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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女儿,打开家门,见家里有些乱,方子衿立即意识到彭陵野回来过。
她的心猛地一紧。
经历了这次和白长山见面之后,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面对彭陵野。
想到这一切,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辛酸。
这半个多月里所发生的一切,似乎是预谋已久。
可是,当这一切发生之后,她的生命,到底是有了新的色彩,还是坠入更深更厚的黑暗?她还能忍受和彭陵野在一起的日子吗?如果不能忍受?她又能怎么办?离婚?不!她在心中带着绝望呼喊。
她已经离过一次婚了,不想因为再次离婚而在别人眼里变成一个怪物。
女儿自然不知她心里的复杂情绪,回到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她在家里翻找属于自己的东西时,发现了桌上的一张纸。
她拿起这张纸,叫道,妈,这里有一封信。
一封信?好奇怪的一件事。
彭陵野从来都不曾给她留过便条的。
她向女儿走过去,正要问是谁的信,女儿已经读了出来:离婚判决书。
她心中猛地一惊。
离婚判决书?谁的离婚判决书?她一把将那东西从女儿手里接过来,匆匆看了一遍。
确实是一份离婚判决书,县法院解除了她和彭陵野的婚姻。
这是一份十分奇特的判决书,最上面用红色字体印着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
接下来的判决书内容是印好的格式,而在判离事由上,用毛笔填着“划清界限”四个字。
划清界限。
这四个字像四把刀子,深深地刺痛了方子衿。
彭陵野和她之间,有什么界限好划清的?她的成分、她的政治面貌,结婚前他就已经清楚了。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她被红卫兵揪斗游街了,她的档案里有和白长山通奸三年等字。
那些字留在她的档案中时,她和白长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一点,他像她一样清楚。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要造反,要夺权,而她作为一个被批斗对象,会影响到他的政治前途。
他的政治前途?他不是被红卫兵赶出县城的吗?难道又卷土重来了? 一场典型的缺席判决,就像当初签发他们的结婚证,方子衿缺席了一样。
转而一想,离了也就离了。
既然自己和白长山见上面了,夙愿已了,这一生已经足了,后半生,除非白长山有机会和她生活在一起,否则,她再也不想结婚了。
她的身体、她的一切已经给了白长山,现在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哪怕他们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她也要为他好好地守住自己。
经历这一切之后,结束这段婚姻,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离就离了,免得自己再面对他的时候无所适从。
她站在那里发愣的时候,女儿自己爬上了床,不一刻就睡着了。
她将判决书收好,在床上躺下来。
这么多天的奔波,她实在太累了,几乎是身体刚一挨床板,便进入了梦乡。
这是真正的梦乡。
她不知道白长山是什么时候走进自己梦里来的,千真万确是走进梦里了。
和以前无数次梦见白长山时不同,以前梦到的只是影影绰绰一团模糊的气,现在却是清晰实在的那个人,甚至连他那身旧军装以及上面沾着的油污都看得一清二楚。
还有他身上的那股很浓的汗味夹杂着皮屑的味道,散发着一种特殊的芬芳,令她如痴如醉。
他们似乎是坐在一条船上,上面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伸出手臂,揽着她的肩,她温柔地靠在他的胸膛上。
船竟然不需要艄公,便可以自动行驶。
天上月光皎洁,繁星灿烂。
那些星星后来竟然跑到了水里,围着他们的船起舞。
突然间,那些星星全都不见了,她感到异常紧张,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说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可能是要变天了。
