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手机浏览器扫描二维码访问

元江那氏(1/3)

东川府的暮春三月,已经花开满树。

温暖中略带清寒的气息,催开了一树树的浮花浪蕊。

花丛间暗香浮动,蔷薇蔓,木笔书空,棣萼,海棠春睡,绣球落。

巳时刚到,连翘引着朱明月顺着抄手游廊走过来。

初生朝阳犹如轻纱一般的金光洒落湖面,又映照在红漆廊柱,廊内那白衫粉裙的少女,乌发如墨云堆砌,肌肤白皙胜雪,一双星眸莹莹生辉,显出眼角泪痣妩媚,莲步姗姗,正踏着阳光而来。

苑内正挎着竹篮采集花瓣的侍婢,见状忙迎上前。

那少女伫立在垂丝海棠花下,浅浅微笑道:“我有事来找你家夫人,不知她起了没有。

” 孙姜氏此刻刚刚穿戴好正打理妆容,听闻通报,连头发都没来得及盘完就从主屋出来迎她。

朱明月不由道:“是小女来的不是时候,应该提前跟夫人打声招呼。

” 孙姜氏一手扶着发髻,一手拉着她道:“小姐可千万别这么说,是妾身一直在盼着小姐的消息。

如何了?王爷怎么说?” 朱明月蔼然颔首,“小女未尝负夫人所托。

” 孙姜氏心口一块大石落地,脸上是喜出望外的笑容:“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来来来,小姐快随我进屋去,好生说说。

” 那日在相思坞酒楼中提审张三,沐晟有言在先全权交给东川府处理,假如事后插手就等于出尔反尔,不好向禄氏土司府交代。

于是孙兆康的请求,便在孙姜氏一来一往的斡旋中打了个折扣——由沈家小姐出面,倚仗的是黔宁王府,代表的却是沈家。

毕竟被劫的是茶商,而沈家作为云南十三府的茶运总协办,从旁协助,顺理成章。

这样一来既不开罪土官,又把流官摘了出去,孙姜氏很高兴,孙兆康也很满意,之前被沐晟算计的事也就因此一笔勾销。

毕竟谁都不是傻子。

沐晟在来东川之前分明就知道有张三这么个人,也知道孙兆康跟张三之间的关系,却故意做了一场故弄玄虚的局。

而沐晟是不是有意经停在东川府已经不用明说。

像这种明关照、暗陷害的做法,不是谁都能稀里糊涂蒙在鼓里,反过来还要感恩戴德的。

但偏偏孙兆康置办私产是真,收受赃物也是真,现今有人要捅破这层窗户纸,就算是哑巴吃黄连他也吃得求之不得。

大家心照不宣。

“但是沈小姐毕竟是女儿家,亲自处理这种刑狱之事,实在有欠妥当。

”孙姜氏拉着她的手,声音切切地说道。

“王爷在这件事情上是一定要避嫌的,而孙知府也不再方便出面,小女作为东川府中唯一的沈家人,代为处理是再合适不过。

” “说到底是妾身连累了小姐,否则像沈小姐这般矜贵的人物,怎么会去那等腌臜之地。

”孙姜氏面露愧疚之色,一阵长吁短叹,“而那满嘴胡言的泼皮走货商,是个跑惯江湖的人,精明着呢,沈小姐年轻心思单纯,切不可被那厮反客为主给蒙蔽了。

” 孙姜氏说罢抬头看她,双目闪烁着殷殷期盼的光芒。

朱明月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反将手覆在她的手背道:“夫人放心,小女去这一趟,不过是虚点卯数,走个过场。

待将那人处置了,一切都会就此平息,再不会有人翻旧账。

” 一番善解人意的话,直直说到孙姜氏的心里。

后者满脸的愁容舒展开了,拉着她的手道:“小姐这么说,妾身便真真放心了。

也请沈小姐放心,妾身之前的许诺作数,我家老爷将永远感念小姐的大恩大德。

辛苦沈小姐了!” 孙姜氏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出敞苑,看着她的神情就像是在看一尊再造之恩的菩萨。

