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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3/3)

兰达突然惊得浑身一颤。

她又瞥了费尔明娜一眼,这一次她看见她并没有生气,而是惊恐万状,害怕表姐真的会把裙子脱下来。

伊尔德布兰达严肃起来,用手语问她:&ldquo我们该怎么办?&rdquo费尔明娜·达萨同样也用手势做了回答,告诉她若不直接回家,她就从行驶的马车上跳下去。

&ldquo我在等着呢。

&rdquo医生说。

&ldquo已经可以看了。

&rdquo伊尔德布兰达说。

摘掉手帕,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发现她变了脸色,于是明白游戏已经结束,而且结束得很糟糕。

他做了个手势,车夫掉转方向,在街灯管理人开始点亮一盏盏街灯的时刻,把马车驶进了福音花园。

所有的教堂都已念起了《三钟经》。

伊尔德布兰达飞快地下了车,想到自己惹得表妹不悦而有些慌张,和医生随意地握了一下手,以示告别。

费尔明娜也做了同样的动作,可当她想把戴着绸缎手套的手撤回来时,乌尔比诺医生却用力攥住了她的中指。

&ldquo我在等您的回答。

&rdquo他对她说。

费尔明娜更用力地把手一抽,空空的手套挂在了医生的手上,但她并没有停下来索回它。

这一天,她没吃晚饭便睡下了。

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加拉·普拉西迪娅一起在厨房吃过晚饭,这才走进卧室,用她那天生的风趣把下午的事评判了一番。

她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乌尔比诺医生,对他的优雅和翩翩风度,都充满了兴奋与热情。

费尔明娜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但已经从反感中冷静下来。

终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当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蒙上眼睛,她看见他那玫瑰色的双唇间两排闪亮的完美牙齿时,曾泛起过一种想去狂吻他的难以抑制的渴望。

费尔明娜·达萨翻过身去,面向墙壁,用一句话结束了她们的谈话,不带丝毫恶意,而是挂着发自肺腑的微笑。

&ldquo你真是个小娼妇!&rdquo她说。

睡梦中,她惊吓连连,到处都看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看见他笑,看见他唱,看见他蒙着眼睛,两排牙齿间迸发出硫磺的火星,看见他坐着一辆和以前不同的马车,驶在通往贫民墓地的山坡上,用一种没有固定规则的暗语嘲笑她。

距离天亮还有很久,她就醒了,精疲力竭,清醒地闭着双眼,想着她今后还要活的那无数个年头。

之后,趁着伊尔德布兰达洗澡的时候,她飞快地写了一封信,飞快折好,又飞快地装进信封,赶在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浴室之前,交给加拉·普拉西迪娅,派她送到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府上。

那是一封具有她独特风格的信,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只是写着:可以,医生,去找我父亲谈吧。

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即将嫁给一位门第显赫、家财万贯、在欧洲受过教育而且在同龄人中声誉非比寻常的医生时,没有任何力量能让他从消沉之中振作起来。

看到儿子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整夜不歇地流泪,特兰西多·阿里萨做出了超乎寻常的努力,用尽了情人间的甜言蜜语来安慰他,终于在一星期后让他重新开始进食。

之后,她找到莱昂十二·罗阿依萨,也就是那三兄弟中唯一还活着的一个,和他谈了一次话。

她没有说明原因,只是请求他在航运公司给侄子找份差事,不论干什么都行,但地点得是在马格达莱纳流域丛林中的某个偏僻的港口,那里既不能通信,也不能发电报,更不能让他看见什么人,打听到这座堕落的城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

叔叔最终并没能向他提供这样一份工作,主要是出于对哥哥遗孀的尊重&mdash&mdash单是丈夫在外有个私生子的事实就让她无法忍受&mdash&mdash但他还是给侄子在维拉·德雷伊瓦找了个电报员的职位。

维拉·德雷伊瓦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距本地有二十多天的路程,海拔比窗户街高出近三千米。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对那次疗伤之旅一直都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

