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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3)

的人,一定是单纯且执拗的人。

穿上烟粉色伴娘纱裙的谢晓丹,出神地看着镜中正一脸甜蜜化妆的室友,心中如此认定。

可不是嘛,情路漫漫,其修远兮。

当下的婚姻,谁能保证这个礼堂就能通向终点?倘若他日分手,岂不是连情人节这个日子都毁了,果真是不留后路。

谢晓丹原本以为自己会触景生情,不想真到这一刻,反倒释然了。

周遭喧嚷一片:电流淌过麦克风的刺啦声,香槟酒开启时的爆破声,台上台下的开怀的笑声夹着感动的啜泣声,漫天飞舞的仿雪花碎屑,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那丝淡紫色的甜…… 不过如此。

谢晓丹静静地想。

炫目浪漫的婚礼,不过是庸常生活的一种假象,即便是此刻强拉她和丁之潭来演男女主角,想来也同样会让随了份子的亲朋好友们吃吃喝喝哭哭笑笑地觉得值回票价。

只可惜,跨过这道假象之后,生活和昨天一样,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新郎官比新娘子大十几岁,谢晓丹听到伴娘团的闺蜜们私下议论:新郎官在四环内有套150平米的三居室,新娘子少奋斗十年!你看,还是房子,一句话,把你从粉红色的爱情幻想里拉回灰色的现实,不许你有任何松懈。

“有现成的房子也不见得是好事啊,那属于婚前财产,住多久都和新娘子没有关系。

”田蓉压低声音给闺蜜们“普法”。

这一年,本来就丰满的她又发福不少,勉勉强强塞进同款的烟粉色伴娘纱裙里,腋下、胸口、肚子,一堆堆的肉呼之欲出。

人,却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显得自信大方,以前是闷嘴的葫芦,现在竟然也敢私下点评他人了。

女友们面面相觑,有个打圆场的说:“那总比找个什么都没有的强吧!现在男的也都很鸡贼,没领证之前,你让他在房本儿上加女方的名字,才没人干呢!人家肯定说领了证就加,问题是领了证之后还加不加,那就两说了,多少人为这种事打架打分了的,要我说,四环内有套大房子先住着,挺好,老夫少妻,等有了孩子,将来还不是都得听老婆的,是吧,晓丹。

” 谢晓丹正想起身去洗手间回避下这个话题,不开眼的女同学却端端把问题抛给了自己。

她在向自己求证什么?老夫少妻的好处多,还是为房子打架分手的多?仔细想来,她们应该是不清楚自己和丁之潭分手的底细,这种时候,一定要自己先稳住。

“是,挺好的,等有了小孩,反正都是孩子的。

不过话说北京这楼市,最近几个月好像在降啊,是不是房地产泡沫要破啊!”晓丹成功地把话题转了出去,大家又都齐刷刷地扭头看向田蓉。

田蓉正往嘴里塞一只蛋饺,她一边努力地咀嚼,一边直起身子,张不开嘴,先皱着眉头使尽摇头:“千万别听那些‘砖家’忽悠,北京的房地产哪有泡沫,现在只是阶段性的降价,肯定会有反弹的那一天!”她终于把蛋饺咽了下去,伸着脖子着急地说,仿佛她讲得越坚定,触底反弹的一天就会越早到来。

刚才那个不开眼的女同学又沉不住气了:“蓉蓉,你到底希望房价涨还是跌啊?” 田蓉一下语塞,脸都憋红了,还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桌子人哈哈大笑起来,七嘴八舌地说:“蓉蓉你现在是包租婆,当然希望房价涨了,拜托你考虑一下我们无产阶级的死活好不好,我们连楼花在哪儿都没见过呢,房地产泡沫赶紧破,最好房价腰斩,不对,腰斩都不行,跌到脚脖子才好,我们才买得起房啊!哎,要不然这样,蓉蓉,你反正都好几套房了,你分我们一套也行,咱们要求也不高,不要你的大房子,有个小房子就行,哈哈哈。

