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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ldquo它们会把你的眼睛啄出来。
&rdquo医生心里想着她,大声说道。
洛伦索·达萨回过头来,问他说什么。
&ldquo不是我说的,&rdquo他说,&ldquo是茴香酒。
&rdquo 洛伦索·达萨把他送到马车前,试图说服他收下这第二次出诊的一个金比索,但他没有接受。
他准确无误地向车夫下达指令,让他把自己送到另外两个约好的病人家去,然后,没有靠别人帮忙就上了车。
可马车在石子路上的颠簸让他开始感到难受,于是他让车夫掉转了方向。
他对着车上的镜子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镜中的自己也依然在想着费尔明娜·达萨。
他耸了耸肩,然后打了个嗝,脑袋垂在胸前,睡着了。
睡梦中,他听见丧钟敲响了。
先是大教堂的钟声,而后,所有的教堂都传来钟声,一处接一处,连乐善好施者圣胡利安修道院那破瓦似的钟声也响了起来。
&ldquo见鬼,&rdquo他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ldquo有人死了。
&rdquo他的母亲和两个妹妹正坐在大饭厅的正式餐桌前,喝着牛奶咖啡,吃着奶酪饼。
正在此时,只见他带着一副痛苦不堪的面容出现在门口,浑身散发着从乌鸦那里沾染来的淫荡香味。
隔壁大教堂的钟声在家里宽阔的水池上空回荡。
母亲惊慌地问起他究竟去了哪里,因为大家到处找他去给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看病,将军是哈拉依斯·德拉维拉侯爵的最后一个孙子,那天下午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丧钟就是为他敲响的。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母亲的话完全没有反应,他抓住门框,转过半个身子,试图走到卧室去,却一头栽倒在从自己嘴里喷吐出来、溅得到处都是的茴香酒中。
&ldquo圣母马利亚,&rdquo他的母亲喊道,&ldquo一定是出了什么怪事,才让你这副模样回到家里。
&rdquo 然而,最为奇怪的事还没有发生呢。
著名钢琴家罗密欧·卢西奇造访本城,城中的民众刚刚从对伊格纳西奥·玛利亚将军的哀悼中恢复过来,他就献上了一组莫扎特的奏鸣曲。
趁这个时机,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叫人把音乐学校的钢琴搬上了骡车,为费尔明娜·达萨送去了一首划时代的小夜曲。
乐曲刚开始演奏,她就醒了。
无需从阳台的花边窗帘后探出身子,她就知道谁是这次不同寻常的献礼的策划者。
她唯一感到遗憾的,便是她还没有胆量像那些刁钻的姑娘们一样,把尿盆一股脑儿地扣在不受青睐的追求者头上。
而洛伦索·达萨呢,小夜曲演奏到一半,他便迅速穿好了衣服,乐曲一结束,他就把身着音乐会礼服的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和钢琴家请进了会客厅,用一杯上好的白兰地对小夜曲表达了谢意。
费尔明娜·达萨很快发现,父亲在试图软化她的心。
小夜曲演奏次日,他便看似随意地对她说:&ldquo想想看,要是你母亲知道你被一个乌尔比诺·德拉卡列家族的人看上了,她会是什么感觉啊。
&rdquo她冷冷地反驳道:&ldquo她会在棺材里再死一次。
&rdquo和她一起画画的女友告诉她,洛伦索·达萨受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之邀,到社交俱乐部用了一次午餐,为此,医生因违反俱乐部章程而受到了严厉的警告。
直到这时,她才知道了父亲曾多次申请加人社交俱乐部,次次都被拒绝,而每次所收到的反对票之多,已使他彻底地死了这条心。
可洛伦索·达萨以桶匠的大度吞下所受的侮辱,继续执著地依靠智慧创造偶遇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机会,却没有发现其实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付出了更为超常的努力,尽一切可能让两人相遇。
有时,他们会在办公室里聊上好几个小时,而这时,家里的一切就像处在时间的边缘停滞了似的,因为只要医生不走,费尔明娜·达萨就不会让任何事照常进行。
于是,教区咖啡馆成了理想的中间港。
正是在那里,洛伦索·达萨给胡维纳尔·乌尔比诺上了象棋启蒙课。