其实一点都不辛苦。

虽然她被沐晟摆了一道,也因此获得了提前回沈家的机会。

东川这件事显然牵扯很广,谁知道沐晟会在他自己谋划的这出布局里面缠斗多久,届时他分身乏术,哪还能兼顾沈家?而等他的布局有了结果,说不定她在沈家的事情上也了结了。

府中派出送她的马车片刻都没耽误,出了府宅外的酒楼大街,直奔东川衙牢。

之前孙兆康早就交代了上下官吏,李芳也亲自将衙牢的狱卒和看守打点好,等朱明月抵达,牢头已经翘首等候多时。

东川只有一座衙牢,就设在官署大堂的北角,离府城官邸有七八里路的距离。

待她下了马车,牢头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兜头就是一拜:“这位便是沈小姐吧。

小的李柱,之前李通判已经交代好,一切都听从小姐吩咐。

” 头顶上的太阳很烈,朱明月眯着眼道:“有劳李牢头,不知里面可都安排了?” “小姐且放心。

” 朱明月颔首道:“请前面带路。

” 咄咄逼人的青春,咄咄逼人的姿容倾国倾城。

李柱是个阅人无数的,又供职衙牢多年,很明白孙兆康准许一个外人来牢里意味着什么;之前又有李芳千叮万嘱,她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

但终究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任性逞能、贪图新鲜,等下进了牢内,别吓坏才是。

东川衙牢的监门内有一面照壁,朝外的一面平整干净,朝内的一面却坑洼得不成样子。

等绕过照壁进了监门,潮湿的地面一侧是狭窄斑驳的墙壁,一侧则是关押犯人的铁栅,中间是逼仄的甬道。

甬道的南尽头往东拐直角弯就是内监,专门关押死刑重犯。

“听说孙夫人之前来过一趟?” 李柱在前面领路,点头哈腰地答道:“是啊,专程来给小姐打前站的。

” 孙姜氏是出身极好的大户闺秀,哪里见过这种地方。

拿着绣帕掩着口鼻,在两边丫鬟的簇拥下,仍有些瑟瑟。

右侧铁栅内关押着犯人,尖叫一嗓子冷不丁扑到近前,撞在铁栅上的响动就把孙姜氏惊得一哆嗦,逃也似地顺着原路退出去,再也不敢踏回来半步。

李柱原想这沈家小姐也是如此,随着他一路往前走,遇到犯人往栅栏上扑就拿着狼牙棒狠狠一抡。

那犯人叽里咕噜骂两句脏话,又缩回去,待看到李柱后面跟着一个小姑娘,故作狰狞地猛扑上前,发出吼吼的吓唬声。

“沈小姐别见怪,这些腌臜的破烂货,三日不教训就不老实了。

” 李柱手里握的狼牙棒,精铁制成,转圈全是倒刺,光是看一看就够吓人的。

此刻他在朱明月的跟前,却笑得满脸谄媚。

“李牢头在这衙狱内多年,职位低却责任重,劳苦功高。

想来孙知府也是有心提拔的。

” 少女肤若凝脂,在黑暗中似莹莹生辉。

李柱咽了口唾沫,满面堆笑道:“沈小姐真是太客气了。

小的就是劳碌命,实在不值一提。

” 他顿了顿,然后用胳膊夹着狼牙棒的提环,“那咱们……还继续往前?” 朱明月点点头:“烦劳带路。

” “不劳烦,不劳烦。

”李柱用另一只手提着油灯,乐颠颠地往前面走。

通过阴暗潮湿的外监,再往里就是四合院构造的内监,东西南三面都空着,只有北面关押着一个张三。

顺着墙角拐了个弯,里面又旧又破的铁栅已经松动,露着光秃秃的铁毛刺,越往里还有股刺鼻的尿骚味。

墙壁顶角的铁钩上挂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亮,显得四周更加黯淡。

甬道里很静,等走得深了,那“呜呜”的声音就变得明显。

李柱又快走几步,在前面的墙壁凹槽里把烛火点燃。

昏暗的光线一下照亮了铁栅,也照亮了一尺见方角落里铺着稻草的囚室,还有囚室内正剧烈挣扎的男子—— 双脚悬空,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双脚也捆上了,整个人似一只蠕动的肉虫。

挂在半空中来回来去地扭动着身体。

全部的着力点,只有脖颈上的一根麻绳。

投缳自尽。

像这样的死法很常见,但眼前的人却是被迫吊着脖子,嘴用破布堵着,一张脸已经涨红得发紫。

蓦然亮起来的光线源头,是一袭纯白的丝裙,裙衫的主人有着很精致的五官:檀唇不点而红,俏鼻柔腻若鹅脂,漆墨般的黑瞳,浓密的眼睫罩下一层淡淡的阴影,仿佛只须她轻轻叹口气,周围的一切就会变成清晨露珠、湖光水色,而她乌发白裙,身姿纤细,亭亭伫立在那儿,当真是姑射群仙邂逅逢。

