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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向他微笑:&ldquo放心花用吧,除开我俩,谁也不晓得。
&rdquo 我用全身簇拥他,推向门边: &ldquo大哥一定会得交代。
说看错了便是。
&rdquo 看着他会意地下楼去了。
他一定会得交代。
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是窝囊废,也一定会得选择。
名是虚幻,利才实在。
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打发他走了,他又打发底下人走了。
这场官司化作无形。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原形没有毕露,否则坏了素贞好事。
但,难道这场游戏中没有牺牲?我心中也有一点委屈,我并没有爱他,这不过是一个各行各路的男人,在色诱之际,难道不必动用精神气力?&mdash&mdash我的&ldquo得到&rdquo是&ldquo失去&rdquo。
银子给了,人走了,他也并没有爱我。
想起来,不过是一个莽夫。
素贞换到的,我换不到。
然而这许仙,都是这许仙,他竟自保:&ldquo我一概不知&hellip&hellip&rdquo &ldquo姊姊,真猜不着许仙竟是那样的人,&rdquo我把一腔委屈,都归罪于许仙。
&ldquo他不应该恩将仇报&mdash&mdash&rdquo &ldquo他没有!&rdquo素贞忙说项,&ldquo那是他姊夫做的好事。
&rdquo &ldquo难道他不会拦阻一下的吗?&rdquo &ldquo也许他有。
&rdquo &ldquo难道他不会帮你讲话吗?&rdquo &ldquo也许他有。
&rdquo &ldquo许仙这厮不是好人。
&rdquo &ldquo他是。
你看,他说一概不知。
&rdquo &ldquo姊姊,你情迷心窍了,但凡要置身事外,最美满的话就是&lsquo一概不知&rsquo。
&rdquo &ldquo这也是人之常情呀。
假如换作是你&hellip&hellip&rdquo 我忙作势一截:&ldquo永远不会是我。
&rdquo真是,不管我怎样说,她都不会听我的了,何必多费唇舌?&ldquo你听着,我一概不知!&rdquo 素贞捉住我的辫子,轻轻朝我颊上一拍。
我俩又亲昵地笑起来。
像不久之前,每当她听见我讲一句俏皮语,一时接不上口了,她都会这样地拍我脸颊,很高兴我俩还是旧时一般地热切。
&mdash&mdash谁知,门外又来了那男人。
许仙面带愧怍之色,向素贞递上一把扇。
他什么都不提,只轻展扇面。
呀,真是好扇,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ldquo看,我在徐茂之家扇子铺买的,专程买来,希望博得娘子一笑。
&rdquo &ldquo算了。
&rdquo素贞也不提。
但我决不放过他。
&ldquo许相公,虽姑娘算了,我小青可有话要问。
&rdquo 素贞忙维护:&ldquo已经过去了。
小青你去泡壶茶出来。
&rdquo &ldquo不!&rdquo我立在原地。
&ldquo许相公,&rdquo我正色而道,&ldquo我要你一句话。
如果你怀疑,你不要冒这个险。
&rdquo 当我说完,素贞也望向许仙,听他回一句话。
&ldquo这&mdash&mdash这样的,我向姊姊姊夫提出自了亲事,本来是不必教他出钱,他也甚乐意,以为我自攒得些私房,谁知一看银子,姊夫接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上面凿的字号,大叫一声:&lsquo不好了!全家都有祸!&rsquo&hellip&hellip你们想想,姊夫是个怕事之徒,怎不马上拿了银子到官府自首去。
官差提我问话,我只道&lsquo一概不知&rsquo,然后他们追逼之下,方把这宅子供出&mdash&mdash&rdquo &ldquo你也以为我俩是贼?&rdquo &ldquo连官差也查出不是了。
&rdquo &ldquo在官差未查出之前呢?&rdquo我忙问。
&ldquo小青,泡壶茶出来。
&rdquo素贞打发我走。
她在我耳畔,带点央求和威胁,我也分不清是央求抑或威胁了。
&ldquo我的事,你别管。
&rdquo 我叹一口气。
撮了茶叶,好好一泡。
唐代饮茶十分讲究,陆羽还写过一本《茶经》来精研细品,那时用的是煎煮法,到了本朝,则改为泡饮法了。
我泡的茶,自是最极品的好茶,那还是头春龙井呢,摘于清明节前,嫩芽初迸,形似莲心。
明前龙井,又称为&ldquo莲心&rdquo,我把茶端出去。
又听得许仙在道:&ldquo&hellip&hellip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请放心。
我许仙永远不会二志&hellip&hellip&rdquo 哈,怎的这个男人,起誓成了习惯?我失笑起来。
这茶叫&ldquo莲心&rdquo,但喝茶的二人,莲也是莲,并蒂的,剔去了苦心。
话由他说尽吧,我无话可说了。
一生一世? 人的一生一世,才不过数十年&mdash&mdash最慷慨的男人,也不过爱你数十年;何况,&ldquo一生一世&rdquo那么重的赌注,有谁会全下了?但素贞,她的一生一世或许是无穷无尽的:千年、万年、十万年&hellip&hellip?即使许仙付出了一生,他还是以小博大,抛砖引玉。
&ldquo相公请喝茶。