这位学生非常勤奋,象棋成了他无药可救的嗜好,直到他死的那一天。
就在小夜曲风波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洛伦索·达萨在家中的前厅发现了一封信,是写给女儿的,火漆上押着J.U.C.几个首字母组成的花押字。
从费尔明娜的卧室前走过时,他把信从门下滑了进去。
费尔明娜想不通信是如何到她房间里来的,因为她怎么也不相信父亲竟然会替追求者送信: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转变。
她把信放在床头柜上,不知该如何处理。
就这样,信没被拆开,在那里放了好几天,直到一个飘雨的下午,费尔明娜·达萨梦见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又到家里来,要把那块曾经用来为她检查喉咙的压舌板送给她。
梦中的压舌板并非铝制,而是用一种她曾在别的梦里开心品尝过的美味金属做成,于是,她开心地品尝着它,并把它掰成了大小不等的两段,小的那段给了他。
醒来后,她拆开了信。
信写得简洁而得体。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唯一恳求的,就是请她允许自己征得她父亲的同意前来拜访她。
他的简单和认真打动了她,那么多天以来她用心培育出的恨突然平息了。
她把信收在一个不用的珠宝盒里,压到箱底。
但她忽然又记起来,那里曾经保存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飘散着香味的信,一阵羞愧让她浑身一颤,于是她把信从珠宝盒里取出来,想换个地方。
这时,她所能想到的最体面的做法就是权当没有收到过这封信。
于是,她把它放到灯上烧起来,边烧边看着一滴滴火漆在火苗上飞溅,变成了缕缕青烟。
她叹息道:&ldquo可怜的人。
&rdquo突然,她意识到这是自己在一年多一点的时间里第二次说这句话了。
片刻间,她又想起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
她自己也很惊讶,他已经离她的生活那么遥远:可怜的人。
十月里,伴随着最后几场雨,又来了三封信。
同其中的第一封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小盒弗拉维格尼修道院的紫罗兰香皂。
三封信中前两封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的车夫送到大门口的,医生还从车窗里向加拉·普拉西迪娅打了个招呼,一来可以让大家确认信就是他写的,二来也让谁都没法否认收到过这些信。
此外,这两封信都用押着花押字的火漆封着,费尔明娜·达萨已能辨认出医生那龙飞凤舞、密码似的字迹。
两封信都简明扼要地表达了和此前那封同样的意思,也怀着同样的谦卑,但在那温婉措辞的背后,开始流露出一种迫不及待的渴望,这是在弗洛伦蒂诺·阿里萨那些含蓄委婉的信中从未显露过的。
两封信之间相隔两个星期,费尔明娜·达萨每次一收到信便拆开来读,而她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就在要烧掉它们的前一刻,她改变了主意。
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给医生回信。
十月的第三封信是从大门底下滑进来的,和之前的几封截然不同。
字体像孩子写的一样幼稚,无疑是出自左手。
但费尔明娜·达萨起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读完了信的内容,才发现这是一封无耻的匿名信。
写信的人认定费尔明娜·达萨用迷魂汤让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着了魔,并由这个假设出发得出了恶意的结论。
信的结尾是一句威胁:倘若费尔明娜·达萨不放弃借由这个全城最受倾慕的男人飞上枝头的想法,一定会当众出丑。
她感到自己成了严重不公的牺牲品,但她的反应并非报复,而是相反:她想找出这封匿名信的作者,用种种适宜的解释向他证明他错了,因为她非常确定,自己永远也不会因为任何理由,被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殷勤打动。
接下来的几天,她又收到了两封没有署名的信,和第一封一样信口雌黄,但三封信中没有任何两封出自同一人手笔。
看来,要么她是某个阴谋的牺牲品,要么就是关于她私订终身的虚假传闻传得比想象的要远。
一想到这一切都可能是胡维纳尔·乌尔比诺某个简单的冒失行为造成的后果,她就惶恐不安。