“沈小姐,您看这……” 李柱摸了摸后脖颈,拧着眉头,有些心虚。

朱明月面对这骇人的场面似是毫无所感,反倒是安慰李柱道:“特地在牢里面做这样的布置,让李牢头为难了。

但小女保证此事一了,绝不再给李牢头添麻烦。

” “小姐这是哪儿的话,能为小姐效劳是小的福气,您可千万别跟小的这么客气。

”李柱陪笑道。

少女笑而不言,朝着那吊在半空的人望过去,一双眼睛凉而淡漠。

这时李柱又在铜剔里添了些煤油,让灯盏更亮些。

“呜呜”的叫声,从强烈到微弱。

窒息感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张三的瞳孔猛地紧缩,不断加深的痛楚和极度的恐惧,让他陷入深深的绝望。

挣扎,死命地挣扎,直到悬挂在半空的身体扭得弱了,渐无生命迹象,那少女才摆了摆手,“行了,放下来吧。

” 铁栅内被遮蔽的阴影里,即刻走出两个衙差,伸手擎着张三的下半身,像摘黄瓜一样,将他整个人扯了下来。

片刻,李柱过去将栅门推开,朱明月略弯下腰,踏着地上的稻草施施然走了进去。

张三嘴里的布已经被拿掉了,涨得紫红的脸色,两只眼睛都有些往外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其中一个衙差朝着他的胸腹狠踹一脚,再一脚,张三猛地佝偻起身子,像弓着腰的大虾,整个人从地上翻起来,然后是一声剧烈的咳嗽。

“作为一个走货商,你真是挺聪明的,知道为自己争取,三选一,你选了孙知府。

” 张三睁开充血的眼睛,离他三尺远的美丽少女睨着视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此刻若是落在禄弘铭的手里,鞭刑、烙铁,断手断脚。

换做是沐晟也一样,活罪难逃,生不如死。

选择了孙兆康,结果却是一了百了。

地上的人捂着脖颈,两只手都遮不住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色淤痕,声音嘶哑地道:“你是谁?” 朱明月静静地看着他:“我姓沈,是来帮你的。

” “帮我?” “没错,我是来帮你的。

但是我不喜欢浪费时间,更不喜欢听废话,所以你那套‘青天大老爷’的说辞,还是留给别人去听吧。

而这些衙差的脾气都不太好,我希望你能够乖乖听话。

” 张三眼眦欲裂,那些冤屈的、狡黠的、算计的表情尽数散去,沉下来的面目露出一抹凶狠,“我只是倒买倒卖,还罪不至死,你们对我动私刑不说,还把我吊起来往死里整,现在反倒让我听话!” 朱明月淡淡地看着他:“孙知府平生最爱宝贝,你却卖给他一堆赝品!上一次不仅是赝品,还是赃物。

倒买倒卖,的确不算重罪,你却犯了忌讳,更因此连累了孙知府。

” 而后者在上当受骗之后,还忙不迭地将那件赃物当成宝贝要献给黔宁王府,被抓了个正着。

“我能救你这一次,救不了你第二次。

沐家军护送马帮去边藏互市,路过东川府只是经停,不日便要启程出发,能够留给你的时间就更少。

” 朱明月说完,张三眯起眼睛,“你是黔宁王府的人?” “能在东川府的衙牢里把你救下来,你不应该质疑我的身份。

” 既是回答,又不算回答。

这样的说话方式,熟悉得让张三心惊:“小姑娘说得可真轻巧,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孙兆康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派来故弄玄虚的。

我自知是个要死的人,也没那么多心思陪你绕圈子。

说吧,究竟想要干什么?” 放肆的言辞让一旁的衙差瞪起眼,刚想去教训他,却被朱明月拦住,“我说过,我是来帮……” 话还没说完,就被张三龇牙咧嘴地打断:“我呸,就你这么个没长大的小丫头片子,还想学人家装神弄鬼、玩什么威逼利诱的把戏。

我告诉你,想要从我嘴里打听出那套白玉杯的来路,你想都不要想。

你问死人去吧!” 到底是姑娘家,骄矜脸皮薄,被这么驳面子指不定会尴尬地哭出来。

李柱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朱明月的脸色,生怕她下不来台哭鼻子。

下一刻,却见她抬起皓腕,不紧不慢地从箩袖中掏出一张绢帛。

薄薄的白绢,轻得似乎没有分量。

待舒展开来,居然是一副画像:背光的角度,映衬得绢帛上面用素线勾勒的轮廓柔和而鲜活,一颦一笑都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也是在那一刻,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张三陡然瞪大了眼睛。

