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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青山依旧在(3/3)

&ldquo你叫他来干什么？&rdquo沈奚呼吸不稳。

他一叹：&ldquo太聪明也不好，我就是吃了早慧的亏。

&rdquo 他略停顿，耐心和她解释：&ldquo生意大，资产复杂，都要事先交代好。

比方说，国内各地的公馆、公寓，还有矿产、商社和公司，都需要一一讨论。

&rdquo 可看她泪眼模糊，他不敢往下说了，轻声检讨说：&ldquo是我耽误了你，好好一个女孩子，嫁给我，再改嫁也麻烦。

&rdquo &ldquo傅侗文&hellip&hellip&rdquo她瞪着他。

傅侗文到她耳边说：&ldquo不闹了。

去，叫人进来。

&rdquo 理智上，沈奚知道这是必要的，毕竟他资产构成复杂，也只有他能合理安排。

可情感上，换谁都无法承受。

周礼巡进病房后，沈奚主动为他们掩了门，独自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放空自己。

她想稍后再进病房，自己能掌控好情绪，不要再哭了&hellip&hellip &ldquo傅太太。

&rdquo傅侗文在这家医院的主诊医生站到她面前，身旁跟着一个会英文的护士。

沈奚慌忙站起。

主诊医生在说话，她很急，怕是和他病情有关，盯着负责翻译的护士。

&ldquo医生问你，是否还记得他给你推荐的教授？&rdquo &ldquo我&hellip&hellip记得。

&rdquo沈奚鼻音很重，回答护士，&ldquo但我没成功，连时间也约不到。

&rdquo 主诊医生认真听护士翻译。

不安弥漫着，沈奚不觉屏息，等医生的答复。

医生点头，让护士继续翻译自己的话。

护士语速很快，把医生的意思再次用英文传达给她：&ldquo这是个好消息，傅太太，全法最好的几个心脏学医生致电我们，想要为你的丈夫进行会诊。

&rdquo 骤不及防，像有人拉开了黑暗里的帘幕。

她被光刺得睁不开眼，只想哭。

有泪水，不停掉下来，完全止不住&hellip&hellip 是陈蔺观，一定是陈蔺观。

中国在国际上地位低，华人、华侨也都如此。

在异国他乡，他们想在法国联系好一点的心脏学医生都困难。

只有师从业内泰斗，备受瞩目的陈蔺观才能在短时间内做到这些，也只有站在学术金字塔顶端的人，才能暂时挣脱被歧视的枷锁，拥有真正的话语权。

哪怕是谭庆项，再回到英国，一没成绩，二没人脉，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hellip&hellip 所以，沈奚能看出这位医生的意外和惊喜。

如同她自己的心情一般。

当晚，四位医生先后到了这家医院。

陈蔺观没有出现。

沈奚等着医生们会诊结束，送他们离开病房时，其中一位美籍医生停住脚步，对她笑着用英文说：&ldquo傅太太，我是陈蔺观的朋友。

&rdquo 她点头，和对方握手。

&ldquo听说你在中国，也是一位很有威望的外科医生？&rdquo &ldquo没有这样的说法。

&rdquo她谦虚说，&ldquo中国的西医学还在起步阶段。

&rdquo 他笑：&ldquo稍后我们会开一个内部会议，还要看你先生的检查报告，大约三个小时后，我会亲自告诉你我们的讨论结果。

&rdquo &ldquo好，谢谢你。

&rdquo &ldquo还有&hellip&hellip&rdquo对方沉吟，&ldquo明天是和平会议结束的日子，尽量不要和病人讨论这个。

&rdquo &ldquo我明白。

&rdquo她说。

说是三个小时，到两个半小时，她已经坐不住。

她暗示谭庆项陪在病房里，借口出去透气，来到了心脏科室的楼层。

站在这里，她头次回想起了自己在纽约时的心境，她曾迷上过心脏&hellip&hellip身后，穿着深色西装，摘下礼帽的男人走近，停下：&ldquo上世纪有人说，在心脏上做手术，是对外科艺术的亵渎，谁敢这么做，那一定会身败名裂&mdash&mdash&rdquo 沈奚听出男人是谁，不禁笑了：&ldquo可已经有人开始成功，坚冰已经破除，我们会找到那条通往心脏的航路。

&rdquo 这是他们读书时，纽约的教授在讲堂上对心脏外科学的展望，那位教授是沈奚和陈蔺观对于心脏学的启蒙人。

陈蔺观凝视着她。

他是一个只看重自己感受的人，很少有朋友，因为他无法容忍自己分心在私人社交上，他对心脏学的疯狂，只有昔日的沈奚能理解。

她是他的知己，情谊深厚，更胜手足。

可他昔日也是个小公子，后来因为父亲在生意场上败给了傅侗文，家境落魄后，他就成了个穷小子&hellip&hellip虽然对沈奚的情义战胜了对傅侗文的怨，但人是情感动物，他哪怕动用了所有的力量，邀请了所有的同行来到这里，还是意难平。

