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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当时年纪小 暮春天气,暖风从教室敞开的窗户吹进来,无端让人觉得有点燥热。
陶老师领着一个男生走进教室时,子言正用心背着语文课本上的一首唐诗,她修长的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着,白净的面庞上,嘴唇微微弯起来,露出两个若隐若现的可爱酒窝。
在爱华小学的四年级一班,子言是老师的宠儿,从学生手册上老师的评语可见一斑:尊敬师长,团结同学,聪明好学,成绩优异。
这样的孩子都是骄傲而出挑的,并且都有不爱参与集体活动的毛病,子言也不例外。
她结交的朋友圈子很小,也就是前后桌的李岩兵和裴蓓能与她打成一片,其他人都进不了她的视线。
裴蓓是个长头发很爱笑的漂亮女孩,和子言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两人都当班干部,都是三好生,凑到一起就有说不完的话。
父母和老师宠爱,朋友知心,学业出众,子言觉得自己的生活堪称完美,实在要说有什么缺憾,无非就是裴蓓当的是班长,而她只当了一个小小的劳动委员。
对于那个一直空缺着的副班长职位,子言在心底朝思暮想了很久,论成绩、论资历,轮也该轮到她了,可是陶老师对她宠爱归宠爱,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小心思。
每次想起这件事,她总会不由自主皱起眉,很惆怅地叹一口气。
她望着窗外被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葱绿浓郁得像要滴出汁水来的树叶,眉微微皱着,对陶老师介绍的新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听得不是很认真。
就在她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一句话忽然钻入耳朵,子言猛然抬起头来,如同晴朗的天空骤然响起了个霹雳。
“林尧同学在以前的学校就是班长,有现成的经验,从今天起就由他担任我们班的副班长,今后同学们要多多支持他的工作!” 裴蓓很有礼貌地站立起来,走上讲台伸出手,“以后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学习。
”林尧微笑着伸手回应,脸上的表情却很平静,似乎早在意料之中,倒有一种沉稳的大将之风。
子言紧紧咬住了下唇,将脸别过去不看这一幕。
一阵强烈的酸涩感在心中翻涌起来,这滋味不断上升、不断蒸发,最后弥漫进眼睛,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小小的心和她向往了很久的那个无限风光、可以与裴蓓并肩而立的世界。
下了课的教室里像个欢腾的蚂蚁窝,只有子言有气无力地趴在课桌上。
四年级一班的教室位于一楼楼梯的转角处,视线很好,窗外是个一览无余的大操场,操场的边缘种着两株高大的南方落叶乔木,树叶繁盛茂密,枝丫曲折相连,仿佛两个好朋友,手拉着手在做游戏。
子言以前很喜欢把这两棵树想象成她和裴蓓,想象着她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手牵着手并肩站立在一起又骄傲又得意的样子,旁人只有羡慕嫉妒恨的份儿,只有流着口水对她们行注目礼的资格。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转瞬间都成为泡影,树上已经成熟的苹果,本来注定要掉到她的头上,凭空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家伙,轻轻巧巧就拣了个便宜去! 她扭过头来,恶狠狠、冷冰冰地朝林尧的方向看去。
那个已经惹祸上身的人正毫不知情地与同桌说笑着什么,仿佛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过头来瞟了她一眼,嘴边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一束阳光穿透灰尘照射进来,教室里似乎突然安静了许多,几乎听不见旁的嘈杂声,子言眼底只看见这个坐在不远处面目清隽的男生,他清浅的眸光和嘴角微笑的弧度,都令她想起了一句优美的唐诗:青山隐隐水迢迢。
已经记不清这句诗是谁教的,大概是在某本课外读物上看见的也说不定。
她皱了皱眉,想:算了,不跟一个插班生一般见识。
但心里还是有些堵堵的,很不舒服。
放学后,和往常一样,子言与裴蓓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裴蓓察觉到了子言的心情不太好,安慰地拍拍她:“在想什么?期末考试还早呢。
