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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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1/3)

我今年一千三百多岁。

住在西湖一道桥的底下。

这桥叫&ldquo断桥&rdquo。

从前它不叫断桥,叫段家桥。

冬天。

我吃饱了,十分慵懒,百无聊赖,只好倒头大睡。

睡在身畔的是我姊姊。

我们盘蜷纠缠着,不知人间何世。

虽然这桥身已改建,铺了钢筋水泥,可以通行汽车,也有来自各方的游人,踩着残雪,在附庸风雅,发出造作的赞叹感喟,这些都不再那么容易就把我俩吵醒了。

西湖本身也毫无内涵,既不懂思想,又从不汹涌,简直是个白痴。

竟然赢得骚人墨客的吟咏,说什么&ldquo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rdquo。

真是可笑。

我在西湖的岁月,不曾如此诗意过。

如果可以挑拣,但愿一切都没发生。

远处,又传来清悠轻忽的钟声,不知是北山的灵隐寺,抑南山的净慈寺,响起了晚钟。

把身子转了一下,继续我的好梦。

我不愿意起来呀。

但春雪初融,春雷乍响,我们便也只好被惊醒。

年复一年。

我的喜怒哀乐生老病,都在西湖发生,除了死。

我的终身职业是&ldquo修炼&rdquo,谁知道修炼是一种什么样的勾当?修炼下去,又有什么好处?谁知道?我最大的痛苦是不可以死。

已经一千三百多岁了,还得一直修炼下去,伊于胡底?这竟是不可挑拣的。

除了职业,不可挑拣的还有很多。

譬如命运。

为什么在我命运中,出了个小岔子?当然,那时比较年轻,才五百多岁,功力不足,故也作了荒唐事儿。

&mdash&mdash我忘了告诉你,我是一条蛇。

我是一条青色的蛇。

并不可以改变自己的颜色,只得喜爱它。

一千三百多年来,直到永远。

在年轻的时候,时维南宋孝宗淳熙年间,那时我大概五百多岁。

元神未定,半昏半醒。

湖边的大树也许还要比我老。

它的根,伸延至湖底,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牢。

于此别有洞天,我也就蹿进去,据作自己的地盘。

天性颇懒,乘机调匀呼吸入梦。

分叉的长舌,不自觉地微露。

我躺在一块嶙峋大石的旁边。

压根儿不知道它其实不是石头,而是石头鱼。

迷糊中,&ldquo它&rdquo黑褐的身子在水底略动。

混沌而阴森,背上如箭一下蹿出,向我迸出毒汁。

看不出那蠢笨东西,瞪着黯绿色阴森的小眼睛,竟把我当作猎物! 毒汁射在鳞片上,叫我一惊而醒。

太讨厌了。

自己不去修炼,专门觑个空子攻击人家,妈的我把尾巴一摆,企图发力&mdash&mdash痛! 啊,原来这蠢笨之物毒性奇重,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它一排细白但锋利的尖齿。

它吃得下我?我不信! 连忙运气,毒汁化雾竟攻入心窍,叫我一阵抽搐。

糟了糟了,蛇游浅水遭鱼戏,这是没天理的。

但那剧痛,如一束黑色的乱箭,在我体内粗暴地放射,我极力挣扎。

它桀桀地笑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浑身酸软地在懊悔,何以我不安安分分做一条狰狞的毒蛇?好与之一决胜负,胜了即时把它吃掉。

我乏力地喘气&hellip&hellip &mdash&mdash幸好她及时出现了。

不知何处,一物急速流动,如巨兽,却是优雅而沉敛。

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将它一卷,石头鱼受此紧抱,即时迸裂。

她干掉它,在一个危难的时刻,却从容如用一只手捏碎了一块硬泥巴,它成了粉末。

混作一摊黑水。

她在我中毒之处用力嘘一口气,那毒雾被逼迁似的,迫不及待自我口中呼出,消散成泡沫。

我望着七寸处,一身冷汗。

她是一条白色的蛇。

不言不笑。

惊魂甫定。

我呆视对方的银白冷艳鳞光,打开僵局: &ldquo谢你相助。

&rdquo 她冷冷地瞅着我,既是同类,何必令我不自在?不过她是救命恩人,在她面前,我先自矮了半截。

半晌,她道: &ldquo原来也是冥冥中被挑拣出来的试验品。

&rdquo &ldquo哦,&rdquo我恍然,&ldquo难怪我不得好死,只因死不了。

但世上有那么多蛇,何以我们会与别不同?试验的是什么?&rdquo &ldquo长生不老。

&rdquo &ldquo这有什么好处?&rdquo &ldquo好处是慢慢才领悟到的。

你几岁?&rdquo 我连忙审视身上的鳞片: &ldquo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三十&hellip&hellip哦,已五百多岁了!&rdquo 她冷傲地浅笑。