“都说汉家画工的手艺出类拔萃,其实侗族师傅也不遑多让,这不才一盏茶的功夫,就已然落笔成真。

而且你要仔细瞧瞧,这上面画的,可是你妻子?在你妻子怀里抱着的,可是你刚刚满月的儿子?” 内监里静得出奇,少女淡淡的声线恍如一轮森寒靡音:“听说你常年在外面走货,即便是妻子临盆都没来得及赶回家中,连你刚出世孩儿的模样都没见上。

我特地让人画了这幅画,就是让你好好看一眼,否则等你出了这间衙牢,再想看或许都没机会了。

” 从天窗里透下来的光线,照得监牢地面一片茫茫的阴影,阴嗖嗖的风拂动了那张轻薄的绢帛,随着青葱般的手指毫无留恋地松开,扑簌簌落在了张三的脸上。

“你放心,她们现在很安全。

可事有万一,谁也不敢保证她们会不会一直安全下去,为了你的妻儿,我希望你接受我的帮助。

” …… 张三被押着走出内监,通道的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芒。

他抬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透过指缝照得他一张脸惨白,蓬头垢面,衣不蔽体,露出浑身上下的累累伤痕。

朱明月的马车已经先他一步到了衙署,等他徒步走到府衙大堂,戴着铁镣的双脚脚踝已被磨出了血泡。

三层高的台阶,上面是白砖黑门的衙堂。

正面四根柱子立在鼓形柱石上,柱枝衔接间无雀替,正脊两端微微上翘;并无吻兽相衬,垂脊也无角兽的装饰,只有门口两座石狮子威武庄严。

等衙差将张三带进堂来,在“明镜高悬”的匾额底下站了许久的朱明月,转过身来,吩咐衙差将其按坐在堂内西侧的一张梨花木官帽椅上。

铺了软垫的官帽椅很舒服,椅子背还有个蓝烫绒金心靠垫。

张三有些局促,挪了挪脚,脚上的铁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可没给过你任何答复。

” 他阴沉着脸,双手攥成拳,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困兽。

“我知道,我只是带你来重温一下故地。

”她施施然走到官帽椅旁,“之前因为倒卖赃物的事让孙知府恨你入骨,王爷担心把你的家人交给他以后,会不会被他当成是泄愤的工具,故此亲自过来接人。

但是孙知府不依不饶,不愿意放人。

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穷凶极恶的人,目光如狼,是那种恨不能生啖其肉的怨毒。

就如此刻的张三:“那东西是从我手上出去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婆娘和孩子根本毫不知情,你不要牵扯到他们!” 朱明月微微笑着扶着椅背,“你现在坐的这个位置,就是你妻子刚刚坐过的。

还有你儿子,整整三个时辰,不哭也不闹,安静乖巧得让人十分心疼。

对了,还有这个长命锁……”她似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箩袖里掏出一件物件。

“像这等成色的羊脂玉,必是要产于积雪覆盖的冰河中,出料稀少,异常名贵。

你把它作为送那未满月孩子的生辰礼物,还打了一条那么细的颈链,想拿下来真是费了我不少事。

” 油亮莹润的玉坠,颜色是纯正的白,玉质细腻无瑕。

小小的一枚,雕刻成锁的模样,此刻正在少女的掌心里散发着动人的光泽。

张三瞪着双目猛然抬起头,一下子就认出她手里拿着的正是自从儿子出生就挂在脖子上的物件。

像他这种混迹江湖多年又深谙门路的走货商,深知货值这么好,货源有很多,也就意味着接洽的上线下线必然也不会少。

有能耐接手到赃物的上线,会有什么样的来头还用问吗?而张三从那上线手中把赃物接过来,这种掉脑袋的买卖都敢做,无论是胆量还是狠劲都要比一般走货商强很多。

朱明月略略靠近,让他更清楚地看到那玉锁上一抹嫣红的血迹:“其实像投缳自尽这种死法,有相当漫长的过程——先是头脑会嗡的发热、耳鸣,知觉会逐渐模糊;然后全身痉挛,四肢抽搐。