” 子言心中蓦然一动:期末考试!也许那才是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期末成绩能够压过那个插班生一头,陶老师就一定会后悔选了一个不如她的家伙来当副班长! 她忽然就兴奋起来,拽着裴蓓的手飞跑着,两个小女孩清脆的笑声像划破天空的鸽哨,轻快地掠过南方小城的林荫小道。
吃过晚饭,子言在大衣橱的镜子前端详了自己好一会儿:一头柔软细黄的头发,刚够扎起一把小小的马尾,下巴尖尖,眼皮细长,笑起来像嵌了两弯新月,总而言之是个不折不扣的黄毛丫头,除了个子在同龄人中显得高挑一些,并没有其他引人注目的地方。
平生第一次,子言感觉到了一阵微小的沮丧。
这种沮丧的感觉在洗完澡后到达了顶点,子言盯着母亲早已给她准备好的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惆怅着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今天那个插班生穿的是一件雪白的衬衣,罩了一件V领的毛衣背心,衣服搭配简单大方,站在讲台上显得身姿挺拔、神气活现。
子言翻箱倒柜地找衣服,最后确定自己无论穿哪件都不可能彻底改变形象之后,无奈地放弃了在衣着上比拼的念头。
也许不单是衣着上的差别,子言本能地觉得,那个插班生,其实只要随随便便在讲台上一站,就已经能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再冠上一个副班长的头衔,还不更加光芒四射?他和裴蓓站在台上相视而笑的场景,如同一根尖针扎在子言的心房,并不深,却隐隐有种闷闷的痛。
春天夜晚的月光温柔地洒在脸上,有细微的凉意。
子言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月亮,越看越凉,由丢失副班长职位引发的沮丧心情并未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良的预感。
她小小的人生,一向骄傲且完美,就这样被一个转学来的陌生男同学给突兀地破坏了。
预感一点没有错,子言果然遇到了她读书生涯以来最大的麻烦。
林尧没来之前,子言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语文是她最喜欢最擅长的科目,单科一直稳居全班第一,无人能望其项背。
换言之,她是班主任陶老师最宠爱的学生,而现在,这个“最”字加上了“之一”的后缀。
林尧是个极引人瞩目的人,无论丢在哪个犄角旮旯,好像都会发出炫目光亮。
上课抢发言,常常不等老师点名就自动站起来回答问题;听说字写得不错,常常被老师叫去批作业和写学生评语;体育课出奇地活跃,不管哪个项目都要超过体育达标线一大截;平时最喜欢打乒乓球,常常把高年级的同学打得扔拍求饶,因而身边迅速围了一大群拣球的跟屁虫。
他似乎永远穿着雪白干净的衬衫,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脸上时常挂着笑容,好像很开朗,这样的男生如同漩涡一般吸引了所有女生的目光,所到之处,女生不是尖叫就是偷笑,三五成群、孜孜不倦地议论着他的八卦。
“想不到林尧画画这么好,连冯老师都夸他有天分。
” “听说刘老师推荐林尧去参加全国奥数竞赛了,要和五年级学生一起特训。
” “四年级学生被推荐当少先队中队长,林尧还是头一个呢。
”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围着子言的耳朵,令她烦恼又无奈。
严重的危机意识立刻将子言笼罩起来,原来围绕在她身边夸赞和艳羡的跟屁虫们不知不觉间已作鸟兽散,大部分都被林尧的光芒给吸引了过去。
所幸,她最好的朋友裴蓓和哥们儿李岩兵还牢牢团结在她周围。
“沈子言,别人不好说,我是一定靠得住的!”李岩兵拍着胸脯保证,白胖的脸蛋涨得通红,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子言白了他一眼,“你要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 他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我用小蓓的人格保证,你总该相信了吧!” “去你的!”她终于扑哧笑出声来,“这回又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还是你了解我,”李岩兵的脑袋凑上来,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这一期板报的内容你帮我准备好了吗?” 李岩兵坐在子言的后桌,是个脑筋转得飞快的小滑头,平时有点小碎嘴,但很受老师和女生的欢迎,他的宣传委员当得很称职,唯一头疼的就是定期出板报。
