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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翩带路,推开了两扇布满铜钉的厚重木门,我看这院落比别个不同,并没有题字楹联之类,于是问翩翩,“这又是哪里?我们不要瞎闯乱撞,如果是和尚们的住处倒又不好了。
” 翩翩笑着刮我的鼻子,“晏湘裙平时一本正经,其实一脑袋色情思想呢——你干吗什么都不联想,单往和尚宿舍去打主意?” 我气得直敲她的额角,“叶翩翩真是受不了你,一找到机会就毁谤我——这是常识啊,地处隐辟,又无标识,不是内院更是哪里?” 翩翩急忙用手抵挡,还不忘得意地回望我,“这还就偏不是内院,倒是别有洞天,你只管和我斗嘴作什么?还不快进来看看。
” 这样说着,早已跨进了大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个类似须弥座的小石坛里,但此时已是叶落枝秃、石残坛缺。
就算勉强下剩点苍劲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诉说岁月的沧桑。
再向深处走便都是郁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长得太久太密,连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细碎地铺下去,让人几疑身在梦中,我不由紧握了翩翩的手。
一径高大的泥瓦房就隐在这竹林中,然这瓦房高大是高大,却非常破旧,兼之无款无形,端的便如孔乙己那般久举不仕的落魄文人。
瓦房向阳的一面屋檐早已长满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气的样子,只有倚墙的几株木槿还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呼应这满山的夏色,但是浅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这密不见天的竹林,只是越发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移来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经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认出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倒惹得我笑起来,“翩翩你看,和尚庙里竟有这等艳词呢!” 但是翩翩不知去了哪里,我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应这凄清的景色,却恍然有说不出的美好与熟悉,仿佛在哪里,有个什么人,听我诉说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许不过是幻觉,或者在梦里,更可能超越我现世的生命,但我的确曾经身历或者相遇过—— 那是什么呢?我努力集中思绪想抓住这倏忽一瞬,但那狡黠细微的念头却如海市蜃楼或者天际云霞,定睛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也不十分理解这句诗的寓意,却无端生出如许情愫——怕是这景色太过唯美凄楚,却不失和谐动人,所以让人既不忍心打扰触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
我摇摇头,怪道圣人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尊师长一律将课业以外的东西斥为“闲书”,并轻易不准我辈接触这些声色犬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飞了出去,等闲如何收得回来? 正细细寻思,翩翩细嫩的声音却从瓦屋里传了出来,“湘裙我找你半晌,以为你失踪了呢,却原来在这里发愣!”并向我招手道,“别光傻站着啊,快点进来!” 因为屋外的光线太强烈,初到屋内眼睛半晌适应不过来,只管不停揉眼睛,嘴里尚自问道:“这里有什么呢?巴巴地跑进来,怪阴森的。
” 翩翩对我做“嘘”的手势,我也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压将下来,待到目可辨物的时候方才大吃一惊——原来这里真是别有乾坤:四周的侧墙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为斜墙,用敲铜件装饰,下半部为汉白玉雕刻,各个罗汉金刚菩萨都表情生动且栩栩如生,最难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对红漆石柱,上书一幅楹联十分别致,只道是:要过去么,过去便能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翩翩得意道:“我没有唬你吧湘裙,这可是古迹,据说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办法,预防劫难来时抄损毁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朴陋,不为外人知晓——我小的时候叔父常带我来这里,教我按年龄数,数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年的庇佑菩萨——这是藏传佛教的观点:他们认为菩萨也像岗楼里的值勤哨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轮值。
举个例子:你出生时轮值的那个神灵就是你的守护神。
” “那你的守护神是哪个?”我戏谑道,“如果按年龄来,每年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呢,那菩萨岂不是要打起架来了——怪道你的运气这么好,原来众天神都拼抢着争先卫护讨好你,这神佛的世界与人类的本也没什么区别。
” 翩翩着恼了起来,“湘裙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的,一遍两遍专捡这些刺心的话说?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见翩翩真的生气,我急忙打躬作揖地岔开话题赔不是,并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翩翩你看,我还认得一些佛像呢——这上半部可能是贤劫千佛,定门十六尊、慧门十六尊和二十天——你知道为什么叫贤劫千佛?贤劫原本音译作波陀劫,指三劫之现在住劫,贤又译作善,劫便译作时分,即千佛内贤劫出世之时分,谓现在之二十增减住劫中,有千佛贤劫出世化导,故称为贤劫。
贤劫千佛指贤劫出现之千佛,即自过去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之四佛,及将来出现之慈化,师子焰乃至楼至等千佛。
” 翩翩果然心思单纯,就此诧异起来,“湘裙你还真博学,这些东西自哪里看来?从来只道你的成绩好,却还旁征博引出这许多典故来。
” 我笑起来,“崇信贤劫千佛之风,印度自古以来极为盛行,中国亦早有造应千佛之事及记载呢。