气定神闲: &ldquo我一千岁。

&rdquo 我对她很信服。

近乎讨好: &ldquo你比我漂亮,法力比我高强,又比我老&mdash&mdash&rdquo 素贞与我,情同姊妹。

既然我俩是无缘无故地拥有超卓的能力,则也无谓谦逊退让。

眼见其他同类,长到差不多肥美了,便被人破皮挤胆,烹肉调羹,一生也就完蛋了。

我们袖手旁观,很瞧不起。

正是各有前因,怎羡妒得上? 我来的时候,正是中国文化最鼎盛的唐朝,万花如锦的场面都见过了,还有什么遗憾?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宋室南渡苟安,人民苟安,我俩也苟安。

杭州变化不大。

素贞见的世面比我广,点子比我多。

便决定追随她左右,好歹有个照应。

那天我嗅到阵阵香气,打了个喷嚏。

&ldquo姊姊是你身上发出来的吗?为什么用花香来掩盖腥气馋液呢?我不习惯花的味道。

&rdquo &ldquo你不觉得闷吗?&rdquo &ldquo不。

我日夕思想自己何以与别不同,已经很忙。

&rdquo &ldquo我比你早思想五百年,到了今天依然参不透。

我俩不若找些消遣。

&rdquo 她在我跟前旋身。

她穿上了最流行的服饰,是丝罗的襦裙,裙幅有细裥,飘带上还佩了一个玉环,一身素白。

原来她用郁金香草研汁,浸染了裙子,所以,在旋身走动之时,便散发出香气来。

于是我也幻了人形,青绫衫子,青绫裙子。

自己也很满意。

初成人立,犹带软弱,不时倚着树挨着墙。

素贞忙把我扶直扶正,瞧不过眼: &ldquo人有人样,怎可还像软皮蛇?&rdquo &ldquo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直着身子走,太辛苦了,累死人!&rdquo &ldquo这有何难?看,挺身而出不就成了?&rdquo &ldquo人都爱挺身而出,瞎勇敢。

&rdquo我嘀嘀咕咕,&ldquo唉,这&lsquo脚&rsquo!还有十只没用的脚趾,脚趾上还有脚甲,真是小事化大,简单化复杂!&rdquo &ldquo你不也想得道成人吗?&rdquo &ldquo是是是。

&rdquo 我临水照照影子,扭动一下腰肢。

漾起细浪,原来这是&ldquo娇媚&rdquo之状,我掩不了兴奋,回首一看素贞,她才没我大惊小怪,不当一回事地飘然远去,我自惭形秽,就是没见过世面,扭动夸张。

既是装扮好了,便结伴到西湖漫游去。

上孤山,踏苏堤。

到了西泠桥畔,近面即见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联曰: &ldquo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

&rdquo 这是苏小小的芳冢。

&ldquo苏小小?是谁呢?唤作&lsquo小小&rsquo,一看便知是短命种。

&rdquo &ldquo小青别贫嘴,别因为自己长生,嘲笑别人短命。

&rdquo 我撇撇嘴: &ldquo她不会知道啦。

我又不认得她。

啊对了,你认得她吗?&rdquo &ldquo认得。

她就是南齐时人。

&rdquo &ldquo哦,那是你的时代。

&rdquo &ldquo据说她是一个娼妓。

&rdquo &ldquo娼妓是什么?&rdquo &ldquo这&hellip&hellip听说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rdquo &ldquo男人是什么?&rdquo &ldquo小小写过一首诗:&lsquo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泠松柏下。

&rsquo男人也许就是&lsquo郎&rsquo吧。

&rdquo &ldquo哈哈哈!枉你修炼比我早,原来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么!&rdquo &ldquo谁说我不知道?&rdquo素贞不堪受辱,杏眼圆瞪。

