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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吧?小老弟。
”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嗳,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
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廿一年夏。
去秋九一八刚发生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待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
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
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
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
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
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进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堆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朦胧亮了。
志高一身汗濡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
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
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跟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辙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
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
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
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凫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
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冢,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
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珑的寺庙。
香火是寂寞的。
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黏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
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戟、大刀、铛、钺、戈、矛、殳、槊;“九短”:锤、杵、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
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
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
志高咬着个硬面饽饽,一嘴含糊地扬声:“这几天‘躺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抛一顶,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
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的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吆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点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子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岁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
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
这种只有名分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
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喊了。
” ——其实怀玉没喊嗓子。
他自倒呛后,练功放在第一位,嗓子受了影响,不开。
每练“啊——”、“咿——”这些个音,都不灵活,所以拉音、短音、送音、住音,换气不自如,每是该换气时而不换,所以音量无法打远、亮堂。
“来一遍。
” 怀玉无可奈何,只得像猫儿洗脸,划拉地草草唱一遍。
先来大笑三声: “哈哈,哈哈,啊哈哈……” 志高捂着半边嘴儿忍笑。
怀玉唱“水仙子”: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
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
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 李盛天眉心一皱,十分不满意:“哦,这就叫天神呀?你给我过那边再喊嗓去。
去呀,锤先放下来!搁这边。
搁!” 目送怀玉终于听了,李盛天绷紧着的脸宽下来。
每个人对怀玉都是这样,这孩子宠不得。
明明宠他,不可以让他知道,他是天生的一股骄气,也许这骄气会害了他。
怀玉气鼓鼓地瞪着笑得前仰后合的志高,往地势开阔,但又缀满乱坟的荒野开始了: “啊——咿——呜——” 志高瞅着他: “我就不明白有什么难?这么几句,老子随随便便打个呵欠就唱好了。
” “别神啦。
” “你不信?” 志高马上随口溜,把刚才“水仙子”唱了一遍: “呀——喜气洋呀,喜气洋。
笑笑笑,笑文礼兵将不提防。
好好好,好一似天神一般样。
怎怎怎,怎知俺今日逞刚强。
”志高天赋一副嘹亮的嗓子,质纯圆润。
虽他没苦练,听戏听多了,又常随怀玉泡一块儿,耳濡目染,也会唱好几出。
意犹未尽,再唱另一出: “只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李盛天听了,过来,拍着志高的肩膊:“志高,你还真有点儿猫儿佞,小聪明。
” 志高不好意思了: “不不不,我是口袋布作大衣——横竖不够料。
” “你不跟一跟?跟跟就上啦。
”怀玉道。
“我?唱戏就是唱气。
每回发声动气,动了丹田气,我就饿了。
不如学鸟叫,学鸟叫还可以挣几个大子儿。
” 正说着,那边又来了一伙人。
