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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伏中(3/3)

一声,终于阖上了那对湿漉漉的大眼睛。

李嶷心中悲恸万分,在他的不远处,黄有义、赵有德、张有仁、钱有道,还有赵六……他们都没有了声息,那些,都是他的同袍,都是他的兄弟……他抓住一把刀,挣扎着又爬起来,一层层的敌人围上来,他的动作越来越慢,也越来越无力,一刀刺中了他的右胸,紧接着,又有一刀刺中了他的大腿,他踉跄着站不稳了,手臂也被刺中。

就在此时,老鲍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手里拿着一柄刀,挥舞着呼呼有声,瞬间就砍杀了数人,老鲍全身上下都是血,圆睁着眼睛,只杀得所有人不由得退了半步。

弩箭又至,李嶷举剑一一打落箭支,他手臂上伤口被震动,鲜血不断涌出,他们二人背靠背杀敌,竟然又支撑了片刻,几名敌人见势,扔出铁链,想缠住李嶷和老鲍,李嶷甩开铁链,老鲍挡开一条铁链,却被另一条铁链缠住腿,瞬间就被拖倒。

李嶷叫了一声:“老鲍!” 他抓住老鲍的胳膊,挥剑去砍铁链,剑在铁链上迸出火花,砍之不断,他反手挑剑,卷起铁链,想要绞断。

数名敌人偷袭李嶷的背,李嶷被迫回剑挡击敌人。

老鲍不由自主被拖走几步。

李崃在远处大喊:“放钢弩!用钢弩射他!” 弩弓刚刚被从山上移下来,弩箭齐发,这么近,自可穿甲,老鲍反手拽住铁链,一声大喝,将数名拉着铁链的敌人拽倒,老鲍扑向李嶷。

李嶷勉力挡开数支弩箭,后面弩箭又已经射到,李嶷避无可避,被一支弩箭射入左腹,不由得喷出一口血。

李崃见状大喜:“快!快!射死他!” 李嶷挣扎着挡避,避过数支弩箭,又被一支弩箭射入背心,李嶷嘴角鲜血涌出,又一波弩箭已经射到,老鲍已经扑过来,挡在李嶷身前,一支弩箭射穿老鲍的喉咙。

李嶷下意识抱住老鲍,老鲍脸上、脖子上、身上都是喷溅出的鲜血,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李嶷只觉得如同万箭穿心一般,心里有无数的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伸手想去捂老鲍身上的伤口,却血流如注,一处都捂不住。

老鲍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似乎也有什么话想跟他说,只是一句也说不出来,血慢慢地流得李嶷满怀皆是,老鲍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手指一松,死在了李嶷怀中。

李崃还在叫放箭,但箭支早就已经射空了,李嶷满身是血,抱着老鲍跌坐于地,心里只觉得有无限的悲恸,有无限的愤怒,也有无限的哀伤。

他想要嘶吼,想要质问上天,想要把眼前的一切都撕得粉碎,但是其实都没有用,他的血和老鲍的血渐渐流在一起,他抓住了一把刀,是老鲍临死前才抛下的刀,他是镇西军出身,他们镇西军哪怕战至最后一卒,都绝不会胆怯而逃。

刚才赵六之所有要选最年轻的王九郎回去求援,也是镇西军中的规矩,战至绝境时,必设法保全最年轻的那个人。

赵六已经死了,他是从牢兰关里跟着自己出来的人,老鲍也已经死了,他的血还染在自己的手指上,尤有余温。

李嶷摇摇晃晃地拄着刀站起来,他全身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伤口,都在流血,整个人就像一个浴血的血人。

敌人还在谨慎地试探着,想要扑上来。

他是不会退却的,所有的人都已经死了,但他会战至流尽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他慢慢地朝前一步一步走去,李崃本来十分胆怯,掉转马头就想要逃走,但李嶷只走了两步,突然扑倒在地。

李崃大喜,连忙又掉转马头回来,驰近了两步,有人试着用长枪扎在李嶷背心里,他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昏过去了,或是已经死了。