蛇的眼睛,瞪得一望无际。

&ldquo你讲解一下好吗?我实在不知道&mdash&mdash当然,我见过,但我不知道。

&rdquo &ldquo那是一种&mdash&mdash叫女人伤心的同类。

&rdquo素贞试图把她的耳闻目睹,以显浅话语给我细数前朝:&ldquo苏小小的男人,叫她长怨十字街;杨玉环的男人,因六军不发,在马嵬坡赐她白练自缢;鱼玄机的男人,使她嗟叹&lsquo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痴爱怨愤,玉殒香消;王宝钏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窑十八年后,竟也娶了西凉国的代战公主&hellip&hellip&rdquo 我听得很不耐烦,就在西泠桥畔小小墓前,瘫倒大睡。

素贞怎么推,都推不动。

那与我无关的故事,他人的伤心史,册籍上的艳屑。

真的,有什么好听? 我最大的快乐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

五百年不变。

不过幻化人形也是一项有趣的消遣。

有时我俩也勤于装扮,好叫对方耳目一新。

我俩学着妇女们因袭唐代之旧,以罗绢通草或金玉玳瑁制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种花朵,簪插髻上;或设计些石榴、双蝶、云彩等绣花,缀在裙裥间;或在鞋上绣了飞凤彩鸟,款步而过。

简单快乐。

我相信素贞其实也不知道男人。

她什么都假装知道。

寒来暑往,过了不少日子。

直至有一天&mdash&mdash这天正是阳春三月三,西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有一个白发白须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

他扯开嗓门直喊: &ldquo吃汤圆啰!吃汤圆啰!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rdquo 我们混迹人丛,听着也笑起来。

有人说: &ldquo老头儿呀,你喊错了,快把大汤圆和小汤圆的价钱换一换吧。

&rdquo 他不听,照样大喊:&ldquo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rdquo 人们朝他担子围拢,都买大汤圆吃。

转瞬间,锅里的大汤圆就捞光了。

我和素贞站在一旁,看见这光景,也不明所以。

真是,谁还会花钱买他的小汤圆? 那老头儿朝我们一睐,我一时兴到,便掏出三个铜钿来买他的小汤圆,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mdash&mdash其实,我千不该万不该,买了他的小汤圆,一切都是我的错。

如果不买,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舀一只小汤圆在碗里。

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那小汤圆绕着碗沿,咕碌碌滚转起来。

老头儿见我和素贞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 &ldquo这是送的。

&rdquo 他把碗端过来,两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

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汤圆,都赞不绝口,可见也是人间美食。

素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炼五百载,有什么顾忌?我俩不怕毒药&mdash&mdash我俩本身已是毒药! 谁知舀起汤圆,正想吃时,那东西就像活过来似的,一下子蹦进我们口中,直滑溜到肚子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老头儿哈哈一笑,变回真身。

原来他就是吕洞宾! 这个杀千刀的色情狂,诳了我们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丸&hellip&hellip 哼!&ldquo吕洞宾&rdquo,一听他的名字就知他决非正人君子了。

象形、形声、指事、会意、转注、假借,在在也显示出这名字之不文。

名字那么不文,人更不堪。

他是我们的前辈,也是专业&ldquo修炼&rdquo,道行自是更高,不好好朝仙班上攀,反四出调戏女子,凡间的仙界的,他都跃跃欲试。

有空便游戏人间,从来不想想,一时的玩乐,会贻下什么祸患。

&ldquo两位姑娘,你们着实也太闷了吧,吃了我的汤圆,开了窍,你们,哈哈!&hellip&hellip&rdquo 然后扬长而去。

留下一个汤圆摊子,谁收拾? 留下我俩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谁收拾? 一发不可收拾。

这祸是我惹的。

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头的一个疤。

当下,匆匆回到西湖断桥底下,在地面蜿蜒扭曲挤压,企图把那小汤圆给弄出来,谁知它就像人间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难拔,再也弄不出来了。