&ldquo能不能再给我个理由，让我救他救得舒服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我父亲生意失败后，家里过得很辛苦，我母亲每每提到他的名字都是当仇人的。

&rdquo他无奈一笑，深觉自己不孝，&ldquo每封家书的末尾，都要我牢记他。

&rdquo &ldquo你要&hellip&hellip家国一些的，还是私人一些的？&rdquo &ldquo私人一点的，和你有关，因为我是为你救的。

&rdquo陈蔺观转着手里的帽子。

&ldquo他救过我的命，当时我们家被满门抄斩，若没有他，我早就死在十一岁了。

&rdquo 陈蔺观愣了会儿。

他拍拍沈奚的右肩，绕过她，进到开会的房间里。

陈蔺观的加入，使会议延长了足足两小时。

日落西斜时，陈蔺观坐到她身旁：&ldquo我说，你听着。

他的情况不太好，我们有两个方案，一个是保守的药物治疗，但实话说，他有钱，能买到的所有西药都是最好的，在这方面我们没有特效药。

还有一个方案是手术，但这个方案危险很大，你也清楚心脏外科学的现状。

&rdquo &ldquo你的建议是什么？&rdquo &ldquo我的建议是手术，他有极大的恶化危险。

我很明白地告诉你，在现阶段无人能救心肌梗死之人，真到那时，谁来都无力回天。

&rdquo 她恍惚觉得这番对话似曾相识。

她看他。

陈蔺观说：&ldquo我已经给你找了临床经验最丰富的医生，对于这个手术，在法国，甚至在欧洲，除了我们没人能做。

&rdquo 他说完，又补充道：&ldquo我的教授无法上手术台，倘若手术，会是我主刀。

&rdquo 倘若是寻常病人，陈蔺观不会做出这个建议。

在心脏上动手术，迄今为止他遇到的病人里，凡是有清醒意识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拒绝。

就因为她是沈奚，他才有了这个建议。

&ldquo当然，如果是保守治疗，我也会尽力。

&rdquo 她终于记起，为什么会有熟悉感。

当初小五爷是否接受截肢手术，她也对傅侗文有过类似建议，连措辞方式也惊人的相似。

陈蔺观说得对，她了解外科学，也了解心脏外科学。

她想到自己在手术室用木工锯锯断小五的腿&hellip&hellip当时无惧，可现在，她怕了。

傅侗文做同意手术的决定，用了两分钟。

她在陈蔺观说完后，静坐了十分钟，还是无法拿定主意。

她在内心为自己辩解，不是生死攸关的地步，她无法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ldquo你让我想一想。

&rdquo她轻声说。

傅侗文看她晚饭时食不下咽，主动承诺，这三个月都不会和任何人通电报，不会看报纸，更不会见大使馆的人。

他也在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心情。

遗嘱是写好了，但他不想死，失败多了，人反而会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期待，总觉得就是下一步，就在明天，一定会赢回来。

这心理和深陷金钱泥沼的赌徒没两样。

可说穿了，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押上了身家性命的豪赌之徒？ 白天人还好。

到夜里，他的心绞痛再次发作，沈奚从另一张病床上翻身下来，脚才刚够到拖鞋，傅侗文已经自己吞下了药。

他睡前留了心，药放在枕边手帕里。

吃了药不说，还笑得像个孩子，在对她邀功：你看，我用药很及时。

沈奚关掉灯，宣告结束&ldquo谄媚&rdquo。

她在无光的病房里，换了床，倚在他身边，占了小小的一条床边沿，守着他。

她的手，轻轻搭着他的腿。

陈蔺观的话在她脑中盘旋，倘若再恶化&hellip&hellip 傅侗文靠着床头，这是一个漫长的忍痛过程。

沈奚不作声，一动不动，呼吸的节奏也是控制好的，好似睡着了。

&ldquo宛央？&rdquo他低声唤她。

&ldquo嗯。

&rdquo她应声。

她也叫他：&ldquo三哥？&rdquo 他也应了声。

片刻沉默。

&ldquo我想给你安排一场手术。

&rdquo她和他商量。

&ldquo你主刀吗？&rdquo他故意问。

又不正经。

&ldquo我没这份能耐。

&rdquo她说。

&ldquo你有这个天分，我耽误了你。

&rdquo 当初她跟他离开纽约，放弃了什么，他都知道。

尤其再见到陈蔺观，傅侗文更是为她惋惜。

沈奚轻声抱怨：&ldquo好了，躺下。

&rdquo 傅侗文躺到棉被里，头枕着手臂，瞅着她：&ldquo那个人，是不是心里有你？&rdquo 都什么时候，还在想这个&hellip&hellip &ldquo没有，他看不上我，他眼里只有一个个血淋淋的心脏。