“殿下,”有人欣喜地说:“秦王已经死了!” 李崃大喜过望,又驰近了两步,李嶷突然翻身扑起,就朝他掷出手中的刀,李崃大惊失色,仓惶闪避,这刀只是刺中马股,马儿受痛跃跳,将李崃抛下马背。

李嶷这一掷,其实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仍旧踉跄着扑出,李崃被摔下马来,连滚带爬地想要逃走,李嶷摇摇晃晃,赤手空拳,众人拿着兵刃连忙上前围住。

忽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远出现一支人马,竟然是定胜军的旗号。

李崃万万没想到定胜军会突然出现,慌忙上马,指着李嶷说:“快把他杀了!” 众人冲上去便要斩杀李嶷,箭支破空声已经呼啸而至,定胜军的骑射号称天下无双,转瞬已经冲到眼前,李崃慌不择路,连忙打马便逃,他骑术本来不错,但此刻心慌万分,谷中战场又一片狼藉,马蹄踏在不知何物上,竟然一滑,再次将他摔下马。

他虽然心慌,但摔得不痛,再次爬起来,听见身后箭羽嗖嗖,心想今日还是保全性命要紧,正想时,忽然觉得腹间酸胀,低头一看,不知为何腹中竟插着一截刀尖。

原来适才他一摔,正巧摔在这半截折断的刀尖上,只是刀尖锋利,一时不觉。

李嶷眼中全都是血,血从他的鼻子里涌出来,也从他的嘴巴里涌出来,也正从他的耳朵里涌出来,其实他已经看不太清楚了,也听不太清楚了,他只能模糊知道,有一队人马又冲进了山谷,当先的人直奔自己而来,还冲他高声喊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快死了,因为他竟然看到了阿萤,是他的阿萤啊,她骑着小白,正朝他奔驰而来,她的脸上满是焦急的泪水,不,这不是阿萤,阿萤从来都不哭的,他在心里惋惜,只怕自己见不到阿萤了,他快死了,却来不及告诉她,虽然他把簪子还给她了,可是他心里还是喜欢她的啊。

但是现在,他又觉得这样挺好的,幸好他把簪子还给她了,这样等到阿萤知道他死了,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那个模糊的影子扑上来,一把就搀住了他,真像阿萤啊,像她每次拥抱住他的温暖,也像她身上会有的淡淡香气,他拼尽全力想要对她笑一笑,自己好像全身都是血,如果这是他的阿萤,他不能吓坏了她。

“十七郎!十七郎!” 崔琳抱着他,看他脸上竟露出一抹惨淡的笑意,他身子晃了晃,终于扑倒在她怀中。

李嶷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遇见老鲍的第一天,他刚到牢兰关中,十三岁的少年,看哪里都新奇,想要摸一摸架子上的长枪,老鲍一脚就踹在他屁股上,骂骂咧咧:“还没一枪高,摸什么枪?” 他心中自然不服,说道:“我学过枪法。

” 他确实学过枪法,六七岁的时候他总是偷偷从瓦沟爬出去,在街坊里厮混,有一天忽听说那个锦衣小郎君是裴献的儿子,裴家枪法很有名,剑法也有名,他就上去逮着那人,非要跟那人比枪,结果当然是输了。

他从小就没被任何人指点教授过,全靠自己瞎练。

裴源虽然赢了,第二天却特意来寻他,跟他说:“我爹说,你可以跟着他学枪,我昨天回去跟他说,你没学过,但是有几招挺有意思,我阿爹看我学着比划了你用的那几个招式,叫我来寻你,问你愿不愿意跟他学枪。

