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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廿一年•夏•北平(3/3)

毛,机灵的黑眼珠偷偷一溜。

这个人!哦?眼看自己拧得没边儿,不搭理啦,只摇摇头,就昂然走了。

丹丹恨得闹油儿,他恼撞她了! 演义小说中,关公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

李盛天揉了红脸后,眉勾蚕,眼勾凤,并无其他花纹,只脑门有一冲天纹,暗示他日后为人所害,不得善终。

又因唱戏的一直敬重关公,不敢真像其貌,故在鼻窝旁边点颗痣,名曰“点破”。

李盛天净身焚香勾脸后,在后台便不苟言笑,一字不答,任从身边人来人往,只闭目养神。

今天上的是“华容道”。

三国时,群英会集,尔虞我诈,孔明定计借东风,火烧连环船。

至东风起时,周瑜差人杀之,亮由赵云接应,返回夏口,并命赵云张飞劫杀曹军。

曹操败走华容道,为关羽所阻,操知关喜读《春秋》,素讲信义,以此动之,关义释曹,自愿回营请罪。

怀玉第一次在广和楼登台,他今天要演的是关平,关平乃关羽之子,也是个有名有姓的。

怀玉老早就到了后台,挑了一双略为合整合脚的厚底靴,用大白刷好,又整理他的软靠——因与关公配合时,关平不扎硬靠。

也好,总是一身的“靠”,还有腰间一把宝剑,头上一顶荷盔。

这行头,怀玉摩挲了老半天,拎了又放,放下又拎。

管箱师父见了不耐烦,粗气地问: “你演什么呀?” “‘华容道’!”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平。

”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平!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

”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偃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演完一台戏。

那关平,即使他扮相多么地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

一身的银蓝,衬以黄绫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地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

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

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

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儿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 怀玉不答他。

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

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 “宁为鸡首,才不作牛后呢。

”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给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

扪心自问,一切自是因师父的成全。

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

我会饮水思源。

”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一本《三国演义》,翻开了的,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

师父顺他眼神看去,便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

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读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

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

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

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下眼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却正眼不瞧一下,转身扬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

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僮,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鸣,忙着马僮牵马举鞭上场。

怀玉来至“大边”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枥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

最后,不得不让马僮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

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

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

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镯”里头惟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

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

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

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

虽则怀玉也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份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

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 “不是的。

”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

”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哪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

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

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

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

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

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

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

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

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

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

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

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

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梳好。

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

他从来都没想象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

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

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

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

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

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 “她没病呀。

” “有。

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

”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

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

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

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

我跟你又不亲。

”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

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

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得记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

问: “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

”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

”怀玉窘道。

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

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

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 “好,仇也报了。

我不生气了。

”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的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

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

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

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

天天地扎。

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折子。

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欷歔。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

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这杨家大院,虽则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

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

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

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

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青;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飙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

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此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或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或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糟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末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

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

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

一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

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

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

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

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

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

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

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

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与事先兑换的小竹牌。

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

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

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

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

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

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

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一一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

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

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给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在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

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

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

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

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

远远望去,灰濛濛,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给跑到你头上去了。

”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

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

怀玉正是靠近门口,看着丹丹: “给你渥渥手。

”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

怀玉很乐。

是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

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

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

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

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

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

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

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劳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

哪一府?哪一县?就别追究啦,反正离着劳山近。

只不过,怎么近?步行也得有好几天的行程。

这个人姓王,大概排行第七,所以叫王七……”——说了等于没说,但日子过了也就过了。

八月,北平到处飘漾着一种甜香,桂子花虽不美,味却是浓郁的,闻到桂花的香气,就知道中秋快到了。

东四牌楼、西单牌楼、前门大街直达天桥等热闹街道,早已列开果摊,卖鲜货,有红葡萄、白葡萄、鸭儿梨、京白梨、苹果、青柿、石榴、蜜桃…… 端午、中秋、除夕是三大节,孩子们看着高兴,大人们却不见得高兴呀。