她大急,说那我们快点上岸吧。
他说他没有办法,这船是自动的,不受他们控制。
也不知什么时候,船上突然出现了很多人,他们穿着绿军装,戴着红卫兵袖标,凶神恶煞一般呼着口号。
领头的竟然是彭陵野,他说,还说你们没有通奸?现在被我们捉奸在床,你还有么话说?说来也奇怪,她此时真的是在床上,浑身没有一寸纱,和他紧紧地搂抱在一起。
他搂着她,对她说,妹子,别怕,有我呢。
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保护你。
她说,哥,你别管我,你快跑。
去找人来救我。
白长山说好,你等着,我很快就会来。
然后他猛地一蹿而起,向前跑去。
彭陵野竟然不去追,而是将手一挥,大声命令将这个女流氓抓去游斗。
那些红卫兵扑上来,无数双手在她的身上乱摸,她的胸被那些人又揉又捏,疼痛难忍。
她醒了过来,并且很快发现,自己确实是赤身裸体,彭陵野压在她的身上,正拼着命地揉她的胸。
她用力将他推开,并且迅速翻身而起,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身上。
他还要往她身上扑,她低喝一声,命令他站住。
彭陵野停下来,睁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对她说:“才几天不见,不认识我了?” 她说:“我看到判决书了,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 彭陵野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让椅背对着她,双手往椅背上交叉一搭,坐下来,堆上一脸的笑,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哦,你说那个呀,那是假的。
” 她问:“假的?” 他说:“你也知道,我现在是造反派的头头,前途无量。
可是,你已经被红卫兵揪斗了。
我如果不和你假离婚,那会影响我的前途。
你想嘛,我的前途,不也是你的前途,不也是梦白的前途?” 她冷冷地笑一声,说:“我和梦白没有那样的福气。
你如果考虑自己的前途,还是离我们远一点。
” 彭陵野:“你可想好了。
” 方子衿:“我已经想得够清楚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 彭陵野冷冷地笑了笑,说:“你这独木桥不容易过。
” 方子衿:“不容易过那是我的事,已经与你无关了。
” 彭陵野:“看来,你是对自己的处境不太了解。
那好,我来帮你分析一下。
眼下是‘文化大革命’,是一场革命,你懂吗?是无产阶级革资产阶级的命,是工人阶级革封建官僚的命。
你是什么?你的家庭出身,是自由职业者兼地主。
你认为你是自由职业者,可实际上,你就是地主。
以前没有这样认定,那是因为有人在保你。
这一点,不用我说了,你自己清楚,是陆秋生在保你,是周昕若在保你。
还有陆秋生的父亲以及周昕若所执行的那条反无产阶级反革命的路线在保你。
我告诉你,我已经从胡总司令那里获得了内部消息,这棵大树,马上要倒了。
接下来,各省的枝枝丫丫也都要打倒。
周昕若完了,他的权被夺了,现在在黑河农场管制劳动。
接下来,那些支持他的人,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
你大概以为,在灵远还有杜伟峰,是吧?我全都告诉你好了,杜伟峰也完了,正被我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你们母女,如果没有我这棵大树,往后的日子啊……你别怪我没提醒你。
” 方子衿坚决地说:“你给我出去。
我们母女是死是活,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了。
你如果再在这里胡搅蛮缠,我找红卫兵告你去。
” 彭陵野还想继续纠缠。
方梦白醒了过来,听了妈妈的话,立即跳下床,说:“妈妈,我去叫红卫兵大哥哥大姐姐来。
” 对于红卫兵,彭陵野显然心有所忌。
见方梦白要出门,一把拉住她,说,好好好,我走,我走还不成?临离开之前,他停下来,在方梦白的小脸上摸了一把,说,哟,梦白,几天不见,你长成大姑娘了。
看这张脸俊的,将来像你妈一样,不知要迷死多少男人。
这么好的一朵花,将来不知哪个有福摘了。
看着他悻悻离去的背影,方子衿的心头突然闪过一片浓厚的乌云。
