也不放过,死后必然身化厉鬼,将尔等活活咬……” 她话音戛然而止,仇天玑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柄钢刀以仇天玑为遮掩,自他身后穿入,钉入段九娘胸口,将他们两人一起捅了个对穿。
是沈天枢。
仇天玑这个碍人眼的小人,终于成了一个得意扬扬的诱饵。
沈天枢猛地抽出钢刀,段九娘终于难以为继,抽搐着瘫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而她竟然还笑得出。
她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枢一眼,仿佛在跟他说“我说到做到”,沈天枢无端一阵胆寒,一刀将她的头颅斩下。
那头上一双眼睛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却还带着笑意—— 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错开这许多年,李徵倘若转世投胎,这会儿都该是个大小伙子了,那么来世相见,他指不定又已经娶妻生子,要么就会说些“君生我已老”之类的废话。
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几辈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荣手没有传人,怕是真要成绝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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