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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村 五(2/3)

后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

”又瞥向张屏,“陈生既走,县志你当要如何编?” 张屏道:“下官依然继续编。

” 邵知县忙道:“下官会再选人协助张县丞,只是才学恐怕不及陈公子。

” 高知府微微颔首:“那张县丞便先去做事罢,不必在此站着耽误公务。

”张屏便告退。

县衙中邵知县及下属其他官吏,皆陪着高知府冒雪下乡巡视,衙门顿时空空荡荡,只剩两三个腿脚不便的老衙役瞧着张屏像抹孤魂一样又钻进卷宗库中。

高知府巡查完毕,邵知县随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馆安歇,待回衙门时,已是深夜,邵知县亦不忘记问一声张县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张县丞傍晚就回宅子了。

小宅方向黑漆漆全无灯火,张屏一向俭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灯笼亦都要熄掉。

看来已经睡了。

雪积了甚厚,三更梆子敲过,高知府在灯下合起文书,正要再取过一册,房门轻响,门外侍从低声道:“大人,你等的贵客来了。

” 左右退下,远远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闪进房门,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开遮脸的厚巾:“知府大人真会做事。

好端端让你关照个人,结果人被你吓得连夜跑了。

” 高知府拱了拱手:“邓大人,下官惶恐。

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关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

当下的年轻人,脾气难以琢磨啊。

” 邓绪解开带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来。

你在县衙做的好事当我不知道?我只让你照应陈筹,哪个让你拿捏张屏了?你倒好,抬一个,踩一个,不跑还能怎的?” 高知府抚须呵呵笑道:“这不是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寻不到理由抬举那陈生。

” 邓绪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开心,人跑了,怎么办,你赔我一个?” 高知府道:“好,下官这就去牵马,学萧何,不把邓大人看上的人追回来绝不罢休。

” 邓绪摆摆手:“罢了罢了,追也晚了,先这样吧。

当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系重大。

” 高知府颔首:“此生在京中曾牵扯进连王太师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内的三司会审大案,下官略有耳闻。

” 邓绪挑眉:“看来高大人更没少在张屏身上下工夫。

” 高知府笑道:“圣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县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说,怎么陶尚书的爱徒竟会被御旨赐来小县当个县丞,原来是协助邓大人查案的。

” 邓绪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却无干系。

他的确就是做县丞。

” 高知府道:“不当问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

只是,那张屏怎么就扯上了兰珏?本府见他时,他一口一个兰侍郎,颇以此为傲一般。

陶尚书和兰珏,呵呵,这个路子有点儿飘。

” 邓绪道:“你与兰侍郎的爱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 高知府咋舌:“邓大人这词用的,下雪天让下官出了一身大汗。

不过当时大家都气盛,相看碍眼,你参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罢了。

怨可能是有点儿,其他的不敢沾。

” 邓绪在灯影中坐着,笑眯眯道:“是,据说兰侍郎和刘御史更不对付一些。

高大人是和刘御史交情比较好,对吧?” 高知府作势抬袖擦汗:“邓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可沾不起结党二字。

刘御史和兰侍郎,下官都不怎么熟,只是刘御史在打照面时会多说两句话,毕竟下官没有上过关于刘御史的折子。

当年同届科考时,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来。

兰侍郎昔日同现在完全是两个人,刘御史倒一直是那样的性情。

众同年与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 邓绪摸了摸唇边短髭:“是,我听闻他二人当年都曾同一个姓辜的交情不错。

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庄,不当问的下官不问,辜家庄之事,邓大人所知应比下官多。

” 陈筹夜半牵马离开小宅,候在城门边,待交卯城门一开,即刻策马而出。

他帮张屏编县志许久,县境及周边概况皆算熟悉,选了方向沿大路纵马前行。

行不多时,竟然下雪了。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台子乡地界,正赶上乡里早上的小集。

但凡乡间,多有此类市集,一般在同乡几个村子的临界处,不比城里街道纵横商铺林立,大都是傍着大路官道和庙观学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栈茶饭棚,外加几个低矮门面日常开着,卖些油盐酱醋之类必需小物。

清晨上午,附近村落农家不必忙农务的老弱妇孺带些自产的东西如现摘果蔬、黄酱咸菜、米酒鱼肉之类到此或易或售,多为拎个篮子,提一布兜摆在路边,近午时各自散去,名曰小集。