” 他自然是愿意的,从此跟裴源成了最好的兄弟,裴献更是待他像亲生孩子一样,一点也没有藏私,不仅教他枪法,还教他剑法、兵书。

等后来再长大些,裴源就进了龙武卫,他却进不去——他是皇孙,哪有皇孙去龙武卫的,那会大失天家颜面。

他心里满是遗憾。

后来,他就故意犯错,被贬去了镇西军,裴献虽是主帅,也没有格外照拂,就把他发往了最边远,也是最艰苦的牢兰关。

牢兰关的守将也不知道他是谁,于是把他跟一群新卒一起,统统安排去跟老卒混住。

老鲍就是同屋住的老卒,也是他认得的第一个老卒。

老鲍听说他会枪法,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说道:“哟,看不出来啊!要不咱们打一场,比试比试!你要赢了,我教你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我要是赢了,你给我打一年的水。

” 李嶷毫不犹豫答应了,老鲍也没想到,这还没有一杆枪高的小小少年,真的苦练过枪法,他悟性极高,裴献又一点都没藏私,哪怕算上裴源,裴家这一代的子弟里面,其实都没人能比他李嶷枪法更佳。

老鲍输得很狼狈,李嶷挺高兴的,拎着枪就问他:“你说要教我一件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事,是什么事?” 老鲍咧嘴一笑,说道:“在牢兰关最要紧的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唱牢兰河水十八湾!你听好了,我可只教一遍!” 李嶷愣住了,心想这牢兰河水十八湾是什么东西?老鲍已经扯开他破锣一般的嗓子,开始唱起来。

李嶷只听他唱得兴高采烈,曲调也甚是轻松:“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二湾就是那积玉滩,积玉滩里黄羊壮,比不上姑娘她推开了窗。

第三湾就是那金沙滩,金沙滩里淘金沙,换给姑娘她打金钗,姑娘她将金钗戴。

第四湾就是那明月滩,明月滩里映明月,明月好似姑娘的脸,我路过姑娘家门前。

” 这些歌词轻松快活,每一句又都跟姑娘有关,老鲍唱得兴高采烈,每次唱到姑娘两个字,都要骤然拔高了声音,只听得李嶷连连皱眉。

但唱完这几句后,曲调一转,老鲍的声音已经变得低沉苍凉:“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五湾就是那洗骨滩,洗骨滩里水彻寒,将士将士即征战。

牢兰河水十八湾,第六湾就是那促蹄滩,促蹄滩里马蹄疾,我携弓箭何时还。

第七湾就是那频注滩,频注滩里频立足,涡流湍急唯携手,同袍相依涉水难。

第八湾就是那风鸣滩,吹沙走石难张目,我与同袍尽掩刀,寒光如雪照甲衫。

”这些都是征战之时的情形,李嶷虽还未经沙场,听他唱得深沉有力,不由得也悠然神往,心想这等大漠孤烟之地,与同袍一起并肩作战,寒光照着铠甲,振甲而起,奋力杀敌,该是多么的令人热血沸腾的场景啊。

老鲍唱完了这么一长段,声调一转,又变得慷慨激昂:“着我战袍,战时赳赳,沙场千寻,立勋封侯。

持我刀箭,如林茂茂,戎机万里,踏破敌酋。

”这几句着实英气勃发,每一句都在唱军威之盛,士气之高,唱出了每个士卒的斗志与豪气,李嶷也忍不住想要跟着哼唱起来。

老鲍的声音却缓下来,似是大战归来,筋疲力尽,唱道:“归我故园,白露苍苍,涉水渡之,伊人依旧。

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

” 他唱到“欣然终聚,此愿长久”的时候,语调中似有无限感伤,又似有无限唏嘘,怔怔地出神。

李嶷忍不住问:“为什么这首歌前面都那么有慷慨之气,唱到最后,却是在唱回家做饭?” 老鲍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他说道:“每一个战卒,最后都会解甲归田的,解甲归田,回到故乡,见到小时候的伙伴,见到年轻时喜欢过的姑娘,然后回家做饭,这可是最幸福的事了。

” 李嶷听得半懂不懂,他说道:“大丈夫当战死沙场,马革裹尸,我才不要最后解甲归田回家做饭呢!” “小屁孩儿!”老鲍又是一脚想踹他,却被李嶷躲过,老鲍骂道:“说什么战死沙场,我跟你说,真上了战场,得等我这种老卒战死光了,才轮得着你这种小郎拼命,呸呸!大吉大利!咱们都活到五十五,那时候就可以解甲归田了。