&rdquo &ldquo好。

&rdquo他突然说。

&ldquo什么好？&rdquo &ldquo做手术。

&rdquo傅侗文多年求医，当年又在英国和谭庆项的教授面见过，自然知道手术的危险，&ldquo就这样决定了。

我看你这两日吃得不多，睡得也不香甜，自己也揪心得很。

手术好，我们就手术，等康复了还能多看你两年。

&rdquo 他在棉被里找到她的手，贪恋她柔若无骨的手指。

沈奚把身子挨近，脸着贴他衣裳的布料，听着心跳，感知着他的生命。

为了手术，陈蔺观安排傅侗文转院，邀请内科医生进行了一次联合会诊。

谭庆项、小五爷和六小姐在手术前一晚就到了医院，没让傅侗文知道，就都在候诊大厅里坐着、等着，哪怕沈奚劝说，他们也不愿回去睡。

第二天，他们把傅侗文送入手术室。

陈蔺观在进入手术室前，特地和沈奚谈了几分钟，安抚她的情绪。

手术室的门在她面前被关上。

傅侗文的怀表在她手心里，她特地要来的，这怀表他始终带在身上，说是某位已过世的好友赠予的。

沈奚揿开表盖，盯着一对翠色孔雀怀抱的表盘&hellip&hellip无缘无故记起沈家书房里的西洋式落地钟，怀表里的微型钟摆滴答有声，记忆里落地钟的钟摆也未停歇。

父亲，若您在天有灵，请保佑你的小友，他还有未竟的心愿和事业&hellip&hellip 两个小时过去，辜家在巴黎的同辈人也都来了，包括辜幼薇和她的新一任丈夫。

辜幼薇低声对谭庆项说：&ldquo代表团最后没有在合约上签字。

&rdquo 走廊里静悄悄的，辜家人得到了消息，对此早有讨论，而等待傅侗文手术结果的傅家人这里也早有预料，只是乍一听到结局，陷入深深的震动和唏嘘当中。

时间在缓慢推移。

沈奚等得发慌，合眸，在想象手术室内的景象。

景象一点点清晰，像默片，白色影子在走动，交谈，在紧张地缝合&hellip&hellip 仿佛有风，吹在她脸上。

她突然睁眼，在同一时间，手术室的门也被推开。

陈蔺观站到了她的面前，精疲力竭的他把手搭在沈奚的肩头。

时间冻结在两人之间，怀表里的微型钟摆好像是坏掉了，像是静止了。

这是此生，沈奚度过最漫长的一秒。

直到他点头，她的心终于跳了起来，钟表继续滴答滴答，照旧计时&hellip&hellip沈奚两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几欲道谢，都发不出半分声音。

&ldquo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rdquo他轻声说，&ldquo沈奚，是你救了他，不是我。

&rdquo 他不认识病房外的人，和沈奚说完，径自离去。

她再见到傅侗文，是隔日晚上。

巴黎的夜，她看了半年，由于心系和平会议，无心细观。

这天晚上，依稀见月，巴黎雾大，能辨清月的轮廓已是不易。

沈奚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耐心地看着他，等他醒。

听说他术后醒过几次，都不大清醒。

她指间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他尚在术后感染期，马虎不得。

她完全是按照手术医生的消毒标准进行了自我处理，才敢进来这间病房。

她摸着傅侗文的衣袖，轻轻替他往下拉，不知怎的，她忽然记起了初见的夜晚。

积年的鸦片糜香里，身旁是告发父亲的奸人尸体，她被绑缚双手，蜷缩在地上，从地平线的角度里看着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在众人簇拥下，迈过门槛。

她耳挨着地面，动弹不得，也因此清晰地听到他的皮鞋踩踏地砖的声音&hellip&hellip他走了三步到自己面前，弯下右膝，以一种迁就着她的半蹲姿势，去看她的脸：&ldquo挨打了？&rdquo 她心跳得比挨打时还快，这是&hellip&hellip谁？ &ldquo三爷。

&rdquo身旁人低声问，&ldquo方才&hellip&hellip方才&hellip&hellip&rdquo &ldquo四九城里，还真没谁敢动我的人。

&rdquo傅侗文低声问，&ldquo这女孩子是谁的，也不先问问，就这么给我打了？&rdquo 浑身刺痛中，他摸她前额的伤口，又把她掀开的上衣拉下，遮住了露在外的腰身。

&hellip&hellip 好似是感应到她在等，傅侗文眼皮微微动了下。

沈奚敛住呼吸，看到他在睁眼。

蒙眬中，傅侗文眼前好像隔着一层白纱，看到了雾蒙蒙的云在托着月，也看到了月前端坐着的她。

四目相对。

静静的，没半点声响。

他勉力一笑。

又费力地换了口气，轻声、缓慢地笑说：&ldquo当真是&hellip&hellip一生几见月当头。

&rdquo 她笑着、含着泪，重重点头。

他醒了。

那个喜欢跷着个二郎腿，偏过头去和身边人笑言&ldquo万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几见月当头&rdquo的傅家三公子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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