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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3/3)

馅子是荠菜虾肉,爷叔随便吃吃。

”展翔说:“前日我妈过来,看到我冰箱里塞得满满的,就问我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我说不是女朋友,是田螺姑娘,心眼好,长得又好——”冯晓琴打断他:“爷叔,就算我是乡下人,到底也是个女的,不要老同我开这种玩笑。

你又不讨我做老婆,说这些做啥呢?难不成你是想玩弄我?”展翔一怔,“寻开心呀——”她直直道:“寻啥开心?一点也不开心。

”展翔偷瞧她脸色,冷是冷的,却似也没到生气的地步。

这阵她一直如此。

他自是知道原因。

那天半真半假的表态,女人家,说重了怕伤她心,说轻了又没用。

分寸再拿捏到位,终是让人家碰壁了。

邻居,又是工作伙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也尴尬。

便愈发地想哄她开心。

这女孩也不容易。

心善的,没她能干,比她能干的,又没她心善。

展翔那日说笑似的在顾清俞面前道“你弟媳,综合分不算低”,顾清俞斜眼看他,“现在改当老娘舅了?”他道“老娘舅只会捣糨糊,我是讲道理”——正是冯晓琴听壁脚那次,却只听到一半便走了,这两人还有后半场。

展翔用了“好女人”这个词,知道顾清俞不爱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依然说笑的口吻。

顾清俞那晚耿耿于怀的是施源,心情差到极点,听他这么说,忍不住出言讥讽:“男人是不是看到有点姿色的女人,是非观就没了?”他道:“谁说的?你这么一个大美女在我眼前,可我看到的只是一身正气!你以为你是凭美貌打动我的吗,错!是人格魅力,是你发自内心的正能量!姿色算什么,我更看重知识(按:沪语“姿色”与“知识”谐音)。

”他嘴上唠叨,心里已先给自己评了“没意思”三个字。

嘴欠。

他老娘时常骂他,“除了一张嘴,你还有什么?”他暗自叹气,脸上反更贼忒兮兮。

没提防顾清俞忽的凑近,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其实只是蜻蜓点水,略碰了碰。

他惊得呆了,触电似的,朝她看,倒像是被轻薄的神情,“你——”。

“阿姐早晚会嫁给你。

”冯晓琴忽道。

展翔怔了怔,问她:“为啥?”冯晓琴反问:“难不成她一辈子不结婚?”展翔不语。

她看向他,“爷叔还是不够自信。

”展翔笑笑。

他回想那晚那个吻,顾清俞还没什么,他倒傻了似的,一动不动。

事后懊恼得想撞墙,该立刻回吻过去才是,人家女同志一个结结实实的翎子豁过来,他接不住也就罢了,竟连个动作都没摆。

丢人丢到家。

听冯晓琴这么说,倒有些百感交集的意思。

也不吭声,只是笑。

冯晓琴察觉他的异样,猜想这一阵他与顾清俞必是有什么,也不说破。

换个话题:“爷叔,帮我家茜茜留心,找个好男人。

”展翔道:“茜茜还小。

”她道:“不小了。

放在我们老家,这岁数都可以当妈了。

”他答应下来:“解决掉妹妹,再来一个弟弟。

你讲起来是姐姐,其实跟妈也没两样的。

”她沉默一下,“这叫没法子。

” “讲件正事。

”展翔说顾昕前几日来找他,提出镇政府想跟“不晚”合作,挂公私合营的牌子,“说了一堆优惠政策,还有补贴。

算下来似乎没有坏处。

” 冯晓琴问:“你答应了?” “没,我说要跟你商量。

我只是个傀儡,你才是管事的。

” “人大代表有戏了。

”冯晓琴说他。

“瞎讲!爷叔的理想是当许文强。

”展翔笑骂。

“爷叔,”冯晓琴停了停,忽道,“你要是不想做了,就把‘不晚’让给我吧。

” 他一怔,未及开口,她已继续:“你算一下,已经付掉的租金还有家具摆设,总共多少钱。

如果我拿得出来,立刻给你,要是还缺,就先打个欠条,慢慢还。

我人在万紫园,你不用怕我赖账。

”她说完朝他看。

他愣了几秒,才看出她不是开玩笑。

气氛有些古怪。

他问她:“怎么了?”她道:“爷叔做事都是白相相,反正不缺钱,有的是时间。

可我不一样,我要么不做,要做就想做到最好。

要叫得响。

我晓得爷叔的心思,开‘不晚’无非就是想讨好某些人,告诉她,你展老板不是花花公子,也是有理想有追求的。

现在白相得差不多了,觉得没劲了,正好有人想接手,索性就让出去,反正不用操心,上面会派人来管,名气也有了,功成身退。

爷叔你想怎样就怎样吧,看在同事一场的分上,‘不晚’让给我,我会好好做的。

”她瞥见他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想再加上一句“免费午餐还有希望小学,我早晚也替你做成”。