我们静待它消化。

心想,我们与世无争,与人无尤,不应该遇到报应呀。

也许吕洞宾只是开玩笑。

过了几天,没有异状。

不痛不痒,无灾无难。

那小汤圆是&mdash&mdash什么七情六欲仙丸?一定是仙家的丹药,用以增加功力的。

渐渐,我便把此事置诸脑后了。

一天我悠悠醒来,不见了身畔的素贞。

她一定是到那烟霞洞、石屋洞、水乐洞等处徜徉了。

我找她去。

但她没有钻洞,她在花港牡丹丛畔,凝望着水中那鲜红嫩橙、双双泛游的金鱼。

&ldquo姊姊,&rdquo我喊她,&ldquo你今天装扮得真好看!&rdquo 她幽幽回过头来:&ldquo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rdquo &ldquo一个女人赢得另一个女人的赞美,又有什么乐趣呢?&rdquo她在那儿叹息。

我愕然: &ldquo你不喜欢我?&rdquo &ldquo喜欢。

&rdquo她道,&ldquo但难道你不疲倦吗?&rdquo &ldquo我五百年以来的日子,都是如此度过了。

&rdquo我有点负气,&ldquo对你的欣赏和赞美并不虚伪。

如果虚伪,才容易疲倦。

&rdquo 她不管我,自顾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苏堤。

我缠在她身后,絮絮叨叨:&ldquo你不喜欢我?你不再喜欢我?&rdquo 苏堤,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条长堤,刚由一个唤苏东坡的才子修建好。

正是暮春三月,中间六条桥: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更是古朴美观,堤岸百花争妍,芬芳袭人,在这六桥烟柳、苏堤春晓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条蛇还有什么心事? 素贞近乎自语地对我说:&ldquo你看,这里有一丛花,我说最爱的是那一朵。

有一个人听见了,他自我身边走过去,慢慢儿摘取,替我插戴起来,哎!这真是人生难以形容的乐趣。

&rdquo &ldquo我替你摘取不好么?&rdquo 她一点都听不到我反应: &ldquo如果我不肯,他一定要。

他会哄我:这花,只有你才衬得上呀。

于是我便听从他的话。

这有什么难?只要我稍为降低自己&mdash&mdash&rdquo &ldquo你不是说&mdash&mdash?&rdquo &ldquo正是!我希望有一个这样的男人!&rdquo &ldquo哈哈哈!真是失心疯,你曾说过,看不起这种动物,因为他们质素欠佳。

&rdquo &ldquo是吗?&rdquo &ldquo你记得吗?你说中国最优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们全都死去,太迟了,到你想要一个男人时,男人明显地退步。

&rdquo 晚上,我俩自湖底出来,吸收青烟紫雾。

我的热情阴凉,没有她兴致好。

&ldquo小青,我想通了!&rdquo &ldquo我不管!&rdquo &ldquo小青妹,&rdquo她来拉我的手,&ldquo我并不打算要一个优秀的才子呀。

你看,这些自诩为人中之龙的动物,总是同行相轻,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轻易地就以&lsquo潇洒&rsquo作为包装,变心负情。

我不要这些。

&rdquo 我觉得好奇了:&ldquo你要什么?&rdquo &ldquo任何男人跟我斗智,末了一定输,因为我比他们老一千岁,根本不是对手。

&rdquo素贞的眼睛在黑夜里晶晶闪烁,&ldquo我只要一个平凡的男人。

&rdquo 哦!她改变主意了。

也许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主意。

我不知道,我没有她那么处心积虑。

只因她的愿望,好似令我们平静的生活,有了涟漪。

后来才发觉,不是涟漪,而是风波。

&ldquo平凡的爱,与关心。

嘘寒问暖,眉目传情。

一种最原始的感动。

&rdquo &ldquo平凡好吗?&rdquo &ldquo小青,我们自身也已经够复杂了。

&rdquo &ldquo但&mdash&mdash你不过是一条蛇。

&rdquo 她听了这话,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岁的蛇,地位比一千岁的蛇低,但一千岁的蛇,地位又比才一岁的人低。

不管我们骄傲到什么程度,事实如此不容抹煞。

人总是看不起蛇的。

我们都在自欺。

&ldquo还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阳的炙晒,令自己的血变暖;你要用针线把分叉的舌头缝合,令它变短;你要坚持直立,不再到处找寻依凭;你要辛勤劳碌,不再懒惰&hellip&hellip还有,你要付出爱情,否则交换不到什么回来。

&rdquo 在我长舌乱卷、口若悬河之际,素贞认真地思考。

我企图加以阻拦: &ldquo姊姊,真的,人类,一朝比一朝差劲,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没有真情义了&mdash&mdash但我永远都有。

