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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险计(3/3)

之上,余光瞥到两名宫女远去的背影,纤指轻叩栏杆。

月上中天,空气里都是山中芝兰杜若的清雅幽香。

慕仪俯在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沉沉黑暗。

这深渊看不到尽头,只在恍惚间可以看到一两点亮光,仿似里面蛰伏着一只凶兽,只待将猎物撕成碎片,又像一个无底的陷阱,等着人自投罗网。

远处汤室方向隐约起了喧嚣,接着是一阵嘈杂的人声。

慕仪略略一算,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些宫女便已发现异常,姬骞手下的人当真不可小觑啊不可小觑。

莫蝉有些惊疑地回头望去,似在猜测那边出了什么事。

就在她转头的同时,慕仪以手撑栏,身子一跃便站到了栏杆上。

莫蝉到底不愧是姬骞看重的人,见状虽惊却仍保持了镇定,“皇后娘娘,您要做什么?”提步便想上桥。

“不许过来。

”慕仪淡淡道,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个玩笑,“你再近一步,我便立刻跳下去。

”说着右足轻抬,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

身后是雄奇险峻的墨色山峰,脚下是望不见底的万丈深渊,慕仪一身白衣立在飞桥栏杆上,衣袂被山风吹得飘摇,长发飞舞,清雅美丽的脸上带着一抹浑不在意的笑容,整个人恍如空谷谪仙一般,遗世独立。

因为刚浸完汤,她脚上穿着木屐,踩在栏杆上摇摇晃晃,似乎一不小心便会掉到那无边黑暗里去。

莫蝉的心也跟着她不停地摇摇晃晃,语气却依旧平稳,“若是奴婢有哪里伺候得不好,娘娘大可对奴婢宫规惩戒,万无以千金之躯的安危来吓唬奴婢的道理。

” 慕仪闻言一笑,莲步轻移,竟是在栏杆上慢慢行走起来,“你说得不错,本宫是在吓唬你。

”语气轻飘而无所谓,“本宫心下想,以莫女史的能耐,就算待会儿有什么岔子发生,女史你也定能保我周全。

是也不是?” 话音方落,“啪嗒”一声,右足的木屐已从她脚上滑下,坠入了万丈深渊,慕仪身子亦随之一倾,摇摆半晌才勉强站住了身子。

莫蝉终于神色微动,静默片刻,方道:“娘娘有什么吩咐,下来再讲也是一样。

” 慕仪嗤笑,“你还以为本宫是以此举来要挟你,向你提要求?倘若本宫真有什么要求,你以为是你一个小小女史可以应下的吗?”摇摇头,“方才你也听到汤室那边的声音了吧,咱们的陛下今次恐怕是要好好睡上一觉了。

如今这温泉宫怕是没有够资格听我要求的人了。

” 莫蝉轻轻地笑了,“娘娘这般周折,原是想见杨大人。

” 她口中的杨大人即御前第一大宦官杨宏德,素日备受姬骞倚重。

慕仪没半分被人拆穿计策的窘迫,淡淡地回视过去,“你既知道,便省了我多费唇舌了。

”说话时裸露的纤足不时在半空晃荡,看起来颇为惊险。

黔驴技穷,竟是以死相挟了。

莫蝉看了慕仪半晌,深吸口气,“奴婢这便为您去请杨大人过来。

” 慕仪随意地点一下头,便将目光转向葳蕤群山。

莫蝉看着她浑不在意的样子,微微抿唇,回身对两名宫女吩咐道:“速速去请杨大人过来!” 两宫女领了吩咐,苍白着脸纵身一跃,没影了。

慕仪看着两名宫女直赛御前第一侍卫的轻功,暗暗咂舌,姬骞身边都汇聚了一帮怎么样的变态啊! 莫蝉朝慕仪移动了一步,见她没反应,慢慢道:“娘娘,奴婢既已着人去请杨大人,您可否先从栏杆上下来?若当真出什么岔子,奴婢真没把握能护您周全。

” 她说这话本不抱期望,没想到慕仪想了想居然点了点头,转身便欲从栏杆上跳到桥上。

裸露的右足突然踩空,慕仪身子一倾便朝桥上摔去,莫蝉见状立刻飞身一跃,在她将要重重摔在桥上之前一把抱住她,生生做了一回人肉软垫。

栏杆并不高,莫蝉被这么砸了一下也并无大碍,慕仪压在她身上,轻轻笑了一声,“女史过谦了,你看,你不是将本宫护得很好嘛?” 莫蝉没有理会她的调侃,只问道:“娘娘您可好?” 慕仪抬头,朝她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宫尚好。