她仿佛再一次看到了胡之彦站在面前。
她真恨自己瞎了眼,直到今天才发现,他和胡之彦原来是同一类人。
难怪那年他去宁昌过春节,和胡之彦一见如故。
也难怪为了调宁昌工作,他竟然甘愿将自己献给胡之彦。
为了自己,他可以不择手段,这一点甚至比胡之彦更可怕。
他刚才对女儿说的那几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威胁?她感到不寒而栗。
做母亲的,最怕的就是女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坏人,方子衿哪里料到,自己将一个大坏蛋引到了女儿身边?她该怎么办?或许,将女儿送走,是一个权宜之计。
可是,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傍,连一个真正的亲戚都没有,能把女儿送去哪里?送到吴丽敏那里去?吴丽敏两口子再一次当起了逍遥派,家里有五个孩子,夫妻俩的工资却是从来没有增加过。
自己带着一个孩子,日子就已经够艰难,她在经济上的困境更可想而知。
何况,自从那次胡之彦自杀她替自己出头差点惹火烧身之后,她们的感情,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深那么纯了。
除了她之外,还有什么人? 白长山,远水解不了近渴。
陆秋生,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带一个小女孩?周昕若是没有孩子的,可彭陵野说他已经被押送黑河农场管制劳动。
黑河农场出现在她脑中时,她立即想起了一个人:韩大昌。
那次死胎,令李筱玉的生殖系统遭到很大破坏,此后一直没有怀上孩子。
韩大昌在黑河农场有足够权威,如果将女儿放在他那里,应该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而,自己和他们两口子,算是什么关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韩大昌夫妇是很好的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们,自己是完全可以放心的。
问题只在于这个口不好开。
好久没有上班了,方子衿决定去医院看看,刚走几步,遇到一名同事。
同事说,方医生呀,吃了没?方子衿原想立即就答应,转而一想,时代变了,说话之前,要先说毛主席语录,不然被什么人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
她说,要斗私批修。
是刘医生呀,我吃过了。
你吃了吗?刘医生说,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你这是到哪里去?方子衿说,抓革命促生产,我去上班。
这样说话非常累,可又不得不这样。
说了老半天,方子衿才总算从这位刘医生口里弄清楚了,医院在闹革命,到处都是大字报,天天都是批判会。
除了占领医院的红卫兵组织之外,医院内部又成立了革命造反派组织,一个叫毛泽东思想十字军,另一个叫扫除一切害人虫战斗队。
两派老是你斗我我斗你。
现在医院里每天都斗来斗去,闹得鸡飞狗跳的。
最倒霉的是王文胜,三天两头被拉出去游街。
刘医生说,你最好不要去上班了,不然,那些人还不知会对你做出么事来。
听了他的话,方子衿吓了一大跳。
她问刘医生,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是否找过她。
刘医生说,那些人哪顾得上?这一派斗来那一派斗去,他们自己都顾不上自己呢。
不过,如果方子衿出现在他们面前,让他们想起这件事来,情况可能不同。
方子衿不敢去医院了,当时就冒出一个念头,带着女儿到黑河农场去。
事前没有和韩大昌联系,只得用自己的双脚走,偶尔拦下一辆手扶拖拉机,颠上几脚路。
到达场部时,已经下午三点。
站在场部大楼门口,方子衿感到茫然。
张目四望,到处都是彩色的标语:打倒走资派周昕若,打倒右派分子余珊瑶,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专政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看来,在这里也不能免除运动之祸。
韩大昌的出身是旧军人,虽然后来率部起义,这条尾巴是去不掉的。