因为这中秋,是要给算了一夏天的账的,平时生活日用,赊下的,中秋要还了。

最令唐老大烦恼的,便是付了地摊上的租金、分账,房子也得算账,剩不了多少,眼看就过冬了。

而且这个夏天,雨下多了,只挣作艺钱,怀玉上上场,也没多大帮凑。

节,将就总得过。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怀玉跟志高的节目只是逛东安市场去。

在王府井大街上,根本看不到什么“不景气”,这里暂时没有皱眉的人,只因目不暇给,赶不及皱眉,马上给牵引住了。

因为这是比较繁华和高级的一个市场,正街上,商店一家连接一家,卖的东西都是时髦的衣料、高等化妆品,就是日用百货都是考究的。

像日用百货,就是直接从上海、广州等地采购进时新的商品了。

丹丹尾随怀玉来此开了眼界,在店铺摊贩间穿梭,看见很多奇怪的东西,像开酒瓶的瓶起子、绣上珠花的拖鞋、银盖钮、暖瓶塞、玻璃杯盖,还有赛璐珞的肥皂盒子。

最奇怪的,是一边卖梳头用的刨花、网子,另一边,却是外国人的胭脂口红雪花膏。

古老的跟时新的,都在一块招展了。

穷家孩子多是看看,也心满意足了。

走了一阵,丹丹见到市场中左右都是这种泥人儿,人脸,嘴是兔唇,头上有两根大耳朵,有大有小,大的高约三尺,小的也有四五寸。

全是披蟒扎靠的,骑在麒麟、老虎、狮子、骏马上,威风凛凛。

丹丹问:“这是什么玩意?” 怀玉递她一个,嘴唇活络,一拉线就乱动。

“兔儿爷。

我这嘴巴不停动,叫作刮打嘴兔儿爷。

” 丹丹也拿在手中把玩,对,一拉中间的线,它就巴搭巴搭的,像在说话儿呢。

丹丹笑:“这是切糕哥,他也是刮打嘴兔儿爷。

” 才想了一想:“他叫我们来会他,怎的还不见?” 怀玉道:“我们来早了,不如先带你逛一逛,你知道兔儿爷的故事吗?就是古时候,大地发生了一场瘟疫,只月宫里有这仙药——” “为什么只得月宫里有?” “故事是这样说的。

有个青年不畏艰辛,冒险进了月宫去盗药——” “他怎么上月宫去?” “他终究上了。

被天兵天将发现了,布下天罗地网要抓他,危急之时,月宫里善良的玉兔不惜牺牲自己,剥下皮来——”怀玉道。

“剥了皮不是要死吗?” “它剥皮披在青年身上,让他逃出来,把仙药带给老百姓。

” “哦,所以大家就供奉起它来了?——它怎么这么笨,自己把药带到大地就成了。

何必依靠一个中间人?或者它不敢?” 怀玉气坏了:“故事嘛,哪有寻根究底的?不说了。

” “说吧说吧。

”丹丹又见一份份的纸,上绘太阴星君,下绘月宫玉兔,藻彩精制,金碧辉煌,便问,“这又是什么?” “不知道呀。

”忍着笑转身走了。

小贩忙招徕:“大姑娘要买‘月光马’?” 丹丹追着怀玉:“怀玉哥,给我说月光马的故事。

” 一个前一个后地走,真好比穿过一条麦芽糖铺成的甜路,火腿五仁提浆月饼给围成的圈圈。

市场里杂技场内,原来也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游艺项目呢,像小天桥一般,也唱戏、玩十样锦、耍武术、说相声…… 人群围了一个个一丈五见方的地盘,各自被吸引了。

听听,有破灯谜呢:“此物生来七寸长,一头有毛一头光。

出来进去流白水,摔干之后穿衣裳。

”——哎,大伙哗笑,真荤! “这不好猜!”他们都起哄:“这不是……那话儿吗?”都不好意思讲了。

“嘿,我说的东西,人人用,人人有。

真的,男人有,女人也有!” “这倒新鲜!” “我说的是牙刷子,牙刷不是七寸长吗?哪会两边有毛?都一头光的。

你们刷牙不用牙粉牙膏吗?进进出出流出白水白沫来了,还有,摔干之后——” “我不用牙刷套的呀。

”人群中反应。

“你不给牙刷穿衣裳,那你刷完牙,自己也得穿衣裳,对吧?” 这荤破素猜的灯谜果然吸引了不少观众呢,都在等这小子又说什么荤相声来。

原来志高又搭了个场子了:“好,我再来一个!” 也是鸟。

不过这回不学鸟叫了,他清清喉咙,一人扮了甲乙两声,单口说起相声来—— 甲:“你那鸟叫得好听,什么名儿?” 乙:“百灵。

” 甲:“我也养了一鸟,就是不叫。

” 乙:“你得遛呀!” 甲:“我遛啦,天天遛弯儿,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

” 乙:“那还不叫?奇怪,你得喂它,给它水喝。

” 甲:“它呀,不吃不喝,还常吐水呢!”—— 正在此时,丹丹跟怀玉发现他了,马上跳起来挥手,人太挤,挤不进去。

二人既是行内,也不叫志高分神,就闪身争取个好位置,看他什么新鲜玩意儿。

志高见二人来早了,自己还没收摊子,说相声说到一半,脸都热了,忙止住,向丹丹拱手:“姑奶奶您请过那边蹓达去!”那批汉子见姑娘家,也是不好听的,窃笑起来,也帮腔:“对呀,这不是人话呢。