不过莫女史你就不一定了。

” 莫蝉一惊,这才发觉自己脖颈处一阵麻麻的感觉传来,但见慕仪慢悠悠从自己皮肉里抽出一根银针,针尖在月光下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她知道自己着了道,刚想叫人却惊觉带来的所有人都已被自己亲口支开。

她瞪着慕仪,无波无澜的面具被撕毁,眼睛里满是震惊。

这也难怪,白日里这位皇后娘娘一直是一副暴躁易怒、嚣张不好惹的样子,一眼看过去就像是无计可施之后破罐破摔的形容,她实在没料到她暗中却藏了这么深的图谋。

可就算弄晕了她又能怎么样呢?这离止殿戒备重重,她还指望可以凭一己之力逃出去不成吗? 慕仪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般,在皎皎月色下对她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

莫蝉只觉一阵眩晕袭来,方才刺进去的迷药开始发挥作用,眼前花白一片,勉力支持片刻,终于还是晕了过去。

几乎就在她晕过去的同时,一个黑色的身影凌空跃下,落在慕仪身前。

黑巾遮面的男子躬身跪下,“属下暨宣,见过小姐。

” 慕仪忍住一阵阵眩晕,从莫蝉身上爬起来,难得动作仍保持了优雅:“你出现得很快。

照计划来吧。

” 暨宣觑着她苍白的面色,忍不住道:“恕属下直言,为何不让属下解决这些个宫女。

小姐亲自动手,大费周章不说,还要白受这许多辛苦。

” 慕仪闭上眼睛,“我并不打算取她们的性命。

既如此,让她们看到你就并不明智。

” 暨宣顿了顿,终是说了出口,“小姐太过心慈。

” 慕仪觑着他,嘴边终于带出一丝笑来,“你想说的不是这个吧?你觉得我太过柔懦才是真的吧。

” 暨宣不再言语,慕仪自顾自道:“你觉得我柔懦也不打紧,终归我不是你的主公,你无需对我臣服,只要听从父亲的命令,安心助我便可。

” 暨宣颔首:“属下自当竭尽全力。

” 嘈杂的人声渐至,慕仪看着人来的方向,抿唇一笑,“他们来了。

” 话音方落,暨宣骤然出手,一把扣住慕仪的肩膀,擒了她便要逃跑。

“弓箭手——”一声厉喝,顷刻间数十名弓箭手排列成阵,箭镞齐齐指向二人。

箭阵之后,是御前第一大宦官杨宏德,衣冠凌乱,面颊微红,应是刚经过一番剧烈的奔跑。

很好,这老狐狸可算出来了。

方才没见他跟着姬骞,就知道他又躲在哪里酝酿什么助纣为虐的诡计。

若非莫蝉使人去请他过来,自己就算在这飞桥上跳完一支舞,都不一定能把他引出来。

暨宣一把将慕仪挡在身前,冰寒的剑刃抵在她的咽喉,却小心地不碰到她的肌肤,变了嗓音道:“大人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以箭矢对着天下之母!” 天下之母闻言用力一挣,将自己的喉咙往剑刃上一撞。

吹毛断发的宝剑瞬间在她的喉咙划出一道血痕,殷红的血迹看得对峙双方都心惊胆战,恨不得立刻休战。

杨宏德到底是久居深宫,承受能力明显弱于刀头舔血的暨宣,首先扛不住了,“娘娘您先冷静一点,微臣胆儿小,您……您别吓唬臣……” 慕仪黛眉一挑,“杨大人此言何意?本宫身陷敌手,不堪受人挟持,才有适才行为,实乃发乎真心!你倒觉得本宫是在故意吓唬你?” 杨宏德心头暗暗叫苦。

明知道皇后娘娘和她身后的人是一伙儿的,偏偏不能狠下心不管她。

这位娘娘一贯是个狠得下心的主儿,自己要是一个不慎激怒了她没准儿她就真往剑尖上撞了。

陛下此刻不在,自己区区一个宦官,怎么也不能让皇后在自己手中出什么岔子,不然传出去别说那些对宦者惯存偏见的言官不会放过他,便是陛下回头也定饶不了他。

这么一思忖,杨宏德定了定心神,语气平稳道:“说你的条件。

”虽然眼睛看着暨宣,但彼此双方都知道他真正问的是谁。

暨宣照着慕仪的吩咐道:“立刻派人在离止殿八方燃放焰火,要最大最显眼的那种。

” 他这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杨宏德却仿似想得很清楚了,一句话也没多问,立刻吩咐人去库房取焰火。