这年头没立场的人简直太多了,子言托着腮恹恹地想。
要不是有求于自己,像李岩兵这种墙头草两面倒的个性,换在革命战争年代,一定早就投靠林尧当叛徒了。
林尧到底有什么好?子言觉得那些环绕在他四周的溢美刺眼碍眼又伤眼,一帮没大脑的女生成天谈论着林尧这样、林尧那样,活像麻雀一样唧唧喳喳,聒噪而嘈杂,更不要提蜂拥在他身边流露出崇拜之情的男生了。
子言承认自己确实是嫉妒了,她过去的经历太一帆风顺,自幼儿园时代就被大人当做样板教育一个宿舍区的孩子,三岁会唐诗,四岁就背得下九九乘法口诀表,爬树爬得比谁都快,就连和男孩子打架也总是她赢,年年三好生,围绕在她身边的光环那么多,没道理会输给一个插班生! 转眼到了初夏,站在澄澈的阳光里,柔软的云团随风薄薄散开成一丝一缕,子言仰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在光里飞舞的细小尘埃,暗暗下了收复失地的决心。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陶老师走进了教室,“起立。
”裴蓓的声音响亮而干脆。
这堂是语文课。
陶老师很喜欢点名让子言领读课文,这次也不例外。
她仰起下巴,感觉无数道目光扫向自己,自信立刻充盈起来,她甜美清脆的童音在教室里响起:“春天来了,小草发芽了……” 在南方出生的孩子,一般说起普通话来总夹杂着一些特有的地方口音,但子言的普通话咬字清楚,字正腔圆,听起来清甜圆润,完全听不出有任何口音,水平明显要比同龄的小朋友高。
子言的声音在教室上空回旋,每一句后面都有群声在回应。
她忽然想到,在这回应的声音里,必然有那个令她极度不平衡的人的,不由暗自感到万分得意。
然而这得意却只持续了一会儿。
才刚下课,林尧的课桌前就黑压压聚拢起一大堆脑袋,人群中发出嗡嗡的赞叹声,不时有女生在耍花痴,“哇,真好看!” 仿佛有大片乌云齐聚头顶,子言的眉头皱起来。
她使了一使眼色,李岩兵就心领神会地凑上去打探敌情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嬉皮笑脸地跑回来说:“这个林尧,居然集了那么多邮票,还都是成套的,怪不得围那么多人,真稀罕。
”她的脸色一下子就多云转阴。
集邮这么高雅的兴趣爱好,显然不能跟收集花花绿绿的糖纸和火柴盒相提并论,正如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实在没有任何可比性。
不幸的是,子言除了后两者,从来没有沾过阳春白雪的边儿,这一比,高下立分。
子言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藏书。
像她这样四年级就已经开读《红楼梦》的孩子大概全校也找不出几个,虽然一本书被标满了密密麻麻的拼音,不过并不妨碍子言囫囵吞枣式的阅读。
有一次到外婆家去吃饭,正逢天在下雨,子言一时兴起说了一句:“何处秋窗无雨声……”一旁的表弟叶莘呆若木鸡地看了她老半天。
可惜她不能把读过的书一本一本往学校搬,这个工程比较浩大,攀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使得子言在扳回一局的胜算上大打了折扣。
子言托着腮,暗暗咬着牙,这次无形的交锋显然以她的失败而告终。
更令人沮丧的是,连老天都仿佛站在他那边,眼下窗外阳光灿烂,一片乌云都不肯飘过来。
《红楼梦》里那些伤春悲秋的名句,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林尧轻而易举地就在全班乃至全校掀起了一股集邮的热潮,一夜之间好似人手一本集邮册。
校门口小杂货店里滞销的集邮册几年也没人问津,积着厚厚的灰尘遗世独立,现在一下子全部脱销,小老板笑得嘴都合不拢。
拖了很久的阴雨天气终于姗姗来迟。
窗外是哗哗的雨声,树叶子在五月的雨水里墨绿墨绿,教室里的秩序有些散漫。
“最讨厌刘老师了。
”李岩兵凑过来跟她嘀咕。
子言心底有同样的抱怨,好不容易盼来的体育课因为下雨改在教室自由活动,家住学校宿舍区的刘老师于是提来一麻袋花生,吩咐大家给她剥花生。
“把你的那份给我,我帮你剥吧。
”子言看穿他的心思。
李岩兵嘿嘿笑着拍拍她的肩,“也就剩你一个女生肯帮我忙。
”他努一努嘴,“其余的,都跑林尧那里去了。
” 她顺着李岩兵揶揄的眼神回头一看,林尧的座位四周围满了女生,正说说笑笑帮他剥花生,连带林尧的同桌也沾了光,面前只剩一堆花生壳。
而林尧本人正和另外几个男生在讲台前推推搡搡,不知道在干什么。
真是世风日下!子言扶着额头,忽然有种做恶作剧的心思,于是扭头冲林尧座位的方向喊了一嗓子:“陶老师来啦!” 这声音又清脆又清楚,在嗡嗡嘤嘤的教室上空乍然响起,像打了一道雷。