挣扎得用力过猛的话,脖颈才会脱臼,然后人会在痛苦中窒息而死。

百般恐惧,不过如是。

你方才已经感受过了,滋味如何?” 张三刷地一下睁开赤红的双目。

朱明月脸上的笑容在他面前得到了无限扩大:“我想你的妻儿一定也会很喜欢。

尤其你那白白胖胖的小儿子,不知道在白绫勒住他纤细的小脖子时,是不是就像这条颈链一样,他会不会哭,会不会蹬腿挣扎……” “啊——啊——” 张三在那一刻歇斯底里地狂吼、尖叫,双手双脚在铁链的束缚下疯狂挣扎,仿佛要将所有的怨恨和恐惧都发泄出来。

“你要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放过我的家人,求求你放过我的家人……” 张三终于崩溃,嘶力竭地喊完之后,委顿地瘫坐在椅子上,失声恸哭。

午后阳光照进衙堂内,将雪白的大理石地砖晃得一片斑驳。

朱明月转过身来,看着一直呆愣在原地魂不守舍的李柱,淡淡地说道:“行了,李牢头可以把人带回去了。

劳烦这几日务必看好他,黔宁王府的人会很快过去提人。

” “是是是,沈小姐尽管放心。

”李柱吞咽了一下,唯唯诺诺地答道,“小的保证在黔宁王府来人之前,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内监。

” “我不是担心他被杀,而是担心他自杀。

” 这句话是临走前对李柱说的。

李柱摸了摸发凉的后颈,忙不迭地点头,然后殷勤地把她送出衙署。

直到来接她的马车带着人走远了,李柱仍呆呆地望着那离开的方向,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回到府城内的孙家官邸是在未时两刻。

烈日焦灼地烤晒着大地,街道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地透着一股闷热。

阿曲阿伊在府门口的老槐树下等着她,坐在栓马石柱上足足有一个时辰,一眼瞧见出府的马车回来了,揉了揉酸疼发麻的腿,急忙站起来去迎她。

“帕吉美胆子也太大了点儿,一个人就敢去监牢那种地方。

怎么也不说一声,让我陪你一起去。

” 被阳光晒久的皮肤呈现出一片红晕,壮硕的纳西族妇女脸上更显得黑红黑红的。

朱明月扶着她的手下车,看到她满头薄汗,不禁道:“你怎么在外面等我不在屋里?这府门口连个遮挡都没有。

” “我一直在树干阴凉底下待着,倒也不碍事。

就是我心里头担心着急,又不好去衙牢找你,只好在门口等着。

” “……帕吉美是不是不相信我?”片刻,阿曲阿伊皱着眉道。

府门口两名守卫瞟过来几道眼光,朱明月跨进门槛的身形一顿,转身看向她道:“你因何会忽然这么问呢?” “帕吉美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小姐,却从曲靖随军千里去藏边互市,风吹日晒,翻山越岭,一路上啃的是洋芋,睡的是帐子,没嫌弃过也没喊过苦……就冲这点,我愿意跟着帕吉美、照顾帕吉美。

但是去监牢提审犯人这样的事,根本不该帕吉美一个姑娘家去做,而帕吉美却是自己一个人去了……” 操着不甚流利的汉话,阿曲阿伊说得结结巴巴。

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那些话从没有人跟她说过。

朱明月感动于她的体谅和直白,目光不由得柔软下来,“我一个人去,是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刑讯逼供过程中的种种方式,会让人觉得无比残酷、冷血,以至于无所适从,但那其实只是为达到目的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

” 听说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另外一回事,没有必要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阿曲阿伊听得似懂非懂,却在这番话中明白了一点:“原来帕吉美并不是不相信我。

” 朱明月蓦地笑了,原来是她想得太复杂,而她只需要自己的一个认可,“最纯粹的想法往往能够还原一件事最本真的面貌,世人却总是想得太多。

是啊,我并非是不相信你才一个人去的,而下一次你若愿意,我求之不得。

” …… 经过两日的沉淀和缓冲,等朱明月再次抵达东川衙牢,外监和内监显然是做了适当修缮,与上一次的破旧不堪大不相同。

独自被关在内监里的张三待遇也提高了。

别的犯人一日两餐喝的是馊水、吃的是发霉的馒头,张三却是白面肉包子,很大,两个就能吃饱,给他的是五个,外加一小盆荠菜汤。

以至于每次李柱端着饭盆进来,张三都以为是最后一餐,吃完就要行刑了。

“看沈小姐年纪这么轻,又一副月貌花容,跟那黔宁王是什么关系?” “小的知道,那黔宁王少年得志清贵显赫,是西南边陲少有的位高权重的主儿。

但有句话叫‘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元江府真的不好惹。

” 隔着一道铁栅,里面的人翘着二郎腿坐在稻草堆上,大口吞咽着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另一只手端着那菜汤,嚼两下,又津津有味地喝起来。