” 李嶷心中如万箭穿心一般剧痛,他本能地仰起身子,有人抱住了他,他一口鲜血喷出来,直喷得那人满身都是,但那人毫不避讳,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含泪又叫了他一声:“十七郎。

” 他的眼睛是模糊的,屋子里点着灯,他大约是躺在床上,阿萤正抱着他,不知为何,她眼皮肿得老高,在灯下晶莹粉亮,她的脸似乎也肿了,一见他似乎睁开了眼睛,她眼里两行热泪又涌了出来,滴在他手上。

他心想自己这定然是死了吧,阿萤为什么哭成这样? 他喃喃地问,老鲍呢?没有人答他,他心里知道,老鲍死了,黄大哥死了,赵二哥也死了,张有仁死了,钱有道死了……赵六死了……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同袍,都死在了他的面前,他闭了闭眼睛,血又从唇中涌出来,阿萤拿着布巾,想要替他擦拭,但怎么也擦不完。

他眼神空洞看着虚空,像是望着天上的人,他们都到天上去了吧,就像他的阿娘,如今也在天上。

连小黑都死了,小黑……小黑都死了啊。

他想说,阿萤,他们都死了……怪不得父亲总说我一出生,就克死了我娘,是我克死了他们……是我克死了所有的人。

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翕动了几下,他没有力气,也发不出声音来,她一遍遍细心拭去他嘴角溢出的血,声音里也带着仓惶的哭腔:“十七郎,要不你哭一场吧,哭一场或许好些。

” 不,他哭不出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他也想哭一哭啊,想哭着去祭奠自己的同袍,可是连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有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滚落,落在他的手背上,落在他的胸口,每一滴都是温热的。

他想跟她说:他们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跟我出生入死这么多年,老鲍他跟我一起打过好多次仗,大的小的,险象环生,他都没事,他说我们老兵油子,上天不收。

上天不收啊,他怎么能死呢? 他想跟她说:我十三岁到军中,老鲍教会我,怎么在沙漠里寻水,怎么在绝境中生火,怎么烤虫子吃,怎么做一个斥候。

很快,我就超过他,他常常说我是万年难遇的人才,后来更常常说,可惜了了,你一个皇室贵胄,学得这一身本事,将来都无用武之地。

我说怎么没有用武之地,我这一生一世都要跟你们在镇西军中。

大家说好了,五十五岁一起解甲归田,他怎么能死呢? 他怎么能死呢? 他们怎么能死呢? 他心里痛得翻江倒海,再次仰起身子,伏在床侧,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崔琳的眼里饱含着泪水,她的身上都是他吐出来的血,他受的伤实在是太多了,也太重了。

范医正把自己的父亲老范医令都抬来了,桃子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了,饶是如此,他也昏迷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三夜,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不肯吃也不肯睡,每天就寸步不离地守在李嶷榻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来啊,只要他活下来,她什么都愿意,她愿意像这世间最痴心最虔诚的一个小娘子一样,去求漫天的神佛,她愿意去拜这世上所有的庙宇,她可以在神明前把自己的头磕出血来,只求他活过来。

她甚至想过,万一他真的活不过来了怎么办?她大概也活不下去了,那她只能跟爹爹说,她是个不孝女了,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令爹爹伤心过,可是这一次,她只怕也顾不上了。

她在榻前守了三天,所有人都劝她,哪怕稍微去合一合眼,不然等秦王醒过来,只怕她先支撑不住了。

她却摇头,说她不会有事,他都还在挣扎着想要活下来,她怎么可以先倒下呢。

汤药都是她一口一口喂的,他身上的伤口太多,起初好几次都会把敷的伤药冲开,范医正不得不用酒浸透了丝线,冒险把一些太深太长的伤口给缝起来,所有人都劝她回避,她却眉毛都不抬,说道:“我手稳,我替范医正拿着灯。