&rdquo &ldquo我喜欢你,&rdquo她说,&ldquo我甚至爱你。

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rdquo 男人,男人。

这样的春心荡漾,春情勃发。

素贞喃喃:&ldquo好歹来了世上&hellip&hellip&rdquo 这回轮到我默然。

于是她开始长舌乱卷、口若悬河地说服我了: &ldquo我俩不若&lsquo真正&rsquo到人间走一趟吧。

试想想:在一个好天气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岭散点寒灯,衬托纤帘树影,像细针刺绣。

与心爱的人包了一只瓜皮艇,绿漆红篷。

二人落到中舱,坐在灯笼底下,吃着糖制十景、桃仁、瓜子,呷着龙井茶&hellip&hellip真是烟水朦胧,神仙境界&mdash&mdash小青,只羡鸳鸯不羡仙呀。

&rdquo她兀自陶醉了。

&ldquo人类不会起疑吗?&rdquo &ldquo啊你这是意动了?&rdquo &ldquo没有。

&rdquo我死口不认。

&ldquo只是,我无法阻拦你。

要是你一走,我留在此处干吗?我耐不得寂寞。

&rdquo &ldquo我们明天便去!&rdquo &ldquo老实说,你是为了爱情而去,我,则是为了怕寂寞。

&rdquo &ldquo&mdash&mdash二者有何分别?&rdquo 我仿佛见到一个刚刚足月的胎儿,正在母体子宫中不耐蠢动。

是的,素贞的心已去,大势已去,她要逃离这湿冷的洞穴,和这一身腥臭的鳞片,留也留不住了。

计划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还见到素贞正在风骚地扭腰舞蹈。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我们已整装出发。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

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惺忪地打着呵欠,他一定不曾发觉,这两条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的蛇了。

忽听得一阵木鱼声。

只见一个身形瘦小、面貌慈悲的老和尚,正敲着木鱼来报晓,他念着: &ldquo南无佛, 南无法, 南无僧, 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但只他, 唵, 伽啰伐哆&hellip&hellip&rdquo 楼房上许有男女被吵醒。

&ldquo唔&mdash&mdash和尚又来报晓了&mdash&mdash&rdquo 女人腻着媚音: &ldquo别管他&mdash&mdash只有和尚才肯早起。

&rdquo 我俩见他一路走过。

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

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

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

汗发出酸馊味。

多么鄙俗的人间!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挑着的白纸灯笼,在马头前晃动。

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无朝气,只懒散地踱步前进。

蹄声忽地止住。

懒洋洋的马抖擞一下,马夫见一个精壮和尚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 &ldquo怎么今天和尚特多?&rdquo 素贞见有点不对劲,把我扯过一旁静观。

我见这个,不同刚才那个。

他年岁不大,却眉目凛凛,精光慑人,不怒而威。

眉间有若隐若现金刚珠,额珠半没肤中,有超然佛性。

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顿地一点,各环震颤,发出清音。

素贞道: &ldquo这是高人!&rdquo 我问: &ldquo和尚也是人?&rdquo &mdash&mdash和尚是&ldquo人&rdquo?这个雄伟傲岸的和尚,应该比人高明点吧? 他上路了。

前面是那老和尚。

他沉着地尾随他。

芒鞋一步一步,踏实地。

袖中镜子迎旭日金光一闪,只见照出老和尚的妖像&mdash&mdash啊!那是一个蜘蛛精! 我来不及告知素贞,她早已看到。

镜影突在和尚袖中一空,老妖精在人海中,已然消失。

只见这看来才是三十多的和尚,四顾茫茫,目中精光四射,不甘罢休。

他恨道: &ldquo当今乱世,人妖不分,天下之妖,捉之不尽。

我不为百姓请命,谁去?我不入地狱,谁入?&rdquo 他肃立,把禅杖一顿,环音有点响,昂然追上: &ldquo&lsquo两头俱截断,一杖倚天寒&rsquo!孽畜,你跑不了!&rdquo &mdash&mdash如同盟誓,唬得我! 那么认真而且庄严,忍不住叫人吃吃笑。