他将始终透过一层忧愁的薄雾来回忆这次旅行,就像那个时期发生的一切一样。

当他收到委任电报时,甚至都没想接受,但洛达里奥·图古特用德国人的理由说服了他,那就是在公共管理领域有一份光辉的前途在等着他。

他说:&ldquo电报员这一行大有可为。

&rdquo他送给他一双带兔皮衬里的手套,一顶草原上用的帽子和一件经受过巴伐利亚冰冷一月考验的长毛绒领大衣。

莱昂十二叔叔送了他两件呢子衣服,几双防水靴,都是他父亲的遗物,还给了他一张下一班船的寝舱船票。

特兰西多·阿里萨按照儿子的身材改小了这些衣服&mdash&mdash他不像父亲那样高大,比德国人也矮许多,她还给他买了几双羊毛袜和几条连体裤,好让他不缺少衣物去抵御寒冷荒原上的恶劣天气。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经过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得异常冷漠,就像死人为自己的葬礼做准备似的,参与着为这次远行所做的工作。

他没有把自己要走的消息告诉任何人,也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像当初他只向母亲倾诉了心中悄悄压抑的激情一样。

但临行的前一天晚上,他还是故意放纵了内心的最后一丝疯狂,做出了一个很可能断送自己性命的举动。

半夜里,他穿上星期日的礼服,独自站在费尔明娜·达萨的阳台下,拉响了那曲他为她创作的爱的华尔兹。

这支曲子只有他们俩知道,也是三年来他们所经历的种种挫折的象征。

他一边拉,一边低诵着歌词,琴渐渐被泪水打湿。

他拉得是那样激情澎湃,刚奏出头几小节,整条街上的狗便开始狂吠,接着,全城的狗都跟着吠叫起来。

但过了一会儿,在音乐的魔力下,它们又慢慢安静下来,华尔兹最终结束在一片空灵的寂静之中。

阳台的窗子没有打开,也没有人向街上探出头来,甚至连那位几乎总是拎着油灯赶来,试图从演奏小夜曲的人身上捞点油水的巡夜人也没有出现。

而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来说,这次演奏就像一道宽慰的符咒,因为当他把琴收进琴盒,头也不回地在死一般寂静的街道上渐行渐远时,心中感到的并不是明天即将远行,而是仿佛多年前就已抱定永不回来的决心离开了此地。

那船是加勒比河运公司所拥有的三条一模一样的船之一,为纪念公司的创建者被重新命名为&ldquo皮奥第五·罗阿依萨号&rdquo。

那是座漂浮在水上的双层木屋,建在一个又宽又平的铁壳上,最深吃水五英尺,这让它能够更好地在水深莫测的河流中消灾避祸。

最老的一批船是世纪中叶在辛辛那提建造的,依照的是往来于俄亥俄河和密西西比河上的轮船的传奇样式,两侧各有一个桨轮,靠烧柴的锅炉驱动。

同这些老船一样,加勒比河运公司的船的底层甲板几乎与水面齐平,安有蒸汽发动机并设有厨房,还有一大排鸡笼似的舱室,船员们把自己的吊床横七竖八、高高低低地挂在里面。

顶层则设有驾驶室、船长和高级船员的舱室,还有一间休息室和一间饭厅,身份高贵的旅客至少会被邀请到这里一次,用餐或者打牌。

中间层有六间一等舱,设在一段被当作公共餐厅的甬道两侧。

船头是一个露天起居室,配有雕花的木头栏杆和铁柱子,很多普通旅客晚上就把吊床挂在这里。

但和那些老船不同的是,船的两侧并没有桨轮,而是在船尾有一个装有水平桨叶的巨轮,就位于旅客甲板上那令人窒息的便池下方。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七月一个星期日的早晨上了船,但他并没有像第一次旅行的人几乎出于本能所做的那样,一上船就不厌其烦地四处勘察。

黄昏,当船经过卡拉玛尔村时,他到船尾去小便,透过便池洞,他看见巨大的桨轮在他脚下转动,卷起翻腾的泡沬和蒸汽,发出火山爆发般的隆隆巨响。

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新环境。

他从没出过远门。

他带着一只马口铁皮箱子,里面装着荒原上要穿的衣服,几本他自己装订的插图小说&mdash&mdash把买来的月刊连载小说订在一起,再加上硬纸作为封皮&mdash&mdash还有几本烂熟于心、已经快翻碎了的爱情诗集。

他把小提琴留在了家里,因为它与他的不幸关联得实在太紧密,母亲则逼他带上了铺盖卷。

这是一套很普通也很实用的寝具:一只枕头,一条床单,一个白衬尿壶和一顶针织蚊帐,所有这些都卷在一张席子里,用两根龙舌兰绳捆着,席子和绳子在急需时还可以用来做吊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本不想带这些,因为舱室里自有铺开的床铺,这些东西根本用不着。