铁栅外,一袭蓝裙白衫的少女就坐在梨花木敞椅上,足下踏着的是一方纯白的毡毯,衬得鞋履别致,莲足纤纤。

埋头翻阅的姿势,只露出白皙若腻的额头,目不转睛地在看那本由张三口述、李柱代写的名讳册子,一页一页,唯有纸张沙沙作响。

跟她一道来的是阿曲阿伊,此刻就在衙牢外的马车里等着她,孙姜氏派给她的侍婢连翘也来了。

一行三个女子来监牢这种地方,倒是相当惹眼。

“要小的说,还是沈小姐不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别看走货是个下九流的行当,其实里面弯弯绕多得是。

要不小的给沈小姐透一点儿内情,小姐得过且过,也让小的早早脱身怎么样?” 正滔滔不绝、自问自答的男子,捧着饭盆一边吃一边念叨,不亦乐乎。

哪里还有之前在衙署时的狼狈和绝望。

恢复了体力和精气神,也恢复了一贯的无赖痞相,三分调侃,七分狡黠。

半晌,却见少女阖上那本册子:“我对整件事的确是一知半解,但是我不想知道内情,也不关心这里面的门道,而你所谓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这上面落笔成字,全部是废话!” 张三咬着包子的动作一滞,视线中的少女冲着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册,眸似冷星:“两日的时间已经富富有余,可经你供认的这些名讳、这些事,看似详细,数量众多,内容精彩,与云南十三府商贾遭抢的事却没有半点关系。

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知道吗?” 张三在朱明月冷漠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胆怯,眼珠子一转,哭丧着脸道:“小姐实在是冤枉小的了,像小的们走货这种买卖,人多且杂,小姐让小的供认上线下线,小的能想到的、知道的,都老老实实告诉给李牢头了啊……” 李柱不知细情,两个白昼下来听得津津有味,等张三讲完了,还觉得意犹未尽。

朱明月轻笑一声:“如果你想将你在相思坞酒楼中跟孙知府说过的话,再跟我说一遍,大可不必了。

我知道你的上线很多,也知道一件货物在落到最终买家手中之前,经手的人也很多。

但那只是常理,仅针对一般物件。

” 一般货物的追查,查出一个人,会牵出来一串人。

常年经营在走货这条路上的马帮肯定是跑不掉。

这对于正在调查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死穴。

但沐晟没有被要挟,反而表示黔宁王府不介意随便给他安一个罪名,更加不介意顺着他的供词往下查。

所以张三不敢跟沐晟死磕,在三人当中选择了孙兆康。

“白玉杯不是一般的东西,价值连城,却是赃物,见不得光,没有几年的走货经验、没有大门路,是不敢收的。

一旦经手必然慎之又慎,会不会再轻易出手给别人,作为转,?你心知肚明。

这回如果不是你直接与匪寇接洽,那么你的上线,就还有一个人,且只会是那一个。

” 张三敢把东西卖给孙兆康,必有十成的把握不会露馅。

实际上,若不是沐家军经停在东川府,孙兆康想要巴结沐晟,那套白玉杯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就没人知道那东西是件赃物。

张三的手里还剩半个包子,也不吃了,攥着那面团,半天揉捏得不成样子,“沈小姐这么言之凿凿,怎么不说我就是那伙匪寇的同党?” 她当然希望他是同党,这样事情会变得更加顺利。

“你与匪寇有关联,却关联不大。

否则也不会活到我来审你的这日,连同你的家人在内早就去见阎王了。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还是识时务些吧,别仗着那点小聪明耽误大家的工夫。

” 沐晟说,张三只是鱼饵。

用来钓谁? 第一个要钓出的,就是那个将白玉杯从匪寇手里转出来给他的人。

张三低着头,好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笑道:“好吧,就当沈小姐说的这一切都是事实。

可你们如今抓了我,消息在东川府里传开,所有货商都销声匿迹、不敢再露面,就连货源都断了。

就算小的上面真有人也早藏起来了,还让小的怎么去找?找得着吗!” 质问的口气让朱明月从梨花木敞椅上起身,在离铁栅半步远的位置,她亭亭玉立,一双美眸清冽如冰:“看来是我太客气,让你以为自己还有讨价还价的本钱。