有男有女,大概六七人,由一个个头不高的精悍的中年人领着,分头在练习,地方空阔,也就分成几组了。
两个年青男孩,十七八岁的,跟着那中年汉子练摔跤基本功夫:举铃子、倒立、翻筋斗……然后二人互相撩扒。
中年汉子在旁指点: “给他脚绊子,对,你还他几个‘插闪’,下盘,下盘,来点劲呀!” 另外两个女的,在抖空竹。
空竹是木头制成的,在圆柱的两端各安上圆盘,两层、中空、边镶竹条,上有四个小孔,用两根竹竿系上白线绳,在圆柱中间绕一圈,两手持竹竿抖动,圆盘就旋转,抖得快,旋转得也迅速,从竹条小孔发出嗡嗡的声音来,洪亮动听。
两个女孩把空竹抖出些花样,扔高、急接,倒有点名堂。
只听她俩在扬声:“猴爬竿,张飞骗马,攀十字架——” 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梳髻的,一个人在远处练双剑,长穗翻飞着,看来像是汉子的媳妇儿。
她身旁的女孩,身子软得很,在倒腰,倒成拱桥,头再自双腿间伸过来一点,伸过来一点…… 怀玉问李盛天: “师父,这一帮子人不知道是干啥的?从前也没见过。
” “对。
” “都是练把式杂技的呢。
”志高道。
“说不定也是来此讨生活的。
”李盛天跟怀玉道,“不是说‘人能兴地,地也能兴人’么?” “我在天桥也没见过他们呀。
” “今儿不见明儿见,反正是要碰上的,也总有机会碰上的。
” 那伙人练得几趟下来,也一身的汗,便一起到陶然亭那“雨来散”茶馆去。
“雨来散”,其实是摆茶摊卖大碗茶的,借几棵柳树树荫来设座。
志高蓦地一扯怀玉: “怀玉怀玉,你瞧。
” “瞧什么?” “那个女的——” 顺志高手指,那伙人已弯过柳树的另一边坐下来了,参差看不清。
他们围着一个小矮桌,桌上放了几个缺齿儿的大碗和一个泡茶用绿瓷罐,外面还包着棉套的。
瓷罐里已预先泡好茶水了,不外是叫“高碎”或“满天星”的茶叶末罢了。
姑娘提了有把有嘴的瓷罐,倒满了几大碗茶。
太热了,晾着。
几个人说说笑笑。
李盛天见怀玉分了神,有点不高兴。
志高见他脸色快变趣青了,只好这样地兜托住了: “人家一个女的也练得这般勤快,你看你,不专心。
” 乘机挑唆,睨着师父加盐儿。
“李师父,我替你看管怀玉去。
” 师父临行对怀玉说: “怀玉你要出人头地,非得有点改性不可。
” 怀玉觑李盛天和几个师兄弟的背影远去,便骂志高: “神是你,鬼也是你。
” 志高不理他,忙朝“雨来散”茶馆瞧过去,这种茶摊儿,风来乱雨来散,茶客也是待一阵,不久也散了。
不等志高说话,怀玉也看见一个影儿,随着一众,三步一蹦,五步一跳的,辫子晃荡在初阳里。
是的,那长长的辫梢,尾巴似的,一甩一飕,就过去了。
怀玉与志高会心一望,不打话,走前了两步。
但见人已远走高飞,怎么追?追上了,若不是,怎么办?若是,她忘了,怎么办?若是,她记得,又怎么办?——一时之间,想不出钉对的招呼。
而且,多半也不是的。
志高回头来,望怀玉: “上呀,别磨棱子了!” “爹等着呢。
你今天上场呀,你都搭准调儿了吧?” “——呀,老子得上场了!” 二人盘算着时间,到了天桥,先到摊子上喝一碗豆汁。
小贩这担子,一头是火炉,上面用大砂锅熬着豆汁;一头是用筐托着的一块四方木盘,木盘上放了几盘辣咸菜,都是腌萝卜、酱黄瓜、酱八宝菜,和一盘饼子。
志高放下两个铜板,每人一碗甜酸的豆汁跟焦圈、馃子,很便宜,又管饱。
正吸溜着,便听得敲锣了—— “各位乡亲,今天是咱头一遭来到贵宝地——” 志高道: “嗳,也是初上场的嘛。
” 那叫扬声继续: “先把话说在前面,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吃饭没有不掉米粒的,万一有什么,还请多包涵。
孩子们都是凭本事卖力气,功夫悬着呢。
现在小姑娘把功夫奉敬大家——” “哗!”人声一下子燃起来了。
二人不用钻进场子去,也见了半空隐约的人影。
那是一根杠子,直插晴空,险险稳住,下头定是有人肩了。
在杠子上,悬了一个姑娘,只靠她一根长辫子,整个身子直吊下来,她就在半空倒腰、劈叉、旋转……最后不停地转,重心点在辫梢上,转转转,转得眼花缭乱,面目模糊。
