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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册 第四十九章 番外篇(1/3)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夜深了,我坐在自己惯常起居的东耳室中,静静待死。

烛光熄了,我又点燃,白烛一寸一寸矮下去。

这是我一生中所见的最后一点光亮,我不忍它熄灭。

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了正厅,脚步声格外清晰,有时还能听到巡迹交错时的轻语。

从前我夜半醒来,也常听见府中仆役夜巡的脚步声与交谈声,那声音令我觉得踏实。

今夜的声响,如同拘揽魂魄的铁索,清凌凌的,却又飘忽不定,挥散着平静的绝望气息。

我的长公主府,从未有这般宁静过。

我有些冷,于是拣了一件厚实的长袍换上,靛青底色,用金丝绣着缠枝花纹。

还是冷,又披了一条秋香色织锦披帛。

喝了一点热水,总算没那么冷,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我叫高思语,是太祖的次女,父皇封我为熙平公主。

父皇称帝之前的事已经记得不清楚了,只记得长姐安平公主高思谨和一个叫做周渊的女孩,深得父皇的喜爱。

我一直跟在哥哥姐姐的身后,努力不惹父皇厌烦。

父皇称帝,母亲身为结发妻子,却没有成为皇后。

尚氏做了皇后,她的长子高思谚成了皇太子。

十七岁那年,我嫁入曹家。

出宫开府时,长兄高思谏推荐一个人做我的总管家。

他叫朱鸣,才不过大我六七岁。

驸马嫌他年轻,不同意他做总管家。

我心中不悦。

在宫里被拘束惯了,在我的长公主府,竟连一个总管家也不能指定么?驸马拗不过我,只得答应。

驸马故意为难朱鸣,我就偏偏把朱鸣带在身边。

不过几日,我便发现朱鸣其实是一个读书人。

朱鸣常与我在一处,他做事总是不慌不忙,说话总是不徐不疾。

我烦闷时,听他说话心就静了,我难过时,看他沉默也是理所当然。

渐渐的,我觉得他的眉眼很好看,我总也看不够。

驸马见我冷淡,很快便有了新欢。

妾侍一个一个娶进来,孩子一个一个生下来。

三年之中,驸马有了五六个孩子。

几个妾侍时常争斗,我只作看不见。

我不想与驸马同床共枕,更不想与他生儿育女。

朱鸣年已二十六,还没有娶妻。

我从未问过为什么,他也从不提起自己的婚事。

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和他之间的默契。

开宝七年的冬天,父皇驾崩。

高思谨和高思谏意图杀了高思谚篡夺皇位,反被高思谚所杀。

母亲被废去了贵妃的名位,软禁至死。

那一年,我二十岁。

我像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尚氏向新帝求情,说我与二哥高思谦并未参与谋逆,平日也并无过错。

