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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月亮出来了,她平躺着身体从树后升起,又年轻又温柔;空气好象经她呼吸过,变得更加凉爽了,可是菩提花的温香仍旧不断从凉爽的空气中传来。
达尔第一面抽着雪茄,一面掉头窥看一下波辛尼:波辛尼叉着胳臂坐着,眼睛瞪得笔直,脸上神情就象一个男子内心在痛苦着。
达尔第又把坐在中间的那张脸迅速瞄上一眼,由于头上的影子很浓,那脸看上去就象是黑暗的更黑的一部分,做成形状,加上生命,温柔、神秘、逗人。
嘈杂的走廊上一下变得阒然,就好象所有散步的人都在想着什么极其珍贵的秘密,不肯轻易说出口似的。
于是达尔第心里想:“女人啊!”河上的夕照消逝了,歌声也停止了;新月躲向一棵树的后面去,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达尔第把身体更向伊琳挨紧些。
他觉得一阵颤栗通过了他接触到的肢体,同时那双眼睛里也显出一种厌烦而鄙夷的神情,可是他并不着急。
他觉得她企图把身体挪开,自己笑了。
这里得交代一下,这位名流酒已经喝得过量了。
在他捻得很好的上须下面,两片厚嘴唇张开,一双色眼斜睨着她,脸上那种促狭的神情就象个山羊神。
沿着两排树篱的顶上一条狭长的天空里,星儿涌现出来;这些星儿就象下方的人群一样,好象在移动、攒集、私语。
接着走廊上的人声重又升起来,达尔第心里想:“啊!这个波辛尼是个无用的饿鬼呢!”于是他又跟伊琳挨紧点。
这一动作没有达到它应有的结果。
她站了起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
这时这位名流更加下定决心,要看看伊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沿着走廊走来,他一直紧紧挨在她身边。
他肚子里已经装满不少好酒。
坐马车回去有很长的一段路,很长的一段路,加上马车里温暖的黑暗和愉快的亲近——同时和世界隔绝起来,不知道哪个伟大而善良的人设计成这样的。
这个饿鬼的建筑师不妨跟自己的妻子坐一部车子——但愿他跟她也乐一下。
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舌头已经不大灵,所以小心着不开口说话;可是厚嘴角却一直浮着微笑。
四个人漫步向走廊尽头伺候着的马车走去。
他的计划跟一切伟大的计划一样,简单得几乎近于粗暴——他只要紧紧跟在她身边,一等她上了马车,自己就赶快跟了进去。
可是等到伊琳走到马车跟前时,她并没有上车,反而一溜烟到了马头那儿。
当时达尔第的两条腿并不怎样听使唤,所以没有赶得上。
她站在那里拍拍马鼻子,可气的是,波辛尼已经抢前到了她身边。
她转身很快跟波辛尼讲了几句话,声音很低;达尔第只听到“那个人”几个字。
他顽强地站在马车踏板旁边,等她回来。
这叫做以逸待劳! 在这儿灯光下面,他身上(他不过是中人身材)穿着晚上穿的白背心,显得很结实,一件夹大衣搭在手臂上,纽扣孔里插一朵粉红花,黝黑的脸上带着怡然自得的傲慢,这样子真神气极了——一个十足的名流。
维妮佛梨德已经上了马车。
达尔第心里正在想,波辛尼要是不赶紧一点,在车子里面的罪可不好受呢!突然间他被人猛的一推,几乎把他摔在路上。
波辛尼的声音在他耳朵里轻轻地说:“我送伊琳回去;你明白吗?”他看见波辛尼一张脸气得雪白,目光闪闪望着他,就象只野猫。
“呃?”他嗫嚅地说。
“什么?不行!你跟我妻子坐!” “滚开!”波辛尼低声说——“不然的话,我就把你扔在路上!” 达尔第身子一缩;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家伙说得到做得到。
在他让出的空当里,伊琳溜了过去,衣服还扫了一下他的腿。
波辛尼也接着上了马车。
“走!”他听见“海盗”叫。
车夫把马打上一鞭。
马向前冲去。
达尔第有这么一会儿站在那儿说不出话来;随即向自己妻子坐的那部车子赶去,爬进车子。
“赶上去!”他向车夫喊“不让前面那个家伙溜掉!” 他坐在自己妻子身旁,破口大骂起来。
后来好容易总算使自己平静下来,又接着说:“你真是做的好事,让‘海盗’跟她坐一部马车回去;为什么你不能把‘海盗’抓着呢?他爱得都要发疯了;哪个傻瓜都看得出来!” 维妮佛梨德才一回答,他又重新呼天抢地起来,把她的声音完全盖掉,一路上他把维妮佛梨德、她的父亲、她的哥哥、伊琳、波辛尼、福尔赛的一家、他自己的儿女,全都骂了过来,并且诅咒那一天他怎么会结婚的;一直到车子驶达巴恩斯镇时,他的一段伤心史才告一段落。
维妮佛梨德本来是个性格坚强的女子,所以由他说去,最后他总算不响了,在那儿生闷气。
一双怒目永远盯着那部马车的后影;这车子就象失去的良机一样,一直在他前面那片黑暗里闹鬼。
所幸的是他并没有能听见波辛尼热情的央求——经这位名流一闹,波辛尼的热情就象洪水似的冲了出来;他没有能看见伊琳起一阵震栗,就好象衣服被人撕开似的,也没有能看见她凄戚悲痛的眼睛,就跟被人打过的小孩子的眼睛一样;他没有能听见波辛尼再三央求,一直都央求着;没有能听见伊琳忽然轻轻啜泣起来,也没有能看见那个可怜的饿鬼又是怕又是抖,战兢兢地碰一下她的手。
到了蒙特贝里尔方场时,那个车夫严格遵照他的指示,忠实地跟着前面的马车停了下来。
达尔第夫妇先看见波辛尼跳下车子,伊琳跟着出来,垂着头三脚两步走上石阶。
她显然手里持有钥匙,所以一转眼就不见了。
她有没有转身跟波辛尼讲话,也没法说。
波辛尼走过他们的车子;这夫妇两个借着街上的灯光把他的脸色看得清清楚楚;脸上的神情极其激动。
“再见,波辛尼先生!”维妮佛梨德叫。
波辛尼一惊,一把抓下帽子,就匆匆走了。
摆明的他已经忘记有他们在场了。
“呶!”达尔第说“你看见那个畜生的脸色吗?我怎么说的?做的好事!”他又找到机会大放厥辞了。
摆明的马车里面出了事情,连维妮佛梨德也没法自圆其说了。
她说:“这事还是一点不要提起罢。
我看闹出去没有好处!” 达尔第立刻表示同意;他把詹姆士认作他私有的园地,除掉他自己的事情,拿别人的事情去麻烦他,他都是不赞成的。
“很对,”他说;“让索米斯自己照应自己去。
他在这上面很行呢!” 说了这话,夫妇两人就回到他们在格林街的寓所(寓所的房租是詹姆士付的),从事他们辛苦挣得来的安息。
时间已是夜半,所以已经没有福尔赛家人留在外面窥察波辛尼在街上徘徊;看见他回来,靠着方场小花园的拦杆,身子隐在街灯照不到的暗处;也看不见他站在树影子里,望着那所房子;在这房子里的黑暗中藏着一个女子,他不惜一切想能和她见上一面——对于他,这个女子就是菩提花的香气,就是光明和黑暗的真谛,就是他自己心儿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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