赶在秋收后或节期时,另有大集,类似城里庙会,连城中商户、远游商贩都来卖货,还有戏班唱戏。

同县各乡,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时热闹胜过城中闹市。

高台子乡挨着县城,较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

道边茶饭棚的大锅里现熬着胡辣汤,陈筹喝了一碗,吃了两大块刚出锅的大饼。

饼皮抹了葱油,撒着芝麻,黄亮焦脆,就着加了几滴老醋的胡辣汤,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额头微微渗出了汗。

邻座有一老者,携着半筐咸菜,亦在喝汤吃饼,问陈筹:“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里去?” 陈筹随口答了临县的名字道:“泉阳。

” 老者道:“泉阳离此还有近百里地,这么大雪天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

再往南过了水凹乡,有十几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里快天黑,不好办。

”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边,就寻家客栈歇了吧。

你一个人,若事儿不急,等雪停再赶路更稳妥。

” 老者摇头道:“今年九龙治水,雨水大,雪到明个不一定能停。

” 陈筹道:“多谢老丈店家,横竖只是到泉阳,慢慢走着便罢。

”吃饱喝足,浑身带劲,结了饭钱,从包袱里取出毡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雪越下越大,陈筹恐怕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

天色阴沉,难辨时辰,腹中的胡辣汤大饼渐渐消化,身上越来越冷,肚子响得雷鸣一般时,总算又遥遥看到了人家。

陈筹下马,厚着脸皮拍门讨热茶。

那家儿子媳妇都在宜平县做工,只有老两口在家,心甚软善,锅里还剩着些菜汤,半张烙馍,通火给陈筹热上,老太太替陈筹扫干净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陈筹取钱答谢,二老死活不收。

陈筹烤了一时火,吃下热饭,又回过气儿,问此地何处,老头儿道,是水凹乡小牛村地界。

他家原本开茶棚,所以靠着大路住。

要到村里得沿着前面岔路拐进去,走个二三里地。

陈筹看了一眼屋内沙漏,居然才交申时,又问到再往前走个十来里路,水凹乡和豆塘乡的交界地有家客栈,便谢过二老,讨了热水装满水袋,暗暗放了些钱在小板凳下,复又动身。

雪越来越大,乱扑在脸上,几乎看不清路。

陈筹牵的这匹是小马,一向养在厩中,不曾劳苦过,后来变成陈筹蹚着雪牵着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轻,马的四条腿仍有些打颤,屡屡踯躅不前。

道上的雪越积越深,揣在怀中的水袋渐渐变冷。

陈筹拔开木塞喝了一口尚有余温的水,举目四望,但见一片茫茫的白,几乎分不出道路。

天渐渐暗,却还是不见有人烟。

陈筹有些怀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进靴子里,化了,冰得两脚疼了一时,渐渐木了。

不知道第多少次举目四望时,前方竟出现了一个正在移动的小点。

陈筹揉了揉眼,的确不是眼花。

看行进的快慢,应该是个人。

那影子渐渐靠近,确实是个人,身披毡袍,头顶斗笠,挑着一担柴。

陈筹忙牵马快步迎上问询:“敢问此处何地,前方可有客栈?” 那人一抬斗笠,是个中年汉子,络腮胡须,一双豹眼,朗朗笑道:“此处乃水凹乡临界,前头十几里都是荒地,哪来人家?” 陈筹心里咯噔一声:“一路行来,怎的一直未曾见到人家?听闻水凹乡和豆塘乡交界处有客栈可投宿,离此多远?” 那人道:“公子走错路了,要沿着官道走才走得到,此路是水凹乡出身的善人修的大路,本是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坟岗了。

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错走到此道上来了。

” 但明明一直沿着一条道走,未曾见过岔路…… 陈筹来不及细琢磨,又问:“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来里。

” 岂不是怎么着都一样?陈筹心里拔凉,再道:“那走过这十几里荒地,前方可有投宿的人家?” 那人笑道:“过了这段路,是赛岗乡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临近就有人家。