不过片刻,便听到阵阵焰火燃放的轰鸣,至少二十门烟花先后冲上夜空,绽放出无数绚丽的图案,一瞬间将离止殿照得恍如白昼。

慕仪看着夜空,忽然想起昨夜做的那个梦,梦境最后便是比此刻还要绚烂的满天繁华。

那时候的她怎么会知道,繁华落尽终成空,一晌贪欢之后等待她的会是那样丑陋的真相。

温泉宫的黑夜被彻底打破,各大寝殿的宫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无论是妃嫔还是仆婢全都从殿内走了出来,惊讶地看着夜空,不明白怎么会突然放起焰火来。

金雕玉砌的留瑜殿外,万黛倚着宫门,注视着满天繁华,水剪秋瞳里波光荡漾,唇边衔一丝莫测的笑意。

后山飞桥之畔,慕仪听得各殿喧哗,微微松了口气。

一切都很顺利,这么明显的暗示,他应该明白了。

原本严阵以待的箭阵忽然分开一条道路,羽林郎们齐齐跪下,动作整齐划一,膝甲跪上地板发出沉闷的响声,而此刻本该昏睡在寝殿内的男子长身玉立,面带微笑,缓步朝她走来。

就在片刻前她还觉得他是容止风流的翩翩公子,可转眼间便是群臣跪拜、莫敢仰视,他悠然立于其间,自是睥睨人间的至尊帝王。

慕仪定定地注视着那个身影,眼睛微微发热。

他们头顶是不断绽放的璀璨光华,周围却充斥着冰凉的箭镞和刀刃,脚下还匍匐着一个晕厥的宫女。

就在这样矛盾混乱的情况下,那个男子却依旧风华超然,步履从容,俊逸的面孔上不带一丝怒气,眼睛里清润润的全是温和的笑意。

那是一种笃定的、见到猎物掉到陷阱里的笑意。

慕仪无力地闭上眼睛。

杨宏德走到姬骞身边,低声回了句什么。

姬骞颔首不语,只微一抬手,所有弓箭手齐齐后退,在十步之外重新列阵,飞桥边只剩下对峙着的四人。

慕仪没有睁眼,只是语带涩意地问道:“我哪里露了行迹?” 姬骞温柔地笑笑,语音低沉似带着赞赏和纵容,“没有。

阿仪你哪里都做得很好。

”顿了顿,“你唯一的失误,便是高估了你们温氏,以及,低估了朕。

你以为今日你支开宫人和你身后这人在寝殿密谈之前,他当真顺利引开了朕的影卫了吗?” 他的语气循循善诱,仿似在调教莽撞天真的小女儿,“你能见到他,不过是因为朕想让你见到他。

” “所以,我给你下药你其实也知道?”慕仪无力道,心中却已经知道答案。

“自然。

”姬骞笑,“不过朕也没想到,卿卿为了那人,可以做到这一步。

片刻前那一番温存,实令骞受宠若惊、回味无穷呐!” 他在嘲笑她!他这般欺瞒她、利用她、将她伤害到体无完肤之后居然还敢在这里嘲笑她! 慕仪觉得自己的情绪开始失控,长久以来的隐忍克制几乎不能维持。

姬骞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变化,眸光一暗,有什么东西迅速闪过,却又立刻湮灭无形。

原本已经平复的心头之火却有了再度燃烧的迹象,他盯着全力克制情绪的女子,忽然极其想要将她的伪装撕毁。

“朕一直以为阿仪你在意的只有温氏一族的满门荣耀,如今看来却是朕谬了。

你为了保住那个人,实是煞费苦心。

他深夜给你青鸟传情,引起了朕的怀疑,你便不惜暴露家族机密,暗派天机卫去给朕的探子多方设套,企图瞒天过海。

事败之后又在这温泉宫搞那么多花招,就为了最后燃放焰火给他示警。

真真是情深意重!”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重。

慕仪闻言露出一抹不管不顾来,“不然呢?不如此,臣妾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他武功高强,不愿现身的时候没人能找到他,而他一旦现身立刻便会被陛下的人给联手擒住,臣妾思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

” 眼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恶意,她看着他,轻声道:“陛下您猜,臣妾为什么会想到燃放焰火呢?” 姬骞闻言蹙眉,下意识不想听她的回答。

慕仪抿唇一笑,“您不知道吧?臣妾与他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就像今晚这样被人抓住,他来救我。