但到了第一个晚上,他不得不又一次感谢母亲的明智。

原来,在最后时刻,上来一位身穿礼服的旅客。

他是当天清晨乘坐一条欧洲船抵达这里的,此刻由省长亲自陪同登船。

他带着妻子、女儿、身穿制服的男仆以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通过楼梯的七只镶着金边的箱子,希望即刻继续行程。

为了将这几位不速之客安顿下来,船长,一位身材魁梧的库拉索人,试图唤起船上土生白人的爱国情怀。

他用库拉索方言和西班牙语掺杂在一起向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解释,说那位身穿礼服的人是新上任的英国全权公使,正在前往共和国首都的途中,并且提醒他说,那个王国为了帮我们从西班牙人的统治下取得独立,向我们援助了决定性的物资,所以,为了能让一个如此高贵的家庭在船上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任何牺牲都是微不足道的。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于是理所当然地让出了自己的舱室。

起初,他并没有后悔,因为每年这个时期,河中都水量充足,所以前两个晚上船并无颠簸。

每天吃过晚饭,下午五点钟,船员们会给旅客发一些帆布底的折叠床。

每个人便找地方把自己的床打开,铺上行李中的铺盖,再在上面支起针织蚊帐。

有吊床的人会把吊床挂在大厅里,什么都没有的人就睡在餐厅的桌上,把整个旅途中绝不会更换两次以上的桌布盖在身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基本上大半宿都睡不着,他仿佛在河面凉爽的微风中听到了费尔明娜·达萨的声音,对她的回忆抚慰着他的寂寥。

黑暗里,船踏着野兽般的大步前行,在它的喘息声中,他倾听着她的歌唱,直到第一缕霞光出现在地平线,新的一天突然绽放在荒无人烟的草原和烟雾弥漫的沼泽之上。

他觉得这次旅行再一次证明了母亲的智慧,他感受到了在遗忘之中存活下来的勇气。

然而,在顺畅的河水中走了三天后,船开始行进在意想不到的浅滩和迷惑人心的暗流之间,前进得格外艰难。

河水变得浑浊,而且越来越窄,两岸是参天大树纵横交错的丛林,只能偶尔遇到一间茅屋,旁边堆着船上锅炉用的柴火。

鹦鹉叽里呱啦的叫声和看不见的长尾猴的喧闹仿佛加剧了午间的闷热。

晚上,船不得不停在岸边,让大家休息。

在那种时候,单单是活着这件事,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

除了闷热和蚊子的烦扰,还得加上晾在栏杆上的一块块腌肉发出的恶臭。

大部分旅客,特别是欧洲人,都走出腐臭的舱室,在甲板上来回踱步以度过漫漫长夜,用毛巾一边擦拭不断渗出的汗水,一边驱赶各种活物。

天亮时,他们都精疲力竭,个个被叮咬得鼻青脸肿。

此外,由于那一年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时断时续的内战又爆发了新的事端,为了维持船上的秩序,保证旅客安全,船长釆取了极为严格的防备措施。

他禁止了那个时期旅途中人们最为热衷的一种消遣,即朝岸上晒太阳的短吻锷开枪射击,以避免误会和冲突。

后来,有旅客为此争论,分成敌对的两派,于是,船长没收了所有人的武器,并以荣誉保证旅行结束后悉数奉还。

甚至对英国公使他也没有网开一面:这位公使在起锚后的第二天早晨,便穿上狩猎服,拿着一支精密卡宾枪和一支猎杀老虎的双筒猎枪出现在大家面前。

过了特内里费岛,限制变得更为严格,因为在这个岛,他们遇上了一艘高高悬挂着瘟疫黄旗的船。

关于这个警告标志,船长没能获得更多信息,因为那艘船没有回答他发出的信号。

但就在同一天,他们遇到了另一艘前往牙买加运送牲口的船。

船上的人告诉他们,挂痕疫旗的那条船上有两个得霍乱的病人,疫情正在侵袭前方流域。

于是,不仅在接下来的港口,甚至在那些为装柴火而停靠的无人区,旅客都一律禁止下船。

就这样,在到达目的港之前最后的六天旅途中,旅客们染上了一些监狱中的习惯。

其一便是恶劣地传看一套荷兰的色情明信片。

这套明信片从一双手传到另一双手,谁也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尽管没有一个跑船的老手不清楚,这不过是船长著名收藏中的一套样品而已。

