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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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来时莫徘徊(1/3)

手里的电报像燎原火，一路摧枯拉朽地烧到她心窝里头。

还活着，这是最好的消息。

可&ldquo沉疴难起&rdquo又把她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她喉咙口干涩着，强行让自己冷静。

&ldquo你&hellip&hellip发了电报给家里？&rdquo她看得出，这电报的后半截是给段孟和的话。

&ldquo是。

但没问什么要紧的话，怕家人疑心，&rdquo段孟和见她回了魂，进而解释，&ldquo只是说有位至交想拜会傅三公子，问他人是否在北京城。

你看，我家人说&lsquo在京无误&rsquo。

&rdquo 这下她全懂了。

沈奚略定了定心，把电报沿着旧有的痕迹折好，递还给他：&ldquo谢谢你，为了我，让家里人知道了你的行踪。

&rdquo &ldquo总要回去的，我也不会瞒一辈子，&rdquo段孟和为她宽心，&ldquo你设想如何？我也是要回京的，可以带你一道北上。

&rdquo 沈奚没作声。

她是要北上，但不能和段孟和去。

段孟和紧跟着说：&ldquo倘若袁&mdash&mdash真要登基，又会要打仗。

到那时你想北上更难，如果走，现在是最好的时候。

只是你要等等我，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安排病人。

&rdquo 沈奚抬眼，盯着他看：&ldquo多谢你，段先生。

&rdquo她再重复。

这回，段孟和听懂了。

这是逐客令。

&ldquo你不信我吗？&rdquo段孟和在这骇人的安静里，看穿了她的心思。

她又摇头，说：&ldquo我要想一想。

&rdquo 情感上，她信段孟和，三个月的相处摆在那里，他是个好人。

可好人不顶用，他是姓段的。

自从他坦白了身世，沈奚也留心了报上、杂志上关于段家的评论。

私底下，她和祝先生夫妻闲谈也若有似无地带上一两句，因此了解更深了。

段家是金门槛，和大总统关系就是鱼和水，袁大总统的干女儿就是段祺瑞最得宠的一位夫人。

这一层层关系在，她不能冒险。

虽然眼下看来，和他北上并无不妥，但总有她想不到、顾及不到的地方，万一&hellip&hellip留下什么口实、把柄，或是在她不晓得的地方，因和段孟和同行，给傅侗文惹什么麻烦，她难辞其咎。

见段孟和还要劝，沈奚索性把门闩打开，开了门。

过堂风灌入她的领口，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穿着睡衣，更是拘谨着低头，对段孟和微颔首，权当告别：&ldquo这一次我记在心里，日后会还你。

&rdquo &ldquo还什么？不过一份电报。

沈奚你再想想，同我北上会省力不少，&rdquo段孟和耐着心劝说，&ldquo也会更安全。

&rdquo 她再摇头。

段孟和一时没了话。

&ldquo还有，先生日后不要再来了，&rdquo她说，&ldquo这里我也不会再住了。

&rdquo 段孟和静了会儿，苦笑说：&ldquo抱歉，破了你我的约定。

&rdquo 跟着她找到这里，是他一厢情愿，既不守信，也失礼。

沈奚在风里道了别，将段孟和送走。

她从厨房的玻璃窗望出去，确信段孟和已经离开后，掉头跑上楼，慌张张地将皮箱子打开。

把最厚的大衣和帽子找出，当下换下睡衣，预备出门。

她信段孟和的话，也信段孟和家人不会欺瞒自己人，就因为&ldquo信&rdquo，才一刻不能耽搁。

全国到处都是剑拔弩张，军队和革命党一直在打仗，这还是在共和的体制下，都难以平复战争。

如果袁世凯真的决定复辟，重新搞封建帝制&hellip&hellip她完全不敢想。

到那时，又该像清朝末年一样，到处都是宣布独立的省、宣布独立的军队&hellip&hellip 趁着还算太平，今晚就走。

先前房间早收拾妥当了，抽屉和柜子全清空，物归原位。

只是要多留一封信。

万一，真的和傅侗文错过，也有个消息给他。

她将钢笔拿出来，寻不到信纸，把行李箱的书掏出一本。

里头夹着一叠，都是他在船上写给她的，一个个的&ldquo一见成欢&rdquo。

她有用信纸夹书的习惯，再去翻找另外的书，和几张白纸在一处的，是傅侗文抄给他上海公寓的地址。

那时没留意，再展开，却发现这纸折得十分有技巧。

信纸一共是三折，一折在前，一折在后。

前头是手抄的地址，后头写了短短的两行字： 身付山河，心付卿。

两处相思各自知。

喉头一窒，这话狠撞到了心坎儿上，撞得她手指发抖。

沈奚一字字复又读了一遍，好似他此时正坐在她的面前，气定神闲地折好了纸，递过来&hellip&hellip 手里的信纸，被她打开，又合上，两指轻轻沿着那折痕滑过去，她再想不到别的，全是他。