只是天将黑了,雪天夜路难行,不知公子几时才能走到。

如若要投宿,何必走这么远?” 陈筹一喜:“请兄台指教!” 那人摇摇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陈筹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苍苍旷野中,真有一处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样,不由又惊又喜,连忙谢过那汉子,朝屋舍方向去。

走了几步,他忽然觉得微微有些不对,刚才那人出现得忒古怪了一些。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时辰,挑着一担柴,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唉,兴许是和张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陈筹回头一望,乱雪迷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刚才的樵夫,居然不见了! 陈筹生生打了个寒战。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四周并无可遁形处…… 那樵夫竟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弥陀佛,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 陈筹缩缩脖子,又仔细看了看那屋舍,还在。

说不定,是雪里视线有碍,说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撑着再走十几里路,恐怕困难,总不能夜半冻死在雪地里吧。

陈筹一咬牙,继续牵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那屋舍走去。

待到了屋舍近前,陈筹的手一软,松开缰绳,马轻嘶一声,陈筹牙齿咯咯撞了几撞—— 门洞大开,残窗破瓦,蛛网处处张挂。

分明是一座破庙! 陈筹再度心里默念,不要自己吓自己,不要自己吓自己……阿弥陀佛,无量天尊……莫要疑心好人好意。

破庙可避风雪,总比冻死在路上好。

既来之则安之,天已快黑,别处也不可去之…… 来回念了几遍,方才坚强地抓起缰绳,牵着小马到了廊下,将马拴在柱子上,猛吸一口气,腿一抬,迈进门槛。

未闻异声,未见异象。

殿内正中高台上,立着一尊神像,应是个土地之类,台前是残破蒲团。

陈筹向神像祷祝了一番—— 小生陈筹,途经宝地,恰逢风雪,不得已借庙宇一宿,谢尊神庇佑,无香火供奉,唯心意敬之。

祷罢,四下一转,发现此处可能真是樵夫猎户常歇脚的地方,靠内里的地上有火堆灰烬,另有不少树杈木棍,甚至还有口小铁锅,另一些些拔下的野鸡毛等物,几个破蒲团儿没多少灰,像常有人坐,靠着墙角避风处还有个拿门板铺干草做成的草铺。

陈筹松了一口气,复又欢喜起来,拢了剩下的柴生一堆火,将包袱里冻挺了的大饼放火上烤了烤,拿小铁锅化开雪水,自己喝了一些,剩下一些留着饮马。

将小马牵进殿内另一头的柱子旁拴好,抓了些干草,也不知道它吃不吃。

装着一肚子热食躺到草铺上,抓些草盖在身上,再压上毡斗篷,竟有种连住皇宫也比不得的美满,阖眼入梦。

酣梦中,居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寒冷,还微微有些热,欲翻身,但觉胸口沉重,竟未翻得,抬手一拨,触手毛茸茸的。

陈筹迷迷瞪瞪睁开眼,两盏幽幽绿光在鼻尖处亮着。

陈筹与之对视片刻,绿光微微闪烁,胸口上沉甸甸地蠕动了一下。

陈筹陡然一惊,清醒过来。

他的胸口压着一个毛茸茸的东西! 陈筹浑身都麻了,张着嘴,居然发不出声音。

那东西站起身,抖了抖毛,黑暗中,只能见其尖尖的双耳,湛绿的眼再一闪,陈筹觉得有热热的气息哈到自己脸上,继而口鼻处有温软湿润之物一扫,应是那东西的舌…… 陈筹两眼向上一翻,再度陷入黑暗。

许久许久之后,陈筹的四肢忽而抽了抽,猛地睁开双眼,一骨碌弹起身。

四周明亮。

包袱好端端摆在草铺旁。

火堆残灰、蒲团、小锅、神像……小马正甩着尾巴嚼草,一切都无异样。

陈筹怔了半晌,才长吁一口气。

他翻身坐起,忽而僵住。

他身上盖着的,竟不是那件破毡斗篷,而是一件黄褐色的棉氅! 陈筹一哆嗦跌下草铺,牙齿咔咔碰撞。

小马喷了一口气,好奇地扭头看他。

陈筹抖了半晌,跌跌撞撞爬起,朝着四面八方一通乱揖:“大仙,大仙,晚生实因风雪逼迫,冒昧闯进宝地,谢大仙不杀之恩!求大仙莫与区区凡人计较!留宿之恩,无以为报,祝大仙早得金身正果,晚生碌碌凡夫,不足记挂!” 身后突然嘎吱一响,陈筹吓得又一跌,哆哆嗦嗦回头,却是风吹动破窗的声响。

