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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1/3)

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佗耶!佛佗耶!昭朗万有,任席众生,功德莫能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

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二谛总持,三学增上,恢恢法界身;净得既圆,染患斯寂,荡荡涅槃城!众缘性空唯识现,南无达摩耶!达摩耶!理无不彰,蔽无不解,焕乎其大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

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依净律仪,成妙和合,灵山遗芳型:修行证果,弘法利世,焰绩佛灯明,三乘圣贤何济济!南无僧伽耶!僧伽耶!统理大众,一切无碍,住持正法城。

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

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三宝歌》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想起和翩翩的分离,这次分离,占据了我未来的生命——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总以为还有机会:她还会来找我,而我依然等待,我有很长的时间来等,可以长到一辈子——她那么渴望爱,却兜兜转转,始终没有遇上真正赏识她的男人。

生活那么混沌,无论打扮得如何流光溢彩,底子里依然喧嚣嘈杂,于是一切演出都不再精彩。

我多么期盼,翩翩她又一次蓦然出现,在任何一个想不到的时间,带着如梦的笑靥,柔声对我说:湘裙,真正相爱的只有我们两人,我们从幼时起便不可分割,像两朵并蒂的蔷薇,即使一株凋谢了,另一株也会替她生长…… 在这样的愿望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夜。

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以为我这样为情所苦,主人公一定是谭晋玄——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常常下了班就径直来看我。

我劝他不要这样,让索非亚知道,像什么呢?我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

晋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毫无顾忌地望着我,“湘裙,我的心,唯有天知道罢了,这么多年我对你……”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安期那么轻车熟路地套用着怡红公子的路数,“我对你的心,惟有天知道罢了!”是不是男人都会说这样轻佻的便宜话?好让女人在愁肠百结中也能笑出声来——于是就说熟了嘴,也不管对象是谁。

我只好默默叹气。

新春是一个好气象,小剑考上了寄宿学校,姐姐在和本地人恋爱,而我,也如愿进了德国的SHG,并成为伦敦分公司的高级主管。

SHG是欧洲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但它与A-TECH的产品方针截然不同:A-TECH偏好新兴生化技术,而SHG更倚重纯草药的天然理疗。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草药,小的时候放学找父母,被安排在中药房里做作业,总被一个个趣致的药名所吸引,无法真正安心功课。

守药房的老伯非常和善,不仅不阻止我打开抽屉,还对各个草药的性能加以讲解:白芍、南星、砂仁、青黛、金银花、云茯苓、车前草、羊踯躅……焙制好的药品,十年不坏,陈列在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制成丹丸散膏,样样都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

他让我别小看这些名字,因为里面不仅有颜色、有五行、有地理、有生肖,还有一个个脍炙人口或者不为所知的典故,甚至可以镶进对联、拆入灯谜或咏在诗词。

我又好奇又敬畏,墙上贴上毛笔书写的“十九畏十八反”,每个字都遒劲有力。

橱窗里则陈列着考究又趣怪的制药工具:水升、乳钵、石臼、酒注、切药刀、研药机……我经常请求老伯拿出来给我摆弄两下,并信誓旦旦保证既不会弄坏也不会割了手。

这份职业虽为糊口,却是我诚意挚爱,比以往的工作开心很多。

周五的晚上,全家人团聚,我们一起开车到的泰晤士河边,在露天咖啡店要一听啤酒,看起舞的人群随提琴的音乐旋转。

年轻女子的裙边在夜色中飞扬起来,扫到旁观的人群,有人轻轻地拍掌。

姐姐买覆盆子冰激凌给小剑,我帮他轻轻擦去嘴角的余渍,月光下河面泛出粼粼的波光,我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巴特梅尔湖,不由呆了半晌。

周一的早晨,如常送小剑去学校,返回的路上我恐堵车,特意弯进一条平时罕走的小路。

虽是暮春季节,玉兰海棠依然妖娆,清淡的晨光里,花枝悉索摇曳。

我突然嗅到一丝茶香混在这花香里,微微地四散飘溢,似乎更加沁人心脾。

那熟悉的气息,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如一颗珍珠。

有时候我觉得:机缘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许多次偶然加起来,导致了一个结果。

你说它是偶然,却又仿佛有必然的成分在里面;如果说是必然,那么只要有一个因素改变一点点,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就像我们遇上谁,不遇上谁,一样充满惶惑和未知。

自翩翩走后,我执着地保留了对餐坞的爱好——只要听说哪里有特色的茶馆酒吧,都要跑来看看;甚至翻报纸看到新饭馆开张,也要不远千里,开车寻去——我始终不相信,“彼岸花”只是一个幻相。