念在同是太祖血脉,可宽赦不杀。

就像今天一样,我被关在黑屋子里,独自度过两天两夜,战战兢兢等待新帝的裁决。

自我记事起,身边就有许多保姆和侍女,独自度日,还是头一回。

其实若不是待死,独处的滋味并没有这么糟糕。

那两天两夜,我陷入了绝望的思念,深悔我从来没有对朱鸣说过什么。

我下定决心,若我能活着出去,定要让他明白我的心意。

我是公主,他是管家,然而在生死面前,他是男人,我是女人。

两天后,我被放了出来,受到尚氏与高思谚的优抚。

高思谨在玄武门被火炮轰成灰烬,高思谏满门抄斩。

我的长兄长姐,被逐出了宗谱。

我不能收尸,不能哭泣,不能设祭,不能超度。

我挑了一件华贵的白袍裹在身上,仍是浑身打颤。

朱鸣也被放了出来。

我本以为他会宽慰我两句,谁知他见了我什么也没有说。

我跟他去了西市,长兄府中的妇女,都在此官卖。

他选了一个姓洪的女人买了下来,抱起她一双重病的女儿,回到了长公主府。

所有想说的话,在看见他望着那个女人的眼神的一瞬间,消散殆尽。

朱鸣央求我为那女人脱去罪籍,我便报了母女三人瘟病死亡,因是瘟病,尸体早早就烧了,连验尸都省了。

朱鸣娶洪氏过门,做了我的管家娘子。

初时我是不情愿的,朱鸣告诉我,洪氏是兄长高思谏的书记卞经的遗孀。

卞经随兄长而去,他的遗孀我怎能不好好照料? 朱鸣一定知道我的心思,但他偏偏娶了一个我最不能反对的人。

他的新婚之夜,我把枕头哭得透湿。

我决定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回青州老家过活。

谁知清晨起来,我便看到朱鸣站在院中,青衣步靴,一如从前。

他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

然而我不愿在他面前示弱,口气刻意冷淡,就像一位尊贵的长公主对待一个卑微的管家一般。

那天早晨,我看到他眼中有从未有过的认真神气。

我一度紧张起来,还以为他后悔娶了洪氏,谁知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说出一个凶险的计划。

我收回打发他离开的银子,他告诉我,再也不能像前二十年一样蒙昧无知了。

熙平长公主,有她应当走的道路。

我很欣慰,我将和心爱的人一起,合力完成那个凶险的计划。

我将与朱鸣同生共死。

只有在生死面前,他才是男人,我才是女人。

朱鸣和洪氏就这样在我的眼皮底下做起了恩爱夫妻。

洪氏美貌,性子温柔。

然而这样的女人,不是有千千万万么?况且她是个寡妇,还生育了两个女儿。

我不知道朱鸣为何对她情有独钟。

洪氏嫁过来不到一年,他们的孩子便出生了。

他们带着三个孩子在汴河边踏青,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我终于明白,洪氏虽然是寡妇,而我却是有妇之夫。

我决意忘掉对他的思念。

于是我频频召幸驸马,终于在第二年秋天,生下我唯一的女儿。

宫里很高兴,尚氏封她为柔桑亭主。

朱鸣对他的两个继女十分疼爱,尤其对次女玉机,格外优待。

玉机那孩子我也很喜欢,天资聪慧,性格沉稳,于是便让她们姐妹陪伴柔桑读书。

咸平九年的秋天,宫里传出消息,要选几个女官为皇子皇女的侍读。

朱鸣思量了一夜,在他的凶险计划中又添了一笔。

于是我与皇后裘氏约定,选玉机作为二皇子高曜的侍读。

后来事情出了纰漏,朱鸣将自己的性命也列入了这个凶险的计划之中。

他被陆愚卿的酷刑折磨致死,我却只能当他是被河盗所杀。

我见过他残破的遗体,我亲手在他的眼窝里放了一颗明珠,代替他被剜出的眼珠。

然而时至今日,我已经不记得他死时的可怖模样,只记得——永远记得,他的眉眼是说不出的好看。

朱鸣死后,那个看似不可能完成的凶险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我的侄儿高旸,只差一步便能完成长兄的夙愿,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我死而无憾。

我将呼唤着父皇与母后,呼唤着长兄长姐,慷慨流涕而死。

然而有一个名字,我至死深爱的名字,唤起来最深沉,最甜蜜,我将藏在心底,永远也不会唤出口。

他早已在地下等着我——或许他等待的不是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死后,再也不是长公主,再也不是曹氏妇,我只是一个女人,他也只是一个男人。

外面有内监说话的声音,宫里终于来人了。

我扶稳了鬓边的金丝步摇,挺直了腰背,静待来人。

洪氏还活着,而我——将要死去。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一 我曾以为我不必进宫,不想仍是要去。

咸平十年的秋天,父亲从谪地回京,授侍御史之职。

举家入京,住进了城南的葫芦苏巷。

葫芦苏巷内宽外窄,形成两进宅院,是我们苏家在京城的祖产。

父亲一生不治产业,数度遭贬出京。

因俸禄骤减,家用捉襟见肘。

母亲纺绩种菜以维持衣食,我读书之余,亦不得不下厨操持。

母亲数次劝父亲将葫芦苏巷中的两进宅院卖掉,父亲只是不依。

父亲说,祖产卖不得。

母亲说,我知道你留着京中的房子,不过是还想回京去做官。

父亲被说中心事,竟有些脸红。

他想了想,对母亲说,你是京城人氏,小时候也曾穿金戴银,若回了京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岂不是要被你的兄嫂小瞧?我是为了你好。