陈筹不敢再留,扛起包袱,牵马蹿出破庙。

外面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一片白皑皑。

陈筹也不管什么方向,牵马蹚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往前奔命。

小马嫌雪深,又嫌陈筹走太快,屡屡止步摆头,待陈筹将缰绳顿了又顿,方才不耐烦地喷两口气,跟着陈筹前行。

走了一时,见前方有两行树排列蜿蜒,中间所夹应是道路。

陈筹松了一口气,牵马蹚过去,果然是路,脚底踩着雪下实地,心中也踏实了一些。

抬头看太阳辨了辨东南西北,沿路继续往前。

陈筹跑后,邵知县很是忐忑了一番,毕竟驳了知府大人好意,唯恐高知府心存芥蒂,得空便着力凑趣。

下乡巡查,有名望的乡老和乡中学子前来拜见,高知府见有两个学生衣衫单薄,暗暗嘱咐邵知县留意关怀。

邵知县立刻喏喏应是,又道:“大人真是爱惜人才,下官多有不及,无地自容。

” 高知府道:“本府见着他们,就想起年少时读书的辛苦。

他们乃来日国之梁柱,本府只望他们能多一分专注在学问,少一些烦扰于旁杂。

” 邵知县哽咽:“大人苦心,众学子定能体会,奋发向学,不负大人厚望。

” 高知府呵呵笑道:“他们不必知本府此时心意,但望来日有功于百姓社稷,报答皇恩。

” 邵知县与随行人等皆赞叹唏嘘,邵知县道:“大人恩德,如春风雨露,融泽寒冬。

胸襟更仁怀开阔,即便有负大人恩德者,亦不曾计较。

” 高知府道:“你所指是那陈生?”左右一望,众人中不见张屏。

邵知县忙道:“张县丞在衙门中修书。

”张屏除非必要的例行请安,都闷在卷宗库中。

高知府亦不曾再提及他,邵知县便未喊他同行。

高知府略一颔首,接着道:“那陈生以孝道为先,且不愿借本府之力谋出身,本府倒极欣赏他的骨气。

本府已修书与京中同年,略做一荐,他再上京时,能多得些照应。

” 邵知县红了眼眶:“大人的胸怀,真、真足以称得旷古烁今!” 高知府摆手:“呵呵,当不得,当不得,莫给本府戴高帽子。

本府只是不愿朝廷错失每一个人才罢了。

” 随行众官交口称赞,感叹陈筹三生有幸,知府大人功德无量。

“哈啾!哈啾!哈啾!”陈筹耳根滚热,猛打了个几个喷嚏。

日光映着白雪,晃眼耀目,阳气昭昭,令他心中稍安。

虽然头顶着大太阳,但感觉比昨日更冷些,小风一吹,湿润润的寒气便往骨头里钻。

陈筹拿袖口包着手,缩头牵着马走,没有扛风的毡斗篷,两颊耳朵刺刺疼痛,实在扛不住了,就从包袱里翻出几件宽敞袍子,不论薄厚,一律裹在身上。

横竖路上没有人影,又拿了一件袍子把头裹住,翻出干粮,找来找去,却只有硬邦邦的大饼,昨天早上买了囤着的几个茶叶蛋不见了。

陈筹又翻了一通,确定包袱里没有茶叶蛋。

奇怪,昨天晚上搁在包袱里都没拿出来,难道跑出破庙的时候从包袱缝隙中滚了?不至于啊,拿几层油纸包得好好的。

一个猜测忽从陈筹脑中掠过。

难道?真的好像……的故事…… 不可能……阿弥陀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不多想,不多想…… 飞快啃了两口大饼,灌下几口凉水,接着朝前。