但就是这点儿没有盼头的消遣,最终也停止了,因为只会徒增烦闷。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以他那种令母亲忧伤不已、令朋友痛心疾首的矿石般的耐心忍受着旅途的艰辛。

他没有跟任何人打交道。

日子在他身上轻而易举地流逝。

他坐在栏杆前,看着岸边一动不动晒太阳的短吻鳄张着血盆大口等着捕捉蝴蝶,看着受惊吓的草鹭突然从沼泽中飞起,看着海牛用巨大的乳头喂养幼崽,并发出如女人哭泣般的叫声,令旅客惊诧不已。

在同一天,他看见河上漂过三具膨胀发绿的尸体,上面还站着几只兀鹫。

最先是两具男尸,其中一具没了头,而后漂过一具只有几岁的女童的尸体,她那美杜莎般的头发在船尾的航迹中上下漂浮。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是霍乱还是战争的牺牲品,但那令人恶心的强烈气味污染了他心中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

向来如此:每一件事,无论好坏,都与她有着一定关联。

晚上,船停泊下来,大部分旅客都在甲板上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而他却在餐厅的瓦斯灯&mdash&mdash唯一一盏直到天亮都不会熄灭的灯下,复习着那些他几乎可以背下来的连载插图小说。

当他用现实中认识的人去代替小说中想象的人物时,那些反复读过多遍的情节又恢复了最初的魔力,而他向来把那些坏运气的情侣角色留给自己和费尔明娜·达萨。

另外一些夜晚,他会给她写下一封封伤心欲绝的信,而后,任它们的碎片漂散在那一刻不停地向着她的方向奔流而去的河水之中。

就这样,他挨着那些最难熬的分分秒秒,时而化身为一位腼腆的王子或爱情的卫士,时而又回到他那伤痕累累的皮囊,变回一个被遗忘的恋人,直到清晨吹来第一缕微风,他才坐到栏杆旁的靠背椅上打起盹来。

一天晚上,他比往常早一些中断了阅读。

正当他漫不经心地朝厕所走去时,空无一人的餐厅里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挡住了他的去路,一只鹰爪般的手抓住了他衬衫的袖子,把他拉进一间舱室,随即又关上了门。

黑暗中,他甚至看不清这个不知年龄的裸体女人的样貌,她浑身淌着湿热的汗水,喘着粗气,一把将他仰面朝天地推倒在简易床上。

她解开了他的皮带,又解开他裤上的扣子,接着便骑在他身上,毫无光荣可言地夺取了他的童贞。

两人恣情陷落一个无底的深渊,四周泛着爬满青虾的咸水沼泽的味道。

之后,她在他身上躺了一会儿,无声无息地喘着气,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ldquo现在,您走吧,忘了它。

&rdquo她对他说,&ldquo就当这件事从没有发生过。

&rdquo这次突袭是如此迅速而成功,令人无法视之为一次无聊时突发奇想的疯狂举动。

它必然是从容计划的结果,甚至连细枝末节都考虑到了。

这个令人愉悦的信念增加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躁动,因为当他处于欢愉的顶峰时,曾有一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甚至也不愿承认的发现,那就是,他对费尔明娜·达萨的虚无缥缈的爱可以用世俗的激情来替代。

于是,他千方百计想找出那个技艺精湛的强奸者,或许在她那豹子般的本能中,他能找到医治自己痛苦的良方。

但他没有找到。

相反,调查越是深入,他感到自己距离真相越发遥远。

袭击发生在最后的那间舱室中,但这一间和倒数第二间有一扇门相通,所以两间舱室组成了一间有四个床位的家庭卧室。

里面住着两个年轻女人、一个上了年岁但风韵犹存的妇人,还有一个几个月大的男孩。

她们是从巴兰哥·德洛巴上的船,自从蒙波斯城因其河水变化无常而被从蒸汽船的航线上取消后,该城的货物和旅客都是从巴兰哥·德洛巴港上船的。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之前就曾注意到她们,但那只是因为她们把熟睡的孩子放在一只巨大的鸟笼里随身携带。

她们穿得仿佛是在时鬈的远洋轮船上旅行似的:丝绸裙底衬有裙撑,蕾丝饰领,宽檐帽上缀着马鬃花。

年龄较小的那两个女人每天都要从头到脚换好几身华丽衣服,就在其他旅客热得快要窒息的时候,她们却仿佛置身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片春光之中。