在这个划分红五类灰五类黑五类的年代,他受到冲击,似乎是意料中的事。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来错了,甚至想掉头离开。
就在犹豫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叫,老牛头,你如果悔棋,老子割下你的鸡巴下酒。
方子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正是韩大昌,他蹲在场部门口和一个年龄比他大的男人下棋。
那个男人手里抓住一枚子,他则抓着那个男人的手。
方子衿担心韩大昌看到自己无法脱身,拉着女儿返身要走。
方梦白不知道母亲心里在想什么,问母亲,妈妈,我们去哪里?方子衿说,我们回去。
方梦白不解了,说,你不是说来看韩伯伯吗?韩伯伯不在吗?方子衿想阻止女儿已经来不及,韩大昌闻声转过头来,恰好看到了她们。
猛然间,韩大昌忘记了她的名字,只是在那里喊,喂,你过来。
方子衿不听,拉着女儿快速向前走。
韩大昌又叫喂喂,你,龟儿子,咋一下子想不起你的名字了?就是你,带女儿的那个。
他见身边有一个年轻人,指着方子衿对那个男人说,你,快去,给老子把她们拉回来。
年轻人得了命令,快速追上方子衿,将她拉到了韩大昌面前。
韩大昌对她说,龟儿子,没听到我叫?你跑什么跑?方梦白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睛,看了看韩大昌,又看看母亲,问道,妈妈,这个爷爷是谁呀,这么凶。
方子衿说,他就是韩伯伯,快叫韩伯伯。
方梦白犯倔了,说我不叫,他这么凶。
韩大昌看着方梦白,忽然变得极其和蔼,说这是梦白吧,来,伯伯抱抱。
说着,他一把将方梦白抱了起来,还用脸上已经全白了的胡子扎她,扎得她嗷嗷直叫。
韩大昌不理她,对方子衿说,难得来一趟,走,一起家去。
刚才追她们回来的那个年轻人提醒说,韩场长,批判会快结束了。
韩大昌猛一拍自己的光脑袋,说哎哟,光顾着高兴,差点把这件大事忘了。
他将方梦白往那个青年怀里一送,说,她们是我的亲戚,你帮忙照顾着。
我去把那件事结束了,就一起回家。
韩大昌快步向礼堂走去,青年抱着方梦白,跟在他后面向前走,方子衿只好跟了过去。
礼堂里,确实在开批斗大会。
礼堂很大,比县里的电影院还大很多,红砖红瓦的建筑,靠南建有一座台子,中间顶着两排木柱子,下面足有五六个篮球场那么大的面积里,黑压压站满了人。
紧挨圆形台前站着一排人,有男有女,每人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头上戴着又高又尖的帽子,双手被绳子绑在身后。
主席台上坐着一排人,最前面有一张用红布蒙上的桌子,上面摆着麦克风,有一个男人对着稿子念了一通,然后举起手来,领头呼起了口号。
台下顿时口号一片。
韩大昌这时大步走上台去,坐在主席台上。
口号呼过,主席台上的男人走下来。
杨立华于是大声宣布,现在请韩场长作批判发言。
韩大昌走到前面的麦克风前,并不坐下,而是将麦克风从底座上取下来,握在手中。
他说,这个会开得很好,是对资产阶级路线的一次全面有力的批判,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的一次伟大胜利。
我是个旧时代过来的军人,是毛泽东思想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是党把我培养成一名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我怎么能让这样一些牛鬼蛇神翻天?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他讲了一大通这类的话,然后大喝一声,把最大的走资派周昕若押上台来。
台上跳下两个背枪的民兵,扑向那一大排戴高帽者,将站在那里的周昕若提上了台。
韩大昌再大喝一声,把右派分子余珊瑶押上台来。
又有两个背枪的民兵将余珊瑶提上台去。
韩大昌:“周昕若,你老实坦白交代。
” 周昕若:“是,我坦白。
” 韩大昌:“你和余珊瑶,是不是有不正当关系?” 周昕若:“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来,我们连面都没有见过。
” 韩大昌:“余珊瑶,他说的是不是事实?” 余珊瑶:“是。
” 韩大昌转向大家:“同志们,战友们。
你们说,对于这样两个道德败坏分子,对于这样两个阶级敌人,我们应该怎么办?” 杨立华领头呼起了口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