——自是不会,说了也像是玩笑。

别说他不懂她的心思,便是她自己,其实也是一闪而过的念头。

始料未及的。

上周,三千金妈妈突然请假,也没说什么事,冯晓琴问她:“身体不舒服?”她说不是,待要说“刘姐一个人,怕是应付不来”,那头竟已挂了电话。

三千金爸爸照常上班。

一人同他开玩笑:“是不是怀上老四了?”他嘿的一声,“要再来个老四,我直接去跳黄浦江!”旁人再细问,他拿话岔开。

空闲时便蹲在门外抽烟,地上一堆烟头。

冯晓琴也不好多问,猜想家里或许有事,不好对外人说的。

午饭后,提了一袋水果去她家,楼下发条微信“阿姐,方便吗”,想倘若真不方便,还是回去。

很快,防盗门开了。

她走上楼,三千金妈妈在门口迎她,手臂打了石膏,颈间绕一圈绷带。

冯晓琴吃了一惊。

女人去厨房倒茶。

老三独自坐在地上,身上脸上都有些脏,旁边放一小碗面条,她直接手抓来吃。

指甲缝里厚厚一层黑垢,头发松散,面上污浊,仿佛几日未梳洗似的。

冯晓琴端起碗,正要喂这孩子,三千金妈妈已单手捧了茶过来,“随她去,她自己会吃的——”。

冯晓琴环顾四周,家具是展翔以前买的,因是一室一厅,面积不大,走的简约风。

如今被杂物塞得乱七八糟,角落里还有几摞纸箱,尿布、玩具和衣物,也未整理,径直堆在里面。

想是当初搬来后,也不曾细致打理过。

冯晓琴喝了口茶,杯沿一层茶垢。

见她还要拿点心,拦下,“我就坐坐,别忙了。

”三千金妈妈是个藏不住事的,不待冯晓琴问,便已红着眼圈说了出来。

她男人想把老二老三送回老家,说又要打工,又要照顾孩子,应付不来。

她死活不肯,说当初讲好的,再难也要一家子在一起,否则早回去了,哪里还等到现在。

两人因此争了几日。

偏偏老大老二这两个不省心的,一个与男同学去看通宵电影,彻夜未归,另一个更绝,小学二年级,竟旷课去机场追星,还偷拿妈妈的钱给男明星买礼物。

被各自的老师告到家里。

两个丫头犟头倔脑,也不认错,那边夫妻俩又是一通吵。

三千金爸爸一个没抑制住,抡起皮带就往女儿身上抽,他女人冲过去挡住,皮带倒是没挨着,脚下一滑,手在地板上撑了一把,立时便骨折了。

女人抽抽噎噎:“日子没法过了——”冯晓琴劝慰几句,正聊着,房间里传来女孩风风火火的叫声:“妈妈,我饿了,有吃的吗?”不禁一怔。

女人解释:“是老二,今天死活不肯上学。

”起身去厨房烧面条。

冯晓琴只有苦笑。

掏出指甲钳,替老三剪手指甲。

小姑娘乖乖不动,直直地看她剪。

半晌没见女人出来,去厨房,见她站得笔直,水早已煮沸了,面条兀自拿在手里。

两行泪淌挂在脸上,在下巴那里停住,竟不滴落下来。

久久地,凝结了似的。

隔日,冯晓琴便对三千金爸妈说了想法,老三白天放到“不晚”,老大老二下课后也过来,吃饭做作业,再同爸妈一起回去。

“多个人多双筷子。

这里人多,一人看一眼,便盯牢了,也省得你们两头奔。

”加上一句,“我是为了‘不晚’,你们心不定,也影响工作。

”三千金爸爸问她:“要不要跟老板说一声?”她嘿的一声,“老板负责把握大方向,我负责具体细节。

”三千金爸爸说“谢谢”,又说“难为情”,嗫嚅着,半晌也没下文。

姓刘的女人转身来找冯晓琴,说她女儿过一阵便是中考,租的房子太吵,想讨一间“不晚”的空房,“就摒过这两个月——”冯晓琴知道这女人心思,不肯吃一点亏的。

浑水摸鱼,盐碱地里都要捞些油水。

“阿姐索性问老板讨一套别墅——”姓刘的讪讪的,也不罢休,又说三千金妈妈的闲话——“你也不用可怜她,这女人骚得很,你不帮她,她也过得下去”,说她“每次老板一来,就急巴巴贴上去,还不肯好好说话,捏紧鼻子,听着像是四十度重感冒——”冯晓琴好笑。

下次展翔过来,便留心观察,果见三千金妈妈端茶递水,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格外殷勤。