素贞把我嘴巴一掩,以眼神斥责。

我只好噤声,与她一起,又尾随他们,看好戏也。

老实说,我根本忘记了,自己也是&ldquo孽畜&rdquo呢,只管幸灾乐祸去。

密林中漾着霞气。

风很大。

两个白影子,一先一后,离地前奔。

和尚追上他了。

若无其事地: &ldquo老师父,早。

大家顺路,不如结伴,戏弄人间吧?&rdquo 白眉白须的老僧有点警觉。

但听得身后来人道: &ldquo前辈,看阁下变得极其像&lsquo人&rsquo,道行想必比我高了。

请问你修行了多久?&rdquo 他一听,原来同道呢,方松懈下来: &ldquo光阴似箭,转眼已经两百年了。

你呢?&rdquo &ldquo惭愧。

我才不足百岁。

&rdquo &ldquo唔,难怪,身子仍重,走不快&mdash&mdash&rdquo 话犹未了,和尚袖中那照妖镜蓦地亮出,只见白眉白须,突爆发四射,老妖精伸出八爪,肚脐中急吐毒丝,原形毕露。

和尚叱道: &ldquo孽畜!我是金山寺法海和尚,我要收了你这妖精!&rdquo 他抛出金钵,做手印,口中急念佛号: &ldquo南无阿弥陀佛!&rdquo 密林中卷起暴风,他怒目向他一指: &ldquo中!&rdquo 老妖精被收钵中,发出惨叫声。

哀求: &ldquo法海师父,你手下留情吧,我苦修二百年,只求得道成人&hellip&hellip&rdquo &ldquo呸!&rdquo法海年轻而剽悍的脸,毫不动容,&ldquo天地有它的规律,这便是&lsquo法&rsquo,替天行道是我的任务!&rdquo &ldquo求求你&mdash&mdash&rdquo蜘蛛的脸色大变,眼珠也掉到地上。

他满嘴毒液,手足痉挛,不住抖动:&ldquo师父天生慧根,年轻得道,未经入世,不知做人之乐,盼你成全!&rdquo &ldquo若我入世,必大慈大悲大破大立,为正邪是非定界限,令天下重见光明!妖就是妖,何用废话!&rdquo 他不管人面八爪黑毛茸茸的老者在挣扎,一手推歪路边一个凉亭,把钵抛下,镇在亭底,然后从容地把凉亭扶正。

拍拍双手,干净利落&mdash&mdash看来他阁下习以为常,&ldquo镇妖&rdquo乃惟一营生。

亏他还功德无量地盘坐冥思,全身泛一层白光。

彩虹一道,在他身后冉冉出现。

忽地,他竖起耳朵,迅雷不及掩耳,身子蓦转向大石后的我方。

&ldquo啊&mdash&mdash&rdquo 我俩惊呼,不知何时漏出风声妖气。

不不不,此时不走,此生也跑不了。

&ldquo走!&rdquo 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趁此良机,转身便窜。

雨水鞭打着我们,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裸裎。

身外物都是羁绊,幸好天生腰细软矫捷,不管了,逃之夭夭。

身后那错愕的和尚,那以为&ldquo替天行道&rdquo的自大狂,一时之间,已被抛在远远身后。

&ldquo姊姊,好险!&rdquo 我们互视彼此湿濡的女体,忍不住笑起来&mdash&mdash只有区区二百岁的&ldquo幼稚生&rdquo,才那么轻易让人家给收了吧,好不窝囊! 扰攘半天,待得雨收了,已是傍晚。

蹓达至此处,我俩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被一阵奇怪的乐声吸引。

不知是什么女人,也许来自西域、天竺。

她们随着如泣如诉的风骚音乐跳起舞来。

真有趣。

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睨,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