” 有好几次他气息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范医正都觉得十分危殆,只是束手无措,她捧着他的手,一遍遍唤他十七郎,他一定是舍不得抛下她的吧,他一定是会活过来的吧,他那么喜欢她,怎么忍心将她一个人抛在这世上。

幸好他活下来了,在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他微微睁开了眼睛,也能吃得进一点点汤水,那时候她在想什么呢,她其实什么都没想,只在感激上苍的垂怜。

桃子的眼皮也是肿着的,她也熬得好几日没睡,谢长耳嚎啕痛哭了好几场。

崔倚自白水关南返,走到半路忽接到密报,说道因为这次揭硕打了大败仗,其中一支被称为“赫衣”的小部落,因此入关投降,赫衣的首领为了显示诚意,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自从攻破白水关后,揭硕王乌洛遣了自己身边最得用的神箭队,随柳承锋一起悄悄潜入中原。

所以这次定胜军虽然大胜,但是既没有与神箭队接战,也没见着柳承锋的身影。

崔倚立时命各处严加追查,终于查到数日前,这支神箭队过了河南,便不知所踪。

崔倚此时已经行到洛阳附近,正巧遇见崔琳带着桃子迎上来,父女相见,不胜欢喜,崔倚便提到柳承锋与这支神箭队,崔琳略一思忖:“既入中原腹地,又行踪近两京,他们一定所图甚大,神箭队不过百人,若是叛乱,却是不够的,只怕是想要埋伏行刺。

” 崔倚也点头道:“乌洛的神箭队一旦埋伏好了,只怕连行刺皇帝也够了。

”他本是随口一句话,忽想到皇帝正巧这几日要出城去谒先帝的泰陵,不由得神色微变。

崔琳却脱口道:“不,他们不是想刺杀皇帝,李嶷战功赫赫,声名远扬,将来必有驱逐揭硕之心。

而且,最要紧的是柳承锋一定会鼓动乌洛,杀掉李嶷。

”她想到此次皇帝要出京祭陵,听说只有诸王随行,不由得脸色煞白,说道:“不好,只怕柳承锋勾结了李峻或是李崃,他们两个,都想杀掉李嶷。

” 崔倚深以为然,因为事态紧急,当下便令弃重装,换双马,带队疾驰,赶往西长京。

但他们赶到距离西长京不远,正巧又遇见谢长耳,他本来是来讨药的,听闻此信,也吓了一跳,连忙说出皇帝去祭陵的行程,同他们一起,连夜赶路,绕过西长京,直追往石泉驿外。

待赶到山谷外的时候,还是迟了一步,桃子吓得心都快裂了,只看见崔琳一马当先,直冲往谷中。

远远崔琳就看见了血人一般的李嶷,只有他孤伶伶一个,赤手空拳,站在敌人的包围之中,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扑倒气绝,她滚下马来接住他,小白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小黑,悲鸣一声,拿鼻子去拱小黑,拱了好久好久,它徘徊在小黑身边,卧倒又起来,起来又卧倒,不停地用舌头舔小黑身上的血,却毫无办法。

桃子只觉得这三日,比三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还要难受。

谢长耳早就像痴傻了一般,坐在那里,呆呆怔怔,给他饭吃他都不会拿筷子。

听说秦王伤势太重,只怕要不好的时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场;把镇西军众同袍的尸身收殓回来的时候,他嚎啕大哭了一场,他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缩在屋角,直哭得她也跟着掉眼泪。

崔琳也十分不好,当时在谷中她抱住李嶷的时候,手心全都被他身上弩箭的倒刺所伤,可是她一点也没有觉察,她太伤心了,桃子拉着她的手,给她手心上药的时候,她都恍若未觉。

就连小白,这几天它都一直恹恹地卧在马厩里,似生了重病,不论桃子怎么哄,怎么劝,它都不肯去吃马槽里堆得满满的豆料。

桃子最后没有法子了,只能抱着它的头哀求:“小白,小白,你要懂事,我实在是顾不过来,秦王都快死了,小姐也只剩了半条命,我屋子里还有一个傻子,你不要这样子了。

” 一边说,一边她也哭出声来。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虽然奄奄一息,但他还是挣扎活了下来,也许就是因为崔琳捧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几近虔诚地唤着他的名字。