大伙都轰然喝彩了。
这是天桥上新场子新花样呢。
末了把姑娘放下来,姑娘抱拳跟大伙一笑:“谢各位爷们看得起!” 她身后的中年夫妇也出来了: “好,待姑娘缓缓劲,落落汗,待会还有其他吃功夫的把式……” 怀玉和志高,在人丛外钻至人丛中,认得一点点,变个方向再看,又变个方向,歪着头,是她吗?是她吗?很不放心。
很不放心。
姑娘拎着个柳条盘子来捡散在地上的铜板,捡了刚一站起来,眼睛虽然垂着,左下眼睑睫毛间的痣一闪,果不其然就是她—— “丹丹!” 丹丹睫毛一扬,抬起头来。
含糊的,渐渐清晰了。
不管她走了多么远,她“回来”了。
一双黑眼珠子,依旧如浓墨顿点,像婴儿。
新鲜的墨,正准备写一个新鲜的字。
还没有写呢。
对面的是切糕哥吧,嗳,眼睛笑成了三角形,得意洋洋的,十分顽皮。
就是那个猴面人,摘下了面具,猴儿眼,亮了,放光,也放大——虽然原来是不大的。
还有怀玉哥,怀玉有点羞怯,他的眼睛,焦点不敢落在她身上呢,总是落在稍远一点的地方。
每个人的心都在兴奋,又遇上了。
真的吗? 在天桥的地摊场子上,遇上了。
“切糕哥!怀玉哥!” ——不知怎么样话说从头好。
“哦,你的辫子是用来吊的。
”志高终于知道这个秘密了,马上给揭发,“吊死鬼!” “志高,看你,什么吊‘死’?不像话!”怀玉止住他。
“你们来这转悠呀?” “不,”怀玉笑,“我们都是行内的呀。
” “真的?” “真的,志高也上场啦,我们在那边撂地摊,你来看?” “好,我来找你们!” “一定?” “一定!说了算数。
在哪里?” 唐老大见二人今儿来晚了,有点气。
他刚耍了青龙刀,一百八十斤。
前些儿还没什么,最近倒是喘着了,汗哗哗地也往裤裆里流。
在天桥这么些年日了,看客日渐少了,而且这地方,场上人来人又去,初到的总是新奇,一喷口就黏住了好些人。
怀玉还不来?志高这小子,也是的,没心。
怀玉飞身进了场子。
他先来一趟新招,那是软硬兼施的把式—— 江湖艺人讲究跑码头,闯新场子,所以要想在同一个地方长期待着,跟流水式的抗衡,非得变换着活儿不行,生活才可将就混下去,不必开外穴去。
怀玉今儿耍的是红穗大刀跟九节鞭。
九节鞭是铁链串成的长鞭,要运用暗力,鞭方可使直;要使用敛功,鞭方可回缠。
每当这鞭与刀,一左一右,一软一硬,一长一短,在交替兼施时,怀玉的刁钻和轻灵,总也赢来彩声。
只见他一边耍,有点心焦,场子上有没有一位新来的看客呢?她来了没有?在哪一个角落里,正旁观着他的跌扑滚翻?在一下抢背时,那刀还差点伤己。
他又不想她来。
他甚至不算是想她——只要不可思议地,他跟她又同在一个地方各自卖弄自己的本事,彼此耗着。
终于怀玉还是以一招老鹰展翅来了结。
到收了刀鞭,他看见丹丹了,丹丹很开心地朝他笑着,还拍掌呢。
幸亏没有抛拖,怀玉也就放下心事。
原来他是想她来的。
他有点憨,上前道: “耍得不好呀,太马虎了,下回是更好的。
” 丹丹道:“好神气呀!” “说真格的,这鞭是很难弄的,你拎拎看,对吧?” 怀玉把九节鞭梢往丹丹手心搔,搔一下搔两下搔三下。
丹丹咬着唇忙一把抓住,用力地晃动直扯: “哎,你这小子‘芝麻酱’,谁给你逗乐——” 正笑骂,忽又听得一阵鸟叫。
真是鸟叫,清婉悦耳的鸟声,叫得很亮。
只几声“叽叽,叽叽喳,叽叽喳——”就止住了。
志高煞有介事地,“哗”一声打开了一把大折扇,不知从哪儿顺手牵羊来的,先跟怀玉丹丹使了个眼色,然后傲然上场。
志高首先向四周看完武场的客人拱拱手: “各位父老各位乡亲,在下宋志高!又叫‘切糕’——” 见丹丹留了神,便继续吹了: “人送外号‘气死鸟’。
我一直都是这儿拉扯长大了,现在空着肚子,搭搭唐老大的场子,表演一些玩意,平地抠个大饼吃吃。
恳请多多捧场,助助威,看看不好,也帮个人场,别扭头就走。
看着好,赏几个铜子儿。
我可是第一回的。
今天,先给大伙开开耳界。
” 说得头头是道,想是耳熟能详地便来一套。
志高又把那折扇轻轻地摆弄了两下,如数家珍:“鸟有杜鹃、云雀、百灵、画眉。
现在这扇权当鸟的翅膀。
百灵叫的时候——” 他把扇子往后一别,伸着脖子,“叽叽”两声,扇子也随着呼搭了两下。