打倒走资派。
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无产阶级专政胜利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
口号声结束,韩大昌大手一挥,说,对,我们要对他们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要彻底将他们批倒批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
怎样才能让他们黑上加黑臭上加臭?他说过这句话,停下来,似乎等台下的人民群众给出答案或者提示。
可是,谁都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古怪的问题,或者说,谁都没有想过。
韩大昌说,我看,最好让他们做一对黑夫妻,成为我们农场最大的黑五类。
好不好?台下的人甚至来不及思考,便一齐大喊,好。
韩大昌于是说,周昕若,余珊瑶,你们给我听着。
现在我宣布,今天晚上,你们就结婚,组成一个黑上加黑的黑五类家庭,要让你们黑到发臭,黑到永世不得翻身,接受我们革命造反派永远的管制。
说过之后,他不待别人有所反应,便大声宣布,今天的批斗会到此结束,将这些牛鬼蛇神押下去。
散会。
站在门边的方子衿心中一惊。
韩大昌的做法太过惊世骇俗,他大概以为自己成全了他们,可时隔这么多年,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们之间是否还有感情?尤其是余珊瑶的过去,周昕若是否能够忍受?身为走资派,周昕若或许无力反对韩大昌,却可以对付余珊瑶。
既然他们结了婚成了夫妻,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他如果想在感情上折磨她,她甚至连申诉的地方都没有。
真是这样,还不如以前那般一个人独过的好。
随后,韩大昌抱着方梦白,领着方子衿去他家。
方子衿一直想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韩大昌毕竟是一片好心,何况他的话已经说出去了,如果再改过来,又遇到什么人想对他不利,拿来大做文章,就成一次政治事件了。
那样不仅害了周昕若和余珊瑶,也害了韩大昌。
到了韩大昌家,李筱玉一眼认出了方子衿,热情地叫着子衿妹子,看到韩大昌怀里的方梦白,一把将她抢过去,宝贝一般又是看又是亲。
韩大昌说,妹子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快去买点肉回来,准备做饭。
方子衿说不用了,家里有什么吃什么好了。
韩大昌对方子衿说,你别管她了。
来来来,我们坐下来说说话。
李筱玉拉着方梦白的手,说,梦白,走,跟阿姨买肉去。
也不管她是否愿意,拉着就出了门。
韩大昌拉过一条凳子,让方子衿坐下,自己点起一窝烟,坐在她的对面,说,妹子呀,听说你受苦了。
方子衿苦笑着摆了摆头,什么都没说。
韩大昌说,也不知道咋回事,这世道乱的。
唉,想不通呀。
方子衿说,你千万别在外面说这话。
韩大昌眼睛一瞪,说,我他娘的怕个球。
老子这条命,十几年前就应该没了,是你和余医生救回来的。
方子衿有些急了,说,这些话,你千万别在外面说。
这运动来势汹汹,你又不是没有看到。
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嫂子考虑一下。
嫂子还年轻,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她么办?韩大昌突然沉默下来。
方子衿觉得是自己的话触动了他,但又不能肯定。
至少,她清楚自己不能再和他谈论这个危险的话题。
一时间,她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便说,你下午那样安排,我知道你是想帮余老师一把。
但我担心弄巧成拙,让她生活得更加不幸。
韩大昌说,不会,这个我有把握。
方子衿说,如果周校长知道了她过去的事,他一个大男人,能够忍受吗?他说,你不信?晚上我带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吃过晚饭,将女儿留给李筱玉,她和他一起出门。
她说,你身份特殊,去那里不好。
要不,我们去找杨立华,让他带我去吧。
韩大昌说,他?他变了。
