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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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青山依旧在(2/3)

拖鞋。

壁炉里没火，光穿过玻璃和大半间书房，落在他脚旁，西裤腿上。

他下半身沐浴在阳光里，五官在房间的晦暗中，合着眼，带着一丝微笑，手指在跟着曲子轻敲着。

日光太短，够不到他的脸。

沈奚深知，对巴黎一行的失败，她的唏嘘和伤心，远不及他的万分之一。

他走维新的路，维新失败，他支持革命，袁世凯登基称帝，忙活半辈子，好似全在瞎折腾。

到最后在山东这里还是一事无成，注定是要失望&hellip&hellip 而身边人，去了一个又一个，死了一批又一批，黄泉路上已是老友无数。

她站了许久，静看他，心里一抽一抽地疼。

傅侗文在欠身，调整坐姿时，睁眼，瞧见了她。

他一笑：&ldquo我这个闲人，又在等着你回家陪我了。

&rdquo &ldquo我走时你还说，难得我在巴黎见个朋友。

&rdquo沈奚上前，半蹲在他面前，两手捧纸袋，&ldquo我欠了你许多年的爆米花。

记得吗？&rdquo 他接了纸袋，打开，捏起一颗丢到嘴里：&ldquoCinderella。

&rdquo 他们在纽约看的首映。

傅侗文也给她喂了一颗，柔声道：&ldquo等三哥回国，要为央央开上一百家影院，像戏楼一样热闹。

首映日就放Cinderella。

&rdquo 少年时，他常命人在后花园亭子里搭出一个又一个戏台，檐前全挂珠灯，纱罗绸缎作帘幕&hellip&hellip客未至，灯是不许点的。

客至，灯火齐明，那等风光，不可殚述。

方才他因为想到了这件事，把窗帘掩上一半。

他想等太阳落山，等她回家再揿亮灯。

可惜沈奚归家太早。

&ldquo你没回来前，戏听着也没滋味儿。

&rdquo他轻声说，鼻尖从她前额滑下去，闻她身上的香气，这是胭脂水粉，中国女孩子才有的香气，&ldquo你一回来，就大不同了。

&rdquo 他亲吻她，品她唇齿间的咖啡香。

&ldquo嗯，是牛奶咖啡。

&rdquo他评价道，&ldquo我这些日子只能喝水，没什么意思。

&rdquo 傅侗文偏头，一笑，恍若是迷了路，在等她点灯伺候的三少爷。

沈奚和他对视。

她怕失去他，比任何人都怕，除了他，这世上她再没有亲人了。

在她身上，戏里的桥段轮番上演，忠良遭遇陷害，好人偏要早死。

她不想，最后还要经历情人分离。

山河无恙，只会是个美好寄愿，她看不到路在何方。

难道百年永偕&hellip&hellip也做不到吗？ 沈奚刚和陈蔺观碰了面，低落情绪尚在，怕自己的失常影响他这个病人的心情。

她避开傅侗文的脸，看到矮几上摊开的报纸：&ldquo别再看报纸了，对你病情没什么好处。

&rdquo &ldquo好。

&rdquo他听话地把报纸合上，&ldquo你说不看，便不看。

&rdquo &ldquo要真能我说什么，你就听什么&hellip&hellip&rdquo 也不至于到今日。

他告饶说：&ldquo你和朋友喝咖啡，我在公寓里苦等。

这刚一露面，就不要再教训我了。

&rdquo 沈奚埋怨地看他，把报纸拿走。

&ldquo去让庆项准备吧。

&rdquo傅侗文靠回沙发椅背，&ldquo总长和夫人天黑到，要留下吃晚饭。

&rdquo &ldquo你和谭先生说过了吗？&rdquo &ldquo不敢说，最近你和他都是脾气大得很。

&rdquo他自嘲。

还不是因为你&hellip&hellip 沈奚不想揭穿他的&ldquo委屈&rdquo，抱着一摞报纸，向外走。

&ldquo不止两个人来，至少四五人。

还有，夫人喜欢熏香肠和生牡蛎。

&rdquo他补充说。

&ldquo不吃中餐吗？&rdquo她回头问，&ldquo我以为他们许久没回国，会想要吃。

&rdquo &ldquo夫人为哄大家开心，在领事馆一直做中餐。

&rdquo他回道，&ldquo今晚给他们换换口味。

&rdquo 他们到法国后，雇了一个法国女人帮收拾屋子，偶尔也会做西餐。

今日正好派上用场。

天黑后，客人准时登门。

除了总长和夫人以外，全是和傅侗文有交情的驻外公使。

沈奚在一月的欢迎宴见过他们。

那天饭桌上，人人面露喜色，今日都好似老了几岁，仍是礼貌绅士地带来了礼物，和主人客套叙旧，但眼睛背后再无笑意。