”又作了鬼脸,“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不见得真没心没肺——哪有谁天天读教科书也甘之若饴的?得点空儿不是也看这种杂史野传?” “那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这样深奥的书都可以过目不忘——”翩翩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
即使在阴暗的屋子里,也能见她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辉。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她一般美貌,但只是两个女孩子互相欣赏,即使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处呢? 思及此,我便知道自己走火入魔,急忙分散注意力,“翩翩你看,正对着门口的下方,是不是为宝生如来和他的四亲近菩萨?” 翩翩转过头,撅着小嘴道:“我什么都不懂,可不是由着你说?——不过,什么是四亲近菩萨呢?” “那只能怪你自己孤陋寡闻,”我调笑一句,又正色道,“四亲近菩萨又各不相同,宝生如来的是金刚宝菩萨、金刚光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笑菩萨,简称宝光幢笑四菩萨;西方阿弥陀佛的是金刚法菩萨、金刚利菩萨、金刚因菩萨和金刚语菩萨,简称法、利、因、语四菩萨;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又是金刚业菩萨、金刚护菩萨、金刚牙菩萨、金刚拳菩萨,简称业、护、牙、拳四菩萨;大日如来的四亲近菩萨即金刚波罗蜜、宝波罗蜜、法波罗蜜、羯磨波罗蜜;阿閦如来的四亲近菩萨是金刚萨埵菩萨、金刚王菩萨、金刚爱菩萨、金刚喜菩四菩萨,简称萨、王、爱、喜四菩萨……还有西方五天菩萨、北五天、东五天、南五天菩萨;更不要说什么外四供、内四供、定门四摄菩萨……” “哎呀,我才不要听——这么多菩萨金刚,头都大了一圈,”翩翩抚住额作夸张状,“不过我倒是明白了:菩萨就是佛的御林军头目罢了——可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下唇,“刚才也不知道谁敬神重鬼的,这会儿就开始亵渎佛门了。
别闹了,待我仔细观赏参拜一番这里的佛像,翩翩你不如去数数看你的庇佑神仙到底是哪尊?” 翩翩挪开我的手指,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有此心,你一个人慢慢看吧!” 随着话音,她轻巧的身影便消失在无数金刚罗汉的拐角中。
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处,许是竹叶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缘故,那上山时的阴冷感又自踵至顶地重新升上来,然风穿竹林,竹因风动,婆婆娑娑的叶影透过木窗投射在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无端让人打个冷战。
然而忽地玩心顿起,想不如也测测看,谁知哪尊菩萨保佑着我呢——尽管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内心处也未真正相信过这一套。
各罗汉金刚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长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虬髯,这阴冷的屋子,重重叠叠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却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什么时候,几世几劫之前,我曾同这一切如此熟稔——那么,我到底是一个忠诚的信徒,还是位列其中的一员? 然此念一生,心里便觉痛苦万分,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滚油泼在心上一般焦虑难安。
我急忙稳下思绪,接着细数菩萨,借以赶走刚才的心魔,但是数到第十七个时我吃了一惊,这尊塑像分明是个女身,但又不似平时看到的南海观音、鱼篮观音或者送子观音像,相较而下,她更像盛唐时代的贵妃:低首垂目,头戴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
但是那樱唇、明眸给悠久的岁月浸染过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脉脉,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浑圆晕黄的古木上一点点飞散出来。
我急呼,“翩翩,翩翩你快过来,这个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翩翩一边抱怨一边赶过来,“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了,等下还得重新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么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又胡吣!”我轻轻戳一下翩翩的额头,“这是和尚庙,哪里会供奉这些人物?不过——”我略一犹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没见过她么?可是看这木质,年代已经久远,不像是刚刚搬过来安上的,况且也没有这样正好的位置……”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软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发散着动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后退了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我摇头沉思道:“我哪有吓唬你,你的胆子只有芥子那么大么?可是依我看,这尊塑像雕的并不是菩萨,菩萨普度众生,心中自有大慈悲,怎会这般眉宇冷艳?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答不上来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轻哼一声,“我看就是菩萨,不然立在这儿干什么?莫不是哪朝哪代哪个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意塑了她的像,摆在这里以供日日凭吊……” 我无奈地捏捏翩翩的下巴,“你还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后下拔舌地狱。
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必硬说出来吧,我不和你争下去,扯扯就没谱了。
不如我们找个僧人来问问看,也省得这样胡猜乱想。
” “这个主意当然好,可是这里好像很荒凉,去哪里找僧人呢?”翩翩犯难地四下逡巡,突然惊疑道,“咦——这不就是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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