母亲叹了口气,也就不再争辩了。

父亲上任后家境宽裕起来,家中买了两个女仆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还为我添了一个丫头。

从此家中膳食再也无需我亲自动手,偶然技痒,也只是指点那两个女仆下厨。

虽说“君子远庖厨”,可相比京中的生活,我更喜欢在谪地的日子:父亲做着芝麻小官,母亲辛勤纺绩,我在读书之余也可心安理得地钻研如何用最简陋的食材炮制一顿美餐。

虽然父亲母亲总是不以为然,我却将这件事冠之以孝道的名义,加之孔夫子的教导——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便谁也奈何不得了。

然而自我回京,母亲便不准我下厨,怕我被厨下的烟灰熏坏了肌肤,又怕双手沾了凉水从此粗糙难看,嫁不得好婆家。

我只好忍着。

这样一来,京中的日子便无聊起来。

如此过了数月,入腊后的一天,父亲对我说,宫里的陆贵妃听说他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儿,读过一些书,识得一些道理,想召进宫看一看,若好的话,就选作平阳公主的侍读。

日子是华阳公主的满月宫宴那日。

平阳公主与华阳公主,都是陆贵妃所生。

我不解,今年春天宫里不是才大张旗鼓地选过女巡吗? 父亲说,宫里出了一些变故,平阳公主的侍读女巡车舜英辞官,义阳公主的侍读女巡史易珠丁忧。

我回答,那一定是个了不得的变故,竟能波及到公主的侍读。

父亲笑了,你猜得没错,裘皇后上个月退位了。

我点点头,这个车舜英虽然作着陆贵妃的女儿的侍读,可是却巴结裘后,裘后退位,她也只好辞官了。

对不对? 父亲又笑,你向来对宫里的事无甚兴趣,可是猜得却准。

我懒懒一笑,父亲,我不想进宫做官。

父亲说,现下只是召你入宫看看,并未说你一定能选上。

进宫看看有什么? 我正想拒绝,母亲走了进来说,大好时机怎能放过?你若能选上平阳公主的女巡,你父亲的官也能做得久些,咱们一家也不会被你舅舅和舅母瞧不起了。

说着啧了一声,微微懊恼,倘若是那位周贵妃看上了你该有多好?都说她的儿子会做太子,她将来能做皇后也说不定。

你若能补上义阳公主侍读女巡的缺,只怕更风光。

我只得又说,女儿不想进宫。

母亲立刻眼泪婆娑,栽培你读书,原来枉费了这个心。

我这一生处处要强,哪一点不如你舅舅?只因是个女子,总被人低看一等。

好容易养下了你,也不争气…… 父亲素来敬重母亲,连连向我使眼色。

我只得说,母亲别伤心,女儿奉诏进宫就是了。

母亲这才破涕为笑。

我又说,只一样,女儿没有真正选上女巡之前,母亲不准和舅舅与舅母提起此事。

母亲说,这个自然。

万一选不上,不是让他们笑得更加厉害?这些日子你只管好好读书,预备两宫娘娘问你功课。

听说周贵妃爱读老庄,你可多读两篇在腹中。

我哭笑不得,那周贵妃未必能做皇后。

父亲问,为什么? 我懒怠回答他,只说,统共两个贵妃,大家都有机会。

何以见得一定是周氏做皇后呢? 华阳公主的满月宴上,我有幸见到了尚在襁褓中的金枝玉叶。

小小婴孩裹在一团锦绣之中,四肢却不安分。

众目睽睽之下,更是不耐烦绽出一个温顺甜美的笑容,看得久了。

竟哇哇大哭起来。

陆贵妃说,这孩子不如她的姐姐平阳公主那么乖巧。

太后却说,这孩子四肢健壮,中气又足,说不定是个练武的好材料。

我远远听了,不过当一句玩话。

谁又能想到她果然学了剑术,更想不到十五年后她会将京城闹得天翻地覆。

席上还有神机营统领启爵的千金启春、理国公的长孙女谢采薇、封司政家的二小姐封若水和永和宫的女巡于锦素。

封若水只一味与于锦素亲近,并不如何理会旁人。

听了两折戏文,启春与谢采薇商量起去长宁宫看望女巡朱玉机的事情来,见我呆坐无聊,便邀我同去。

我们到灵修殿时,朱玉机正病着。

苏姑娘的闺名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这是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