那天晚上白云山起了大火,把半个天空都照亮了,看起来和刚才是那么的像。

所以,别人也许理解不了,但他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在告诉他,这里有危险。

因为,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极软,似带着无限的缠绵情意。

姬骞额角青筋微跳,盯着那张满是笑意的脸忽然就想伸手掐断她那细白的脖颈。

暗吸口气,他道:“所以,你迷晕朕,再迫杨宏德为你燃放焰火。

” “是啊。

”慕仪语气轻松,“陛下您的防卫太过严实,我这影卫一人进来已属勉强,再多反倒容易被察觉。

可只他一人,如何能从库房取来几十门焰火燃放?臣妾迫不得已,只能冒犯陛下天威。

” 只来了暨宣一人的真实原因,其实是父亲不愿为此事搭上太多筹码,这些她却不能让他知道。

姬骞盯着她,“可就算只来了他一个,朕的人还是察觉了。

” “这又如何?反正如今焰火已经放了,该做的都做了。

他不会来了。

” 姬骞笑,“你觉得,朕既然已经知悉你的全部计策,为何还要顺着你的意思,让你得逞呢?” 慕仪神情一凛,脸色转瞬发白。

姬骞看到她的表情,心头怒火愈盛,“你以为你很了解他吗?你以为你很了解男人吗?你认为当一个男人千方百计要来见他心爱的女人,却看到她向他示警的讯息,会怎么做?” 盯着慕仪越来越白的脸色,姬骞几乎带着几分快意道:“你觉得,他会就这么丢下她离开?他会不会就算知道危险还是不管不顾地来了?然后当他进来,却看到她被人以剑抵喉、弓矢相对,立在万丈悬崖边,会是什么想法?” 慕仪一步步后退,姬骞一步步前进,身后的箭阵亦步亦趋,依旧和二人保持不变的距离。

等退到飞桥边,暨宣不再随着她的步子后退,慕仪后背撞上他的胸口,一瞬间似乎无法支撑般倚了上去。

姬骞看到她的动作,眉头微跳,冷恻恻地掷出最后一击,“你觉得,如果他看到你将要被万箭穿心,会怎么做呢?” 几乎就在同时,他扬手一挥,数十名羽林郎弯弓搭箭,顷刻间数不清的箭矢便朝她和暨宣飞射而来,携着呼啸风声,似乎要射碎她的全部幻想。

慕仪一瞬间头脑一片空白,只是愣愣地注视着那个目光冷凝、表情淡漠的男子,似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暨宣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扬手挥剑,无数箭镞“噼啪噼啪”地落在地上,却立刻便有新的续上。

她背对着暨宣而立,似乎没有发觉身后的连天箭雨和拼死搏杀,只是定定地注视着前方气势恢宏的飞桥。

记忆中也有这么一座桥。

那是在十二岁那年,她和姬骞在煜水之畔的连云桥遭遇伏击,他为她以身挡下刺客的尖刀,几乎废掉了一条臂膀。

那时候他流了那么多血,染得她的粉白襦裙也殷红一片。

她忍着眼泪撕下裙子缚上他的伤口想给他止血,他却浑不在意。

明明疼得脸色都惨白了,却还惫懒地调笑道:“肤白似玉质,肌滑如凝脂。

卿卿的小腿都让我给瞧见了,此生怕是当真只能嫁我了。

” 往事历历在目,那个在十里长桥上对她以命相护的少年此刻亲手命人将无数箭矢朝她射来。

她只觉得世事何其荒谬。

身后的暨宣一声闷哼,她回头一看,才发觉他已经身中三箭,却仍坚持不倒,持剑御敌,只是动作已不若原来敏捷。

父亲曾说过,暨宣从前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身手在天机卫里亦排在前列。

如果没有她这个负累,他一个人一定可以逃脱。

如果没有她,那个人一定也不会这般自蹈死路。

没有她便好了。

她看向姬骞,黛眉微挑,惨白的双唇抿出一个绝美的笑容。

原本面无表情的姬骞神色遽变,正欲开口却见她已纵身奔上飞桥,不带丝毫迟疑地飞身一跃,似一只白色的大鸟一般,双臂张开、青丝飞舞,转眼便已坠入万丈深渊—— 一双大手环住她的腰肢,冰凉的脸颊贴上一个温暖的胸膛,呼吸间有熟悉到令她流泪的翠竹清韵。

谁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听到的声音真切地传来,温和而坚定:“别怕,我在这里。

” 身体在迅速下坠,等待她的是转瞬便至的粉身碎骨,她却微微地笑了,眼角一滴泪滑落,立刻便被风吹散。

上空传来什么人的呐喊,她听不到,也不想去听,只是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似乎此生都不想再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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