&rdquo素贞被他看得羞涩了,只支使他喝茶,好等他的视线转移。
这样地看下去,只怕她要昏了。
素贞也喝茶。
心有灵犀的男女,不约而同地,连举杯的姿态都是一致的&mdash&mdash他们自己一定不觉。
只为旁观者清,我也看得怔住了,爱侣都心心相印,多美满。
日子久了,不知如何?一生一世? 他俩又一齐放下茶杯,说着以后的日子。
&ldquo相公,此地出了一点事,令我心中不快,想你也体谅,我不想久留于此。
&rdquo &ldquo你有什么打算?&rdquo &ldquo我想到苏州去。
&rdquo 许仙意外地道:&ldquo到苏州去?&rdquo 难怪他意外。
一下子要他离开了亲人,离开了故业,离开了久居之地。
不过是一个平凡人,怎禁得起变易&mdash&mdash何况,不是我刻薄,他有啥能耐另起炉灶? 许仙也算有骨气: &ldquo我许仙虽穷,但也有养家活口的责任,清茶淡饭三餐不忧。
娘子要是眷爱,我俩何不在此扎根。
&rdquo 因他这样的一番话,我对他又改观了三分。
别看他文质彬彬弱质纤纤,也不似个爱捡便宜的。
素贞比我聪明,且中间又牵涉到爱情,她高兴他这样说。
&ldquo相公请听我的,&rdquo素贞婉言,&ldquo我自小倒有点医事上之识见,会得治病开方。
要开药店,一来此地全是你熟人,恐生嫉妒;二来,苏州离此不远,你在该处立业兴家,也好让姊姊姊夫另眼相看&hellip&hellip&rdquo 她还未说下去,我便代言:&ldquo三来,姑娘有近亲在苏州正有一药店出顶,现成的店子。
&rdquo 素贞欢喜地朝我点点头。
我俩同一阵线了。
她很安慰。
许仙还有什么好顾虑呢?今天他送来了一把扇,对了,是异色影花藏香细扇。
因这扇,把情焰扇起。
许仙又不走了。
每个男人最终目的都是&ldquo不走&rdquo,只看他支撑到什么地步。
每个女人最终目的都是男人&ldquo不走&rdquo,只看她矜持到什么地步。
我只好走了。
一直以来,她身畔是我,我身畔是她。
同吃同睡,连洗澡都在一起,但此后,我要把这位置让出来了。
庭院深深,露湿霜重,我在二人世界以外,见他俩携手共入纱橱。
素贞放出迷人声态,颠鸾倒凤。
一条蛇,如何令得男人快乐,我明白了。
一个女子,无论长得多美丽,前途多灿烂,要不成了皇后,要不成了名妓,要不成了一个才气横溢的词人&mdash&mdash像刚死了不久的李清照&hellip&hellip她们的一生都不太快乐。
不比一个平凡的女子快乐:只成了人妻,却不必承担命运上诡秘与凄艳的煎熬。
素贞依依送许仙出门,着他回家打点一切,好辞行往苏州。
我在二人身后,不是不羡慕。
但我比素贞多了一重冷静&mdash&mdash素贞心底莫非也有隐忧?他可以一去不回,要是他不回来,素贞怎奈他何?天下女子都要吃这个暗亏。
要是他回来,谁保他天天都深情若此? 是的,送的时候甚是忐忑: &ldquo相公记得&hellip&hellip&rdquo 幸好结果是在拱宸桥边,上了一条船,三人顺风,抵达苏州。
谁知刚抵苏州,此地已有暴雨成灾。
大雨狂下三天,汇成巨流,发出激昂雄伟的雷鸣,大水滔滔,石子皆碎裂。
它又如伸着长腿,一蹬蹬到天涯。
大水混着泥屑、砂石,向人间直灌。
屋子冲塌了,庄稼浸坏了。
水深及膝,上面浮着猫狗和婴儿的尸体,发胀发臭。
病人和伤者躺在大木盆上,急急延医,但失救的太多了。
瘟疫蔓延。
老百姓染上了,全身都起红斑,还发热发冷。
我们的药店置在观前街,号&ldquo保和堂&rdquo。
店共三进。
一进看病处方,一进作药栈,一进作住家。
市中瘟疫盛了,保和堂门限为穿,好像是惟一的生机。
素贞调了一缸药水,分发予各病人服用,轻的即愈,重的病况减轻。
因她与瘟疫的力战,使她名声更上层楼。
因素贞的能干,连带许仙也门楣焕彩。
锣鼓声由远而近,一面书了&ldquo妙手回春&rdquo的横匾簪着红花,给送至药店外,停在&ldquo贫病施药,不取分文&rdquo的牌子下,看病的群众前。
送礼的人排众而出。
&ldquo我家夫人说,送予白郎中留念!&rdquo 大伙在夸耀: &ldquo郎中又漂亮,药又神!&rdquo 是的,闻风而至者日增,有病的来看病,没病的来看人。
歌功颂德,永志不忘。
素贞渐渐地,成为杏花烟雨苏州观前街上一位贤慧女强人。
每个人都喜欢她。
她更忙碌了。
许仙自是沾光不少。
他回头望她一下,只能在群众中间,情不自禁地抚抚她的手,牵牵她的衣袖。
素贞体谅地一笑。
她用手擦擦额角的汗。
依然美丽,但变得凡俗了点,药在炉中发出蒸汽氤氲。
许仙忽地端详了好一阵。
她娇嗔: &ldquo怎么了?&rdquo &ldquo奇怪,&rdquo他道,&ldquo你从前没有汗的!&rdquo 他用指头点点她的汗滴,送到嘴唇。
背人打情骂俏。
无意地: &ldquo凉的?&rdquo 我看见素贞即时脸色一变&mdash&mdash她不是人!她的血凉! 但许仙径往柜台撮药去,非常满足安分的样子。
某一夜,他体贴地为素贞盖好薄被,蹑手蹑足出来关窗户。
我看见他,向着月明星稀的夜空,忍不住暗暗得意地笑了。
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下子什么都有了。
是的,是她先爱上了他。
他心里明白。
一见他这副表情,我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这样的因缘里,谁先爱上谁,谁便先输了一仗。
他太明白了。
他也爱她。
但比起来,他那么平凡,她竟毫无条件送上了一切。
他除了给她温柔体贴之外,还给得上啥?也只好如此。
难怪他踌躇满志得意洋洋&mdash&mdash但,男人都有难以容忍之处。
渐渐地,许仙便有风言风语可听。
&ldquo说是连人带店一并送上的。