“哎呀,像极了,像极了!” 人群中一阵骚动,见这是新花样,连提笼架鸟遛弯儿的,也来了几个。
图新鲜,又有兴头,簇拥的人渐多。
志高得意了,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接着他又说道: “画眉叫的时候呢,两个翅膀是闭拢的——” 听的人被黏住了,瞪着眼竖着耳。
有个老大爷,提着笼也在听,捋着胡子的手都不动了,只随志高手挥目送,鸟声远扬。
志高在场子中可活了,一鸟入林,百鸟压音似的,还作了个扑棱状…… 忽然便见那老大爷,在志高的表演中间,嚷嚷起来: “哎,我的鸟死了!” 他把笼子往上提,人人都看见,那只画眉已经蹬腿儿了。
没一阵就一命呜呼。
老大爷在怪叫: “怎么搅的?” “老大爷,你这画眉气性很大呢,好胜,一听得我学鸟学得这么像,被叫影了,活活气死啦!”志高笑道。
“看啊!多棒呀,看啊!这‘气死鸟’多棒!” 围观的人都在惊呼了。
扔进场子中的铜板也多了。
老大爷忿忿然: “你混小子,快赔我鸟!” 志高忙道:“实在对不起您,招得您鸟气死了,我给赔个不是,不过,我们卖艺的靠把玩意儿演好了挣饭吃,学什么像什么——” “对呀,”旁观的都站在志高那边,“是他艺高,您老的鸟才一口气咽不下呢!” 正说着,忽见场子外传来一声暴喝: “呔!你今天算撞在我手里了!” 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流氓丁五,看他耷拉眼角的三角眼,揸着鼻叉的塌鼻子,翻嘴唇里龇出的两颗黄板牙,威风凛凛地踏进来。
一手抢了笼子,指着: “看,什么‘气死鸟’?我就见这混小子掣了石子在手,趁大伙不觉,射将中了,喏,画眉不是躺在这石子旁边吗?” 大众哗然。
丁五还道: “我看你也挺面熟的,你不能说没见过老子吧?实话实说,好像也没打过招呼呢,你倒说说是什么万儿的?” 志高脸上挂不住了: “别盘道了,我叫我的,你走你的,来创个什么?” “哦?那脆快点儿,你赔老大爷一只鸟,付我地费,大家就别黏缠了。
” “我才刚上场,还没挣几枚,没有!” “你问唐老大他们,可有什么规矩?” “不用问了,我是单吊儿,不跟他们一伙,我也不怕你,要有钱也扔到粪坑里!” 说着说着,叮当五四的,竟打起来了,怀玉见势色不对,马上进了场,把丁五推开,三人一顿胖揍,唐老大无法劝住。
怀玉打得眼睛也红了,竟回身抄起家伙。
那边厢丁五是见什么砸什么,志高就被砸中了头,血流披面。
事情闹大了,两下不肯收手。
唐老大一见怀玉要抄家伙给志高出头,慌乱得很,莫不要出事了,死拖活扯,不让怀玉欺身上前。
一壁又交待几个正躲在一旁的看客把他给耽搁住,自己上去把丁五连推带拉,说好说歹,请他得些好意便高抬贵手。
唐老大这么的粗汉,还是个拉硬弓的,一下子便分了三人。
丁五牙关传来磨牙砺齿的声音,一脸一手是青红的伤和血痕。
唐老大塞给他一点钱: “请多包涵,小孩儿家不懂江湖规矩,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别忘了带点香烟钱,谢谢!谢谢!” 怀玉不知道他爹还跟丁五嘀咕些什么,只见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丹丹扶不起倒地的志高。
志高支撑着,但一脸的血,疼得迷离马糊儿,不争气,起不来了。
血又把他的眼睛都浆住,丹丹用衣袖给他抹,没有止。
看热闹的人见一场戏外的打斗完事了,没切肤之痛,便又靠拢上来——也因为好心肠。
更有个娘们,一手抱了小孩,二话不说,逗他撒了一泡尿…… 志高一头一脸给这童尿一浇,马上又疼得弹起来,怪叫怪嚷: “哗!这尿真狼虎!什么玩意儿?——” 吓得这好心肠的女人,满腔委屈: “童尿嘛,止血的,我们家都常用童尿止血消肿,对你有好处的。
” 大伙不免哄笑起来。
志高气了。
“妈的!全给老子滚开!”志高粗暴地把尿给抹了,血似因此而稀淡了点,也许只是一些混了尿的旧迹,而又真的止住了。