每个人都本能地向教室门口望去,离开座位的人慌张四散,急着跑回自己的座位,教室里霎时炸开了锅一般人声鼎沸。
有人尖叫,有人跌倒,地上满是花生壳的碎片,子言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制造的混乱场面。
慌乱中不知是谁被谁狠狠一推,有人脚步踉跄,背朝着她的方向跌倒下来,子言躲闪不及,被来人一屁股坐在了大腿上。
有什么暖流翻搅起来,被加热得咕嘟咕嘟直冒水泡,温暖的血气从脚底一直冲进了脑袋,满教室仿佛都是清甜的香气,夏天的气息从未这样贴近。
子言相信自己的整张脸一定红得很彻底:那个舒舒服服坐在她大腿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讨厌鬼林尧! 为了保持身体的平衡,林尧的右手正撑在课桌上,只是,不巧的是,手掌正好覆盖在沈子言同学的手背上。
那姿势,要多暧昧有多暧昧,要多难堪有多难堪。
林尧好像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坐在她腿上一动没动。
他扭过脸来看她,他的长睫毛像把小扇子一样,微微颤了一下,嘴唇抿起来,一脸平静的模样。
只有那么三秒钟,他的面庞在她眼前无限放大,眼神清澈见底,像投射入深海的太阳,温暖而透明;修长而干净的指尖轻覆着她的手指,手心柔软干燥,渐渐传递过一点热意,烫得子言几乎要烧灼起来。
在无限漫长又无限短暂的三秒钟里,子言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所措,脑海空白一片,直到几个顽皮的男生在一旁吹起口哨才如梦初醒。
耳边不知是谁率先发出了笑声,伴随着尖利的口哨声,教室里的气氛一时之间沸反盈天,比刚才的混乱还要喧嚣嘈杂。
这个小插曲虽然短得像蒙太奇电影回放镜头,但由于事件中的男主角是林尧,因而变得分外引人注目。
子言分明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幸灾乐祸的哄笑声和口哨声里慢慢涨成了猪肝色,林尧好像才终于反应过来的样子,泰然自若地站起身,一句道歉都没有,毫不客气地拨开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子言嘴唇哆嗦着,浑身发着抖,好半天都挤不出一个字。
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郁的花生香,桌上地下散着花生壳及红红的花生,宛如台风过境般狼藉。
这是有生以来最丢脸的一天!像这样丢脸和出洋相的情形她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受挫的程度好比拿破仑遭遇滑铁卢战役般不可收拾,如果不是碍于面子,她早就当场号啕大哭了。
“这个没有礼貌的家伙,我一定要报复!”子言恶狠狠咬着牙,用铅笔胡乱在作业本上戳着“以牙还牙”四个大字。
她会的成语不少,对寓意不太好的那种成语尤其擅长,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一股脑儿地全用在了林尧身上。
林尧事后没有任何道歉的言行,令这个梁子结得很顺理成章。
林尧的名字从此变成了一个雷区,提不得、碰不得,一触就要火星四溅。
哪怕亲近如小蓓和李岩兵,也开始轻易不敢在她面前提起林尧。
这件事还给她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从此她不再吃花生,包括所有的花生制品,曾经风靡一时的多味花生突然就在沈子言小朋友的面前绝了迹。
这点令父母非常纳闷,以至于她不得不解释说,吃了花生肚子会痛。
这话倒不全是借口,她是真的会痛——气得胃痛。
她和林尧的关系本来就近似于无,在她刻意疏远之后,就更稀薄得仿若空气,透明得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事实上两人的交集并不多,为了躲避每天早晨踏进校门时被身在少先队纪律巡查中队的林尧行注目礼,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子言甚至习惯了不走正门,宁愿从校门边的一排铁栅栏上翻跳进学校。
好在她身高腿长,翻越这些栅栏也并不怎么费力。
她只失误过一回。
“啊,沈子言!”在攀越栅栏时被人这样惊呼着叫一声,是很容易手抖心慌的,裤腿被栅栏挂住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叫她的是班上的文娱委员郑苹苹。
子言有些气急败坏地回头。
郑苹苹穿着一件碎花的乔其纱短裙,整齐的刘海下是一双瞪得过分大的圆眼睛,蝴蝶结的头箍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抢眼。