害得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以为我有志要往餐饮业发展,我亦笑笑,懒作解答。

如今寻着茶香,更是不会放弃,何况上班尚有一段时间,于是径直驱车过去。

那是一间中式的门面:干干净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玻璃窗扇,看得出主人清爽肃明的做派。

只是店外的街面上,随意粘着几处柳絮,又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静静望着雕花木门,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在这里等待许久,就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走近一步,并看向门楣——生命便在这一瞬清醒,我终于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那古朴优美的红木镂刻环绕着墨底绿字的匾额,只得两个隶书:湘裙!旁边是一副潇洒的对联:“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取自宋代牛希济的《生查子》,还记得安期为我解释过: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是她的影子,哪怕是在陌生的天际,不相干的种种,偶有绿意浮动,也宛若看到了她的笑意流转…… 我呆呆望着这两个大字,任薄雪似的柳絮轻轻覆盖一身,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又有谁专为一个人,守着这孤清冷静的茶舍呢?——正犹疑间,门突然开了。

店主人站在我面前,似乎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着这晨日初挂的景色,更映得面如冠玉,眉宇英挺——不是安期,更是哪个? “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副神情,他的眼眸漆黑如诉,他的牙齿洁白如雪,他的头发茂盛,他的脊背挺直,他永远穿上好的西服——虽然刚刚出来,却仿佛站了很久,有一世那么久,从不曾离开过我——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抛弃后,蓦然发觉原来有人始终等待,我不禁泪盈于睫。

“安期!”先笑出来的人是我,我跑上前并捶打他,又不由和他紧紧拥抱,“你怎么会在这里?到了有多久?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你的茶舍?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翩翩当日的话,没由来地神色黯然,“听闻你结婚了,太太也来了么?” 他含笑看我,还是那副对小孩子的神情,似乎很宠爱谦让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

他的指间熟稔地在我颊上掠过,在这清静的晨光里,温柔地抹掉点什么,连带抹去了我的忧愁。

馨香的茶叶从雕花木门内汩汩流泻,像一只美妙的手,轻轻召唤我,一下,又一下。

我于是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随安期进了茶舍,和他静静相对,并聊起分开后的琐碎,那些相干不相干,一一涌现眼前——这真是个了解的好时机。

安期是整个叶家唯一姓“戚”的男孩子,“你从来不感到奇怪么?”他缓缓地说,“这是我母亲的姓——戚夫人的‘戚’。

” 安期出生在集美——离厦门不算远,那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出过一位杰出的商人,这个商人叫陈嘉庚。

但小小的安期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日日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

他的父沉默寡言,不是在匮乏光线的店铺里修修补补,便是开着破旧的货车四下奔波。

凌乱的单据、粗糙的汗手,幼年安期的作业本上签署的就是他沾满汗渍的名字。

他的母自他记事起便是愁眉苦脸,日日走不出这小小窄窄歪斜老旧的深巷,一件不辨颜色的围裙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烦闷的时候勒令小小的他去洗堆积如山的碗盘,但马上就心疼,撩起衣襟直擦眼睛,“儿子,我只有你。

” 他也有兄弟姐妹,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印象,他们或者躲去游戏厅,或者流连巷尾的舞厅——昏黑廉价的塑料霓虹灯下散发着泥味汗味胶鞋味,是同龄男女消磨时光的好去处,那里喧闹、嘈杂、拥堵,时常争吵,偶尔打架……姐姐差他买东西,他也只记得那俗艳斑驳的蔻丹,亮晃晃有些刺眼。

幼年的他已英俊得不沾人之生气,与诸兄妹绝无相同——四周理所当然地传出难听的议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同班那些顽劣或者迟钝的稚儿有何相异。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被生生截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仿佛有谁用利匕划破这永恒的时间,只为分娩出他,尚未成型又惶恐不安的少年安期——而这炳利刃,就是一辆黑色保时捷。

它在某个夏日不期而至,沉重的漆门仿佛通向神秘地宫——一旦开启就不得回头。

懵懂无知的安期被安置在阔软的后座,还知道拉开精致的纱帘,看见烟熏火燎的妈妈紧跑几步,还未来得及摘下油腻的围裙,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最滑稽的是手里依然托着一盘刚刚炸好的扁食。