她本是有些笨拙的个性,愈是这样,便愈是奇怪,脸上笑容浓郁得化不开,都结块了。

斑斑驳驳,仿佛那日杯里的茶垢。

讨嫌又可怜。

“难不成,她还想跟你争当老板娘——”姓刘的女人,聪明得过了头,说话没轻重。

也是讨嫌。

旁边几个,边干活边朝这里看,或笑或不笑,眼神里亦是各有内容。

讨生活的脸,纹理里都是故事,沟沟壑壑,嵌进去再拨出来,终是留了些在里面,弄不干净的。

久而久之,纹理有了年月,愈发深邃了,反成了另一种味道。

那瞬她忽想起她老爹老娘,其实不老,乡下人结婚早,也才五十来岁。

不笑也有鱼尾纹,笑起来更是拉细拉长,直入太阳穴。

平时亦不多话,唯独她出门打工那日,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保重”那些老调,神情再着紧,语气依然琐碎,没有抑扬顿挫,老和尚念经般。

笃笃笃,笃笃笃。

未满周岁的冯大年被他们抱着,扳过他一只小手,朝冯晓琴挥动,“跟姐姐拜拜——”,她也挥手。

原本想要微笑的,不知怎的,低下头,佯装打个哈欠,“昨夜没睡好,有点困”,掩饰微红的眼圈。

“快的,快的。

”她母亲应该是瞧出来了,在她肩上拍了拍,也不知说什么,“——那个,过年不就又碰头了?”却惹得她更抑制不住,一把抱住婴儿,眼泪鼻涕全揩在那肉团子身上。

她听见儿子咯咯地笑,只当是逗他。

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一个笑得没心没肺,一个哭得无声无息。

那情形,她记到现在。

“爷叔,”冯晓琴沉吟着,“我是真的想把‘不晚’做下去。

我想,我想——”说了两遍“我想”,意思就在嘴边,却找不到合适的句子,只好加重语气,把每个字都念得清晰无比,“——我是说真的,不开玩笑。

” 展翔停了停,“你晓得前期投入一共多少?不是小看你,你付不出的。

” 她思考了一下,“或者这样,租金我付,每个月再按营收给你提成。

爷叔不是想当许文强嘛,这些就算是保护费好了。

”她朝他看,一脸正色。

展翔又是一怔,随即笑起来,感慨:“小姑娘啊小姑娘——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小姑娘。

” 他想起那晚,最终还是与顾清俞起了争执。

相比之下,那个吻便有些莫名其妙了。

锦上添花不能够,承上启下也做不到,反像是地上冷不丁冒出的一块石头,让人打个趔趄。

他说“晓琴是个好女孩”,本也是随口一说,放在平时,倘若她听得不爽,他便也打住了。

那晚也不知怎的,脸上是笑的,神情也是嬉皮,偏嘴上就是不停,到后来竟像是下结论了,斩钉截铁的口吻:“真的,她真是个好女人。

”顾清俞也顺着他:“——怎么个好法?” “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他道。

自己也觉得吃惊。

竟是刹不住车。

不过半杯红酒,无论如何没到那种地步。

再说抒情也不是他的长项,夹叙夹议才是。

嘴欠的人,抒情也像嘲人。

今晚却不是。

胸口那里被什么充盈着,结结实实却又绵软柔韧,仿佛海面上的浪花,随风涌起又退却,一波一波。

眼看要喷薄而出,只一秒工夫,又顺势往下坠去。

成了无从说起。

他想说火灾那晚,他心急慌忙到现场,正巧见她一手一个,挟着两个老人从里面奔出来。

刚站定,又要往里冲,被消防员一把拉住,严肃地说:“不要命了吗?”她打着手势,一口气没上来,只是喘。

瞧个空当,到底是进去了。

动作飞快。

他惊得去拉她,没拉住,只扯下她一片衣袖。

眼睁睁看着她入了火海。

事后聊起这段,他说:“一颗心突然间沉下去,像是世界末日——”她只当他说笑。

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此。

她拼死抢了张老太的记事本出来,身上脸上焦黑一片,头发也烧掉一大撮。

他问她,为什么。

她道:“老太剩不了两个月了,有些话,她活着未必说得出口,都写在纸上了。

烧了就没有了。

记事本是她的灵魂。

”她用了“灵魂”这个词,神情又很郑重。

让展翔觉得滑稽。

不像她的风格。

她加上一句,“我让她多写点‘不晚’的好话,再肉麻也没事。

她男人将来看了,兴许会再告诉别人。

一传十,十传百,口碑就来了。

烧了太可惜了,活广告啊。

”——这竟又是她的风格了。

“我觉得,”顾清俞缓缓道,“你好像有点喜欢她了。

” “没有,”他很肯定地摇头,“——她再好,我还是喜欢你。

喜欢得不得了,一生一世都喜欢。

前世欠了你的。

” 这竟是他第一次正面向她示爱。

没有调侃,一脸正色。

连用了三个“喜欢”。

却是这么一言难尽的氛围。

上海话叫“有点妖”。

他从她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那瞬他想,告白应该也是有保质期的。

口温三十六度七,封闭又潮湿,正是适宜细菌滋长的环境。

嘴里含得久了,话还是那句,出来却变味了,不是那么回事了。

听着竟想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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