” 田蓉嘴唇上下翕合几次,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到底也没再说出一句话。

她心想,房价要是跌到脚脖子,你们倒是买得起房了,我可就成无产阶级了,不对,连无产阶级都算不上,负产,还欠着银行一屁股债呢,到底是谁不考虑谁的死活啊!话说,我的房子又不是从你们嘴里抢出来的,前几年房子还便宜的时候,你们买名牌,吃大餐,我连方便面都舍不得吃,省钱买房子,还劝你们一起买,你们都不听啊,要怪就怪你们自己虚荣、没头脑,现在想着杀富济贫的美事儿,做梦! 虽然这样一肚子怨气,可田蓉不敢说,她第一次觉得,人心之间,会因为房子,和房子背后所代表的财富,竖起一道高高的藩篱,谁也不要试图去理解墙那边的人心,纵然你们有过共同的青春,共同的回忆,这道墙一旦竖起,一切就都是徒劳。

三线城市的会对北上广深的竖起高墙;没有苹果手机的会对有苹果手机的竖起高墙;骑自行车的,会对开宝来的竖起高墙,开宝来的又会对开宝马的竖起高墙……一瞬间,似乎这泱泱大国中,到处都横亘着看不见也突不破的藩篱,密密匝匝,阻隔人心。

田蓉心想,幸亏现在是法治社会,要突然来场革命,陌生的人都不论,就这帮心理不平衡的闺蜜,没准都能扑上来抢了自己的房子、革了自己的命。

后半场婚宴,田蓉吃得了无生趣,好容易熬到散场,正准备回家,却在酒店门口被谢晓丹拖住了手臂:“你下午什么安排,别着急回去啊,我还有事想跟你,聊聊呢!” 谢晓丹本想说请教,或者咨询,可惜话到嘴边,还是舍不得开口,田蓉不过就是运气好,多买了几套房,论眼界见地,哪有什么值得被“请教”。

好在田蓉并没意识到谢晓丹内心的小九九,大概她也寂寞,便欣然答应了。

谢晓丹四下看看,这家老牌子四星酒店的设备虽然陈旧,大堂吧也还算窗明几净,此刻脚下正蹬着七寸高跟鞋,也不便走远,于是就拖着田蓉拣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

田蓉望一眼又深又矮的沙发,有点为难,捏了捏自己腰间礼服裙快要绷不住的赘肉,低声对谢晓丹说:“你先点喝的,我去洗手间把衣服换了,这么勒着,实在坐不下去。

” 晓丹扑哧笑出来:“快去吧,杨贵妃,我看你现在是彻底自暴自弃了!” 约莫十来分钟,田蓉穿着宽松的毛衣和厚呢子裙,蹬着双低跟的半筒靴,左顾右盼地走过来,半个屁股落在身后。

落座后拿起酒单翻了翻,立刻惊呼道:“一杯咖啡要65!这么贵!快走,晓丹,咱们换一家,这家明显是宰外地人的。

” 谢晓丹哈哈大笑,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立刻松弛下来,就凭这一句,无论田蓉趁着几套房,在自己面前也建立不了心理优势。

“瞧你那点出息,你现在也身家千万了吧,65块的咖啡都嫌贵?” “不是舍不得,是犯不着嘛!”她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我也不是啥都不懂,星巴克的咖啡才三十来块钱,他这儿杯子那么小,还要一倍的价钱,那不就是宰外地来这住店的客人的嘛,咱们别当这个冤大头。

”说着就起身来拉谢晓丹。

“哎哎,你坐下,坐下!我都已经点过了,我请你行了吧!”谢晓丹被田蓉闹得哭笑不得,“酒店的环境和星巴克能比吗,星巴克有人给你现场弹钢琴?”谢晓丹用下巴尖指指不远处一身黑丝绒长裙的钢琴师,“你就踏踏实实地在这儿享受会儿吧,我脚疼,走不了远路。