&rdquo &ldquo女人能干,是男的&lsquo光荣&rsquo吧?&rdquo &ldquo哈!我亦希望得女人提携。
&rdquo 寄人篱下的日子,过十天半月倒也没有什么,但长此以往,便难过起来。
一般的老百姓,都是长日寂寥,无所事事,甚是希冀有些嚼舌的根由,搬弄他人是非。
毫无目的地伤了别人的心,顺理成章巩固了自己一家人的融洽&mdash&mdash饭后培养感情,最好是互相贡献这家那家的短长,交换了心得,便有感于自身实是幸福。
许仙成为左邻右里不大看得起的男人。
他憋不住: &ldquo娘子,我想,如果你太累了,不若暂时休止,免致自己也积劳成疾。
&rdquo &ldquo那日中便太闲了。
&rdquo &ldquo你可以设计三餐菜式,剪裁四季衣裳,这些也足够你忙的了。
&rdquo &ldquo相公,我这一身本事,岂不丢荒了?&rdquo 他握住她的手抱怨: &ldquo娘子眼中只有病人,但病人好了,便不回头,有听过病人与郎中长相厮守的么?&rdquo 素贞决意好好向他献媚,把贤慧女强人的外衣脱去,变成柔情万缕的妻,依偎着男人。
降低身份,诸般抚慰: &ldquo相公,我是你手底下的一名雇员,请你勿把小妻子辞退。
&rdquo 许仙见状,便扶素贞共坐:&ldquo妻子一职,还没辞退二字可言。
除非你死了,除非我死了&hellip&hellip&rdquo&mdash&mdash最后许仙依旧饰演他小丈夫的角色。
人人的妻子都&ldquo敢谓素娴中馈事,也曾供读内则篇&rdquo。
她们致力于三餐菜式、四季衣裳,就终此一生。
如果丈夫心有外骛,她们更觉时间不敷使用,要拨一点出来悲哀&mdash&mdash但,这何尝是妖精的生涯? 妖精要的是缠绵。
她要他把一生的精血都双手奉上。
她控制了他的神魂身心。
她一手提拔,一手兜托,他是她的。
有时,我也向素贞探问一下: &ldquo许仙好不好?&rdquo &ldquo当然好!&rdquo她说。
&ldquo男人有什么好?&rdquo &ldquo&mdash&mdash怎么说呢?对了,那是叫人软弱无能、万念俱灰的快乐&hellip&hellip你不要问了,说了,你也不明白。
&rdquo 素贞骄傲地道。
她觉得比我优胜的,除出多了五百年道行外,还有她已经拥有一个男人。
她见我像孩子等待糖果的神情,等待她告诉我她的快乐,更是难掩跋扈。
甚至有一点儿轻视&mdash&mdash别怪我多心。
她从前待我那么好,在湿冷的洞穴中,我们自彼此得到暖和,直至春到人间。
自从她与许仙成了眷属,我原想不怀念,又不可以;原想不探问,又忍不住。
我提出一个天真的要求: &ldquo一场姊妹,把他让给我一天好不好?&rdquo &ldquo哈!&rdquo她失笑,&ldquo开什么玩笑?&rdquo &ldquo好不好嘛?只一天?&rdquo 她一直把我当作低能儿。
她不再关注我的&ldquo成长&rdquo和欠缺。
她以为我仍然是西湖桥下一条混沌初开的蛇。
但,我渐渐地,渐渐地心头动荡。
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
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
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作诸般补偿。
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
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
粉墙照影,蠡窗映水。
水巷中舟楫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ldquo相公,&rdquo素贞近乎取悦,&ldquo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rdquo &ldquo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rdquo &ldquo不呢,&rdquo她说,&ldquo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
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盘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赭色。
&rdquo 许仙听得衷诚悦服:&ldquo娘子真是有研究。
&rdquo &mdash&mdash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ldquo经历&rdquo,而非&ldquo研究&rdquo。
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
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剑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
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
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ldquo花冢&rdquo&mdash&mdash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