方子衿一惊,他变了?他怎么变了?韩大昌说,我们到这里差不多十五年了,当时下来是什么职务,现在还是什么职务。
我想,他大概是想趁着这个机会,捞个什么官当吧。
方子衿突然为韩大昌担心起来。
杨立华曾是他最信任的部下,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如果杨立华反戈一击,将韩大昌当成自己晋升的阶梯,那么,韩大昌的下场岂不会很惨?自己还想着这里是一块净土,准备把女儿留在这里避难。
如果有一天韩大昌真如自己所料倒了霉,而女儿又寄养在他家,那又会成为自己的一条罪状,甚至还有可能成为女儿人生的一大污点。
周昕若在一分场,这是一间畜牧场,主要是养猪养牛。
畜牧场里养了一百多头牛,原本有两个人,现在又加上一个周昕若。
整个农场,只有这三个人是最独立的,平常都是各顾各的,没人能管到他们。
牛棚在场部的最东头,离养猪场有五六百米的距离,紧挨在四方山脚下。
牛棚是石头砌成的,总共有三排房子,每一排有十几间,差不多围了那座山的一大半。
难怪韩大昌敢带着方子衿来找他们,这里的三个职工,每人看守一排牛棚,各不相干。
因为是晚上,牛棚又建在山脚下,远远望去,只是黑黝黝一片山的影子,仅仅只有一盏灯亮着,看上去有点像鬼火一般。
他们迎着那盏灯走去,到了门前,却没有立即进去,而是静静地听了一会儿。
方子衿小声地对韩大昌说:“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韩大昌说:“没有就好,说明他们家里没有别人。
” 方子衿:“我是担心他们在一起连话都没得说。
” 韩大昌:“那我们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 韩大昌伸手去敲门,趁着这机会,方子衿弯身从窗口往里望了一望。
这扇窗是由破玻璃拼接起来的,下面一半涂着红油漆。
因为破了一小块,方子衿恰好看清了屋内的某一部分。
在这一部分里,她看到了床的一角、桌子上的油灯以及油灯旁边坐在床上的余珊瑶。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雕塑一般。
方子衿感觉到她对面还坐着一个人,好奇怪,这两个人难道准备这样面对面坐着,一直到天亮?听到敲门声,余珊瑶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小声地说了句什么。
方子衿没有听见,却从她的口型猜测,她先说有人来了,接着说,会是谁?周昕若出现在方子衿的视线里,他果然坐在余珊瑶对面。
方子衿先看到一双男人的脚在余珊瑶面前旋转了一下,从床的里面转到边沿,一边在床下找鞋子,一边问谁呀。
门被打开了,周昕若轻轻说了一声,韩场长?您怎么来了?韩大昌说,有个老朋友想看看你们。
方子衿从后面走上前,韩大昌说,你们说说话吧,我在外面转转。
说着,他在方子衿进去后,从外面拉上了门。
方子衿叫了一声周校长,又叫了一声余老师,便尴尬地站在那里。
房间里一灯如豆,除了一张木板床几条破凳子,家徒四壁。
说是新婚,别说锦衣锻被,就连一片红纸都没有。
倒是两顶又高又尖的帽子,摆在床头的那张桌子上,像是两个站岗的士兵,拱卫着上面墙上的毛主席像。
周昕若搬过一条凳子放在方子衿面前,说,子衿,你坐吧。
方子衿坐下来。
余珊瑶则在房间里到处翻找,周昕若问她找什么,她说,子衿是他们唯一的客人,红糖水总得喝一杯。
周昕若一脸的尴尬,说没有红糖。
三人于是坐在房间里,方子衿坐凳子,周昕若和余珊瑶坐床。
好一段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话太多了,所有的话都不能轻易出口。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周昕若先打破了沉默,问她,最近去看过秋生?从北京回去的时候,她顺道去看过他。
因为周昕若被打倒,他受了些影响,不让他在车间干了,放他去看仓库。
他倒是达观,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烟厂搞运动,批斗走资派,他照例要去站台。
人家要他低头认罪,他就低头,还问人家,这样行不行?还要不要再低一些?人家喊口号,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口号一落,他便跟着喊,打倒陆秋生,陆秋生罪该万死。
他平常人缘好,倒也没人为难他。
余珊瑶问:“他还是一个人?” 周昕若知道这话戳了方子衿的痛处,盯了余珊瑶一眼,转头对方子衿说:“你女儿有十岁了吧?怎么没带她一起来?” 方子衿说:“带来了,留在韩场长家里。