干坐着，足足十分钟，人终于回了魂。

她从书里找到白纸，打开墨水瓶，把信纸铺平在桌上，端坐着写： 三哥： 见字如晤。

假若你看到这封信，那是我同你又错过了。

一位朋友帮我打探到你的消息，说你在北京，我想试一试，北上去见你。

你的病情，还有如今的时局都让我不能再等下去，我怕战事一起，你我南北两隔，不堪设想。

假若错过，我会在北京等着你，只要你在傅家，我就有法子去找你。

还有，这房子被外人发现，是我不够小心。

经一蹶，长一智，日后我会更留心些。

仓促手书，望君见谅。

央央 十一月四日 下笔意万重，却是匆匆道不尽。

她把信纸折好，心觉不妥，再展开，把落款撕掉。

谨慎些，还是不要留名字。

她从书架上挑了个品相好的空墨水瓶，压在上头。

关了窗，又怕被窗缝里的风吹跑了，于是多添了个空墨水瓶。

信纸留在书桌上，只盼着，他没机会见到这封信。

沈奚出门时，祝先生恰好归家，和她错肩而过。

&ldquo沈小姐，&rdquo祝先生好似记起什么，喊住她，&ldquo这几日那位先生一直有来。

先生真是个好人，我同他说&lsquo储金救国&rsquo的事，他便给了我钱，嘱托我去捐了。

你们两个都是好人。

&rdquo 沈奚让自己微笑着，点头：&ldquo他是心好。

&rdquo &ldquo沈小姐这是&mdash&mdash要搬去新家了？&rdquo对方见她一副远行模样，关心地问。

&ldquo年关了，想回乡看一看。

&rdquo沈奚微欠身。

上回她是受义士安排，北上逃难。

此番，却是不同，都要自己来操办。

初冬的雨来得急，排山倒海淋下来，根本避不开。

沈奚在火车站下了黄包车，连人带皮箱全都湿了，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先去问今日的火车票。