看她们的衣饰,实在比我们俗艳,黑、橙、银、桃红、金。

蛇似的腰&mdash&mdash不,不不不,跳得再好,怎比得上我们货真价实。

趁着吸食五石散的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正窥看凡尘糜烂的我,顺势一溜。

溜过它的大招牌:&ldquo万花楼&rdquo。

溜下木板地,经过酒窖。

好香,伸头进去咕噜咕噜喝几大口。

溜过缠绵的妓女和嫖客,水乳交融的男女,无人发觉。

我自舞娘中间冒出来。

吐出一口青烟,先把场面镇住。

然后,我把适才见过的姿态,一一重现。

音乐响起,我比所有女人都做得好,因为这是本能。

有哪个女人的腰胜过一条蛇? 大家如痴如醉地,酣歌热舞。

我有点飘飘然。

洋洋自得。

仰首一看,咦? 素贞不见了。

一个白影子闪身往外逸去。

好没安全感,我只得尾随她。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

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

过水乡,一间印刷书坊,灯火通明。

水槽中浸着去了壳和青皮的竹穰,成稠液。

工人们在削竹,又把稠液加入另一个槽中,煮成浆状,一边舂至如泥。

纸浆被倒在平面模中,加压,水湿尽去。

纸模成形,工人们把它们一一贴在热墙上,焙干。

当已干的纸撕下时,已被赶紧压印在《妙法莲花经》的雕版上,加墨,印刷。

人人都忙碌不休。

却听见背诵诗句的声音。

&ldquo来是空言去绝踪, 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 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 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rdquo 这是一首唐诗,乃前朝之作。

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ldquo色笺&rdquo上,写下这些句子。

我见到那春心荡漾的姊姊,明明白白地,被他吸引了。

当然,比起其他工人,有些打瞌睡,口涎挂在嘴角,还打鼾;有些聚在一块赌钱喝酒;有些虽然勤快,却是动作粗鲁搬抬吆喝,吓人一大跳&hellip&hellip比起他们,这个男人倒是与众不同。

一只粗壮的手把他的色笺抢去。

&ldquo你这穷书生,主公着我们赶印佛经五百册,就等你观音像雕版,你还只顾念不值钱的臭诗?&rdquo 这个一身汗臭的工人说毕即把色笺拳成一团,扔到旁边去。

书生自辩: &ldquo我正在观想观音的样子嘛。

&rdquo 一张白纸摊开在他跟前: &ldquo你&lsquo写样&rsquo时想着万花楼的巧云和飞烟不就成了吗?&rdquo &ldquo庸脂俗粉,又怎能传世?&rdquo 虽看不清他面目,但见他不愿下笔的坚持。

终而作罢: &ldquo我明日再雕。

&rdquo &ldquo明日交不出,以后也不用来了。

&rdquo工人嘲笑着,&ldquo你心比天高又有什么用?工作都做不长,还是回到家中药店当跑腿吧,哪有飞黄腾达?&rdquo 书生默默地离去。

灯光映照他的侧面,看不清切。

濒行,他想找回刚才的诗篇。

但遍寻不获。

天际落下花瓣片片,如雪絮乱飞。

他伫立,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素贞在暗处瞧个正着,脸色一红。

书生拈起无端的落花,有点诧异。

我见素贞神魂已附在他手上的瓣儿了,一般地羞赧。

他终于走了。

她也不理会我。

原来早已把团起的诗篇,细意摊开,贴在衣襟胸前,陶醉上面的文墨。

旁若无人。

素贞晕陶陶地回家转。

不知我俩过处,青白妖气冲天不散。

一个瞎子忽地驻足,用力嗅吸。

我俩与之擦身而过。

第二天,起个绝早。

算准时辰,一触即发。

已是清明时节,但早上起来,晴空无云。

街巷上人来人往,很多都是上坟去的。

素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目不暇给。

她的脸被春色熏红,眼睛是美丽而饥渴的,真不忍卒睹。

此行为了&ldquo深入民间&rdquo,不再在湖边堤畔漫游了。

我们入寿安坊、花市街、过井亭桥。

往清河街后钱塘门,行石函桥过放生碑,朝保俶塔寺上去。

保俶塔在宝石山上,相传是吴越王钱弘俶的宰相吴延爽建造的。

佛殿上看众僧念经,孝子贤孙烧子祭祖祈福。

&ldquo小青,见着了没有?应该在此时此地&mdash&mdash&rdquo 她还未说完,目光早已被吸引过去。

好个美少年,眉目清朗,纯朴、虔诚。

身穿蓝衣,头戴皂色幞头,拎了纸马、蜡烛、经幡、钱垛等,来追荐祖宗。

只见他与和尚共话。

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mdash&mdash如果对面的不是和尚,而是他的女人&hellip&hellip 未几,见他别了和尚,离寺迤逦闲走,过西宁桥、孤山路、四圣观、来到六一泉。

&ldquo昨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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