左边,便是虎丘剑池。
&ldquo剑池&rdquo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闾望夫的女子吧。
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纡尊降贵,跟他来这玩意儿。
真猜起来了。
&ldquo是&hellip&hellip糕点。
枣泥糕?&rdquo &ldquo不。
&rdquo许仙摇头。
&ldquo&mdash&mdash糖?&rdquo &ldquo什么糖?&rdquo &ldquo啊我猜对了!&rdquo素贞雀跃起来,&ldquo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rdquo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
轻锁着眉,细抿着嘴。
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
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
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
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ldquo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rdquo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
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mdash&mdash但这是多么地费力。
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ldquo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
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
对不对?&rdquo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ldquo小青,我拿你没法。
你太聪明了!哎!咬我?&rdquo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
素贞木然:&ldquo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rdquo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地,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
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
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hellip&hellip 一刹那间,魂儿缥缈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蜕,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缥缈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上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ldquo小青,&rdquo他无意地又抬头,&ldquo吃过中饭没有?&rdquo &ldquo没有。
我不想吃。
&rdquo &ldquo嗳,天气开始热了。
&rdquo他说。
然后他伸手把我黏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拈开:&ldquo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
不然她便生气。
&rdquo &ldquo我很闷。
&rdquo &ldquo快去,别孩子气。
今天病人很多。
&rdquo &ldquo我不是孩子!我很闷。
我帮你撮药。
&rdquo 我挤进柜台里去。
挤进去。
&ldquo小青!&rdquo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
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栈,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
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
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ldquo女人&rdquo了。
脚踏实地,谨慎持家。
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魅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ldquo女人&rdquo。