三人灵巧地撑着阳伞,摇着羽毛扇,但就像所有的蒙波斯女人一样,她们的意图令人费解。

毫无疑问,她们是一家人,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甚至连她们之间的关系都摘不清楚。

起初,他认为那个年长的妇人可能是另外两个的母亲。

但随后他注意到,她的年纪根本不足以当她们的母亲,而且她戴着半孝,而另两个女人却没有着孝。

他无法想象,她们中的一个敢在另外两人睡在旁边的床铺时做出那种事来,唯一合理的假设就是这个女人利用了偶然的,又或者是安排好的空当,在舱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下手。

他观察到有时她们中的两人会出去乘凉,很晚才回来,而第三个人就留下来照看孩子。

但在一个更热的晚上,她们三人带着孩子一起出了门,孩子睡在柳条编的鸟笼里,外面还罩着纱幔。

尽管迹象混乱如麻,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还是很快就排除了年长妇女是那次袭击的罪魁祸首的可能性。

接着,又宣布了最小的那位,也是她们中最漂亮、最大胆的那位的清白。

他做出如此判断并没有充分的理由,只因为通过对她们的密切监视,他最终倾向于将自己内心的希望当作真相:他发自肺醏地希望自己那一夜情人是鸟笼孩子的母亲。

这种假设是如此地吸引他,以至于他开始想念她胜过了想念费尔明娜·达萨,而忽略了这位新晋的年轻母亲心里只有孩子这一明显事实。

她应该还不到二十五岁,身材纤痩,头发金黄,一双葡萄牙人的眼睛更令她显得遥不可及,她在孩子身上慷慨倾注的无限温柔,任何男人只要能分得一丁半点就会心满意足。

从早餐直至人寝,她都在大厅里照顾孩子,而另外两个女人则在玩中国跳棋。

等孩子睡着了,她便把柳条鸟笼挂在天花板上,靠近栏杆凉爽的那一侧。

即便是孩子睡觉时,她也不会对他置之不理,而是一边摇着鸟笼,一边哼着少女情歌,任由思绪飞离这枯燥的旅行。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执著地幻想着她迟早会露出马脚,哪怕只是一个表情。

他毫不掩饰地越过假装在读的书看她,甚至借由她挂在细布衬衫上的圣物盒的一起一伏,观察她呼吸的变化,还甘冒无礼之嫌,明目张胆地在餐厅调换座位,只为能与她对面而坐。

但最终,他都没有看出哪怕最细微的一点迹象,能够表明她当真就是收藏着他另一半秘密的人。

他唯一得到的,只是一个没有姓氏的名字,因为那位年轻的女伴是这样叫她的:罗萨尔芭。

第八天,船艰难地在水流湍急的狭窄河道里航行,两边是大理石的悬崖峭壁,午饭后,船停靠在纳雷港。

那些去往安蒂奥基亚省的旅客要在此地下船,安蒂奥基亚省是受新一轮内战影响最深的省份之一。

港口由六间椋榈屋和一间锌顶的木制仓库组成,几队武器简陋的赤脚士兵在此巡逻守卫,因为有消息说,暴动者正计划抢劫船只。

房屋背后,杂草丛生的山峰高耸人云,一块马蹄铁似的岩石为悬崖镶上了飞檐。

夜晚,船上没有一个人睡得安稳,但是并没有袭击发生。

天亮时,港口摇身变成了一个星期日的集市,印第安人兜售着用植物象牙做成的护身符和爱情药水,夹杂在一群群整装待发、准备用六天的时间攀到中部山区那长满兰科植物的丛林中去的牲口之间。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着黑人们把货物背下船,以此打发时间。

他看见他们卸下一箱箱中国瓷器,还有运给恩维加多独身姑娘们的三角钢琴。

当他发现下船的旅客中也包括罗萨尔芭一行人时,已经太晚了:她们已经侧坐在马背上,脚踏亚马逊皮靴,手撑厄瓜多尔的彩色阳伞。

这时,他迈出了之前这些天都未敢迈出的一步:向罗萨尔芭挥手告别,三个女人也用同样的动作回答了他,那股亲切劲儿让他为自己迟来的大胆痛彻心扉。

他看着她们从仓库后面绕过去,身后跟着几头骡子,驮着箱子、帽盒和婴儿的鸟笼。

不一会儿,就看见她们像一队搬运东西的小蚂蚁似的,攀行在悬崖上,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这时,他突然感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孤身一人,而这几日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的对费尔明娜·达萨的思念,突然用它那锋利的爪子给了他致命的一击。