” 话已至此,田蓉只好把自己扔进松软的沙发,这才第一次正眼看看周围的环境,边看边摇头:“哎,你是真舍得花钱,有钱买点金子、买个钻、买块表啥的,我都能理解,好歹是保值的啊,花在这些吃喝玩乐上,也不见得就能多长二两肉,浪费!” “我说你这个城乡接合部的思想能不能转变下啊,来北京都快十年了,说话怎么跟我妈似的。

嘿,我真好奇耶,你说你上学那会儿,还愿意打扮打扮,现在你看看你,参加个婚礼,都不知道捯饬捯饬,也从来不见你看电影逛街,更别说旅游啊看演出啊什么的,那你说你来北京干吗啊?你这人就真的没有什么爱好吗?”谢晓丹挺起身子问,气场又像是退回到了大学时代。

田蓉还真的低头想了想,自己确实什么也不好,不爱臭美,不馋美食,什么看演出追星、旅游看电影,似乎从来都和自己无关,不对,要说爱好,也不是没有,她兀自憨厚地笑起来:“你别说,我还真有个爱好。

” “什么啊?” “爱买房,嘿嘿!”她脸上泛起红晕,倒不全是尴尬羞涩,更藏着弯着腰、缩着脖子的满足和骄傲。

尽管田蓉说的是实话,谢晓丹听起来还是很扫兴,为什么自己的爱好都是花钱的,人家的爱好却是挣钱的。

如果说发财也要天赋,谢晓丹看着田蓉肉乎乎的小手,心想,也许她命里真带着财运呢。

那么好吧,言归正传。

“对了,说到买房,刚才饭桌上没聊透,最近我看新闻,深圳广州那边,房价跌得不成样,有些买房子的人宁可不要首付款了不要房了,也不还银行贷款,你说北京会不会也这样?” 田蓉的丹凤眼翻一翻,还在为刚才的情景不悦:“你们不是都恨不得跌到脚脖子嘛,最好不要钱,一人送一套。

” “哎呀,那是大家开玩笑的,说到底,房还是得买啊,就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嘛,总不想刚买就被套牢啊。

” “嗯,你能这么想,就比她们明智。

跟你说你别不信,北京这一轮下跌,真的是阶段性的,肯定还会涨起来,就看什么时候。

嘿,你别这么看我呀,我真不是因为自己有房才这样说的。

现在再跌,也比我当时买的时候高,我反正是赚钱的,犯不着非要睁着眼睛说瞎话。

而且,跟你说实话,我最近也在看房,准备再来一套,我要纯粹是嘴硬,不真心觉得未来会涨,我自己能买吗?!”田蓉跷起二郎腿,劣质的黑色打底裤,膝头磨起了许多毛球,她倒果真是以买房为乐,一说到买房,银盘一样的面孔熠熠生辉,深棕色的眸子也闪起光芒。

谢晓丹其实已经信了她七分,但毕竟涉及全部家产,还是要谨慎为之:“你为什么那么坚定地觉得这是阶段性的降价啊,该不会是有什么内部消息吧?” 田蓉一愣,眼神有些闪烁,犹豫片刻,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弓下腰,凑到谢晓丹耳边说:“跟你说吧,我认识一个老大姐,福建人,炒房挣了很多钱,超级厉害,每次都买在低点,卖在高位,她很神的,会算命,你知道她都给谁算过命吗?”田蓉又往跟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了,“海里的!” 海里的?什么意思,谢晓丹以为自己听错了,冒着被田蓉笑话的风险又问了一遍。

没想到,田蓉比她看起来还紧张,抬起两只手似乎想压下晓丹的声音:“中南海啊!亏你来北京快十年了呢!”得,这句话到底还了回来。

我晕,谢晓丹重重靠向椅背:“别扯了,还中南海,骗子吧,能给中南海的人算命,还用得着自己炒房挣钱?”这座城里的大小骗子,都最喜欢拿中南海说事儿,那红墙绿瓦里的小世界,象征着最高权力,充满了神秘却又无从验证,从满街跑的北京的哥,到混迹各种场合的所谓高人大师,都动辄就说到“海里”,听起来像个巨大的笑话。