她想,或许他的为人与他那庄重的外表差距甚远,或许他在出诊时喜欢信口开河,就像他那个阶层的很多人那样,到处吹嘘自己幻想出来的对她的征服。
她想写信给他,指责他玷污了自己的名誉,但随后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万一这正是他想要的呢。
她试图从那几个来缝纫室和她一起学画的女友们那里打听消息,但她们唯一听说的就是关于那次小夜曲独奏的无关痛痒的评论。
她感到无比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备受屈辱。
和最初想找出这个看不见的敌人,说服他承认自己错误的想法完全不同,现在她只想用修枝剪把他碎尸万段。
她整晚睡不着觉,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细节和用词,幻想能从中找出一丝安慰。
但这是徒劳的:从本性而言,费尔明娜·达萨和乌尔比诺&mdash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他们的明枪,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对于暗箭,她就束手无策了。
这个信念在黑色洋娃娃带来的惊吓之后变得更加苦涩。
娃娃也是那些天里送来的,没有附任何信件,但是其来源似乎显而易见:只有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会送她这样的东西。
从上面带着的商标来看,娃娃是在马提尼克岛买的,身上穿着精美的衣服,鬈曲的头发用金丝做成,躺下时眼睛还会闭上。
费尔明娜·达萨觉得十分好玩,于是便放松了警惕,白天让娃娃躺在她的枕头上,晚上则习惯了和它睡在一起。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她从一个令人精疲力竭的梦中醒来,竟发现洋娃娃正在变大:它来时穿的那身漂亮衣服已遮不住它的大腿,鞋子也被脚撑破了。
费尔明娜·达萨曾经听说过非洲的巫术,但都没有像眼前这件事这样令人毛骨楝然。
况且,她也实在无法想象胡维纳尔·乌尔比诺这样的男人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
她是对的:娃娃不是车夫送来的,而是突然冒出的一个卖虾人带来的,他的来历谁也说不清楚。
费尔明娜·达萨试图解开这个谜,甚至有那么一瞬间想到过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他那忧郁的气质曾使她害怕,但生活渐渐让她相信,她想错了。
这个谜一直悬而未解,只要一想起这件事,她就不寒而栗,直到婚后很久仍是如此,尽管那时她已经有了孩子,并且相信自己是被命运拣选的宠儿,是最幸福的女人。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最后的尝试是请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的校长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为他们撮合。
嬷嬷无法拒绝医生的请求,因为自从她所属的修会在美洲建立以来,这个家族就给予了很多赞助。
上午九点,她在一个新入会的修女的陪伴下,出现在费尔明娜·达萨家。
两人不得不同笼子里的鸟儿逗趣了半个小时,才等到费尔明娜·达萨沐浴完毕。
嬷嬷是个男性化的德国女人,说起话来像金属发出的声音一样,目光中带着命令的神色,同她那孩子般幼稚的喜好一点儿也不相符。
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她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更令费尔明娜·达萨痛恨了,只要一想起她那假慈悲的模样,费尔明娜就感觉像五脏六腑里有蝎子在爬一样厌恶。
刚一出浴室门,她就认出了她,学校里所受的种种折磨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每日弥撒那难以忍受的无聊,考试的惊恐,新人会修女的卑躬屈膝,以及被精神上的空虚所毁掉的全部生活。
而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恰恰相反,她带着看似由衷的喜悦同费尔明娜打了招呼,对她长高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表示惊喜,夸奖她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称赞了院子的高雅品位和火盆中生长的橘树花。
