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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嶷的正是老鲍,他啐出一口泥水,庾燎第二箭又至,李嶷抱住老鲍就地一滚避过。
正在混战对敌的镇西军士卒发现险情相助,不知何人扔出一面盾牌,李嶷随手接住,箭支又至,深深扎透了盾牌,震得老鲍腿上箭伤流血不断,老鲍又吐出一口泥水,骂道:“这个庾燎,怕不有六十岁了,还有这么大的臂力!”话未说完,又是一箭射到,李嶷挥盾挡住,远远注视着泥沼中正在缓缓下沉,却兀自全神贯注、搭箭瞄准自己的庾燎。
便在此时,岸上一阵喧哗,原来正是裴源领兵赶到了。
他们在上游正撞见想绕路渡河的那千余名残卒,一番激战之后,全歼敌人,所以才到得晚了。
这下子,栈桥这千余残卒便被前后夹击,陷于合围。
李嶷和裴源所部相合之后,本就数倍于敌,不过片刻,便将那近千残兵砍杀殆尽,便是有零星逃散,亦被裴源率人驱赶着陷入泥沼之中,再难动弹。
战事既缓,老鲍便趁隙咬牙拔出腿上的箭。
鲜血喷涌而出,他从衣襟上撕了布条,牢牢绑住伤处,血冲开他腿上的泥,他满不在乎,索性又往伤处糊了一把泥,终于堵住了血。
李嶷拿盾牌挡着仍不断射来的箭支,一边问老鲍:“你戴着什么护心镜,适才撞得我胸口都发闷。
” 老鲍扭捏片刻,终于从怀里掏出一物,居然是一枚煮熟的野鸭蛋,只是适才他那一扑,蛋已经被撞碎瘪了,皮破肉绽,碎壳之下挤出娇嫩的蛋白与蛋黄。
李嶷不由冲他一笑:“这会儿你是伤兵了,归你了!” 老鲍嘿嘿一笑,将那野鸭蛋无比珍惜的重新塞入怀中,嘴上却说:“别以为我会分你一半。
” 庾燎一箭接一箭的射出,眼看桥上情形逆转,自己所部残军尽遭砍杀,李嶷身边的护卫更是越来越多。
庾燎毫不气馁,只是泥泞渐渐陷到他腰际,他自知再难幸免,只不过尽最后一分心力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反手摸箭袋,混着泥水的箭袋空空如也,原来已经射完了所有箭支,他扔下强弓,泥水正缓缓没过他的胸口。
李嶷看着泥水没过所有人的脖颈,泥沼中终于有士卒忍不住放声哀叫起来,很快,哀叫求救声响成一片。
老鲍看着不远处缓缓下沉的庾燎,遥遥点了点下巴,问:“扔个绳索把他拉过来?” 李嶷摇了摇头。
这样的人,一定宁愿和自己的大军死在一块儿吧。
裴源说:“若是活捉了庾燎,孙逆叛军的士气想必会受重击。
” 李嶷叹息一声,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裴源忙命人射出早就准备好的绳索。
射箭的人乃是裴源的亲兵,准头极好,将系着绳索的箭支不偏不倚射在庾燎面前半尺处,只要庾燎一伸手,就能拉住绳索。
裴源遥遥看着庾燎伸手拉住系着绳索的箭支,唇边不由浮起一缕微笑,却见庾燎用力将箭支远远掷回,裴源唇边那丝笑意便不由僵住了。
庾燎这一掷,因为用力,反令他在泥沼中陷得更快了,他却一语不发,神色坚毅。
方圆数里之内,数万人深深地陷在泥沼中,哀号声响成一片。
镇西军诸人神色肃然,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在泥泞中挣扎。
半炷香之后,便是没顶之灾。
只不到一个时辰,数万人马被泥沼吞噬得干干净净,一片混浊的泥水中,浮着数百面庾燎大军的旗帜,又过得片刻,这些旗帜亦缓缓陷入泥水中,再无半分痕迹。
风吹过,水中苇叶微微摇曳。
乌云散去,天竟然晴了,偏西的太阳迸发出万丈光芒,照在渐渐澄清的水面之上,反射万点金光。