何况,就凭田蓉,能搭到京城里什么权贵的圈子?谢晓丹才不信。

“你可别小瞧炒房,她炒房子挣了一个亿了!总之吧,她跟我说的,中央有政策,不出今年,肯定涨回来!” 谢晓丹不动声色地看着田蓉,在心底里打算盘:她这话倒也不难验证,不过三百天,便能见分晓。

涨不回来,无非笑她一场,心里痛快点,倒也没什么实惠,可要是真涨了回来,自己怕连验证的心思都没有了。

她若有所思地微微颦眉:“你现在看哪儿的房子呢?我也有点想买,给我推荐推荐呗。

” “想买就赶紧出手!买完了一年之内不要看周边成交价,一年后再看,保准你偷着乐!”田蓉拍拍大腿,志在必得的样子,“我觉得你吧,现在应该多看看一手房,你想啊,这半年都没什么成交量,开发商撑了这么久,账上估计都没钱了,肯定得想办法回流资金啊。

我最近看的几个楼盘,有送软装的、送电器的、送车位的,其实都是各种招数在变相降价。

” 咖啡端了上来,田蓉在精致的白瓷茶具里翻出纸包糖,把一整袋都倒进杯中。

“变相降价?开发商为什么不直接降价呢?”谢晓丹不解。

“直接降价,之前买房的人,那些老业主肯定不干啊!没看新闻吗,最近好几家售楼处被围,就是老业主拉着横幅抗议呢。

所以我跟你说,中国的房子不可能大跌,现在全中国13亿人里,得有一半儿人有房子吧,没房子的人,一时半刻买不起,也不会怎么样;有房子的人,你让他靠几代人努力才买到的房贬值,你看他不跟你拼命!政府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吗?人啊,不怕没有,怕的是有了之后又失去!你说是不是?咱们那些同学,现在真的越来越聊不到一起了,太没见识,痴人说梦。

” 谢晓丹笑笑,她知道田蓉刚才憋着气,一直在找机会发泄,何况,她说的,听起来还颇有道理。

“你没看出来嘛,明摆着国家现在鼓励买房啊,去年降了契税,今年银行贷款利率居然打七折!在咱们国家,跟着党的政策走,准没错!现在是绝好的买一手房的机会。

二手房嘛,整体也降价了,但二手房毕竟是‘散户’,除非有个别着急用钱的,否则房主的心态肯定是宁可不卖,也不能降价卖,很多把房子挂出来,就是想看看市场的反应,真要成交不容易。

况且买二手房为了避税,签的都是阴阳合同,税虽然省了,贷款又贷不多,没有一手房划算!”田蓉把看家本领都使出来了,从宏观政策到卖方心态,无论是听来的,还是自己分析的,明显经过认真思考的。

突然之间,谢晓丹从心底里觉得,田蓉不修边幅的外表下,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存在感和安全感,她虽然依旧带着土腥味儿,但那土味儿恰恰是她与这座城实实在在的联系,是扎根于此的证明,是自己一直在惶恐中寻找的根基。

她虽然不懂咖啡,不懂名牌,没有品位,也不懂情调,但俨然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的小城姑娘了,什么契税、利率、杠杆,那些专业名词从她嘴里冒出来,也许有凹造型的成分,但更实实在在地代表了她的阅历和价值。

冬去春来,四环匝道上的碧桃盛开的时候,谢晓丹跟着田蓉去看过几次新房,那真是属于田蓉的战场。

谢晓丹终于被她在售楼处里彰显出的低调霸气和专业所折服,可惜那些房,谢晓丹看得上的买不起,买得起的不是嫌房子太小,就是嫌地方太远。

谢晓丹还没想清楚,田蓉已经出手了。

她劝闺蜜:你就当银行买理财,别老想着将来自己住,你心里一旦把自己带入到居家过日子的场景里,啥房子看着都有毛病。

田蓉说的是对的,然而谢晓丹确实也没法像她那么潇洒。

田蓉连买带卖,先后已经交易过四五套房,谢晓丹却还从未出手,这就像谈恋爱,初恋的时候,很难把这事儿只当经历,完全不在乎结果;恋爱谈得越多,自然也就越发理性,可谁没个三五年的历练,都是无法自悟的。