他知道她即将举行隆重的婚礼,而他这个最爱她、且将永远爱她的人却连为她而死的权利都没有。

之前一直被压抑在哭泣之中的忌妒,此刻占据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祈求上帝,就在费尔明娜·达萨即将为爱情宣誓,顺从于那个只为把她当作社交点缀而娶她为妻的男人时,让公正的闪电从天而降,劈在她身上。

这位新娘,只能是他的新娘,否则就谁的也不是。

他满心狂喜地想象着,她仰面朝天躺在大教堂的石板上,四周满是沾染了死亡露珠的雪白的橘树花,那泡沬般倾泻而下的头纱垂落在主祭台前安葬着十四位主教的大理石棺之上。

然而,复仇的幻想刚一结束,他便为自己的邪恶后悔起来,于是他又看见费尔明娜·达萨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虽然于他遥不可及,但却活着,因为他无法想象一个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他没有再睡着过,而如果说他偶尔能坐下来随便吃口东西,那也是因为幻想着费尔明娜·达萨坐在桌前,或者相反,是因为他不愿给予她那种殊荣,不愿让她认为自己是在为她禁食。

有时,他会用这样的信念来安慰自己:在醉人的婚礼中,甚至在火热的蜜月里,费尔明娜·达萨会有那么片刻的心痛,至少有片刻,无论怎样,一定会有那么片刻,她的心里会浮现出这个被嘲弄,被侮辱,被唾弃了的恋人的影子,而她的幸福也将会荡然无存。

到达旅途终点卡拉科利港的前一天晚上,船长举行了传统的告别晚会,船员组成一支吹奏乐队,驾驶室里还放出了五彩的烟花。

那位大不列颠公使以堪称典范的克制力忍受了一路的艰辛,用照相机猎获了那些不允许他用猎枪屠杀的动物,并且,没有一个晚上不是穿着礼服走进餐厅。

但在这最后的欢庆活动中,他穿了一身苏格兰麦克塔维什部族的服装,兴致勃勃地吹起风笛,还教所有想学的人跳他们的民族舞蹈。

还没到天亮,大家便不得不半扶半拖地把他搀回舱室。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正被痛苦折磨得垂头丧气,躲在甲板最偏远的角落,完全听不到人们的欢闹声。

他把洛达里奥·图古特的大衣裹在身上,努力抵御着发自骨髓的寒意。

就像死刑犯在行刑的清晨一样,早晨五点他就醒了,一整天什么也没做,只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想象着费尔明娜·达萨婚礼的每一步骤。

后来,他回到家时,才发现自己弄错了日期,而且一切都和他想象的不同,他甚至清醒地嘲笑起自己的幻想来。

但不管怎样,那是一个受难的星期六,最终他发起了高烧,因为他仿佛看到一对新人正悄悄地从一扇假门溜走,去尽情享受新婚之夜的狂欢。

有人看到他烧得发抖,便报告了船长。

船长担心这是一起霍乱病例,带着随船医生离开了晚会。

医生出于谨慎,把他送进了隔离舱室,还给他用了大剂量的溴化物。

然而第二天,当人们远远看见卡拉科利的礁石时,他的烧已经退了,而且精神抖擞,因为在镇静药物所导致的沉滞中,他义无反顾地做出了一个决定,那就是让电报员的光辉前途见鬼去吧,他要乘这同一条船回他的窗户街去。

鉴于之前曾把舱室让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代表,他要求随船返航并不是一件难事。

船长以电报是一项前途无量的科学为由试图说服他。

他对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说,这一点千真万确,因为已经有人发明了一种可以安装在船上的电报系统。

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为任何理由所动,船长最后只得带他返航,并不是为了舱室里的人情,而是因为他知道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和加勒比河运公司的真正关系。

下水航行用了不到六天的时间。

自从他们清晨驶人梅塞德斯湖,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看见捕鱼的独木舟上点点灯火在轮船激起的回头浪中波动起伏,便感觉自己重新回到了家里。

当他们在迷失的男孩湾靠岸时,已经是晚上了。

在西班牙人的古航道被疏通并投人使用之前,那里是蒸汽船的最后一个港口,距离海湾还有九里。

旅客必须等到早晨六点,才能登上租用的小艇,驶往最后的目的地。

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归心似箭,提前坐上邮局的小艇走了,因为邮局的职员认出他是自己人。