树杈上的积雪滑落,陈筹又硬生生打了个寒战,后颈寒毛直竖,猛一回头,身后果然空旷旷一片银白。

大白天里,哪会有什么! 日头再偏西时,终于看到了人烟。

屋顶!篱笆!烟囱!是个村落! 靠路边的一户人家门前,有两个半大少年手持铲子钢叉正在拍草垛上的积雪,回头看见踉踉跄跄牵马而来的陈筹,顿时抡起了手中的铲和叉。

“什么人!来干啥的!” 陈筹抖抖袖口,抱拳一揖:“二位小哥,小生打从宜平县来,途经此地,敢问这里是何处地界,能否讨碗热茶?” 两个少年凌厉地盯着陈筹,屋里一个声音问:“外头咋了?” 一个少年回头应道:“有个人,跟个偷山芋的一样,讲话听不大懂!” 屋门中随即走出农家打扮的一对中年男女,女子一惊:“我的娘啊,这是个啥人哪!”男人暴喝一声:“咄,你是谁?来这边干啥!” 陈筹赶紧赔笑躬身:“小生……”一笑间,腮边感到摩擦,方才想起脑袋上还裹着衣裳,赶紧扒下,再整整衣衫拱手一笑,“小生打从宜平县过来,欲去泉阳。

昨日恰逢风雪,迷失道路,茫然行到此处。

惊扰几位,惶恐惶恐。

敢问这里是何方地界?” 两个少年加那一对男女都一脸戒备。

陈筹再补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御寒……”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阳?咋不走大路?” 陈筹赔笑:“大雪难辨道路,走错了。

正要找大路,能否请阁下指个方向?”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儿走。

”摆手示意两个少年回屋。

陈筹赶紧再道:“敢问可否讨些热……” 那一家四口退进屋内,砰,关上了门。

陈筹一管感伤的清水鼻涕几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牵着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头探脑向他观望,待陈筹满怀希望走近,立刻进屋关门。

陈筹只得寂寞地牵着小马蹒跚前行,夕阳渐沉,幸而没走多久就到了一个岔路口,看两侧树木荒草,路比正走的这条宽阔,且路上有人畜脚印和车轮痕迹,看来是大路了。

陈筹一阵惊喜,沿大路又走了片刻,拐过一道弯,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挂旗帘,陈筹涕泪纵横,忽觉遍体生热,两腿蓄力,扯着小马直扎向那方。

灯火!桌椅!热茶! 陈筹坐在客栈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泪而下。

也不算计兜里盘缠,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连吞带塞。

酒足饭饱后,陈筹钻进客房,未等洗漱,便一头扎到床上,坠入黑甜。

酣梦中,似被什么推了推,陈筹随手一拨,翻了个身儿,有吃吃笑声,在耳边忽近忽远。

“怎么这就睡了?” “陈郎……陈郎……” 香气馥郁,杏花如云,袅娜身影绰约立在薄雾中,他待要走过去,长草裹足,腿脚难抬。

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雾忽浓,他扶住大树,欲挥去雾气,前方突然亮起两点幽幽绿光。

陈筹啊的一声,从床上直坐起身。

猛喘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佛祖在上,玉帝保佑……梦而已,梦而已…… 推开被褥,他又僵住。

身着内袍,被褥掖压成筒,外衣整齐叠放在椅上,靴子干干净净,摆在床前。

陈筹弹身下床,撞出门喊小二。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小二一脸茫然:“昨晚小的们来送洗漱热水,客官已经睡了,便就未曾打扰。

” 陈筹直着眼睛:“不是你们扶我上了床,脱了我的衣裳,帮我盖了被子刷了鞋?!” 小二瑟缩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绝不会打扰。

昨夜真不曾进去。

” 陈筹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进我房中?” 小二颤抖道:“客官,随身行李,须自己看管,楼下大堂里牌子写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赔偿……” 陈筹再将他揪近一些:“我没短东西!真没人进我屋?真没人?!!!” 小二牙齿咯咯打架,掌柜带着两三个壮汉赶来,左右扯开陈筹:“客官,放开小店伙计,有话好说。

” 陈筹踉跄回屋,砸上房门,抱头在屋中来回乱走。

不对,不对,这事不对! 冷静!冷静! 张屏素来说得对,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是了,张屏。

陈筹顿住脚步,如果张屏在此,他会怎么看? 他拿了个枕头,竖在椅子上,假装是张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学张屏平日的声音:“陈兄,鬼怪事,不可信。