镇西军众将士看着数万人被这泥沼吞没,此刻方才欢呼雷动。
李嶷设下这般妙计,所有人依计而行,却也十分凶险,不料真的大功告成。
裴源不由笑道:“此乃前所未有之战,竟真能陷杀庾燎三万人,注定彪炳青史!” 老鲍脸上的泥都已经干了,一搓就沙沙地往下掉。
他腿上有伤,上马不便,李嶷便托了他一把,这才自己也认镫上马。
老鲍在马背上坐定,从怀中掏出那只野鸭蛋,细细剥了壳,咬了一口,到底还是递给了李嶷。
李嶷也不推辞,接过去也咬了一口,又将那还剩了大半的蛋还给他。
老鲍小心地又咬了一口野鸭蛋,慢慢嚼着,吃得爱惜无比。
李嶷注视着残阳瑟瑟,里泊浩浩汤汤,水光反映余晖,半天霞光,便如万里明镜铺满道道红绸一般。
想到陷在泥中仍朝自己一箭一箭射出的庾燎,想到那数万身经百战之卒,今日皆葬身此处,他忽然意兴阑珊,不由叹了口气,掉转马头,说道:“走吧。
” 李嶷陷杀了庾燎数万大军,两日后,凉州守军即放火焚城,仓皇弃城而逃,勤王之师就此收复了凉州。
但凉州城中也被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百姓无片瓦遮身,亦无果腹之粮。
幸得裴献攻下焉州之后,派人送来些粮草,李嶷留下大半给焚城之后的百姓以解燃眉之急,余下的粮草,亦仍只能勉强一日二食。
“还是得想法子。
”裴源满腹牢骚,“好好一座凉州城,偌多粮草,竟然一把火给烧了,浑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这帮逆贼,不愧是孙靖的部下!” 李嶷伸出食指,蘸了蘸碗中凉水,在案几上涂画:“再往南,就是望州城,那是西行商贾必经之地,素来繁华,咱们要想弄粮草,得奔望州去。
” 裴源道:“大将军不是遣人送信来,让咱们与大军会合之后,再往南。
” 李嶷道:“孙靖得知凉州之事,必遣重兵至鹄儿关一带,阻击大将军所率大军,咱们绕到望州,想法子弄粮草,亦可杀得孙靖一个措手不及。
” 裴源明知拗不过他,只得道:“那你可不能再拿自己作香饵!” 李嶷笑道:“行,答应你了,便是要做香饵,定然带着你一起做饵!” 裴源哭笑不得。
庾燎三万大军被陷杀、凉州焚城的消息,经飞马传报入京中,已经是十余日后的事了。
西长京中初秋时,正是天高云淡,风物皆宜。
孙靖一早便携了女眷出宫击鞠。
因有女眷,场边设了数重锦幄,孙靖之妻魏国夫人袁氏推说心口疼,不曾相随前来。
场边那顶最大的锦幄之中,坐着的女眷竟是先太子妃萧氏——先帝与太子皆死于孙靖剑下,太子妃萧氏却因着与孙靖旧有私情,在先太子死后,俨然竟与孙靖出双入对,这也是魏国夫人负气多日的缘由。
孙靖甚是擅长击鞠,他所带的鞠队更是奋勇争先。
场中最是争抢激烈之时,场外一声迭一声,传报有要紧军报。
孙靖便下马,朝着锦幄中的萧氏招招手,萧氏含笑上前,接过孙靖手中的鞠杖,翻身上马,接替孙靖击鞠。
孙靖接过贴着雉尾标记紧要军情的急报,拆开匆匆一目十行。
只听场上欢呼雷动,正是萧氏将球击入球门,又赢一筹。
场边丝弦顿时洋洋洒洒奏起得胜乐,为萧氏助阵。
自从镇西军奉李嶷为平叛元帅,孙靖傲慢地觉得,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裴献及镇西诸府,只是看中李嶷皇孙的身份,扯着这面大旗作幌子。
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嶷以六千老弱残兵对三万,庾燎竟然全军覆没。
丝竹还悠扬地奏着,一声声羯鼓打着点子。
孙靖面沉如水,不露悲喜,吩咐左右:“传梁王。