早已司空见惯,每一个人见到我都这样问,以显示他们对《诗三百》的熟稔和对我的亲切。

这样毫无新意的一个人,就是她精挑细选送进宫的那个家奴。

她与启谢二人寒暄交谈,亦乏善可陈。

唯一的好处是,我终于可以借邀请她们三人来家的借口,亲自下厨了。

虽然到了约定的那一日,谢采薇因故不曾赴宴。

但在朱玉机新年出宫时,由我亲自下厨,我们三人一起为启春庆贺生辰,却成了惯例。

就像每年的四月初二,都是选新女官的日子一样。

咸平十一年四月初二,我被选为平阳公主的侍读,封若水被选为义阳公主的侍读。

咸平十三年春,皇帝立平阳公主的生母贵妃陆氏为后,立周贵妃之子高显为太子。

母亲提到此事,一面庆幸一面可惜,虽说陆氏为后,究竟不曾生个皇子,这皇位竟还是别人的。

我反问她,倘若陆皇后生出个皇子,还能坐上这后位么?母亲怔了半晌,无言以答。

皇帝忽然升了朱玉机做正六品女校,调去文澜阁校书。

宫里议论纷纷,都说她最得帝后恩宠,从此清闲不说,也不用再看皇子公主的脸色了。

我心里明白,那恐怕是因为她将皇子高曜教得太好,足可匹敌皇太子高显,所以皇帝将她调开了。

我一时兴起,将谢采薇亲手所绣的荷包赠给朱玉机做贺礼,并在荷包的衬里上绣了翟恩仙的住处。

皇帝又亲征了,委托陆皇后监国,从此椒房殿便彻夜通明。

与此同时,青阳公主的侍读徐嘉芑和皇子高曜的新侍读刘离离入宫,父亲也被陆皇后擢升为御史大夫。

这一日,父亲送了一幅画和一封家书进宫。

画上是吕后俯身聆听刘邦遗言的情景。

信中说,她已经知道陆皇后命朱玉机查验徐嘉秬的死因,你要将这幅画给朱玉机看,并如此如此说,希望她能明白。

徐嘉秬,咸平十年暮春溺死在文澜阁小池中的女巡,正是我的前任。

我将书信随手在烛焰上烧了,不觉一笑,这桩悬案历经三年未破,难道皇后真的指望朱玉机为她找到真相么? 二 朱玉机果然找到了凶手翟恩仙的住处,并指挥掖庭属的人将她捉拿归案,一时声名大噪。

好几次我路过茶房,都听见守坤宫的执事桂旗向众人绘声绘色地讲述朱玉机破案的经过,仿佛她亲眼看见了似的。

听说她断案缜密,为人宽厚,做事更是滴水不漏,连皇后也十分欣赏她。

烈日炎炎,我倚窗出神。

也不知她有没有看到那荷包中的字。

如此迅疾地勘破悬案,不愧是她送进宫的人,倒也有些新意。

不,或许她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期望。

某日清晨,我在文澜阁的那方小池上遇见朱玉机。

她问我吕后画像之事,我随口敷衍了两句。

她没有追问,更没有提过那枚荷包。

自朱玉机抓获翟恩仙,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让她在她的阴谋与陆皇后的猜忌之间如鱼得水。