我还不是一个&ldquo女人&rdquo。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
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
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mdash&mdash我没想过&hellip&hellip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
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
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
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
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
多么地危险和可怕&mdash&mdash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
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ldquo只相公&lsquo一个人&rsquo?多好!&rdquo &ldquo你跳得很不错呀。
&rdquo他推卸地道,&ldquo&mdash&mdash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rdquo &ldquo哪是舞?我只是乱动。
&rdquo &ldquo对。
舞有舞的规矩吧。
&rdquo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ldquo我不喜欢规矩。
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rdquo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
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ldquo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rdquo &ldquo记得&hellip&hellip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rdquo &ldquo那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rdquo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ldquo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rdquo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ldquo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
你眼中并没有我。
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
你记得吗?&rdquo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mdash&mdash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
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ldquo其实像小青那么漂亮,应找得如意郎君。
&rdquo &ldquo真高兴你夸我漂亮&mdash&mdash即使是假的。
&rdquo &ldquo我不会说谎。
&rdquo 我用急躁而诡异的眼神望定他。
贴近他。
&ldquo你!有没有喜欢过我?&rdquo 喘息相闻。
&ldquo一点点?有没有?&rdquo 你们见过一头猫,捕得耗子后,不马上杀之,总是松一阵紧一阵地处理吗?其中不无凌虐的成分。
横竖你躲不过。
怎么躲,明天一大早,大家又再面面相觑。
他吓了一跳,心有点乱。
我送他一颗葡萄&mdash&mdash不,我用嘴衔着一颗葡萄递给他的嘴。
他惊魂未定,骨碌一下把它吞掉了。
&ldquo咦?你连核也吞下肚中?&rdquo 我伸手,顺着他的脸,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洞&hellip&hellip &ldquo以后,这里、这里、这里&hellip&hellip都会长出树苗来&mdash&mdash&rdquo 他任由我的手游走。
在这纷乱而昏热的下午。
我不希冀任何答案。
姊姊的脚步声忽自另一进传来,一壁唤: &ldquo小青怎的还不来?&rdquo 我长虫过篱笆,有空子就钻。
千万别露出了马脚。
素贞出来,见只有许仙一人呆坐在此,一地的葡萄。
便道:&ldquo半天不见小青,不知又皮到哪儿玩乐去了。
&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也半天不见她了。
&rdquo&mdash&mdash许仙讲这话时,我暗自地开心,他终于肯为了我,向素贞说谎。