怀玉跟丹丹张罗点布条儿来给扎上。
旁边地摊上是卖大力丸和药品,有热心的人马上随手抓来一些丸散膏丹,想给他敷上。
还没打开包包,又有人排众上来了。
“让开!让开!” 嫌人客让得慢了,那人粗里粗气地闯进来,喊: “喂喂,那药散拿回来!” 原来是旁边那卖大力丸和药品的,抢回正待敷上的一包药散,换上另一包。
“那不管用!我来我来!” 然后熟练地给他敷药疗伤。
志高头破血流,疼得不安分,便被一手按住: “你给我坐得矩矩儿的!动什么动!” 却原来,他地摊上卖的,不过是假药,说得天花乱坠,什么狗皮膏、止血散、牙疼药,还有治男子肾亏肾寒、妇女赤白带下的……也是充的。
为了治人,一腔热血,忘记了生计,马上自后头木匣中给取了“真药”来…… 三两下子,把志高摆弄妥当。
受了怀玉丹丹跟唐老大的道谢,方才悟得,脸涨红了。
当然,人群之中也有澄明的,但见他治人心切,也就不打话了。
而大部分单纯憨厚的老百姓,根本联想不起,只交头接耳称颂他,忘记了他为什么给“换”了管用的药来。
待治人的走了,老百姓又忘记了志高落得此下场,只因为使了奸计。
那死了画眉的老大爷,忽地省得他失去了的,又嘟嘟囔囔: “你们赔我鸟,赔呀!” “算啦老大爷,”他们竟劝住了,“别让他赔了,您不见他伤了?身上还刮破好几道,红赤拉鲜的,好可怜嘛!” “对啦,算了吧?” 唐老大只好过来,又塞给老大爷一点钱,安慰他几句,二人拉扯离了场子去。
志高眼见景况如此,好生悲凉。
从来没上过场,一上场,本以为扎好根基立个万儿,谁知自己是一粒老鼠粪——搅坏一锅汤。
砸了唐老大场子不算,这还是头一回露点本事,本事也不赖呀,偏就人算不如天算,台还塌给丹丹看!丹丹见了,不知有多瞧不起,说不定心里头在取笑:“还跑江湖呢,别充大瓣儿蒜了。
” 刚才还份儿份儿,趾高气扬地往场子里一站呢,志高一念及此,恨不得地上有个缝儿让他一头钻进去好栖身,再也不出来了。
还有怀玉,怀玉是怎么地期望他好好地表演一场,大家携手并肩的呢。
唉,众目睽睽,无地容身,他该当如何才铺个台阶,好给自己下台?十九年来,从未遭遇这番难题呀。
勉力抖擞一下,抱拳敬礼: “唐叔叔,不好意思,这点钱我一定还您!各位乡亲父老,不好意思,您们就此忘了我吧!您们就当我死了吧!” “哎,别这样——” 志高踉跄地离了此地。
一路上,怀玉和丹丹在他身畔搀着。
志高道: “你俩回去吧。
” 怀玉见他不稳,坚持: “到我家躺一会去。
” “我还好意思上你家?”志高也坚持,“不去!” 眼看自己一身血污,天星乱冒,既已落得这番田地,一点面子也没了,还充鹰?胃里不舒服,闹心,又打了个贼死的,浑身拧绳子疼,觅个安乐乡躺下来睡个天昏地暗才是。
真的,也不是走投无路。
横竖名誉扫了地,乐得豁出去—— “我到我姊那儿去!” “送你去。
”怀玉不肯走。
“送吧。
丹丹回去!” “我也要送!你赶我不走!”丹丹蛮道。
“送吧送吧,都一块去。
反正我逃不了!”逃不了啦—— 志高负气地,步子也快起来。
大白天,到处都热闹喧嚣,惟独这胭脂胡同呢,晨昏颠倒了,反倒宁静。
有一大半的人没起来呢。
起来的,也是像闹困的迷路小孩,慵倦的,没依凭的。
红莲打着个老大的呵欠,跟隔壁的彩蝶儿懒道:“哎,今儿闲着,我‘坏事儿’来了呢。
” 呵欠没完,半张嘴,蓦地见了这三人。
“哎吔,志高,什么事?”红莲赶忙延入,坐好。
“上哪儿打油飞去了?打上一架了?”一壁进进出出给张罗洗脸水,一壁问:“伤在哪儿?疼不疼?” “疼呀。
”志高道,“这是丹丹。
我姊。
” “丹丹坐。
” 丹丹见他姊,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有四十了吧?身穿一件绿地洒满紫蓝花的上衫,人儿瘦,褂子大,袳的,看上去似风干了的一块菜田,菜落子都变了色。
奇怪,一张蜡黄的颧骨硬耸的脸,有点脂粉的残迹,洗一生也洗不干净,渗在缝里的。
红莲常笑,进进出出也带笑。
没笑意,似是一道纹,一早给纹在嘴角,不可摆脱。
红莲畏怯而又好客地,问:“怀玉饿不饿?丹丹要不要来点吃的?” 她其实一颗心,又只顾放于志高的伤上。