她吩咐新人会的修女在原地等候,并嘱咐她不要和那些乌鸦靠得太近,否则一不小心它们就会把她的眼睛啄出来。
接着,她想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来和费尔明娜单独聊一聊。
于是,费尔明娜邀请她来到客厅。
这是一次简短而不愉快的会面。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没有把时间浪费在拐弯抹角上,而是单刀直人地提供给费尔明娜·达萨一次体面复学的机会。
当初被开除的原因不仅可以从档案里而且可以从大家的记忆中一笔勾销,这样她便可以完成学业,获得文学学士的文凭。
费尔明娜·达萨一头雾水,想知道这其中的缘故。
&ldquo这是一位值得拥有一切的人的请求,而他唯一希望的,就是让你幸福。
&rdquo修女说,&ldquo你知道他是谁吗?&rdquo 她明白了。
她心想,一个因为一封纯洁无辜的信而毁掉了她的人生的女人有什么权利充当爱情的使呢?但她没敢说出口。
她只是说,是的,她认识这个人,但同样也知道他无权干涉她的生活。
&ldquo他唯一恳求你的,是请你允许他同你谈五分钟。
&rdquo修女说,&ldquo我相信,你的父亲一定会同意的。
&rdquo 想到父亲也是这次会面的同谋,费尔明娜·达萨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ldquo我们见过两次,在我生病的时候。
&rdquo她说,&ldquo现在没有任何必要再见面了。
&rdquo &ldquo只要是有点脑子的女人都明白,这个男人是全能上帝的恩赐。
&rdquo修女说。
她继续述说着他的种种美德,他的虔诚,还有他救死扶伤的献身精神。
她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一串坠有象牙雕刻的基督像的金念珠来,在费尔明娜·达萨的眼前晃了晃。
这是件家族圣物,有上百年的历史,由一位锡耶纳的金匠雕琢而成,被克莱蒙四世祝福过。
&ldquo它是你的了。
&rdquo她说。
费尔明娜·达萨只觉得自己血管中血液翻涌,胆子一下大了起来。
&ldquo我不明白您怎么会干这种事,&rdquo她说,&ldquo您不是一向认为爱情是罪过吗?&rdquo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装作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但眼皮却红得冒火。
她依旧在她眼前晃着那串念珠。
&ldquo你最好放明白些,&rdquo她说,&ldquo因为在我之后,大主教可能会来,跟他谈,情况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rdquo &ldquo让他来好了。
&rdquo费尔明娜·达萨说。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把金念珠藏进衣袖,然后从另一只袖子里抽出一块很旧的手帕,攒成一个团,紧紧地握在拳头里。
她带着同情的微笑,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看着费尔明娜。
&ldquo我可怜的孩子,&rdquo她叹了口气,&ldquo你还在想着那个人。
&rdquo 费尔明娜·达萨努力咽下了一句无礼的话,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修女,目不转睛,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咬着牙。
最终,她满意地看见修女那男人般的眼睛被泪水淹没。
弗兰卡·德拉路斯嬷嬷用手娟团擦掉眼泪,站起身来。
&ldquo你父亲说得一点儿不错,你就是一头骡子。
&rdquo她说。
大主教并没有来。
而如果不是伊尔德布兰达·桑切斯来找表妹过圣诞节,让两个姑娘的生活都发生了改变,这件难缠的事情本会在那天就已结束。
早晨五点,他们在来自里奥阿查的轻便船上接到了她。
在一群因晕船而奄奄一息的混乱的旅客中,她容光焕发地下了船,举手投足尽显女性的妩媚,并为终于告别了昨夜的颠簸而兴奋不已。
她背来了几篓子活火鸡,还有她家肥沃庄园里出产的各色水果,为的是在她做客期间谁也不缺吃的。
她的父亲利希马科·桑切斯让她问问达萨家复活节时是否需要乐师,他有最好的乐师可以差遣,并许诺过些时候会用船运一些烟火来。