” 志高江湖起来:“姑奶奶,赏个脸,请请请。

这满嘴喷粪呢,拜托拜托,怀玉,你带她去呀。

” 怀玉会心一笑,扯她走。

志高方肯继续。

观众提醒他:“吐水呢!” 乙:“你拿什么养活它?” 甲:“口袋。

” 乙:“挺特别的。

那鸟多大?” 甲:“我多大它多大。

” 乙:“岁数可不少啦,难怪不叫。

毛色可好?棕色的吧?” 甲:“不是棕毛,是黑毛的,也有一两根白的。

” 乙:“个子大吗?” 甲:“平常,这么个大。

有时蹦的,哎,这么个大——” 乙:“哎唷!我的爸爸!” 甲:“对,就是这名儿!” 志高一鞠躬。

他的单口荤相声在哄笑声中给挣来不少铜板呢,大家都乐开了,给钱给得爽快。

不过都是旁门左道,丹丹哪有不晓得?但听下去,都抹不开,反随怀玉再逛一阵吧。

丹丹努起小嘴: “他呀,他最坏了!” 怀玉不说是与非,只笑一下。

不知他想着什么,丹丹好不疑惑。

这个人,摸不透。

丹丹又气了:“你跟他是一伙!” 便见有人在前面摊子上卖皮球,木箱堆着圆滚滚的皮球,有两个孩子想买,问:“多少钱?” 他说:“一个铜板!” 哗,这是多么便宜!原来不是“卖”,是“抓阄儿”,一个铜板抓一个纸卷,上面写上“有”,皮球就归他了。

孩子放下书包来抓,两个人,抓了三四次,都是空白的。

小贩忙随手抓出几个阄儿来,五六个里头,倒有一个“有”。

孩子想,皮球那么贵,要是抓中一个多好,马上屏住气,闭住眼,终于抓起一个——结果又是空白的。

身上铜板都没有了,急得泪水也快流出来。

丹丹过去,道:“我给你们抓一个!”付过一个铜板,丹丹一抓,这回竟中了。

那人无奈,只好送孩子一个皮球。

他们得意地拍着球,谢天谢地地走了。

丹丹拉着怀玉,在他耳畔道:“这是骗人的,我最不喜欢他骗小孩子了,所以破了他的法。

” 她挨得那么近,第一次那么近,声音就在旋绕,随着八月的桂香。

怀玉竟什么也听不清了。

志高搭这场子,要荤的有荤的,难不倒他。

场主原是个唱戏的,不过落难了,连“四郎探母”也给撒盐花,观众乐么滋儿地扔下不少,志高跟他四六分账,也捞了一票。

时候不早,怀玉跟丹丹还没回转,志高左右一瞅,这东安市场最带“洋”气,“其士林”和“国强”的奶油蛋糕都很出名,不过他比较爱国强,因为这家的伙友待客热情,身穿白大褂,干干净净。

志高盯着做得漂漂亮亮的奶油蛋糕良久,下不定决心,算计一下,不便宜,有红樱桃果的那种就更贵——把心一横,掏出一大把,要了两件普通的,那是自己跟怀玉吃;一件有红樱桃果的,不消说,孝敬丹丹去。

拎着三件奶油蛋糕,蹲在咖啡座的旁边等着。

怎么还不来了。

肚子咕咕响了,先自把一件干掉。

过了一阵,擦身过尽千帆都不是,便把怀玉那件偷吃了一半。

吃着吃着,心里想:待怀玉来了,就让他俩分吃一件好了,反正没人晓得,不免心安理得,连尽两件。

东华门大街的真光戏院今天上的是什么电影?散场了,来吃咖啡、可可的人多起来。

国强的伙友送往迎来:“您来呢,里边请!”“您走啦!吃好了。

”…… 志高忍不住,伸出手指头,把奶油挖一点,匆匆塞进嘴里,然后把附近的拨好,若无其事。

人还不来,是他自误,一拈便把红樱桃果给吃掉了——一发不可收拾,终于在他踌躇满志地擦擦嘴角舐舐唇皮时,丹丹喊他:“切糕哥!又说送我们特别的东西?是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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