适才分别之时,我忽然想到,当年徐嘉秬与她约在文澜阁见面,她因故没去,只这一瞬的空隙,竟让翟恩仙占了先机。

倘若她去了,会当如何?大约是对徐嘉秬与红叶之死的深切同情,又或者是侥幸逃生的后怕,令她竭力查明真相。

尽管这真相并不完满,也足以慰藉她的良心。

咸平十三年冬,义阳、平阳、青阳三位公主在金沙池中溺毙,皇太子高显搭救不得,发癔症跳楼身亡。

我身为平阳公主的侍读,与义阳公主的侍读封若水和皇太子的侍读于锦素一同被软禁在景园的霁清轩。

青阳公主的侍读徐嘉芑的父亲徐鲁在入秋时获罪,赖朱玉机与史易珠周旋,父女俩得获保全,其时已双双辞官。

我三人坐困愁城,等死而已。

我这才体会到朱玉机当年的心境。

她的计划何其冷酷,不会顾念任何一颗棋子。

我曾以为我不必进宫。

因我知道进宫后,一定是这等情形。

我夜夜难眠,我真想起身告诉陆皇后真相。

然而我又日日犹豫,直到父亲托人捎信进来,告诉我他有办法救我出去,命我一定要忍耐。

我这才按下我的软弱。

转念一想,倘若我真的出首,父亲将永远不认我这个女儿,母亲也将一辈子被舅舅和舅母瞧不起,陆皇后也不会真正信任我。

他们会用酷刑榨干我所知不多的所有秘密。

原来我既没有不入宫的自由,又没有向往光明的自由。

不知朱玉机是否亦然? 不知怎的,朱玉机又查明了三公主溺毙金沙池的真相,并寻出了此事的元凶——陆皇后的长姐舞阳君陆玉卿。

父亲也指使手下的言官弹劾封若水的父亲封司政。

三公主溺毙的惨事,全因义阳公主带领妹妹们去湖上溜冰,而封若水作为义阳公主的侍读,疏于教导之责最重,加之她的父母兄长一齐获罪,于是判了她和她的父亲封羽一道流放岭南,到了咸平十八年才被赦回。