幸好秦王活下来了,可是还没等她松口气,范医正就私下里对她说道:“秦王伤得太重了,这次虽然侥幸活下来,哪怕余生再精心调养,怕是也要少活二十年。

” 她心想,这可得死死瞒住小姐才好,不然她更要伤心坏了,谁知一抬头,就看见崔琳端着药碗站在门口,脸色煞白地看着她和范医正。

但后来崔琳一句话也没有再追问过她,更没有追问范医正,她只是悉心照料着重伤中的李嶷,她就在他的床榻前摆了一张竹榻,每晚都睡在那里,好像守着仍旧奄奄一息的李嶷,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也是她唯一愿意做的事情。

李嶷昏昏沉沉了不知多少天,有时候他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受了伤,躺在床上,阿萤正在细心地给他伤处换药,帮他翻身,用麦秆喂他喝水。

有时候他十分迷糊,像在做噩梦,梦里他在不停地厮杀,不停地厮杀,直杀得筋疲力尽,四周都是茫茫的白雾,但雾中不停地传来令人绝望的惨叫声,他知道自己救不了老鲍,救不了赵六,救不了黄大哥他们,救不了任何一个人,但在梦里,他还是心急如焚,拼命挥着手中的剑,杀啊……杀啊…… 他梦到回到了牢兰关,回到了那些纵马大漠的日子,天气暑热,黄昏时分,一群汉子跳进了牢兰河里洗澡,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扯着喉咙唱着:“牢兰河水十八湾,第一湾就是那银松滩,银松滩里鱼儿肥,比不上姑娘的眸儿美……”他们翻来覆去地唱,却没有一个人会唱到最后那一段:“持葵作羹,持黍炊饭,欣然终聚,此愿长久。

”他在心里发急,心想唱啊,快唱这一句啊,唱到了这一句,大家都可以五十五岁解甲归田,回家去做饭。

可是没有人唱到这一句,无论他怎么急,他自己也唱不到这一句。

他梦见下雪,天气冷极了,那只雪豹到牢兰河边来喝水,雪豹机警地一边喝水一边抬头,他看到了它灰黄色的眸子,它也看到了他,两人静静地对望着,天地间绵绵飞舞着雪花。

终于,它头也不回地掉头朝山上奔去,大雪茫茫,地上并没有它的爪痕,就像从来不曾来过这世间一般。

他在夜半醒来,屋子里点着灯,四处静悄悄的,窗外偶尔传来虫声唧唧,他看见阿萤就睡在床前的竹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被,她在梦里似乎也有泪痕,脸已经小了整整一圈,下巴尖尖的,好像还没有他的巴掌大了,她睡得很沉,这些天真的是太辛苦了,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多亏了她,她几乎是拼了命地想要救他,哪怕用她自己的血喂他呢,她也愿意。

他慢慢地从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竹榻其实离他的床不过两三尺,他非常地小心,不欲发出任何声音,但稍微一动,就牵动身上的伤口,痛入锥心。

这两三尺,他几乎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挪过去,他疼得满头大汗,终于挪到了竹榻前,小心地,慢慢地,捧起她的手。

她的眉微微蹙着,梦里也是在忧心焦急,但幸好并没有醒,她的手上包着细布,手心里有无数伤口,那是那天她急切扶住他,抱住他,被箭簇上的倒钩刺伤的,他万分珍惜,万分心痛地捧着她的手,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崔琳直到早晨的时候才醒,醒来就是一惊,因为她睡得太沉了,也太久了,一直到清晨的太阳晒到她脸上,她才醒过来。

她最开始的那三天三夜压根就没阖眼,后来李嶷总算缓过来一口气,她才每晚就在竹榻上迷糊一会儿,但是半夜总是会惊醒数次,每次醒来,总要去看一看他,甚至,试一试他的鼻息,她实在是太害怕了,怕他会随时离自己而去。