他还说,自己三月份之前都不能来接女儿,所以她可以尽情地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
表姐妹俩立即开始享受共度的时光。
她们从第一个下午起便一同沐浴,赤身裸体,用浴池里的水互施洗礼。
她们互相擦肥皂,捉虱卵,比臀部,比结实的乳房,把对方当作镜子,细细比较自上次两人赤身相见以来,无情的时光如何改变了各自的身体。
伊尔德布兰达个头高大,身体结实,皮肤是金黄色的,但全身长着混血女人的毛发,短而鬈曲,如同一层金属丝形成的泡沫。
而费尔明娜·达萨则不同,她赤裸的身体有些苍白,线条修长,皮肤光滑,毛发柔顺。
加拉·普拉西迪娅为她们在卧室里摆好了两张一模一样的床,可她们有时却睡在一张床上,熄着灯一直聊到天亮。
她们还会抽上几支拦路劫匪抽的那种细雪茄,这是伊尔德布兰达藏在箱子里衬带过来的。
抽完后,烧上几张亚美尼亚纸,以祛除卧室里茅草房子似的浓烈气味。
费尔明娜·达萨第一次抽烟是在巴耶杜帕尔镇,之后又在丰塞卡和里奥阿查抽过。
在里奥阿查时,十几个表姐妹一起关在一间房里,一边谈论男人,一边偷偷抽烟。
她还学会了反着吸烟,即把香烟有火的一头放进嘴里,就像战争中的夜晚,男人们为了不让香烟的火光暴露自己所做的那样。
但她从未独自抽过烟。
伊尔德布兰达住在她家的那段日子,她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抽烟,正是那时她养成了烟瘾,不过始终是偷偷抽,甚至背着丈夫和孩子们,不仅因为女人当众抽烟很不雅,还因为偷偷做的事情别有一番乐趣。
伊尔德布兰达的旅行也是父母强迫的,为的是让她远离不可能的爱情,尽管他们想让她相信此行是为了帮费尔明娜拿个主意,定一门好亲事。
伊尔德布兰达接受了旅行的建议,并计划像当初表妹所做的一样,再次对遗忘女神加以嘲弄。
她已经和丰塞卡的电报员说好了,以最秘密的方式帮她传递消息。
因此,当她得知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拒绝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时,不禁大失所望。
而更糟的是,伊尔德布兰达抱有一种整体的爱情观,认为每一个人的爱情变故都会影响到全世界所有的爱情。
然而,她并没有放弃计划,反而以一种令费尔明娜·达萨惊慌失措的胆量,独自一人去了电报室,准备取得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帮助。
她起初没能认出他来,因为她根据费尔明娜·达萨的描述想象出来的样子与他本人完全不符。
第一眼看到他时,她觉得表妹不可能为了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职员到了几乎疯狂的地步。
他的气质就像一条挨了打的狗,衣着则像落难的犹太教士,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根本不会让任何人动心。
但很快,她就推翻了对他的第一印象,因为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在不知道她是谁的情况下&mdash&mdash即使到了最后,他也完全不知情&mdash&mdash无条件地为她效劳。
没有人像他这样善解人意,既没有要求她证明身份,也没有向她索要地址。
他解决问题的方法很简单:每星期三下午,她到电报室来,他便会把回复交到她手中,仅此而已。
另外,当他读完伊尔德布兰达写好带来的字条后,问她是否接受一点修改,她同意了。
弗洛伦蒂诺·阿里萨先是在行与行之间做了一些改动,而后又涂掉,重新写过,写到没有空地儿了,干脆把纸撕掉,重新写了一封和原来完全不同的电文,她觉得新的电文内容感人肺腑。
走出电报室的时候,伊尔德布兰达差点掉下眼泪来。
&ldquo他很丑,而且可怜兮兮的,&rdquo她对费尔明娜·达萨说,&ldquo但他身上洋溢着爱。
&rdquo 最引起伊尔德布兰达注意的,是表妹的孤独。
她对表妹说,她就像个二十岁的老处女。
伊尔德布兰达习惯了在一个人数众多且人员分散的庞杂家庭里生活,谁都无法准确说清家里到底住着多少人,也不知道每餐究竟会有谁来吃饭。
她无法想象,一个像表妹这样年龄的姑娘会把自己封闭在一种修道院般的私人生活中。
毫不夸张:每天从清晨六点起床开始,直至熄灭卧室里的灯光,她全然把自己献给流逝的时间。
生活是从外部强加给她的。
首先,伴随着最后的鸡鸣,送牛奶的男人叩响门环把她吵醒。
接着,卖鱼的女人来敲门,带着一箱躺在一层海藻上的半死不活的红鲷鱼,还有那些豪爽的帕伦克女人,带着产自玛利亚·拉巴哈的蔬菜和圣哈辛托的水果。