她站在林尧的身边,那个人依然穿着整洁的白衬衫,袖口松松地挽起,右臂上挂着醒目的两道杠标志。
他正远远地看着她,脸上虽然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嘴角却似笑非笑地微微翘起来,仿佛觉得很有趣。
这笑容虽然没有包含什么幸灾乐祸的意味,但是显然将子言眼下的狼狈放大了数倍。
她恨恨地用力一抬腿,就听见“嘶”的一声轻响,是布料撕裂的声音。
于是整整一个上午,子言都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唯恐被人看见长裤上被钩破的那个大洞。
这个林尧,简直就是上天有意派来与她为难的克星!子言捂着脸欲哭无泪,除了期末考试一比高下,她再也想不出能挽回颜面的机会。
六月的天气叫人汗流浃背,教室窗外的大树上,蝉鸣聒噪。
四年级的期末考试终于在她的翘首期盼中来临。
子言以语文100、数学99的成绩结束了四年级的最后一个学期,毫无疑问地又赢得了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
父亲买了一副崭新的跳棋当做奖励送给她,她却一直在跟自己生着闷气。
也许这世上真有沈子言无法超越的人,但是无论如何,子言都不希望那个人会是林尧。
然而结局就是那样残酷,林尧的双百分令子言先前的期待与努力全部落了空,整个暑假,她都沉浸在无边的失望与懊恼之中,这种沮丧的情绪一直蔓延到新学期开始。
不是冤家不聚头 五年级的教学楼坐落在学校风景最好的一隅,簇新的楼房前有大片的水塘,夏天开满了荷花,红的、粉的、白的交错,争先恐后地从水面冒出来,像极了一张张孩子的脸,一起笑着、闹着,无忧无虑。
报名的时候,班主任白老师笑眯眯地点头,“子言是三好生吧?听陶老师介绍过你,新学期要继续努力哦。
” 她睁大眼睛,有点害羞,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和蔼亲切的语文老师。
当白老师的学生其实是件很容易快乐的事。
她总是轻声细语地对子言讲话,喜欢亲自动手为子言梳理蓬乱的头发,还常常把子言叫到办公室,变戏法一样从抽屉里掏出零食和水果,或者递过来一支红笔,温和地说:“子言,帮我改改其他同学的作业,好吗?” 可是就连这种前所未有的温柔,都要与人分享。
白老师对林尧的喜欢一样溢于言表:上课经常点他的名;表扬他的字写得好;批改作业时也常常会叫上他帮忙;最重要的是他依然当着副班长,并且兼任了少先队的大队长。
她打心眼儿里不欢迎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插班生——这个人骄傲自大,目空一切,总而言之极端惹人讨厌,其实根本就不适合当班干部。
林尧什么时候也出一次糗就好了,子言托着腮想。
如果他出糗的话,也许白老师就不会那么喜欢他了。
内心深处的这个声音一直在徘徊,几乎快要按捺不住浮出水面。
白老师又提问了,子言的右手举得有点酸痛,最后站起来的依然是林尧。
如果眼光能够伤人于无形,那么此刻林尧应该早已遍体鳞伤。
子言冷冷地瞪向那个人,后者虽然站得笔直,两手却故作深沉地插在裤兜里,一边回答问题,一条腿一边有节奏地随着说话的频率轻轻抖动。
连站起来回答问题都不忘记耍帅,也不知道要耍给谁看!子言恨恨地想。
白老师显然也发现了林尧的小动作,她的声音温和不失风趣,“问题回答得很好。
林尧同学长得一表人才,风度也很潇洒,不过在课堂上太潇洒了也不好啊。
” 女生们全都捂着嘴,红着脸,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
只有子言忍俊不禁,敲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笑过了。
班上的同学随即也跟着哄笑,有人吹口哨,还有人用力捶着课桌,一时间教室里的气氛活跃到了顶点。
在一片喧嚣声中,林尧的表情依然相当镇静,没有半点窘迫,他缓缓坐下来,坐姿非常端正。
子言颇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了,慢慢转过头来,眼神不偏不斜正好与她撞个正着。
他的眼神如秋水一般沉静,两人这样直直对望着,子言忽然害怕起来,忙不迭地移开视线,脸瞬间就红了,仿佛刚刚受窘的人是自己。
带头嘲笑他,却被人家捉个正着,真是心虚,真是无地自容!子言悻悻地想,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不能再被反将一军。
这个下次,来得很快。
星期六下午最后一堂语文自修课,恰逢子言轮值监管纪律,为了防止学生利用这段时间写家庭作业,白老师特地叮嘱子言要把这些违反纪律的学生名字记在黑板上。