车里隔音效果太好,他听不见妈妈含泪的话语,但从口型上来判断——最后那句竟然是:“儿子,以后不要再回来了!”他当时并没有哭,大约是太多复杂的感情与脉络,没有办法一一梳理,但日后他都不愿再看见或闻见油炸扁食,怕一下子忍不住,就落泪如雨。

我的茶杯早空了,呆怔很久却不知续上,但是安期为我拿起茶壶,以熟练的手势注入沸水——我正好抬头看见他英俊的面容,早春的阳光落在他的星眸里,似乎有湮湮的水气,但我宁愿相信那是近旁的细细茶香,溽湿了整个空气。

我顺手抄起案上的蝇头小楷来掩饰情绪,不想是抄了一半的往生咒,“这是——”我稍有疑虑。

“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他缓缓地说,身体微微一颤,泪水还是滚落下来。

伴随着那一滴泪,屋内的流光仿佛都停住了,四周的空气也流溢出淡淡的伤悲,停在那里久久不肯移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期落泪,之前都是无数的笑容:轻佻的、圆滑的、欣慰的、了解的,甚至疲惫和黯淡的时候他也能转换出一个莫名的笑。

于是我知道,即使这茶水再滚烫,也温暖不到他心中那冰凉深处——那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若不是叶家长子一意孤行,彻底背离家族事业,生父也不会一怒之下找回安期,他们母子便会在低矮的陋巷中相伴一生——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未尝不好:集美的车行、木讷的养父、冲动的兄弟,有一点小事便笑得花枝乱颤的姐妹们…… “为什么不能把妈妈也接过来?”小小的他小小声问。

他的话遭来了一阵大笑和白眼——没有人对他亲切与友善,包括他自己的生父在内。

从那时起,他就注定要承载比别人更多的怀疑与冷遇,也因此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极度的圆滑与极度的桀骜,极度的乐观与极度的自卑——这就像壁画的两面,这边厢法像庄严天女散花,那边厢却是岩石粗糙沙砾冷酷。

中间他给妈妈写过无数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之后他被送往英国读书,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并贵族礼仪,参加一场接一场的筵席和舞会,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国王子——旁人甚至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王子,没人再提及他不体面的出身。

只有他记得,那小小的昏暗的车行,有他所有的童年欢乐。

存第一笔钱的时候,他偷偷买了机票,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她依然系着洗不干净的围裙,看见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高兴,反而举着锅铲大声叱骂,“你这不孝的东西,为什么一点听不进人话?——让你别再回来,你是聋了还是怎的?” 叛逆期间的安期有着非同凡响的自尊心,妈妈的话更是让他五雷轰顶,他狠狠咬咬嘴唇,转身走向一地斜阳。

但是如果他肯回身看看,就可以看到母亲单薄瘦弱的身躯,颤抖地依偎在灶台边,已经哽咽得泣不成声。

课业结束的时候他回国,被生父安排做不起眼的部门文员——这是叶家孩子的必经之路,从最底层开始锻炼。

他的“戚”成了不引起同事疑心的最好掩饰,所以没有费力改动,时间久了,连生父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在马来西亚接手新公司,大事小情全须亲自操心,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却依旧念念不忘母亲的生日。

头一个星期,他特地跑遍了大街小巷,一件一件比较询问,既怕买便宜了显不出孝心,又怕买贵了妈妈舍不得用。

几天挑下来,他头昏眼花,但想象妈妈的笑容,觉得什么都值了。

加急空运礼物过去,不久却被原样退回,上面按着无情的蓝黑色印章,可以清晰地看到“无人领取”四个铅字——原来,并没有人需要他!他抱着邮箱,怔了很久,那一瞬间,他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我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他神色平静,只将嘴角抿得更紧,勾出一点坚毅。

这样的神情是让我安心的,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现在的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该索取什么,该舍弃什么。

回到国内他努力向学,职位也逐渐提拔起来——但他只觉得时间紧迫,来不及地那样工作,仿佛大限将至,身后被毒蛇猛兽追赶。

他的心很静,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一无所挂的人上起阵来反而轻装,也不是不好。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破除了他所有的梦想——那个盛大的夏日舞会,表面看起来和以往任何舞会没什么不同,但是筵席上多了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少仪名媛,父亲与叔伯们展颜笑着,似乎已看出他和几个堂弟的未来对象。

他觉得闷、觉得无聊、觉得人生是毫无预景的灰暗,便潜进书房里蒙头大睡。

睡眼惺忪间是生父暴怒的神情,他才知道,“只恨生在帝王家”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做任何事都是讲究回报的。

叶家的企业虽大,却处处露出疲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这个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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