再往后,这一整天里,各色人等都会来敲门:乞丐,卖彩票的女郎,募捐的修女,吹着笛子的磨刀匠,收旧瓶子的,收碎金子的,收报纸的,还有用纸牌、手相、咖啡潼或水盆里的水算命的假吉卜赛女人。
加拉·普拉西迪娅的一周都是在开门、关门中度过的,她反复地说着&ldquo不&rdquo、&ldquo请改天再来&rdquo,或者气急败坏地从阳台喊道:&ldquo别再来烦我们了,该死,该买的我们都买齐了!&rdquo她以极大的热情和风趣代替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以至于费尔明娜·达萨已经把她当成姑妈,甚至喜欢上她了。
她当女仆当上了瘾。
只要有一小会儿空闲,就跑到工作间去熨烫白色的衬衣和床单,把它们熨得平平整整,再收入放有薰衣草的衣柜中,而且不仅是对刚洗过的衣服熨了又叠,对那些久置不用而褪了色的衣服,她也如此对待。
她还同样精心地保管着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服,费尔明娜·桑切斯是费尔明娜的母亲,已经去世十四年了。
不过,家里拿主意的还是费尔明娜·达萨。
她下令该吃什么,该买什么,什么时候该做什么。
就这样,她决定着一个根本不需要决定什么的家庭的全部生活。
每当她清洗完鸟笼,给鸟儿们喂过食,又侍弄过那些其实不需要侍弄的花草后,就没有了方向。
被学校开除后,好几次她都睡午觉一直睡到第二天才醒来。
绘画课不过是又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罢了。
自从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被赶走后,她同父亲的关系就不再亲热,但两人找到了一种互不干扰的共同生活的方式。
她起床时,他已经出门去做生意了。
他很少不回家吃午饭,尽管几乎从来都吃不下什么,因为教区咖啡馆的开胃酒以及加利西亚的小菜和点心已经把他填饱了。
他也不吃晚饭:她们把他的那份留在桌子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只盘子里,再用另外一只盘子扣在上面,尽管大家都知道他是不会吃的,直到第二天早上重新热过之后拿来当他的早餐。
每个星期,他会给女儿一次钱,用于家中的花费。
这笔钱他估算得很合适,女儿也精打细算,但每次她提出任何临时性开支,他都从容愉快地接受。
他从不少给一分钱,也从不查账,但她却非常自律,就好像要向圣职部的法庭交账似的。
他从未对女儿说起自己生意的性质和状况,也从没有带她去看过他在港口的那些办公室,因为它们所在的地方是正派小姐们的禁区,即便有父母陪同也不宜前往。
洛伦索·达萨晚上十点前不会回家,这个钟点是战争不那么严重时宵禁开始的时间。
在这之前,他会一直待在教区咖啡馆里,随便什么都玩,因为他是室内游戏的行家,样样精通。
他总是神志清醒地回到家,从不吵醒女儿,尽管每天一睁开眼,他便喝下了第一杯茴香酒,白天则一直嚼着熄灭的雪茄烟头,时不时地再喝上几杯。
然而一天晚上,费尔明娜·达萨感觉到了他进屋的声响。
她听见他走在楼梯上那哥萨克人似的脚步声,他在二楼走廊上沉重的喘气声,还有他用手拍打她卧室门的声音。
她给他开了门,头一次,他那歪斜的眼睛和笨拙的说话声让她感到害怕。
&ldquo我们完了,&rdquo他说,&ldquo全完了,你马上就会知道的。
&rdquo这是他所说的全部,后来再也没有重新提起过,也没有发生什么证明他所说的是真的。
但从那晚起,费尔明娜·达萨意识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竟是孤身一人,一直都生活在社会的净界之中。
昔日的同学处在一个禁止她入内的天堂里,尤其是她蒙受了被开除的耻辱后,更是如此;而她也没能融入到邻里之间,因为他们中没人知道她的过去,他们眼中的她仅仅是那个穿着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校服的姑娘。
父亲的世界里只有商人和码头搬运工,以及那些缩在教区咖啡馆里的战争流亡者,全都是些孤独的男人。
最近这一年,绘画课稍稍为她减轻了一点幽居的寂寞,因为那位教画画的女老师喜欢上集体课,常常把其他学生带到缝纫室来。
不过,这些姑娘的社会地位参差不齐,三教九流。
在费尔明娜·达萨看来,她们不过是些借来的朋友,每次课一结束,情意也就随之消散。
伊尔德布兰达想敞开房子的大门,让屋里透透气,还想把父亲的乐师、鞭炮和烟火塔一起弄来,搞一场狂欢舞会,让它的劲风把表妹的沉闷吹得烟消云散。
但很快,她发现自己的设想是没有用的。
原因很简单:根本没有人会来。
不管怎样,是她把表妹带进了真正的生活。
每天下午绘画课后,她都让表妹带她上街,去认识这座城市。