从上海往南京去的票十分紧俏，三等和二等早已售罄。

她不得已只好买了头等票，一张票就用了半月薪水。

上了车，马上有列车上的招待人员递上热毛巾，再带她去休息室换了干净衣裳，对方见她只有这一件大衣，就想法子帮她把衣帽晾在休息室。

当对方问她是否要去西餐厅用餐，她再舍不得花钱，谎称自己用过了，饿着肚子，在位子上坐到了天亮。

车到南京，隔着一条长江没有列车，只能坐游轮。

她赶集似的，从火车站叫车叫不到，索性走去码头，买票过江，再换浦口去天津的车。

这里和上海不同，人多，也杂，还有许多没钱买票的人，簇拥着，爬上火车顶。

沈奚在这轰乱吵嚷里，被人半推搡着上了车。

有个大娘拉她一把，将她推到了墙边沿。

寻常民众，教书先生，大学生，抱孩子的女人，每个人都前后大包袱裹着行囊，提着、扛着、肩背着。

等车开动了，沈奚的后背也扛上了一个包袱，动弹不得。

上百口人在车厢里呵出的气，凝结在玻璃窗和车厢壁上，水珠儿流下来，把她手背都浸透了。

这样，真像回到多年前的逃难。

那时她还小，被两个陌生男人护着，圈在车门边沿，一路不说话，不哭不笑，谁见着都以为是被家人卖了的女孩子。

&hellip&hellip 等到了天津，再换去北京的列车。

三趟火车，一趟轮渡，运着她穿过了大半中国。

在离开上海三天后的清晨，沈奚满身的灰，脚落到站台的泥土地上。

还是前门楼子的火车站，举目环顾，还是黄土漫漫。

身旁下车的旅客太多，把泥土地踏得尘沙飞扬。

她在尘沙里，心底油然而起了一种不真实的归家感。

她回来了。

在路上她已做了打算。

虽是挂了虚名的四少奶奶，但绝不能贸然去傅家。

傅家和傅侗文是两回事，万一莽撞去了，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

必须要寻个人帮忙。

而她千思百想，只有一个人适合。

在游轮上，傅侗文和谭庆项也提过此人&mdash&mdash傅侗善，傅家二爷。

沈奚按着这个计划，先到傅家街门外，找了门口候着的两个黄包车夫，塞了钱，问出傅家二爷的动向。

得来的消息很有利，二爷从不离京，每日都会在午时出门，深夜再归家。

眼下还是上午，没错过。

沈奚在傅家家门外的一个小胡同口外，把皮箱子立在墙壁旁，背靠着砖墙，人坐在皮箱上，耐心地守着街对面的傅家大门。

守株待兔。

约莫到晌午，傅二爷穿着灰色长褂子，人走出大门，身后跟了两个仆从。

沈奚和他有一面之遇，见那张脸，还是认得的。

只是和她预想的有差别，他身边有下人，这样贸然过去，万一下人认得她也麻烦。

她远看着，人不觉往后缩了缩。

很快，傅二爷上了黑色轿车。

开走了。

他要身旁一直有人，得等到什么时候？ 早上收过她袁大头的黄包车夫，见沈奚等了一上午，一副要见情郎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好心出主意：&ldquo小姐要找二爷的话，不如我拉你去个地方，二爷每日就去那里。

&rdquo 车夫随即说了个名字：胭脂胡同。

沈奚醒过神，忙提着皮箱子坐上去：&ldquo好，现在就去。

&rdquo 车夫吆喝了声，拉着她跑向前门。

戏园子、茶馆、酒楼下去，最后兜进了一条胡同里头，停在了四合院的街门外。

一个大院子，几乎占了半条胡同，外头都是黄包车夫。

街门上的牌匾写着&ldquo莳花馆&rdquo。

&ldquo二爷和这里的小苏三要好，每日都在这里。

&rdquo车夫说。

沈奚道了谢，迈入四合院的街门。

面前的影壁上有题字，弄得仿佛书香门第的样子。

一个候在垂花门的伙计，见她个清白姑娘风尘仆仆地进来，很是惊讶：&ldquo姑娘这是？&rdquo 伙计想问是不是她走错了，可又觉得不太可能。

胭脂胡同是干什么的，全京城都晓得。

&ldquo我找人，&rdquo沈奚掏出笔，在火车票上写了名字，递给对方，&ldquo麻烦，将这个给傅家二爷。

&rdquo &ldquo找二爷的？&rdquo那伙计摸不透沈奚来路，不敢怠慢，&ldquo您跟我来。

&rdquo 伙计把沈奚引着进了垂花门。

这是个三进带跨院的大四合院，进了垂花门，右厢房里有笑声。

伙计和丫鬟忙活着，看到沈奚都心生好奇。

伙计说是寻二爷来的，大家又都低头笑，好似猜到是情债。

那伙计把沈奚带到了左厢房：&ldquo您等着。

&rdquo 坐在这里头，她提着心，唯恐见到什么不该见的。

没遇见傅侗文前，她在的那个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的妓院。

里头的女子年老色衰者多，陪抽陪聊和解决所有性事需求。

有时，她走过去，能看到烟鬼解下裤带，几下扒开烧烟女的衣裳，顶身进去，摇动得木板床吱嘎作响。

她初次见，被吓到。

后来到了纽约学医，上解剖课，头回见男人的身体构造，还能联想到那次，脸红得让教授好一顿奚落。

念到第二年，有专业课的熏陶，又有婉风和欧美同学的教导，才学得开放些。

可眼下&hellip&hellip 她并拢着双腿，低头看自己的鞋，耐心等。

隔着门窗，有人在唱《苏三起解》，《玉堂春》里出名的一折戏，正到这句上：&ldquo&hellip&hellip哪一位去往南京转，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mdash&mdash&rdquo 这唱词里是三郎，她要寻的是三哥。

戏里苏三要人将口信传给三郎，戏外的自己也是要寻人传信&hellip&hellip 有个小丫头进来，点了一炉香，捧了热腾腾的手巾，让她擦手。

&ldquo我家姑娘唱得好吧？&rdquo小丫头猜她是二爷的红颜知己，故意说，&ldquo多少人来，就为听这一折呢。

&rdquo 沈奚心不在焉应了。

她耐着心，等这一折戏唱完了，终于，等到门帘子再被掀开来。

傅二爷跨进门槛，一双眼在镜片后细瞧她。

沈奚立刻起身：&ldquo二爷。

&rdquo 跟着他进来，按下帘子的是个姑娘，细长的眼，双眼皮，说不出的文气。

只是穿着袄裙，否则真像是个新派女学生，包括她的笑也是柔柔弱弱的，带着书香气。

沈奚猜，这就是那个黄包车夫说的小苏三了。

&ldquo你跟进来做什么？&rdquo二爷笑。

&ldquo三爷的人，自然是要看一眼。

&rdquo那姑娘柔声笑。

傅二爷没给她多话机会，将人劝出去。

四下只剩她和傅二爷了，他又端详沈奚。

&ldquo都说三弟出国是为了寻你，可回来身边却没带人，我还以为是他们说错了，看来，他过不去的永远都是女人这道坎儿，&rdquo他径自坐下，&ldquo说吧，寻我做什么？&rdquo &ldquo我听说他病了，想见他。