这对一个老实的男人是难的,他也表现得不好,幸而素贞不察。
素贞如何猜想得到,他的脸红不是因为初夏的太阳,而是因为初夏的不忠? &ldquo真的?&rdquo &ldquo真的!&rdquo许仙心虚,更显得不济。
&ldquo你怎的一脸细汗?&rdquo她给他抹汗。
爱怜地。
顺便一脚踩烂了几颗葡萄。
&ldquo天气热了。
&rdquo 把一切都推到天气上去。
&ldquo是呀,&rdquo素贞浏览四周,&ldquo都四月了,天气热得快。
&rdquo &ldquo对了,过两天是吕祖圣诞,我打算到庙里烧香,你也一同去吧?&rdquo 素贞一想:&ldquo不去了,求医的人太多,走不开&mdash&mdash你,不若与小青同去?&rdquo 说完望定他,看他如何回话。
&ldquo不了,我自己走一遭,快去快回便是。
&rdquo 晚上,我们吃饭时,素贞又向我提出了:&ldquo小青陪相公往吕祖庙烧香吧?&rdquo 我别过头去。
她知道多少?觑得一个空档,向素贞道:&ldquo姊姊忘记了那小汤圆?都是那吕洞宾,把我俩搅弄得进退两难,还要拜他?&rdquo &mdash&mdash其实只是我的难,进退两难。
素贞失笑:&ldquo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他呢!否则我倒不晓得,有这动人的七情六欲。
&rdquo 在许仙面前,又故意说:&ldquo相公烧香时,可要特别地虔诚。
祈求我俩白头偕老,白发齐眉。
小青,你瞧&lsquo我相公&rsquo,连脖子都红了!&rdquo 吕祖圣诞那天,许仙自个烧香去。
他去了半天,回来时,不住叙述庙外的热闹:&ldquo有说书的,看相的,卖药的,也有喷火的&hellip&hellip&rdquo 他从没讲过这大量的话,我看着很奇怪。
素贞对我悄道: &ldquo你有没有发觉,相公神色有异?&rdquo &ldquo他话多了。
&rdquo &ldquo一个不多话的人,忽然要借讲话来掩饰紧张,我看一定有点原因。
&rdquo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愿这&ldquo原因&rdquo不是我。
心里有鬼,连自己也不安起来。
晚饭后,许仙又托辞疲倦,入房良久,出来时,倒了杯清水,取出一道符,化了撒在水中,递给素贞: &ldquo娘子,这是今天求得的结缘符,你喝了吧!&rdquo 他的手抖起来。
素贞见状,若无其事,取过一口气喝掉了。
还表示感谢: &ldquo相公一片诚心,我怎敢拂逆?&rdquo喝光了符水,把杯子反过来,滴滴不余。
许仙目瞪口呆片刻,见一切安然,方才大大吁出一口气。
脸色也和缓了。
素贞又随意问: &ldquo这符可是吕祖庙中求得的?&rdquo &ldquo才不呢&mdash&mdash&rdquo 许仙一时放宽了心,解除警觉,忘记了他不可告人的秘密。
&ldquo谁给你的?&rdquo &ldquo&hellip&hellip&rdquo &ldquo相公有事相瞒?&rdquo &ldquo没有&mdash&mdash&rdquo 我见他分明满腹疑团,怎肯掉以轻心,遂也一同追问: &ldquo这符,可是用来对付我姊姊的?到底从何而来?快说!&rdquo &ldquo相公,你我夫妻一场,竟还有事放于心中,真令人失望。
&rdquo 素贞的失望,倒不是装出来的。
许仙马上自疚了。
于是和盘托出: 他今日绕廊下各处殿上观看一遭,方出寺来,见一个天师,穿着道袍,负雌雄宝剑,头戴逍遥巾,腰系黄丝绦,脚着熟麻鞋,坐在寺前卖药,散施药水,见许仙道:&ldquo贫道是终南山张天师,见相公头上一道黑气,必有妖精相缠。
我予你二道灵符,救你性命。
&rdquo许仙说完,忙把头巾一揭,原来他发中也藏有一道符,用以保身,看来是刚才于房中安置。
另有一道,便已化于清水,诓素贞喝了。
他嘻嘻一笑: &ldquo那天师还说娘子是妖,一旦喝了符水,便会化为原形,我边看你喝,边担足了心。
&rdquo &ldquo你怀疑我是妖精?&rdquo &ldquo不不,我虚应一下而已。
&rdquo &ldquo你怀疑我是妖精?&rdquo &ldquo娘子,这天师胡涂,我们不再说他了,好吗?&rdquo &ldquo相公,你没有答我。
&rdquo &ldquo&mdash&mdash管他灵不灵?他又不要钱。
他让我试一试,又有何妨?&rdquo许仙嗫嚅地说,&ldquo娘子既不是妖精,就当是一场玩笑吧?&rdquo 素贞正色:&ldquo如果你真信任我,就不该开这场玩笑!&rdquo她说的时候,语音透了一丝悲哀。
许仙俯首。
素贞恨恨:&ldquo堂堂男子汉,竟然耳朵软心思乱,禁不得旁人唆摆,就连妻子都不相信了。
我对你的好,比不上陌生人三言两语。
&rdquo 许仙忙作揖认错,赔着笑脸:&ldquo是我胡涂,听信谗言,请娘子见谅!&rdquo&mdash&mdash容易受到离间的,就不是真爱。
忽然之间,我同情起素贞来。
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如今被一个道行奇低的天师书符相试,把相公说得心神不定,真是岂有此理。
我与素贞,同仇敌忾,联袂蹿至吕祖庙前,找他算账。
只见一簇人团团围住那厮,正在书符散药,素贞蛇眼圆睁,凛立眼前,喝道: &ldquo你好无礼!枉在我夫面前说我是妖,书符来捉我!&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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