我免官为奴,于锦素被发配到西北军中为奴。

唯有弘阳郡王高曜的侍读刘离离无事,朱玉机更因此事大获圣宠。

自我免官为奴,皇后更加疼惜我,还说过两年华阳公主到了启蒙的年纪,就让我做华阳公主的侍读。

我不是不感动,却不得不背叛。

河北归义侯萧氏叛乱,皇帝命大将军陆愚卿前去平乱,父亲命门生对陆愚卿大陈“有功不益富贵,有过则万世无魏”的“百战百胜”之术。

陆愚卿正因长姐获罪、胞妹后位不稳而烦恼,闻言不及细思,只一味以清静为要,故此上书以旧疾复发为借口推却皇命。

后来朱玉机的侍婢芳馨前来请教我魏太子申和白起之事,我便知道,大将军的伎俩已被朱玉机识破。

她不好直接对陆皇后言明,便想借我的口提醒陆皇后,顺便探知我究竟效忠于谁。

我终是没有将此事告诉陆皇后,于是皇帝命征北将军黄泰林代替陆愚卿北上平乱。

皇太子薨逝后,他的母亲周贵妃远走江湖。

皇帝懊恼不已,宫人动辄得咎。

慎嫔和惠仙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议论此事,触怒龙颜。

惠仙当即被打死了,慎嫔被软禁在历星楼。

我假称去历星楼拿一对玉瓶,盘桓了好一会儿才出来。

当夜慎嫔自尽了,追封慎妃。

于是连着三公主溺毙的案子,又掀起了一场大狱。

我是慎嫔自尽前唯一去过历星楼的人,又被视为陆皇后的心腹,因此去掖庭狱颇住了几日。

朱玉机身边的芳馨等人也被拘受审,听说她当夜犯了心病,险些病故。

都说皇帝爱她,看来不过如此。

因父亲被皇帝视作后党,不得已辞官回乡。

我也早已厌倦了宫里的日子。

当初明说进宫只是留意陆皇后的动向,不想又是被软禁又是被拘问。

我忽然很想念葫芦苏巷中那一方简陋的厨下,用足了心思便可以炮制出一桌佳肴。

宫里的谋算太过繁复,太过旷日持久,尽了人事,还看天道。

我累了,尚可以随父亲回乡。

朱玉机也累了,却不得不强撑着。

论起来,我比她幸运地多。

或许是因为她救了我的性命,或许是因为我同情她,出宫那一日,我去漱玉斋向她辞行。

她用铳指着我,质问我在慎嫔自尽那一日对她说过什么。

那银铳漫出令人窒息的水光,我竟有一瞬骇然。

转念一想,甚是可笑。

我在掖庭狱尚且不曾如此慌乱,如何面对她手中这柄没有火药的铳竟如此心虚。

毕竟我只是取了一对玉瓶,并不曾对慎妃说过一句话。

可笑的是,铳管中的银弹子滑了出来,落在我的裙角。

她反而将铳举得更高。

我这才醒悟,在任何虚妄可笑的境地中,她都能煞有其事地找到一条理直气壮的路,这才是她能坚持留在这里的原因。

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我远远不如她。

我破不了悬案,更无法既获得圣宠,又维护旧主。

她选她进宫,就像她选启春作信王世子高旸的妻子一样,妙到巅毫。

出宫后,我们一家便回乡了。

母亲的希望又破灭了,她不断埋怨我和父亲,令她被舅舅与舅母瞧不起。

我便常常躲在厨下,躲避她的眼泪与怨气。

后来听父亲说,陆皇后总算反击了一回,朱玉机的父亲朱鸣受尽酷刑,不吐一词,终于惨死在陆府。

皇帝大为怜惜,朱玉机却辞官丁忧。

说罢喟叹良久,当夜还在草院中焚香祭拜。

我站在父亲身后,不禁怜悯地想,借着父亲的死,她终于也解脱了。

我问父亲,那朱鸣真的只是她的管家么? 父亲说,是的。

我说,一个管家之女,竟有如此手段。

父亲笑笑,你若知道朱鸣的用心与手段,就不会有此一问了。

我又问,父亲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答了。

祭拜完毕,我又问,父亲有才学有声望,为何甘心为她所用? 父亲正在倒香灰,闻言一愣,半炉子灰都倒在了衣角和鞋面上。

为什么甘心为她所用?我也不知道。

你是怨我送你入宫,让你吃苦么? 我摇了摇头,女儿不敢。

父亲说,你放心,以后再不会了。

我会为你寻一个好人家,后半生,你定会夫荣妻贵。

不过年余,父亲就又上京做官了,这一回是副相——参知政事。

咸平十六年,平西校尉文泰来在武威金昌之战中崭露头角,深得皇帝赏识。

又听说他前后娶了四五个妻妾,都一病而亡。

父亲不顾母亲反对,将我许配给他。

母亲哭哭啼啼,将女儿许配给一个克妻的人,不是推女儿去死么?这一下又要惹舅舅舅母笑话了。

父亲却说,堂堂相府千金,哪有这么容易被克死。

京中多是纨绔子弟,青年才俊却少,文泰来好容易得了夫人,一定会待燕燕好的。

母亲哭得更加厉害。

这理由多么牵强,我听了也不以为然。

启春曾说,倘若父亲说给她的婚事她不满意,她便负剑离家出走。

可惜相府千金的名头终究不如一柄利剑。

我不得不顺从父命,嫁给了文泰来。

虽然文泰来待我很好,然而我对这桩婚事却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加之文泰来戍守西北,我二人聚少离多,夫妻感情不过尔尔。

咸平十八年秋,我生下长子文俶。

听说文泰来在西北纳了一房小妾,不到一个月便得了急症死了。

家人来报讯时都替我庆幸,不知怎的,我却代他感到悲哀,亦代我自己感到悲哀。

我们虽不曾彼此相克,亦不曾彼此相爱。

若曾相爱,想来也不在意相克吧。

相府千金与西北名将,方是我与他的夫妻名分。

三 咸平十五年春,朱玉机的孪生姐姐朱玉枢入宫为妃,于咸平十六年和十七年,连生一男一女。

皇帝追封她枉死的父亲朱鸣为高淳县侯,由她的弟弟朱云袭爵。

咸平十八年新年,朱玉机又入宫了。

元旦朝觐时,我亲眼见到她在缙云门与母亲分别。

长姐为皇妃,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她本可以不必进宫的。

难道她不知道她只是她手中一颗随时可以放弃的棋子么?难道她忘记了她父亲是如何惨死的?她为什么要进宫与她的姐姐争宠?为什么她不能像我一样,过一些安静平淡的日子? 或许她就是这样的人,不处在湍流之中,无以感受自己还活着。

果然她的眼光是不错的,她感恩图报,又有自己的志向。

这样的人才最适合做棋子。

她刚回宫,陆皇后便郁郁而亡。

父亲说,陆皇后是被她活活气死的。

朱玉机在掖庭狱中二十余日,我满以为她就算不为陆皇后抵命,也要受好大一番罪。

不想却是陆皇后以贵妃礼下葬,谥曰夷思。

朱玉机安然出狱,官复原职。

后来她又在宫中放铳,打伤了慧贵嫔,也不过在掖庭狱中睡了一夜而已。

我这才觉出,原来她回宫,多半是因为皇帝还喜欢她。

也是呢,帝王的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若换了是我,也妄想有一番作为,更何况是她。