定有其因。

” 再走到椅子对面,盯着枕头:“那、那会是何因?这也忒离奇了。

” 又站回椅子旁边,皱眉:“你当先想一想……” 你当先想一想,之前种种,有哪些点值得推敲。

从哪里开始不对劲的? 樵夫?破庙?绿……绿眼珠…… 陈筹打个哆嗦,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想。

还有……毛…… 小二趴在门边,只听陈筹一个人的声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头道:“掌柜的,这人看来真有病。

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绿绿的就觉得不对头,没想到真是个疯子,咋弄?” 掌柜的道:“不咋弄,疯不疯,能付房钱就是客。

没钱再说没钱的事。

顶多弄死。

” 绿眼珠,毛……也可能是做梦。

但是那件棉氅,还有包袱里的茶叶蛋…… 陈筹从叠放整齐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声大叫扎入小二贴在门上的耳中。

小二惊得一跌,脚下一滑,竟撞开了房门。

只见陈筹站在椅子旁,面无人色。

手里捧着一件黄褐色棉氅,脚旁地上还有两只崭新的厚袜。

陈筹脑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断喃喃重复:“鬼!有鬼……有鬼……鬼……” 其他房的客人听到动静,纷纷出来围观。

掌柜的赶紧道:“客官,小店乃正经店铺,当初选址的时候请法师看过,绝不可能有鬼,从来也没闹过鬼。

如果有鬼,应该是客官自己带来的鬼。

” 陈筹直愣愣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许,手一抖,烫到一般将棉氅丢在地上,乱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全县衙的人都觉得,张屏憔悴了。

打从陈筹走后,张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鸡早,睡得比猫头鹰晚,成天不见笑,除了进卷宗库,就是回小宅,插门独自在房中时,常听到里面有脚步声在走来走去。

眼也凹了,脸上的骨头更嶙峋了,还时常有些沧桑的青黑胡茬。

扒饭的时候,眼都是直的。

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见,无缘伴驾,更平添悲凉。

人人见到其穿梭在回廊下的幽灵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叹,知府大人作孽哪…… 县衙上下为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辈子出娘胎的力气。

雪后放晴,高知府继续巡查,深入远村。

各个村落都出动壮丁,打扫道路。

邵知县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扰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过于干净。

乡吏愚钝,难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边留些残雪,随意装点。

晌午太阳一晒,有雪融化,到晚间,路面结冰难行,不及回辕。

幸而邵知县机警,早早知会各个乡里预备下榻之处,当夜便就宿在一处文庙。

乡中文庙不大,正殿明伦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尘不染,蒲团显有叩痕,铜鼎累积香屑。

高知府遂赞曰:“方寸庙堂,扬德化高远。

”所宿厢房是小小一间,木床古旧,被褥粗棉素里。

乡长惭愧曰,厢房原是给家贫或考前苦读的学子留宿之用,竟让知府大人纡尊宿于此,实在惶恐。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圣人门生,正该宿于此。

”含笑抚摸蓝青被面,“好极,好极。

” 邵知县欢喜不胜,退出厢房后,又赞赏了一番乡长。

乡长道:“皆遵大人教诲,卑职不敢居功。

”又悄悄道,已让各村传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间,闲杂人等但敢接近文庙,一律杖责,尤其那些想生儿子来摸圣人脚趾的村妇。

村头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万一,绝不会节外生枝。

次日清晨,文庙中献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里蕻、芝麻叶等几样小菜,并几样面点和农家土腌咸蛋。

咸蛋乃是野鸭蛋腌制,较寻常家鸭蛋略小。

生蛋的野鸭绿首紫翼,只宿在文庙附近的白塘湖苇荡中,以湖中小银鱼为食。

野鸭蛋腌制时不可用草木灰或黄泥,仅以农家新蒸的头壶粟酒加细井盐浸之,瓷罐封存。

蛋白嫩莹如玉膏,咸淡适宜,蛋黄绯红,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锅腾出,入炉微烤,一半软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饼,或加绿豆芽、面筋,用刚出笼屉,软而韧的水烙馍卷之,滋味绝妙。

高知府各尝其一,微微颔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会心一笑:“圣人之所,合当食此。

” 随行有人凑趣道:“惜无人先于大人尝。

” 邵知县接道:“仁人在席,因无埃墨堕之矣。

”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乡长一揖:“谢大人嘉赏本乡教化已脱蛮愚。

” 满座皆哄笑抚掌,高知府亦笑曰:“尔等未曾领悟,孙乡长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饭资。