” 周昕若说:“韩场长好人啊,好人啊。
” 方子衿忍不住说了句:“这年头,好人落不到好。
” 刚说出这句话,她就后悔。
周昕若和余珊瑶显然都被她这话吓了一跳。
于是,三人再一次陷入沉默。
坐了一会儿,大家都觉得尴尬。
方子衿站起来,掏出十块钱,说我是临时来的,也没什么准备。
你们自己随便买点什么吧。
说过之后,将钱往桌上一放,也不说告别的话,转身便向外走。
周昕若站起来,抓了桌上的钱,要追上去还给她。
她已经拉开门跨出去,并且返身将门关上了。
门里,余珊瑶说,算了,别追了,别人看见不好。
方子衿快步向前走,眼泪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
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想流泪。
走到前面的路口,见大槐树下站着一个人,正在那里抽着烟。
韩大昌说,怎么不多说会儿?方子衿说,心里憋得慌。
话音出口,才知道自己原来带着哭腔,便收住话头,不再往下说了。
韩大昌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想说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指了指夜幕深处,说,我去那边抽袋烟。
她看着他向前走去的背影,看着他面前那隐隐约约的火光。
她知道,他说要去抽袋烟,只不过一个不太高明的托词,或许自己和余珊瑶他们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一直站在老槐树下抽烟吧。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有时候真的不需要语言。
此时,她倒觉得眼泪一下子干了。
这个世界,没有人同情或者怜悯眼泪,所以每一个人都想当强者。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是像胡之彦彭陵野那样在台上跳得欢的?还是像周昕若、余珊瑶、陆秋生这样被打入生活最底层的?抑或是像韩大昌虽然不顺,却倔犟地伸直了身子的?她是真的好迷惘好糊涂,人生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和余珊瑶这样一些人,日子会是什么样的?她不怀疑那些红卫兵小将一腔热血,可胡之彦彭陵野这些人呢?他们革命他们造反,真的是为了实现共产主义远大目标?她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政治术语:机会主义者。
不错,胡之彦和彭陵野都是机会主义者。
靠这样一些机会主义者的革命,共产主义能实现吗? 她擦了一把脸,抬头看看天。
天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微风带着寒意,在大地上滚动。
或许要下雪了吧。
她抬起腿,向不远处的那个身影走去。
韩大昌没有回头,见她跟了上来,抬腿向前走。
她说,可能要下第一场雪了。
韩大昌说,是啊,这一年又过去了。
方子衿突然想到了孔子站在川上所发的感叹,逝者如斯夫。
逝去的是什么,迎来的又是什么?逝去的是岁月的沉重,迎来的,或许是更深的苦难? 韩大昌说,马上要过春节了,你没什么亲人,今年到农场来过春节吧。
方子衿不语,她在想,如果能来这里过春节,自然是很好的。
可是,这件事,会不会给自己以及韩大昌惹下麻烦?韩大昌说就这样说定了。
她不好当面拒绝,只好说,到时候再看吧,还有两个多月呢。
韩大昌说,到时候,我派车去接你。
方子衿根本没打算再去农场。
既然天下没有一块净土,还是哪里都不去,老老实实呆在自己家里比较好。
可她没想到,形势越来越乱。
整个县城,以两派造反组织实力最强,一派是彭陵野的灵工司,另一派是灵革联。
大家打出的都是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造的都是资产阶级的反。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谁都想压倒对方,谁都寸步不让。
两派造反组织都搞大游行,可两个游行队伍如果在街上相遇,谁都不肯退后半步,尤其是这些造反派落单的时候,常常会遭到对方的狙击。
一时间,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人们说,他们手中是没有枪,如果有,肯定会血流成河,死伤无数。