坐在讲台上的子言有点百无聊赖,这种得罪人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了,有时其实不必太认真。
快要下课的时候,裴蓓走上讲台低声说:“子言,真有你的!好多在做家庭作业的你都不记名字,万一有人向白老师打小报告怎么办?你好歹记一两个应付应付吧。
” “都有谁啊?”子言心不在焉地问,她还没从窗外荷叶尖上停的一只红色蜻蜓的翅膀上回过神来。
“好多人啊……”裴蓓心无城府地点了一长串名字。
子言的睫毛终于一抖,她敏感地听见一个名字。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知道,林尧同学课余最大的爱好就是打乒乓球,这次违反纪律,一定是为了节约课外时间去打乒乓球。
绝好的机会,而且理由冠冕堂皇。
她起身拈了一支白色的粉笔,写他名字时忽然手指一颤,粉笔头被捻断了一截,白色的粉屑纷纷落下来。
这是第一次有机会写他的名字,就是板书不太满意。
她正歪着脑袋琢磨要不要擦掉重写的工夫,下课铃声已经响起来,子言感觉后脑门骤然一凉,仿佛有谁的眼神像小李飞刀般飕飕地飙过来,将她牢牢钉在了黑板前。
良久良久,子言都没敢回头看那人一眼。
毫无疑问,林尧被请进了白老师的办公室。
傍晚,吹来的风开始有点凉意,夕阳斜挂在一隅,浓烈的晚霞铺满天空。
子言站在操场上,青绿的草皮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衣袖的一角被风吹起,她忘了要伸手去抚平。
第一次没有跟裴蓓一起回家。
没有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感与喜悦,她甚至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够光明正大,简直有点公报私仇的嫌疑。
她呆呆地坐在操场的草地上。
远处有一群不认识的少年在踢球,跑步声、足球飞来飞去的喧嚣声、清脆的哨子声,响彻操场。
西边的太阳像个鸭蛋黄,一群鸽子擦着教学楼的屋檐飞过,发出欢乐的咕咕声,仿佛只有她不快乐。
“嘭”,一只低空飞来的足球准确地击中她的后背,痛得她眼泪瞬间迸涌而出。
借着这一击的力量,懊悔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坠落下来,脚跟周围一小片绿草开始慢慢渗出墨绿的晕圈,直到眼前出现一双雪白的运动鞋。
子言泪眼模糊地抬起头,是林尧。
这个时候来拯救她的落魄、接受她的忏悔的人无疑是天使。
子言心里想。
林尧不是天使。
至少此刻不是。
一向白皙的面孔染了浅浅的绯红,下嘴唇一排齿印清晰可见,往日平静淡定的表情不复存在,林尧的胳膊伸得笔直,修长的手指直指她的眼睛,那严肃而悲愤的神色令她不由自主往后瑟缩了一下:“沈子言!” 他一把扯住了她的书包带,试图把软瘫在草地上的沈子言拽起来。
“我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让你这样针对我——上课领头嘲笑我;那么多人违反纪律,你只记我一个人的名字!沈子言,你真不可理喻!你嫉妒我!你就不能允许别人比你优秀吗?” 统统被他说中。
她知道自己的辩解是软弱无力的,“不是,不是这样的,对不……” 她是后悔的,她是担心的,她是想道歉的,那么多话涌在喉口,反而堵得她说不出来,只能本能地抓住书包不放。
脆弱的书包带经不起两人的大力拉扯,断裂得相当干脆,书包里的课本飞出去几米远,文具盒和作业本撒了一地。
这个场面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她怔怔地看着一地的狼藉,林尧也显得有几分狼狈,手里还扯着断掉的另一根书包带。
子言一句话也没有说,蹲下来默默收拾散落一地的东西。
“沈子言,把书包给我,我明天还给你,保证跟原来一样。
”林尧的声音显然恢复了平静。
这不是道歉。
林尧从来就学不会向人道歉。
是他违反纪律在先,她并没有错,就算真的有错,她也已经道过歉了。
可是这个人的态度却这样嚣张,扯坏了她的书包都不肯低一低头认错! 子言心头被积雪终年覆盖的一面终于如火山喷发般喷薄出来,她缓慢地站起来,好像很吃力的样子,一双手牢牢抱住书包,仿佛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仔细看清林尧的模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用了。
林尧,你听好,我讨厌你,以后再也不会理你!” 铺天盖地的晚霞展开了一幅绚烂的油画,那个夕阳中的男孩,被它包裹在那炫目的色彩中,光华四射,让人挪不开眼。
他怔怔地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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