晚饭安排了三小时，不到半小时，除了总长和夫人，余下人都告辞而归。

餐桌上，新鲜的牡蛎在烛光里，浮着水光。

没人有胃口吃它们。

&ldquo我去了数份电报给国内，却没回电。

&rdquo总长说。

大国之间达成一致，要把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转给日本人。

中国没资格讨论，也没资格反对。

代表团第一时间就把会议结果告知国内政府。

可签合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北洋政府始终是一副推诿的姿态，不做任何决定。

于是，代表团成了众矢之的，被孤立在巴黎。

他们怀揣着一雪前耻的目的，在旅途中历经磨难，到巴黎后艰难斡旋，谈判至今&hellip&hellip却在最后被抛弃了，成为了一枚弃子。

若在那份不平等的合约上签字，就是代表团的责任，愧对国民；若是不签，也是代表团的责任，得罪与会大国。

&ldquo这字，不能再签了&hellip&hellip不能再签了。

&rdquo总长长叹。

傅侗文不是外交部的人，他只是一个商人，无权评论。

他用银叉子拨弄着白餐盘里的半块面包。

沈奚装着没留神听的样子。

烛光下，她看到总长夫人搁在餐桌边沿的手泛着青，血管突兀，十分苍老。

在此时，她才意识到总长夫人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却还在跟着她的丈夫四处奔走&hellip&hellip 窗外，渐起吵闹声。

沈奚放下盛水的玻璃瓶：&ldquo我去看看。

&rdquo 她走到客厅里，谭庆项也在。

&ldquo是留法学生，有上百人。

&rdquo谭庆项快速地说，&ldquo他们不是一直在驻法领事馆前抗议吗？怎么找到这儿的？&rdquo &ldquo总长的车在草坪外，要找也很容易。

&rdquo沈奚说。

&ldquo我先出去看看，你去给领事馆打个电话，让人来接一下？&rdquo 谭庆项话音未落，傅侗文和总长、总长夫人先后从饭厅出来。

&ldquo这些天，他们都在领事馆外，我和他们里边有些人也算打过交道了。

&rdquo总长苦笑，&ldquo让我先出去说一说。

&rdquo 傅侗文想阻拦，被夫人摇头制止。

他们只好跟随着，一同到花园里。

公寓外的花园是半开放式的，草坪连着马路，路灯下，沈奚看出去，全是一张张年轻的脸。

她因为傅侗文昔日在上海被袭的事，对学生活动一直心中有惧。

但好在，这群大学生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派了一位女学生和总长短暂交谈。

她好像看到那个女学生拿着什么，没看清。

不远处，法国警察也在观望。

&ldquo我们真不要通知领事馆吗？&rdquo她低声问傅侗文。

傅侗文没作声。

短暂的对话，结束后，总长掉转头，踩着草坪，向傅侗文他们而来。

谭庆项立刻把大家让到门内，落了锁。

总长透过玻璃看人群，轻声道：&ldquo那个学生代表在袖子里藏了一枝花，装成是枪，威胁我不要在合约上签字。

&rdquo 夫人苦笑。

&ldquo她摘花时，我看到了。

&rdquo总长忽然一笑，看向傅侗文，&ldquo外面种着什么花？&rdquo &ldquo玫瑰花。

&rdquo傅侗文陪着他，故作诙谐地说，&ldquo是一把浪漫的枪。

&rdquo 很快，领事馆另外派车来，接客人离开。

汽车驶离时，那个用一枝花装作枪的女孩子，正在慷慨激昂地演讲：&ldquo若他敢签字，我们就要了他的命！他是万万不敢签字的！&rdquo 马路上，会聚的留法学生们群情激昂，把那个女学生代表簇拥着，振臂欢呼。

&hellip&hellip 谭庆项无意看这些，他先回到饭厅，把没吃完的东西都挪到自己面前，坐下，慢慢吃。

今晚的晚饭特殊，他方才是怕自己在，大家不方便谈正事，所以没出现在饭厅里。

可到了今日，也没什么好谈了。

浮光掠影的巴黎，这是法国最好的时代。

全世界的艺术家们都会聚于此，在咖啡馆里聚会，在酒馆、在街边分享自己的艺术作品。

红磨坊里夜夜笙歌，红色风车模型，高耸在天际的铁塔&hellip&hellip经历过那个年代的文人，后来描写法国，会称那时的巴黎是&ldquo一场流动的盛宴&rdquo。

而这些，都是别人家的辉煌。

国内报纸称上海是&ldquo东方巴黎&rdquo，也只是皇帝的新装，试问在巴黎，有没有租界？有没有法国人不能进入的种种高级场所？ 傅侗文到谭庆项身旁，拽出椅子，落座。