方子衿正忧虑的时候,彭陵野带着满身的酒气跨进了门。
他的一双眼睛被酒精泡红了,变成了狼一样的眼睛,冒出的是淫光和凶光,走起路来,像跳着秧歌舞一般,左脚往右落,右脚向左落,双手恰好配合着摆动出节律。
方子衿在家里洗衣服,看到他进来,立即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问他,你要做么事?彭陵野醉得已经无法将一个词连贯地说出,却还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说,做么事?问得好。
这里是我的家,我回家。
你说我回家做么事?当然是和老婆日屄。
方子衿愤怒地说,谁是你老婆,我们已经离婚了。
彭陵野上来将方子衿抱住。
方子衿可不是予取予夺的女人。
她大力挣扎着。
可无论她用多大的力气,也只能使他离自己远那么一点,根本不可能彻底挣脱。
方梦白一直恨着彭陵野,见他欺负妈妈,哭叫着冲上来,抱住彭陵野的腿。
彭陵野蹬了两下没能蹬脱,反而被她咬了一口,便冲着她又是威胁又是大骂。
彭陵野威胁方子衿说,把这个小婊子赶出去,不然,我当着她的面日你。
方子衿不理会他,仍然顽强地挣扎。
彭陵野似乎真的疯了,抓住她的衣服用力一扯,将棉袄的扣子全都扯脱了,又抓住里面的衬衣用力一拉,嘶的一声,衣服被撕开了,一对奶子呼的一下跳了出来。
那一瞬间,方子衿觉得自己的胸膛一下子被撕裂了。
她只有两件垫底的衬衣,而且都有年头了,补丁一个又一个。
经他这么一撕,这件肯定是彻底完了。
她本应该痛恨自己竟然认识彭陵野这样的衣冠禽兽,痛恨他竟然当着女儿的面凌辱自己。
可事实上,她痛心的是那件衬衣。
她意识到,如果进一步反抗,他还会撕烂其他衣服,并且真的当着女儿的面做那件事时,她彻底放弃了抵抗。
她说,你松开我,我把梦白叫出去。
彭陵野根本不担心她会逃走,松开了她。
她将棉袄的衣襟掖了一下,双手捂着前胸,对女儿说,梦白,你出去玩一下。
梦白虽然只有十岁,却也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是违背母亲意志的。
她说我不。
方子衿的脸立即拉下来,呵斥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梦白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子衿着恼了,脸一变,用一只手捂着前襟,另一只手举起来,说,你去不去?再不动我打你了。
方梦白憋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方子衿将门闩了,转身走进房间,往床上一躺。
彭陵野跟进来,疯狂一般折腾她。
她如一团死面,任由他揉捏。
他想捏成圆的,她就是圆的。
他想捏成扁的,她就是扁的。
她甚至没有眼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
如果说心里还有情感的话,那么,此刻情感关注的,是那件被撕破的衣服以及只身在外哭泣的女儿。
女儿或许知道此刻房间里在发生什么吧?小小年纪让她经历这样的打击,会对她的心理健康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她不敢往下想,只想就此死去。
彭陵野在她的身上疯狂,在她的身上嗥叫。
他猛地向她冲撞一次,口中便骂出一个人名,骂得咬牙切齿,铭心刻骨。
她并不清楚这是些什么人,后来,他骂出卢瑞国的名字时,方子衿才猛然意识到,他在骂灵革联的头头们。
他恨的原来是那些人,在幻觉里,他或许正抡着大砍刀,将那些人砍得血肉模糊? 第二天晚上,卢瑞国来了。
方子衿坐在缝纫机前缝衣服。
马上就要过年了,就算自己不穿新衣,总得给女儿做一两件。
她原打算把这事往后拖一拖,可那件衬衣被彭陵野撕破了,她如果不立即做一件,便没了衣服穿。
卢瑞国坐在一旁,方梦白缠着他要他讲故事。
他说,好,我给你讲邱少云的故事。
梦白说不听不听,都讲了一百遍了。
卢瑞国说,那好,我给你讲董存瑞炸碉堡。
方梦白说不听不听,我都学过了。
卢瑞国再提到刘胡兰,女儿还是不听,说是学过的课文上都有。
卢瑞国想了想,说,那好,我给你讲造反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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