” 乡长立刻再一揖:“小小伎俩,难逃大人利眼,惭愧惭愧!此餐卑职请了,只当领罚。

” 众人更抚案大笑。

再起驾继续巡视,仍是样样圆满。

下午返回县城,进了城门,邵知县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料行驾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楼的一扇窗突然大开,闪出一条红脸长须汉子,抡着一把大刀,冲知府大人的官轿一声暴吼:“哈!喝!” 侍卫顿时疾声道:“有刺客!” 屋上护卫弓弩齐发,持刀汉子一晃不见,身法敏捷。

众护卫纵身踏瓦,奔向那窗,轿旁统领高声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伤及!方便审问!” 邵知县捏着一把冷汗出轿观望,开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栈,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请罪。

不多时,众侍卫押出两个五花大绑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轿前。

邵知府探头一望,头壳一嗡——居然是那对疯叔侄。

陈筹拍下房钱,连滚带爬逃出客栈,牵马惶惶奔于道上。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

驱邪缚魅,保命护身。

智慧明净,心神安宁……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难承厚意,寰宇之中,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爱! 世上本无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但这也忒怪了! 为什么总是我摊上这种事? 陈筹迎风涕零,哽咽之时,吞进凉气,连连打嗝。

不知是昨晚吃太饱还是反复思虑分散了精神,一路没歇几口气,居然日头已偏西,肚里也没觉着饿,忽见听到一阵歌声。

“茫茫雾霭,沧沧流霞,道兮高远,道兮足下……” 陈筹精神一凛,只见斜阳下,一道服长髯老者骑着一头瘦驴,踏歌而来。

周遭白皑皑旷野,不见人家,怎么又钻出个道人?陈筹不由得停住脚步,牵马谨慎站在道旁。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驴:“施主,贫道有礼了。

” 陈筹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见过道长。

雪地荒凉,道长何行此处?”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觉到此。

施主又如何在此处?” 陈筹道:“欲去泉阳。

” 老道颔首:“前方再有几里就是泉阳地界,两县交界处,乡集颇为热闹。

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 陈筹道:“多谢,但道长所行方向,得过十几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难行,如何留宿?” 老道含笑:“但凭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时自有缘法。

便如施主,无需心存疑虑,缘法到时,一切自解。

” 陈筹不断和自己说,小心谨慎,小心谨慎,但还是没忍住嘴:“道长此言何解?” 老道但笑不语。

不知为何,陈筹望着眼前之人,内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赖与亲切,不似方才那般无着无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瞒道长。

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议之事。

” 老道笑曰:“既为不可思议,便不必多思,不必多虑。

施主乃福泽深厚之人,无需疑惧邪祟,顺其自然即可。

” 陈筹听此言竟暗应这两天的怪事,便如乌云之中,窥见一丝阳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鲁钝,难以看破,求道长开示!”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礼,贫道方才只是随口乱语尔,施主今后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罢,既然相逢,便是有缘,便与施主占一签。

”取出一个竹筒,陈筹忙捧上钱,老道摆手,“此乃施主缘分,贫道不需卦资。

” 陈筹拈了一签,签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属天成;不须辗转求良偶,天喜从人命自荣。

” 陈筹怔怔,老道捋须:“此签贫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

”道一声别,又骑驴而去。

陈筹晕晕乎乎,继续前行,走了不多时,果然到了那乡镇上,两三条小街,官家驿馆、客栈、酒肆、店铺一应俱全。

已是掌灯时分,一片灯火绚烂,出乎意料地热闹。

陈筹正要往客栈中进,忽而听得一阵鞭炮吹打声,不由得问:“谁家这时候办喜事?”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庙中做庙会。

我方土地,极其灵验,年年此时做庙会,这是上晚供。

” 陈筹思量,这两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庙里上个香,说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处去,没走几步,就见一处庙宇,香烟冲天,人头攒拥,男女老少捧着红绸香烛推来挤去。

陈筹几乎是被人潮推进了庙中,便也买香拜了拜。

神座旁有一桌案,摆着签筒卦图,陈筹心中一动,走到案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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