下船之前,他忍不住做了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举动:把铺盖卷扔进水里,目送它穿过那些看不见的渔夫手中的火把,直到离开舄湖,消失在大海之中。

他确信,在今后的日子里,他再也不需要它了。

永远不,因为他将永远不再离开费尔明娜·达萨的城市。

黎明时分,海湾里风平浪静,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透过第一缕阳光,在飘浮的大雾上方看见了金色大教堂的拱顶,看见了屋顶上那一座座的鸽子屋,并顺着它们找到了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的阳台,想象着在那座房子里,那个带给他不幸的女人还倚在餍足的丈夫肩上贪睡。

这个假想令他肝肠寸断,但他并没有制止它,相反,他在痛苦中感到满足。

太阳开始升温,邮局小艇在停泊帆船组成的迷宫中穿梭。

公共市场的无数种气味裹挟着水底散发出的腐烂味,混合成一股恶臭。

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刚刚抵达,一队队搬运工趟着齐腰深的水去接船上旅客,一直把他们背到岸上。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第一个从邮局小艇跳上岸。

从那一刻起,他就再没有闻到海湾的臭气,只闻到弥漫在城市中的费尔明娜·达萨特有的气息。

一切都散发着她的味道。

他没有回电报室去工作。

他唯一关心的似乎只是连载的爱情小说和&ldquo人民图书馆&rdquo的书籍,母亲继续给他买,而他则躺在吊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读,直到把它们背下来为止。

他甚至都没有问小提琴在哪儿。

他和最亲近的朋友恢复了来往,有时一起打打台球,或者到大教堂广场拱门下的露天咖啡馆聊聊天。

但他再没有去过星期六的舞会:没有她,他无心跳舞。

从那次未完成的旅行回来的当天早上,他就得知费尔明娜·达萨正在欧洲度蜜月。

他那颗茫然的心当即认定,她即使不会在那里永远住下去,也会住上很多年。

这个信念为他注入了忘记过往的第一线希望。

他想念起罗萨尔芭来,随着对另一个人的回忆慢慢平息,对她的思念变得越来越炽热。

正是在那个时期,他蓄起了小胡子,胡子尖还涂上胶,决意在有生之年都不再剃掉它。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用一段爱情来取代另一段爱情的想法让他误入歧途。

渐渐地,费尔明娜·达萨的味道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难以闻见,最后只留在了白色的栀子花上。

他随波逐流,不知道生活该从哪里继续。

战争时期的一个晚上,那位远近闻名的拿撒勒的寡妇惊慌失措地躲到他家,因为在叛军将军里卡多·加依坦·奥贝索围城的时候,她自己的家被炮弹炸塌了。

特兰西多·阿里萨立即抓住这个机会,借口说自己的房间没有地方,把寡妇安排在了儿子的卧室,实际上,她是盼望用另一段爱情来疗愈那份让儿子痛不欲生的爱。

自从在船上的舱室被罗萨尔芭夺去了童贞,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就再没有做过爱。

他觉得,在这样一个有紧急情况的夜晚,寡妇睡床上,自己睡吊床是很自然的事。

可寡妇已经替他做了决定。

躺在床上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而她坐在床沿,开始讲述三年前丈夫的死给她带来的无法慰藉的痛苦,边讲边脱掉外面披着的一层守寡黑纱,把它抛向空中,甚至把结婚戒指也从手上摘了下来。

她脱掉镶着小珠子的塔夫绸衬衣,拋到房间另一头角落里的安乐椅上,又把紧身背心从肩膀上方扔出去,丢到了床的另一头,然后,迅速褪掉了长至脚踝、带荷叶边的百榴裙、绸缎束腹带,还有守寡的黑丝袜。

她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都被她那身丧服的零七八碎覆盖了。

她兴高采烈地做着这一切,而且间隔恰到好处,仿佛每个动作都有进攻部队那震得城市地基颤抖的炮声为之庆祝。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想帮她解开胸衣上的按扣,但她以娴熟的动作抢在前面,因为在五年恩爱的夫妻生活中,她已经学会了做爱的每一个步骤都自给自足,甚至包括前戏,无需任何人帮忙。