他这半月像是在等花谢的人。

明知结局，不到签字日，仍不肯离去。

餐桌上的白葡萄酒是为夫人准备的，生牡蛎腥气重，配白葡萄酒刚好。

他拿了细颈酒瓶，给谭庆项倒酒，是倒满的，这是中国人的倒酒方式。

待他要自斟时，谭庆项捂住了他的玻璃杯：&ldquo有家室的人了，你顾着点沈奚的心情。

&rdquo 傅侗文笑笑：&ldquo我不喝，只是想敬酒。

&rdquo 他拉开谭庆项的手，把自己的酒杯斟满。

他执杯，和谭庆项轻碰，明明没有喝，竟有了酒阑人散的目光：&ldquo今天是个值得敬酒的日子。

&rdquo &ldquo第一杯，要敬沈家。

&rdquo他把满杯酒全倒在地上，隔着烛光，遥遥望着沈奚，&ldquo不是你父亲，我不会走上革命的路。

&rdquo 沈家和谭庆项没交集，他听着，没倒酒。

傅侗文拿起酒瓶，再倒酒。

将满未满时，这瓶酒没了，他懒散地单手撑在餐桌上，够另一瓶没人喝过的红葡萄酒，把杯子填满。

&ldquo第二杯，敬侗汌。

&rdquo他举杯，&ldquo是我无能，他走这么久，我却没做出什么大事。

&rdquo 暗红的酒液被倾倒在地。

这回，谭庆项也随他敬了酒。

空杯再次满酒。

&ldquo这第三杯&hellip&hellip&rdquo给谁呢？ 不是没人敬，是死去的人太多。

&ldquo庆项，你没经历过维新，那也是一干好儿郎。

&rdquo傅侗文说。

&ldquo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rdquo谭庆项笑，&ldquo谁没听过？&rdquo &ldquo过去，有人劝过我不要掺和维新。

&rdquo傅侗文回忆，&ldquo那是一位宫里的红人，他送了我一句话&mdash&mdash劝君莫作独醒人。

&rdquo 其实中国没有独醒的一个人，只有早醒的一群人。

国土分裂日，同胞流血时，他被惊醒，发现身边已经站满了人。

&ldquo最后的酒&hellip&hellip敬故人。

&rdquo傅侗文最后道。

&ldquo敬故人。

&rdquo谭庆项附和。

敬所有志士，那些为强我中华，收复国土而努力&hellip&hellip蚍蜉撼大树，可笑自不量力的故人们。

两个异姓兄弟，同时倾杯，把剩下所有的酒，悉数倒下去。

真是荒唐的敬酒，人家是小杯倾倒，他们两个却举着大玻璃杯&hellip&hellip水流汇聚，四下里全是酒。

半个饭厅的地上全是酒，两人的皮鞋鞋底都湿了，她的鞋也是。

沈奚低头，看脚下的水流。

她不想打扰他们，就着自己的杯子，也在小口喝着酒。

她酒量不好，三两口，面颊就热烘烘的，眼里也蕴了水光。

三杯酒敬完，傅侗文坐回到椅子里，他看着满地的酒水，久久不语。

久到沈奚察觉了不妥，他恰巧探手，去拿水杯。

在傅侗文喝水时，她分明看到一滴水从他的下颏滑落。

这个角度，谭庆项是看不到的。

谭庆项没反应，喝水的傅侗文也没反应，她要不是亲眼所见，都以为是幻觉。

&hellip&hellip 沈奚的喉咙哽住，一口饮尽杯中酒。

她装着担心，扭头看向窗外：&ldquo好像都走了，那些留法学生。

&rdquo &ldquo我们这儿又不是领事馆。

&rdquo谭庆项拿起叉子，在吃生牡蛎，&ldquo要围，也围那里。

不过也没什么好围的了。

&rdquo 那晚，傅侗文说了不少话。

后来，他的少爷脾气全上来了，把书房的唱片机抱到卧室里。

他笑说：&ldquo这戏瘾上来了，谁都拦不住。

&rdquo 他又说：&ldquo还是《满江红》最好。

&rdquo 他再说：&ldquo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句最是好。

&rdquo 沈奚烧了开水，端到房间里，给他擦脸、擦手。

&ldquo教你唱好不好？&rdquo他问。

沈奚抗议：&ldquo我没天赋。

&rdquo &ldquo和侗汌一样。

&rdquo他取笑她。

&ldquo你笑好了，我们这些人唱不好，才显得三爷您唱得好。

&rdquo她拿话捧着他，逗他开心。

他被她用热毛巾焐着脸，好不惬意，&ldquo嗯&rdquo了声，也陪她唱假戏：&ldquo越发懂规矩了。

&rdquo 两人笑了一会儿，傅侗文被劝着睡了。

这天夜里，他犯了两次心绞痛。

强颜作笑不难，难得是在心里过得去这个坎。

没两日，傅侗文再次被送到医院里。

从一月到法国后，傅侗文在医院里住的时间，比在公寓都多。

法国医生不会有&ldquo郁结于心&rdquo的说法，但也常交代她这个病人家属，要尽量保证病人心情舒畅。

可说完，连医生自己也觉得，这是句废话。

报纸上每日都提巴黎和会，全法都知道中国即将再次失去什么。

傅侗文也清楚，他这段日子是在过鬼门关，为以防不测，他叫来了周礼巡。

沈奚一看周礼巡进门，当即识破了他的想法，眼立时红了，都来不及掩饰。

傅侗文怕周礼巡瞧见她的脆弱，向外挥手：&ldquo叫你再进来。

&rdquo 周礼巡也是颇有脾气的少爷，今日却老实。

让他在外候着，掉头就走，多一句废话没有。

傅侗文拉沈奚的手：&ldquo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rdq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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