因天子气之事,她再度得罪皇帝,辞官出宫。

可景德元年她再度回宫,一切已成定局。

皇长子弘阳郡王随圣驾西征,立下赫赫战功,更代父皇受降,加之他从前的名声和功劳,封羽和我父亲一道上书,请求早立太子。

她进宫之前,父亲特地命我去拜访她一次,向她详陈朝中的局势。

临别时,她似乎又想问我什么。

我知道,无非是那幅画的事,又或是我曾向慎妃说过什么。

每逢此刻,我总是心虚。

好在她并没有问,我也乐得不答。

皇帝终于要立废后裘氏的独子弘阳郡王高曜为皇太子了,封羽和父亲知道皇帝并不情愿,为避免得罪,双双借故辞官。

皇帝驾崩后,新帝登基,封羽和父亲这才再度入朝。

新帝封朱玉机为新平县侯,仍领正四品女典,赐号“女帝师”。

大行皇帝曾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委政于她,而新帝对她的宠爱,更在大行皇帝之上。

我以为她会留在宫中,牢牢抓住这来之不易的恩宠与权柄。

不想她却出宫云游了。

我问父亲,她出宫去,是要放任高曜被她杀死么? 父亲说,她已行到尽头,应该出局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并不知道全局。

她不告诉她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她的父亲也不曾告诉她。

五年后,高曜被信王高旸派人刺杀了,那刺客正是朱玉机的亲弟弟朱云。

五个月后,朱云被明正典刑。

其中颇多曲折,颇多隐情,连父亲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告发了朱云。

曹太后与朱云的奸情闹得满城风雨,却是华阳长公主做的证。

虽然李太后说是她写信告发了朱云,但我总觉得,这样缜密的部署,非朱玉机莫属。

然而这只是猜测。

朱玉机受剑伤病了月余,又在宫里困了三个月,信王府暗查了许久,一无所获。

父亲都告诉我,她想杀她许久了,奈何信王不肯。

原来她真的不知全局,之前十年她执念所系,便是将自己的学生送上皇位。

可惜啊,当年我若死在掖庭狱,好歹也知自己为何而死。

她若死了,直是一个糊涂鬼。

然而一个糊涂鬼竟有这般忠心与志向,却又是我这个通观全局的人所不及的。

后来她为了让自己的女儿曹太后苟活些时,向御史台自首,说弑君的主谋乃是自己。

最后她饮鸩自尽。

虽然她死了,但她的目标就要达到了。

我这才觉出轻松之意。

对父亲说服文泰来帮助信王守洛阳的事,亦全不在意。

毕竟父亲将我许配给文泰来,就是为了给信王笼络住一个将才。

他的目的达到了,我的使命也就了了——不论是进宫,还是成婚。

在朱玉机成为新帝高旸的贵妃前,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定陶的驿站中。

或许是她从未在琐碎的儿女家事中过度消耗自己,因此与十年前并无什么不同。

我们沿河漫步片刻,倒也没说什么。

然而我们彼此都明白彼此的轻松,再没有昔日相对的厌恶与沉重。

太平三年,端穆贵妃朱玉机薨逝,年仅三十二岁。

谥曰文,追封皇后。

太平五年,又是梨花盛开的三月,我十二岁的女儿文淑也将入宫选女巡。

我便向她说起文皇后朱氏少年时在宫中为官的传奇故事,说她如何教导孩提时的仁宗皇帝,说她如何对仁宗皇帝忠心,说她如何破了一桩桩悬案,说她是如何功成身退,说她如何云游四方、洗冤禁暴。