最后,她脱掉藿丝花边的内裤,以游泳运动员的敏捷将它从双腿上褪下来,露出自己的玉体。

她二十八岁,生育过三个孩子,但她的裸体还完美地保持着独身时那动人心魄的魅力。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永远也不会明白,之前那几件忏悔服是如何掩盖住这匹未被驯服的小母马的热情的。

她脱光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衣服,被自己的狂热弄得喘不过气来,要知道,她对丈夫都不曾这么做过,怕他认为自己是个淫荡的女人。

她带着五年忠贞婚姻生活的迷茫与无知,试图一举满足守丧期间被严酷禁止的欲望。

自她从娘胎里生下来的那个美好时刻起,到这个夜晚之前,除了死去的丈夫,她甚至从未跟别的男人共过一张床。

她并没有让内疚扫自己的兴。

而是恰恰相反。

屋顶上呼啸而过的火球让她睡不着觉,她继续讲述丈夫的种种优点,直到天亮。

除了拋下她死去这一点,她没有责怪他的任何不忠。

事实上,她感到释然,因为她确信丈夫如今比任何时候都更完全地属于自己,他已躺在那个钉了十二枚三英寸钉的棺材里,埋在地下两米深的地方。

&ldquo我很幸福,&rdquo她说,&ldquo因为只有现在我才十分肯定地知道,他不在家时到底在哪儿。

&rdquo 那天晚上,她一步到位地脱掉了丧服,没有经过穿灰色小花衬衫的多余的过渡阶段。

她的生活一下子充满了情歌和撩人的衣衫,件件都绘着五彩的鹦鹉和蝴蝶。

她开始把身体分给所有向她索取的人。

围城六十三天后,卡多·加依坦·奥贝索将军的军队被击退了,她重建了被大炮炸穿了底儿的房子,还在防波堤上建起一座漂亮的观海露台,暴风雨来时,可以观赏愤怒咆哮的海浪。

这里是她的爱之巢,她毫无讥讽之意地如是说。

在这里,她只接待合她胃口的人,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以何种方式就以何种方式,不向任何人收取一分钱,因为她认为,是那些男人施惠于她。

只在极少的情况下,她才接受礼物,而且不能是黄金。

她做得如此恰到好处,谁也拿不出她行为不端的确凿证据。

只有一次,她险些在公众中闹出丑闻,当时谣言四起,说大主教但丁·德鲁纳并非死于误食了一盘毒蘑菇,而是有意服毒,因为她威胁他说,如果他再继续亵渎神明地纠缠她,她就抹脖子自尽。

但没有人问过她这是不是真的,她自己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生活毫无变化。

确实,正如她自己常常大笑着说的那样,她是全省唯一的自由女人。

对于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偶尔相邀,拿撒勒的寡妇即便在最忙的时候也从不爽约,而且也从不抱着爱上他或被他爱上的假想,只是希望能找到某种类似爱情却又没有爱情之烦恼的东西。

有时他也会去她家,两人喜欢坐在观海露台上,浑身被硝石味儿的海水泡沫打得湿漉漉的,眺望地平线上即将照亮整个世界的黎明之光。

他尽全力地教她那些他从旅馆的小孔里学来的颠鸾倒凤的花样,并实践洛达里奥·图古特在狂欢之夜吹嘘的那些理论成规。

他说服她在两人做爱的时候让人观看,并改变常规的传教士体位,代之以&ldquo海上自行车&rdquo,&ldquo烤架上的烤鸡&rdquo,又或者&ldquo被肢解的天使&rdquo等等姿势。

当他们试图在吊床上发明出与众不同的花样,吊床的挂绳断了,两人摔下来差点送了命。

这些课程的效果微乎其微,因为事实上,她虽然是个无所畏惧的莽撞学徒,却缺乏最起码的天赋,难以消化这些指导。

她永远也不理解在床上保持肃穆的乐趣,从未有过灵光乍现的瞬间,性高潮也总是来得不合时宜,且浮于表面:一种乏味的欢愉。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有很长时间都受到蒙骗,以为自己是她唯一的男人,而她也乐意让他这样以为,直到有一回她运气不佳,睡着的时候说漏了嘴。

渐渐地,通过偷听到的梦话,他把她梦中的航海地图拼凑起来,然后穿梭于那不可计数的秘密岛屿之间。

由此,他知道了她并不想嫁给他,但又觉得与他的生活紧密相连,因为她无限感激他让她得以堕落。

有好几次,她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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