这几天李嶷的伤势又略好了一点,范医正说,鬼门关终于迈过去了,以后就是慢慢调养了,她心里一松,到了下半夜的时候,竟然睡着了,而且,一次也没醒。

她一醒就往床上看去,却只看到床上空空如也,她心里一急,几乎是踉跄着扑出去,床上真的没有人,褥子也是凉的,她茫然地站起来,十七郎呢?她的十七郎呢? 李嶷正在灵堂里,这灵堂,是谢长耳带着人布置起来的,他就知道谢长耳一定会在秦王府里,替老鲍他们,替他们的同袍,设一个灵堂。

他觉得还好,虽然自己受了伤,但是脑子还没变得不灵光,只一想,就猜到了这灵堂会设在何处。

就在从前老鲍他们住的院子里。

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这灵堂里来的,反正从半夜到清晨,一路上他歇了无数次,几乎走一步都要歇一歇,每次坐下来,几乎都好像站不起来一样,眼前发黑,金星乱迸。

但他还是走到这里来了,谢长耳把这里布置得很好,很干净,也很安静,素白的灵幡,牌位前燃着香烛,他就在牌位前坐下,老鲍不会见怪的,大家都是兄弟,他实在是没力气行礼了。

灵前供着一坛酒,他攒了好半天的力气,才爬起来拿着碗,摇摇晃晃,倒了一盏。

第一盏,是要敬死去的所有同袍,他将酒倾在了地上。

第二盏,他是要敬小黑的,也倾在了地上,虽然它从来不喝酒,只是爱吃豆料。

在天上,老鲍也会把它照料得很好吧。

只是,可惜了小白。

想到小白,他心里就像刀割一般,心想,小白从此就孤伶伶一个,可怎么办啊。

第三盏酒,他慢慢地自己饮了。

从此之后,他少了好多兄弟,也少了好多友人,他的心空了一大块,再也填不满了。

他忽然呛了一下,喷出一口血来,直喷得那酒盏里一片殷红。

他指上无力,酒盏再也端不住了,人也倒了下去,他倒在地上,无力爬起,却看见门外檐角边,忽然慢慢旋转着降下一个竹蜻蜓。

紧接着,又是一个竹蜻蜓,一个接一个的竹蜻蜓慢慢旋转着降下,无数个竹蜻蜓从天缓缓而降,像是一场青雨。

他一时看得痴了。

阿萤走过来扶起他,跪坐于地,将他揽住,细心地给他擦拭着嘴角的血迹。

她说:“你知道,我不信什么神佛,也从来不许愿。

可是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范医正说你伤得太重,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那时候,我宁愿去跪拜这世间所有的神佛,无比虔诚地许愿。

你说奶娘说过,如果有什么心愿,便放一个竹蜻蜓,等到竹蜻蜓落地的时候,心愿自能实现。

这里每一只竹蜻蜓,都是你还没有醒的时候,我坐在你床前削的。

”她的眼中含泪:“你说过,为了我,再傻的事情,你还是愿意做的。

十七郎,为了你,再傻的事情,我也是愿意做的。

”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伸出双臂,搂住李嶷:“十七郎,哭一场吧,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为他们,为所有人,好好活下去。

” 他将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泪水潸然而下,她将下巴也靠在他肩头,泪水也滚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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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的光照强度低于3,目前处于黑暗状态,8分45秒之后出现1级怪异。】 许乐下意识缩了缩脚。 【你正在恐惧,恐惧是所有怪异的食粮,会吸引他们。】 许乐:? 缩个脚都不允许了? 在略微慌乱的情绪中,许乐快速生起了火堆。 光明涌现。 【屋内的光照强度为4,目前处于明亮状态,安全。】 许乐刚刚松了一口气,才发现这一切只是开始。 扭曲的火焰形成了新的文字! 【房屋内有一具尸体,死亡时间已超过4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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