”左右侍候的人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梁王是何许人也。
先帝有三十多个儿子,除了先太子,出色的儿子也着实不少,却被孙靖在宫变之中,以讨逆之名统统杀了。
只有梁王李桴,懦弱病孱,那日不曾入宫赴宴,便侥幸逃过一劫。
不久后孙靖听闻镇西军奉李嶷作元帅,便下令将李嶷的父亲、梁王李桴打入牢中,这一关便是数月。
却说那梁王李桴在狱中战战兢兢,又怕又急,他本来就有病,这被关着就只剩了半条命,忽闻大都督传他,顿时吓得恨不得尿裤子,站都站不起来。
狱卒无奈,只得两个人架着他,一直将他架到了孙靖面前。
梁王看着孙靖,只吓得抖如筛糠一般,左右架着他的人稍一松手,他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孙靖面前。
场中一曲得胜乐正好奏完,萧氏大获全胜,所赢最多筹。
她香汗涔涔,催马过来,姿态轻盈地跃下马,拎着鞠杖笑吟吟地对孙靖道:“幸不辱命,替大都督胜了这一局。
” 孙靖不由含笑,萧氏虽然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望之仍如二十许,有一种明媚少女般的娇憨,姿容艳丽,令他微微觉得炫目。
对上他的眼神,她不由爱娇的嗔了他一眼,看见地上伏跪着瑟瑟发抖的梁王,她也并不在意,只将鞠杖递与孙靖,接过小黄门奉上的布巾,擦着额头的细汗,走回自己座上。
早有侍女奉上茶水,她漫不经心地啜了一口茶,抬手抚弄自己因击鞠而微松的鬓发。
孙靖用鞠杖点了点梁王的额头,语气中满是嘲弄:“你是王爵,怎么一见了我,就行这么大的礼。
抬起头来说话吧。
”梁王浑身颤抖,不敢抬头,亦不敢不抬头,只得哆嗦着微微抬头,口中嗫嚅:“小王……小王不敢……不敢冒犯大都督……” 锦幄中有些女眷见他如此,不由哧的笑出声来。
梁王将头埋得更低了,孙靖仔细端详着鞠杖上的花纹,漫不经心:“说说你的儿子吧。
” 梁王莫名其妙,吞了口口水,嗫嚅道:“小王的长子李峻,获封临淄王……” 他话犹未说完,就被孙靖不耐地打断:“谁要听这些!说说李嶷。
” 梁王愈发忧惧,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战战兢兢道:“李嶷乃是小王第三子,他……他自幼就是个不祥之人……” 当下絮絮叨叨,便将李嶷出生即害得生母刘氏难产而亡,李嶷生日又偏逢五月初五,最是不吉,这不祥之人稍稍长大,却顽劣不堪,成日与家中兄长们争执吵闹,到了十余岁的时候,竟变本加厉,无端殴打礼部侍郎的公子,也因此恶恼了先帝,就此被逐入镇西军中等等情状不一而足,说了出来。
孙靖却听得极是仔细,脸上喜怒不显。
梁王数次偷觑他脸色,越发惴惴难安,只怕李嶷不知又闯下了什么泼天大祸,越说却越是带了几分惊惶失措,只怕自己今日性命难保,说到最后,却连声音都哽咽了,言语之间颠三倒四,含糊不清。
孙靖见他这般情形,终于不耐:“说了半晌,你这个做父亲的,连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甚清楚。
”梁王见他发怒,更是两股战战,惊骇欲死,只得涕流满面道:“小王……小王不知大都督何意……这个儿子,委实不肖!连小王自己都想不明白,如何能生出这样不堪的儿子来!” 孙靖却又问:“李嶷是承顺十四年生?今年二十岁?”梁王无端端心下一惊,只连连点头如捣蒜:“是,是,承顺十四年五月初五,当真是恶月生恶子……” 孙靖冷笑道:“那李嶷今年不过弱冠之年,便能出诡计陷杀我三万大军,果然不肖,十分不肖!像你这样的人,怎么生得出李嶷这般天纵英才的儿子!” 梁王听到这里,却是如五雷轰顶一般,惊恐至极,一口气上不来,竟然两眼一翻,便瘫软在地,就此吓昏过去了。