你怎样做,做不做得到,我都不感兴趣,我只要结果。

如果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声抱歉了。

” 说罢,她随手将那名册搁在敞椅上,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绣履—— 张三也有死穴,这个死穴就是他的妻儿。

待那道倩影眨眼间就要消失在拐角,张三激灵灵颤了一下,手脚并用地爬到铁栅前: “你……你等等,你等等!” 他抓着栅栏朝外面大喊,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这才着急了,扯着嗓子道:“好好好,我做、我做!但有一个前提,就不知沈小姐能不能办得到?” 最后几个音抻得很长。

好半晌,拐角处传来一抹清淡的嗓音:“说。

” “放了我。

” …… 三日后。

陌白街对角的一座茶楼里,人声鼎沸,喝茶的、听曲儿的,来往茶客络绎不绝。

茶楼外,沿街都是高声叫卖的商贩,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夹杂在油炸的“呲啦”声里,又被走街串巷的货郎的杀价声压下去。

对街花楼前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一下一下招摇着香帕,离老远都能闻到一股甜得发腻的胭脂气。

朱明月和沐晟两人坐在二楼的雅间,凭栏远眺,几条街上来来去去的人都收入眼底。

从对面的歌馆楼上不时传出一两声唱词,婉转娇娆,端的是让人骨头都酥了。

“怎么选这么个地方?” 面北朝南坐的男子,端起桌案上的粗瓷茶碗抿了一口,一嘴的茶叶沫子,皱眉酝酿了半晌,还是咽了下去。

“王爷不是要钓鱼吗?水太清了,鱼也不敢上钩。

” 越是下九流的地方,就越是不引人瞩目。

何况像张三那种穿着打扮,这里再合适不过。

坐在对面的少女,正从碟盏里面挑着瓜子和红枣。

沐晟仍皱着眉道:“让他带着人来投诚,弄得倒像是碰面交换情报。

” 朱明月笑了笑,淡声道:“那厮狡猾得很,能不能把人带来,端的是看咱们给的威吓和好处,而不是他应该付出的诚意。

”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荷花绣百褶裙,外面罩着杏黄色的小坎肩,如瀑黑发用一支白玉簪绾着,几缕发丝坠在耳畔,露出小巧的耳廓以及两串珍珠耳饰。

分明是一身小家碧玉的妆扮,硬是让她穿出了大家闺秀的味道。

沐晟闻言唇角挑起一些:“‘信守承诺’这四个字,在商人眼里一向是一文不值。

像张三这种买空卖空、专门牵线搭桥走货的,又是商人中最低的一等,就更没有什么信誉可言。

”他说到此,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本王忘了,你也是商人。

” 朱明月看了他一眼,低头用茶盖撇了撇茶末,片刻,无所谓地道:“小女听说最近王爷正安排让沐家军继续启程,一点兵力也没打算留在东川。

这么自信的做法,看来是一切成竹在胸,稳操胜券。

” 沐晟微微一笑:“本王不让他们走也不行了。

城外军队加上马帮和商贾,五千多号人,再待下去,怕是要把东川府给吃空了。

”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总驻扎在城外不是办法,光是每日的耗粮都惊人,于是沐晟让几个得力的副将带着人马先行上路。

孙兆康得知后喜出望外,号召全城百姓在当日敲锣打鼓地去城外欢送。

“可小女听孙夫人说,知府衙门还要献出几百石的军粮,以表犒军之诚意。

” 沐晟眼底里有淡淡哂然:“孙兆康现在恨不能把本王也送走。

名为犒军,实则意在打发咱们也尽早上路。

你不会看不出来吧?” 朱明月淡笑道:“起码孙知府将表面功夫做到了十成。

不像王爷终于一尝所愿,也就不介意明明白白地告诉人家,护送走货其实是幌子,经停在东川府才是目的。

” 当初义正词严为了云南茶运和纳西族马帮的兴衰存亡,这才亲率沐家军不远千里赶去藏边互市,一时间引来歌功颂德,赞誉无数。

而她还记得当初他是如何大言不惭地跟她说,各府州县都没有匪寇的线索,查起来耗时费力,当务之急是安抚余下那批茶商,护送他们完成茶运。

现在看来,孙兆康是垫背的,而她这个冲冠一怒为红颜中的“祸水”,则充当了炮灰。

“你放心,在本王眼里茶商永远是重中之重,就算本王因匪寇的事绊在东川府,走货的行程也不会因此耽误。

但现在离本王所求尚有十万八千里,‘一尝所愿’的说法,实在言之尚早。

” 沐晟说到此,搁下手里的香茶,“如果此事进展顺利,你功不可没,换成是别人,也不一定能做到如你一般出色从容。

而这一切是本王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强行加诸在你身上,于情于理,本王在感谢之余都应该说声抱歉。