费尔明娜·达萨指给她看以前自己和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妈每日走过的路,弗洛伦蒂诺·阿里萨一边假装看书一边等她时所坐的花园里的那条长凳,他们藏信的隐蔽处所,以及过去圣职部监狱所在的阴森宫殿,也就是后来经修缮后变成的至圣童贞奉献日学校,她对它简直恨之入骨。
她们登上贫民墓地所在的小山,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曾在那里根据风向为她拉小提琴,好让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
在那里,她们俯瞰这座历史古城的全貌:破旧的屋顶,断壁残垣,杂草丛中城堡的废墟,海湾里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岛屿,沼泽四周寒酸可怜的窝棚,还有那一望无际的加勒比海。
圣诞夜,她们到大教堂去望子时弥撒。
费尔明娜·达萨站在当初可以最好地欣赏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秘密为她演奏的位置上,带表姐看了自己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见他的准确地点,就在与此同样的一个夜晚,她的目光撞上了那双惊慌的眼睛。
她们还冒险独自去了&ldquo代笔人门廊&rdquo,买了一些甜食,又在卖神奇纸的商店玩了一会儿。
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向表姐指出了那个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地方。
她并没有察觉,从家到学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她短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因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存在的。
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承认,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好也罢坏也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她生活中唯一曾发生过的事。
就在那些日子,来了一个比利时照相师,在&ldquo代笔人门廊&rdquo的楼上开起了照相馆,所有能付得起钱的人都利用这个机会去给自己照张相片。
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是最先去的一批。
她们把费尔明娜·桑切斯的衣柜翻了个底儿朝天,瓜分了那些最耀眼的衣服、阳伞以及节日里穿的鞋帽,把自己打扮得像世纪中叶的贵妇人似的。
加拉·普拉西迪娅帮她们束紧身胸衣,教她们如何在裙撑的金属丝架子中扭动身体,如何戴手套,如何系上高跟靴上的扣子。
伊尔德布兰达看中了一顶宽檐帽,上面插着几根鸵鸟羽毛,一直垂到后背。
费尔明娜则戴了一顶样式更新一些的,上面装饰着彩色石膏做成的水果和马鬃花。
最后,她们在镜子里照见自己就像银版相片中的祖母一样,互相嘲笑起来。
她们笑得前仰后合,兴高采烈地出门去拍人生中的第一张照片。
加拉·普拉西迪娅从阳台上看着她们撑起遮阳伞,穿过花园,一边尽可能地在高高的鞋跟上保持身体的平衡,一边像孩子拖学步车似的使上全身的劲儿拖着裙撑,她祝福她们,祈求上帝帮她们拍张好照片。
比利时人的照相馆前人山人海,因为里边正在给近日刚刚赢得了巴拿马拳击冠军的贝尼·森特诺拍照。
他穿着比赛时的裤子,戴着拳击手套,头上顶着桂冠。
给他照相可不容易,因为他必须保持进攻姿势一分钟,并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可他刚刚抬起手臂,摆出防守的姿势,他的崇拜者们就爆发出一阵欢呼,而他便无法抵制取悦他们的诱惑,将本领尽数抖搂出来。
轮到两个表姐妹时,天空已布满了乌云,眼看就要下雨,但两人还是任凭别人在她们脸上涂满淀粉,然后靠在雪花石膏柱上,姿势那么自然,一动不动,甚至超过了所需的时间。
那是一张永恒的照片。
当伊尔德布兰达活到近百岁,最终在马利亚之花庄园去世的时候,人们在锁着的卧室衣柜中发现了她保存的这张玉照,它被藏在一摞飘着香味的床单之间,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封被岁月磨去了字迹的信,上面负载的情思早已凝成了化石。