我真想告诉文淑,她是如何将自己的亲兄弟送上腰斩台的,然而即便是胡编乱造,我也想象不出她是如何取得朱云弑君的铁证的。

她总是能办到一些看起来不可能的事。

文淑问我,为什么母亲总是提起文皇后? 我说,因为自识得她始,我便总是留意她,观察她。

文淑又问,为什么?宫里那么多女官,母亲为什么单单留意她? 我说,你还小呢。

待你平安出了宫,母亲一定告诉你为什么。

文淑说,女儿也要做文皇后那样的女官。

我将文淑抱在怀中。

她是何等幸运,再不用奉谁的命,成就谁的谋算。

记得咸平十年深秋的一天,父亲端坐在堂上,我叉手恭立。

父亲说,宫里的皇子皇女都到了启蒙的年纪,熙平长公主想送我入宫服侍裘皇后的独子高曜。

我正待欢喜地应承下来。

父亲又说,为父不忍心你去送死,有些事情你须得知道。

那一夜,父亲虽未告诉我全局,我也知道自己进宫是做熙平长公主的内应。

于是我断然拒绝了。

后来,熙平长公主便选了总管朱鸣的女儿朱玉机进了宫。

父亲说她在陂泽殿非古谮孔,不过数日又说皇帝在太学里公然夸赞她,说她是个有新意的人。

不知怎的,我心里忽然泛起了酸气。

倘若是我进宫,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小的家奴之女么? 这十几年来,我总有一个错觉,仿佛她的人生才是我的,我的人生却是我在咸平十年的秋夜偷来的。

虽然我终究是入宫了,但那点挫折实在不及她的万一。

留意她,观察她,就像在观察自己的另一个人生。

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倘若我是她,熙平的谋算还能实现么? 四月初二,文淑入宫。

父亲和母亲也来相送。

父亲的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母亲则频频拭泪,以后再也不怕你舅舅瞧不起我们了。

她没有带上舅母,因为舅母已然去世。

文淑走后,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帮她做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难道没有想过,一旦暴露,便是灭门之灾么? 父亲说,我也不知道。

然而能做成一件不可能做成的事情,不是比什么都有趣么? 当年父亲不愿回答我,如今仍旧不愿。

我只得说,幸而父亲不是朱鸣那样的父亲。

父亲笑着说,因为你也不是朱玉机那样的女儿。

这一瞬,他仿佛看穿了我当年的软弱。

是的,谁也不能代替谁活着。

她代我入宫,已是人生不可多得的伟大试验。

苏姑娘的闺名是“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的“燕燕”二字?她问道。

正是。

我答道。

令尊大人真乃雅士,敢问现居何职?她又问。

家父乃侍御史,讳令。

我又答道。

这一番问答,其实也不算没有新意。

毕竟,那是另一个人生与我的首次交谈。

两段人生,我还是更喜欢当下,更喜欢这样的父亲,也更喜欢这样的自己。

留意观察了一辈子,竟得到这样一个结论,也可算毫无新意了。

是不是? 她的女儿 他们都说,我不是我母亲的女儿,我是她的女儿。

他们又说她很聪明,能记得两岁时发生的事情。

我若说,我能记得自己尚在母腹中的事情,一定会被他们当做疯子。

因此我从来不曾提过——哪怕对母亲——没错,我隔着母腹就能感受到她战战兢兢的触摸,感受到她的欢喜和愧疚。

那只冰冷的手,也曾搅弄风云,却始终不敢落在母亲单薄的衣裙上。

自我记事起,便常常坐在她的膝头,她教我认字,教我读书。

她为我梳头,手把手画了许多小人。

虽然父皇崩逝后那五年她一直不在我身边,我却早已被她养成了安静的性子。

我得空便认字写字,累了便独自玩耍。

有一回真阳姐姐藏起了我的笔,我和她大闹了一场,直到外祖母进宫劝和,这才作罢。

母亲说我太古怪,外祖母叹息说,我分明是她的女儿。

从那以后,真阳姐姐虽常常与我争抢物事,却再也不敢藏起我的东西。

明道五年正月,我整六岁,像我的哥哥姐姐们一样,我进了南书房念书。

闲了就去文澜阁的内学堂听封女典念故事听。

封女典告诉我,姨母是这宫里最擅长讲故事的人,曾经给皇兄讲过许多有趣的典故。

我便问她,姨母还会回宫么?封女典回答,今春皇兄大婚,朱君侯一定会回宫的。

从文澜阁回济宁宫的路上,我遇见了正要去益园玩耍的祁阳姐姐。

祁阳姐姐问我,你又去文澜阁了?我点了点头。

她不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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