” 雾气从他的面前徐徐退开了些,一张阳刚俊颜突显出来。

离着这么近的距离打量他,不得不承认,这男子拥有世间男儿少有的卓然气质,龙姿凤章,硬朗至美。

“王爷能把答应小女的事兑现,小女便别无他求。

”朱明月剥完两粒花生,抬眸看他,“而且礼尚往来,黔宁王府不也扶持小女成为沈家名正言顺的半个当家人——”面子里子都有了,银货两讫,很公道。

最好以后再

请关闭浏览器阅读模式后查看本章节,否则将出现无法翻页或章节内容丢失等现象。

热门小说推荐

明珠劫

雪封大地,白茫茫的一片银色世界。大道穿越起伏的山区,积雪没径,行旅绝迹。北面出现了三匹健马,三位骑士一面策马徐行,一面不住察看左右的山势,风帽裹住了头脸,只露出一双锐利明亮的眼睛。鞍后有马包,腰间佩了剑,骑装外加了大氅,很难从外表估计他们的身份。走在中间的骑士勒住了坐骑,向右面的同伴笑道:谢智高,这里好像很不错。谢智高仔细地向四周察看,点头道:是很不错,大哥。前不沾村,后不近店,山高林密,/

总裁她总是哭唧唧

沈宁馨毕业后进了家企业,做了一名实习生。 公司里氛围不错,工作也比较清闲,同事们都很照顾她,除了那个成天黑着脸,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冰山老板。 这个方案不合格,重新改。 你这单子做的是怎么回事,我之前告诉过你几遍了? 今天要是再做不完,晚上就别想走了。 沈宁馨感觉自己上辈子绝对作了孽,所以才会摊上这么个一点都不可爱的上司。 直到有一天她偶然发现了上司的微博小号。 今天大家下班后聚餐没带我,我好/

打工狗勾只想吃咒灵

九津珀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只萨摩耶,他有着雪白柔软的长毛以及天使一样的微笑。 虽然食量大了点,食谱奇怪了点但也没有人规定,萨摩耶不可以吃咒灵和妖怪嘛! 在寻找好友的路上,身边奇怪的人逐渐增多。 会搓黑球有着奇怪刘海的饲主+1、讨厌的白毛六眼+1,友善的同班同学+2,图谋不轨的长发除妖师+1 刚找到好友没几天,便和只花狐狸滚作一团进了扭曲的时空,身边增加了n个奇怪的刀剑付丧神。 九津珀被散发不详/

师姐只能帮你到这了

燕妙妙胎穿了一本BL,成了原书中梗在官配之间的二师姐。 为了早一日磕到真cp,老母亲燕妙妙身体力行地当起了助攻手,立志要为自己的大师兄和小师弟奔向人间大和谐添柴加火。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 仙侠世界里,到底几岁才能拥抱大和谐? 五岁的燕妙妙抱着怀里刚满月的小师弟,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小剧场】 妙妙师姐!温师兄中了迷心散,正在冷泉中运功排毒! 燕妙妙眼前一亮,转身就把榻上睡得正迷糊的小师弟扔进/

穿书后,我成了反派大佬的狐狸精师尊

因心脏病去世的颜修玉,穿到了自己死前看过的一本书,成为了和自己同名同姓的反派大BOSS。 当他看着床边将来会置自己于死地,让自己五马分尸的反派大徒弟跪倒在他的床下颜修玉瑟瑟发抖。 秉承着生命至上的他只想要远离慕容墨,不想要卷入到剧情当中, 只是看着被其他人欺负得伤痕累累的那个人,心里面的隐秘的善念终究不忍心。 他收慕容墨入门中,教他所学,救他于水火之中,哪料徒弟对他竟然起了那种心思! 关键/

碎空刀

浊杯酒,种风情 照无眠,意难平 一杯一快意,一曲一温柔 敬你一杯血性豪情 大好头颅,不过一刀碎之。一部独特的武侠经典作者用传统的笔法,写出反传统的情感和意识当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祝嫣红遇上这个潇洒不拘的浪子,她突然明白,自己一生中最想要的,始终还是没有得到。尽管她衣食不愁、呼奴使婢。 /

每日热搜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