志高见娘此般手足无措,只他一回来,平添她一顿忙乱。
看来还没睡好呢,眼泡肿肿的。
因专注给他洗净脸上的血污,俯得近乎,志高只觉那是一双睽违已久的眼睛。
当他还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时,他也曾跟她如此地接近——谁又料到,这眼睛仿佛已经有一千岁。
“疼不疼?疼不要忍,哼哼几下,把疼都给哼出来,唔?” 一股暖意在心头动荡,她仍把他看作小孩……志高马上道:“疼死啦!” 又道: “姊,你给我来点吃的。
我饿,一顿胖揍,肚子里又空了。
” 听得他有要求,红莲十分高兴。
丹丹道:“切糕哥你歇着,我得回去跟苗师父师娘说一声,晚点才来看你。
” “晚了不好来!”志高忙答。
“收了摊子我们来。
”怀玉与她正欲离去,门外来了个偏着头、脖上长了个大肉疙瘩的男人。
志高愣住了。
怀玉冷眼旁观,二话不说,扯了丹丹走。
幸好丹丹也看不清来客。
志高见这矮个子,五短身材,颈脖方圆处,有老大一块肉茧,好像是随人而生,日渐地大了,隆起,最后长成一个肉瘤子了,挂在脖上,从此头也不能抬直,腰板也不能挺直,原来便矮的人,更矮了。
那大肉疙瘩,便是因一个天上伸出来的大锤子,一下一下给锤在他头上,一不小心,锤歪了,受压的人,也就压得更不像样。
这矮个子,倒是一脸憨笑,眼睛也很大呢,在唤着红莲时,就像一个老婴儿,在寻找他的玩伴。
志高忍不住多看一眼。
“先回去。
”红莲赶他。
“什么事?” “叫你先回去——我弟出事了。
” “出了什么事?” “别管啦,打架,现在才是好点。
” 志高在里头听见红莲应对,马上装腔: “还疼呀——腿也麻得不能抬,哎——真坏事,沉得噜。
唉——” “你过三天来。
”红莲悬念着志高。
“过两天成不成?” “成啦成啦。
” “你弟,看我帮得上帮不上?” 红莲把他簇拥出门,他还没她高呢,哄孩子一般: “去去去,狗拿耗子,我弟是乱儿搭,强盗头子,你帮不了。
鲁大哈的,还来插一手。
妈的,别拉扯!” 送走了客,红莲又回到屋子里,二人竟相对无言,各自讪讪的。
若他不是伤了,也不会待得这样久吧。
她又只好找点活来干,弄点吃的去。
“贴张饼子你吃?”厨房里忙起来。
又传来声音: “还是热几个窝窝头。
呀不,饼子吧?有猪头肉,裹了吃。
” “省点事就是。
”志高出其不意试探他娘,“那武大郎是干什么的?” “是个炒锅的。
” “卖什么?” “多啰,什么炒葵花子、炒松子、大花生、五香瓜子……最出名的是怪味瓜子。
” “脖子才是怪。
” “从前他是个窝脖儿的。
” “哦——还以为身体出了毛病。
” 志高夹着猪头肉,给裹在饼子里,一口一口地,吃得好不快活。
红莲坐到他的对面,很久没仔细端详这个长大了的孩子。
他来吃一顿,隔了好一阵,才来吃另一顿——那是因为他找不到吃的。
红莲没跟他话家常,也没什么家常可话,只是绕在那矮个子的脖子上聊,好像觅个第三者,便叫母子都有共同的话儿了。
“你知道,干他们这行,总是用脖颈来承担百多斤的大小件,走了十几里,沿道不能抬头,也不能卸下休息。
” “哪有不许休息的?” “搬家运送,都是瓷器镜台脸盆什么的,贵重嘛,东家一捆起来,摆放保险了,用木板给放在脖颈上,从这时起就得一直顶着上路啦,不容易呀。
” 志高想起他也许是长年累月地顶着,买卖干了半生,日子长了,大肉疙瘩便是折磨出来的——又是一个哈腰曲背的人。
多了个粗脖肉瘤,那是老天爷送的,非害得他更像武大郎了不成,推也推不掉。
“武大郎姓不姓武?” “啐,什么武大郎?”志高不提防娘啐他一下,想起小时候,有一天,她坚决地打扮着,插戴了一朵花。
志高向她瞪着小眼睛。
娘朝他啐一下:“小子,瞪什么?要你爹在,你怎么会认不得娘?”说着夹了泪花千叮万嘱:“以后就叫我姊,记得吗?叫,叫‘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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