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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宝不响。
雪芝爸爸说,男人做任何事体,要讲秩序,要合乎情理,要得到长辈的同意,不可以乱来,就像现在曹家渡,少了红绿灯指挥,可以吧,不可以。
雪芝不响,阿宝也不响。
雪芝爸爸说,这桩事体,我跟雪芝已经讲过多次了,我绝对不同意,我现在最后再讲一遍。
阿宝不响。
雪芝爸爸说,最后一次。
三个人不响。
雪芝爸爸说,雪芝现在,就跟我回去,身上穿得像啥。
雪芝一缩肩胛说,让我再讲几句,爸爸先回去,我马上回来。
雪芝爸爸迟疑说,也好,这我就先回去,阿宝,这桩事体,到此为止,识时务者为俊杰。
阿宝不响。
雪芝也不响。
雪芝爸爸跨上脚踏车,慢慢远去。
阿宝不响。
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
阿宝说,想不到。
雪芝不响。
阿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
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
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吧。
雪芝不响。
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
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
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
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宝。
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觉。
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
这天深夜,等阿宝回到曹杨新村,小阿姨坐于大门外发呆。
阿宝拉过一把躺椅,坐定不响。
小阿姨轻声说,阿宝晓得吧,爸爸,已经平反了。
阿宝不响。
小阿姨说,咸鲞鱼翻身了。
阿宝说,嗯。
小阿姨说,爸爸妈妈,吃了夜饭,高高兴兴去看老朋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
阿宝不响。
小阿姨说。
以后,样样就好了。
阿宝摆平身体,朝后一靠,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
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问,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
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
阿宝说,阿姨好。
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小青年,快请坐。
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
雪芝娘说,最近好吧。
阿宝说,还好。
雪芝娘说,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
阿宝说,我理解。
雪芝娘说,目前确实有一点烦难。
阿宝不响。
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
阿宝不响。
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在见了面,我晓得阿宝,完全是一个好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
阿宝说,阿姨,应该是我讲对不起。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
阿宝不响。
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
阿宝不响。
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
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泪。
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
雪芝不响。
贰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
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
阿宝爸爸说,嗯。
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
阿宝爸爸不响。
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
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
小阿姨说,吃夜饭吧。
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去见面。
阿宝娘说,说戏话了。
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
阿宝娘不响。
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了。
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
先生点点头。
阿宝说,先生是啥人。
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
阿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1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工作。
阿宝娘摇摇头。
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皮鞋,一身西装,我1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门,走进咖啡馆。
阿宝娘一声叹息。
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
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
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
阿宝娘说,真苦恼。
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
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白锡包,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看得见长衫,枪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
先生不响。
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记得DDS吧。
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声音。
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阳里附近。
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社,情报生意老巢。
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
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家“巴赛龙那”咖啡馆。
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
先生讲,是呀,面对“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
阿宝讲,啥。
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
阿宝不响。
阿宝爸爸说,我讲“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易所。
先生凑近来讲,是呀是呀。
我讲,先生,不要多讲了,现在,全部,通通,关了门了,巴赛龙那,DDS,早就打烊了,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外国赤佬,全部滚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了,不卖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觉了,懂了吧。
先生不响。
我讲,现在,听得懂吧,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两个人了,一个是先生,一个是我。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
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在了,现在懂不懂,现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讲得响一点,响一点可以吧。
先生两面看了看,响了一两句,又是轻幽幽,轻下去,轻下去,肩膀靠过来,凑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脑子完全发胀了,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先生到底讲了啥,有啥要紧的细节,需要反复跟我讲,我等于,也已经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
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头。
阿宝爸爸不响。
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
阿宝爸爸说,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
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
阿宝爸爸说,一路走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
阿宝说,啥叫小菜场。
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层会动的灰尘。
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
阿宝说,哪里是小菜场。
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杆。
小阿姨说。
还有这种事体。
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买,野鸡可以叫进来。
阿宝娘说,注意一点。
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
小阿姨说,老虎皮呢。
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
阿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
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祭。
阿宝说,啥。
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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