费尔明娜·达萨则一直把她的那张照片保存在家庭相册的第一页,但后来不知怎的,也不知何时,它突然不翼而飞,经过一番不可思议的巧合,最后竟到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手中,而那时两人都已年过花甲了。
当费尔明娜和伊尔德布兰达走出比利时人的照相馆时,&ldquo代笔人门廊&rdquo对面的广场上挤满了人,连阳台上都站满了。
她们忘了自己脸上还涂着白色的淀粉,嘴唇上涂了巧克力色的油膏,而她们的衣服也不合时宜且不属于这个时代。
迎接她们的是满街的哄笑和嘘声。
她们躲到角落里,试图逃避众人的嘲弄。
就在这时,骚动的人群分作两边,一辆被几匹泛着金光的枣红马拉着的四轮马车驶了过来。
哄笑停止了,不怀好意的人群散开去。
伊尔德布兰达肯定永远也忘不了她第一次看见那个站在马车踏板上的男人时的情景:他那高高的缎子礼帽,他的锦缎背心,他的文质彬彬和他双睥的柔情,还有他出现时的威严。
虽然她从未见过他,但立刻就把他认了出来。
费尔明娜·达萨曾跟她提起过他,只是在不经意间,而且兴味索然。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她死活都不愿从卡萨尔杜埃罗侯爵府门前经过,因为那辆金色马拉着的四轮马车正停在那里。
她告诉表姐马车的主人是谁,并试图向她解释为何反感他,但对于他追求自己的事只字未提。
伊尔德布兰达本来早已把他忘到脑后了。
但当她在车门前认出他,看见他一只脚站在地上,一只脚放在马车的脚踏板上,像童话般出现在眼前,她不明白表妹为什么不喜欢他。
&ldquo请上车,&rdquo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对她们说,&ldquo想去哪儿两位尽管吩咐,我带你们去。
&rdquo 费尔明娜·达萨正要拒绝,可伊尔德布兰达已经接受了邀请。
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走下来,用指尖扶她上了马车,几乎没有触碰到她。
费尔明娜别无选择,跟在她身后也上了车,脸涨得绯红。
她家离那里不过三个街口。
表姐妹并没有发现乌尔比诺医生向车夫下了什么特别的指令,但想必如此,因为马车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
她们坐在主座上,而他坐在对面,背朝着车子前进的方向。
费尔明娜把脸转向窗子,陷入一片茫然。
伊尔德布兰达则恰恰相反,表现得十分开心,而乌尔比诺医生见她开心,自己更是高兴。
车子刚一动起来,伊尔德布兰达就感觉到了座椅的天然皮革散发出的温暧气味,以及包厢内的严实温馨,她说,其实住在这里也挺不错。
很快,两人便开始大笑,像老朋友一样互相开起玩笑来,接着又玩上了智力游戏。
这是一种简单的暗语游戏,就是在每个音节之间都插人一个事先说好的音节。
他们假装费尔明娜听不懂,但其实他们知道她不仅听得懂,而且还一直在留心听,而这正是他们玩这个游戏的目的。
他们笑了一阵后,伊尔德布兰达坦白说,她再也受不了脚下那双靴子的折磨了。
&ldquo这再简单不过了。
&rdquo乌尔比诺医生说,&ldquo我们来比比,看谁先脱掉。
&rdquo 他开始解靴子上的绑带,伊尔德布兰达也接受了挑战。
但这对她来说并非易事,因为紧身胸衣的架子让她弯不下腰。
乌尔比诺医生故意放慢了速度,一直等到她从裙子下面掏出自己的两只靴子,就好像刚刚从池塘里钓上来似的。
这时,两人看了一眼费尔明娜,只见在黄昏火红的霞光映衬下,她那黄鹂般的倩影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轮廓清晰。
她正在为三件事愤怒不已:一是她的尴尬处境,二是伊尔德布兰达的放肆行为,三是她十分确信,为了拖延时间,车子一直在漫无目的地兜圈子。
可伊尔德布兰达却像脱缰的野马。
&ldquo现在我发现了,&rdquo她说,&ldquo让我不舒服的不是鞋,而是这个钢丝鸟笼。
&rdquo 乌尔比诺医生会意她指的是裙撑,于是赶紧抓住了这个良机。
&ldquo这再简单不过了,&rdquo他说,&ldquo脱了它。
&rdquo说着,他以魔术师般的敏捷动作,从兜里掏出一条手帕,绑在自己的眼睛上。
&ldquo我不看。
&rdquo他说。
蒙在眼睛上的手帕一下子让他那圆润下巴上的黑胡子和用胶刷出胡尖的短K之间的两瓣嘴唇显得分外纯美,伊尔德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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