孙靖眉头微微一皱,早就有左右内侍上前,静听他吩咐。
“叉下去,”孙靖嫌弃地看了看瘫软如肉泥似的梁王,“严加看守,莫让他死了。
” 内侍们半拖半扶,弄走了吓昏的梁王。
孙靖自返座中,萧氏却笑盈盈地捧着一杯水酒,递上前来。
孙靖接过那杯酒,却停杯不饮,含笑问道:“你可曾识得李嶷?” 他问得随意,萧氏却认真思索片刻,方才道:“这个人,当初在皇家宗室里头,委实不显。
李家出色的子弟,我一定会略有耳闻,但这个人,我只听说他顽劣,曾惹得先帝大发雷霆,把他贬到军中去了。
” 孙靖微微点一点头,说道:“之前我叫人查过兵部的档案,李嶷被贬去镇西军中不久,裴献将自己的小儿子裴源,从龙武卫调到镇西军中,此后裴源一直与李嶷形影不离,总在一队。
裴献那个老狐狸,眼高于顶,他让自己儿子追随的人,必然不可小觑。
” 萧氏却笑道:“大都督亦知晓,裴献有十来个儿子,有在军中的,亦有弃武从文的,还有去做了道士的。
大都督行事何等周密,裴献万猜不到大都督会举起义旗,既然猜不到,又如何会早早布局,重视贬到军中的一个不得宠皇孙呢?” 孙靖却是一笑,颔首道:“有理。
” 萧氏又道:“李嶷虽然一时悍勇,但以大都督之能,迟早能将其殄灭,何足为患。
”顿了顿,说道:“唯有崔氏定胜军南下,大都督宜早作计较。
崔倚其人,极擅用兵,其子率师连下数镇,不可小觑,如今崔子领兵徘徊相州,若是崔氏与李嶷连成一片,同枝连气,那才是棘手之态。
” 孙靖不徐不疾,道:“崔倚那老儿,性情孤傲乖张,此番虽以勤王之名出师南下,但他却轻易不会与李嶷勾连,毕竟他也是一肚子怨气,对李家的人,他没那般信服。
” 盖因先皇晚年疑心病极重,委实对不住这些武臣。
孙靖原与裴献、崔倚并称“国朝三杰”,早年孙靖领大军灭屹罗,爵可封王,但旋即遭先帝猜忌,不仅将孙靖麾下的大军拆解得七零八落,一度还将其贬斥发往西南,孙靖几乎死在瘴烟之地。
而裴献自不必说,数十年在西北艰苦之地,吃尽风刀霜剑。
至于崔倚,在北地抗击揭硕,先帝却疑他养寇自重,几度断绝其粮草供给,屡派专使申饬,就在万寿节前,还下旨逼迫崔倚将唯一的儿子送进京来作质子。
如此这般,崔倚虽然名义上起兵勤王,却态度飘忽,并不真以李嶷马首是瞻。
孙靖想了一想,却道:“我亲笔写一封信,遣人送去给崔倚。
”又道:“再遣使节,去督促韩立。
” 韩立领军踞并州、建州,那两州皆地处要冲,孙靖起兵后,韩立态度暧昧,但他亦对先帝没什么忠心可言,趁着这天下大乱,他大概有一番自己的小算盘。
萧氏笑道:“大都督妙策,甚是周全。
” 孙靖叹道:“凉州既失,得遣重兵援鹄儿关了,连望州那里都得提防。
望州守将郭直,虽算得可靠之人,但性情鲁直,对上李嶷这般狡黠之徒,难免吃亏。
好在从来攻城难,守城易,他兵力又远胜李嶷,望州应当无碍。
” 萧氏道:“亦得釜底抽薪方好。
” 孙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的釜底抽薪之策就是坚壁清野,断绝镇西军的粮草,所以镇西军纵然连下数城,仍旧无粮草补给。
西北艰苦,诸州府更是贫瘠,素来仰仗朝中粮道供给,这也是先帝当初挟制裴献等镇西诸府的放心之处。
此时孙靖便轻描淡写道:“再没有粮草,莫说打仗,饿也要把镇西军饿死在关西道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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