&rdquo 傅二爷沉吟：&ldquo这个，我帮不了你。

&rdquo 她忙道：&ldquo我不是要纠缠他。

我和他有过约定要再见面，如今约定的日子已经过去，又听说他病了，才迫不得已来求二爷。

&rdquo 对方意外沉默。

沈奚心慌着，唯恐听到说他病入膏肓的消息：&ldquo他是真病了吗？&rdquo &ldquo病是真的，但病到何种地步不好说，&rdquo傅二爷默了半晌，对她说，&ldquo从他回来，没人能见他，我也不行。

&rdquo &ldquo他被关起来了？&rdquo她脱口问。

傅侗善听到这&ldquo关&rdquo，从鼻子里轻哼着，仿佛不屑于说傅家的事。

可他对傅侗文终究不同，虽摸不透沈奚的来路，可也听下人们绘声绘色地说过几番，约莫是傅侗文自小买来养在烟馆里的女孩子，估摸想纳作妾，最后不知怎的生了变故，索性给了她一个少奶奶身份，费了力气送出国。

这是前尘往事。

只是没想到前尘未了，还有后缘。

千里迢迢到美国把人带回来，这姑娘，三弟是放在心里了。

他深叹：&ldquo我在天津有个洋房，你先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等等看。

&rdquo 他也就这么一间外宅，不是傅侗文，还真舍不得。

&ldquo我来北京，不是要找地方藏身。

我是要见他。

&rdquo她是不会去天津的。

傅侗善摇头。

沈奚晓得，这是在为难人家，可还是低声恳求：&ldquo他若没重病在身，我还能等，可他是什么样的情况、什么样的身体，二爷你和我一样清楚。

假如我听了你的安排去天津，万一&hellip&hellip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该怎么办？&rdquo 傅侗善一手按在自个儿膝盖上，一手搭着桌子，沉默着。

他也想给三弟想办法。

可家里头，他并没有说话的地位。

但傅侗文对他往日的照顾，点滴都印在心里头。

他这个二哥虽没能力帮他，但总要试试。

寻思半晌，傅二爷终是说：&ldquo我能做的就是带你回去，去说服父亲。

三弟眼下病着，也许父亲能心软，准你去陪他。

只是你要想清楚，此时你一心进去，无异于陪他进了笼子。

再想出来，可比登天还要难了。

&rdquo &ldquo好，我去。

&rdquo她毫不犹豫。

沈奚的决断，给傅侗善多添了几分勇气。

他人离开椅子，走到镜子前，两手向后拢了拢短发，从镜子里看她：&ldquo你若不改主意，这就走吧。

&rdquo 他一打帘子，门外头静候着的小苏三即刻迎上来，说外头落了雪。

傅侗善让他们到胡同口去，叫汽车进来接。

小苏三答应了，吩咐人去办，自己则将一顶帽子递到傅侗善手里，又轻声嘱了伙计将沈奚的皮箱子提了，送他们出去。

来时，长江那里是暴雨，到京城就落了雪。

从雨到雪，从南到北，她像是在路上行了数月。

沈奚晓得，自己一迈入傅家大门，就是四少奶奶。

会面对什么，要说什么，二爷都没在路上嘱咐过，或者说，连傅家的二公子也无法预料，带她回家，会是何种局面。

二爷带她进了门，雪愈发大了。

有几个丫鬟从仆役房出来，二爷问：&ldquo老爷回来了？&rdquo &ldquo回来了，在外书房。

&rdquo其中一个回。

几个丫鬟见沈奚面善，寻思半晌，似乎记起她这张脸来了。

连她们做丫鬟的也都情不自禁地多瞅了她几眼。

尤其沈奚身上穿的是纽约带回来的衣裳，对她们来说，并不常见，甚至可以说头回见，比外头读书的六小姐还奇怪。

黑呢大衣，长袜，矮跟的皮鞋和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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