谁都没错,只是经历已然不同罢了。

左思右想,谢晓丹还是回归了二手房市场,终于相中了一套东南四环附近的一居室,业主报价85万,磨了几轮,降到了80万,加上税费和中介费,单价一万一。

谢晓丹是第一次购房,根据2008年10月新出台的鼓励政策,她只需要付20%的首付,加上中介费税费,一共需要凑出二十多万。

工作三四年,谢晓丹自己攒了五六万,加上丁之潭赔偿她的十万块,还差七八万,一直独立自主、坚定地不做“啃老族”的都市新女性谢晓丹,终于也只好开口向父母伸手求援了。

远在东北的父亲一听这事儿就跳了起来,买房难道不是未来女婿的事?都说养儿子是“建设银行”,养闺女是“招商银行”,谢晓丹从小到大,吃穿住行,已经花了家里多少钱,这“商”没招进来一分,怎么又要往里搭! 谢晓丹听得头皮发麻,避重就轻地耐着性子把她从田蓉那儿听来的市场行情一条条分析给老爸听。

她父亲当了半辈子工人,没什么文化,听不懂她说的那些大道理,就认一个理:买房哪有让老丈人花钱的,难不成是自家闺女白养了,嫁不出要砸手里啦?谢晓丹越说越恼火,越说越委屈,似乎二十多年里的隐忍和失落都积攒在这一刻爆发了,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在电话里连哭带喊地跟父亲嚷起来:“爸,我从上大学开始就打工,能不问家里要钱就不要钱,我们同学,坐飞机来北京,我坐硬座回去,都是自己挣的钱买的票。

自打工作,再没问你要过一分钱,逢年过节回去,啥时候空过手!我大学室友,到现在没个稳定工作,人家爸,三年前就来北京给她买房子,一买买3套,现在这三套房子值老钱了,够他们全家人吃一辈子!这种事搁咱家,我想都不敢想,你们观念那么老土,啥也不懂,一说买房子就跟结婚往一块扯,谁规定结婚才能买房啊,你知不知道咱错过了多少机会!就算是结婚,男方买房,那女方也得出陪嫁呢,也没有空手套白狼的!爸,这8万块就当我跟你借的,房子涨了,我算利息还给你;万一万一房子跌了,你就当给我的陪嫁,我以后不管嫁给谁,嫁不嫁,死都不会再跟你要一分钱!” 狠话没撂完,谢晓丹在电话这头已经泣不成声,为什么别人的爸爸是爸爸,自己的爸爸就像冤家呢?母亲左右圆场,骂完老公,又把晓丹训一顿。

母亲早就听女儿说起过田蓉,端着手机,开着功放,详详细细地让晓丹把田蓉买房的经历叙述一遍:什么时候买的房,买了几套,多少钱买的,又多少钱卖的,现在值多少钱……又问田蓉现在是什么看法,未来这房子还能涨到多少钱?谢晓丹大概是把前二十多年没说过的“钱”字,攒在这一天全说了。

母亲听完了,若有所思嗯了几声,说你等着,我跟你爸商量商量。

大约一个小时后,母亲把电话回了过来,长吁短叹一番,才慎而又慎地跟谢晓丹嘱咐:“丹儿啊,你爸是松口了,但我跟你交个底儿,我跟你爸,这么多年,也就攒下来10万块,这次给你8万,别说你嫁妆没了,往后我们有个病啊灾的,去医院的钱都不够,真要出点事儿,卧龙山上买块墓地都得靠你啦!你一个人在北京打拼不容易,爸妈本来不指着你能给我们养老,咱帮不上什么忙,尽量少给你添点麻烦吧,但这次把这八万给你,我们就真得靠着你啦,你想清楚了就买,我们支持,将来我们老了,要你帮衬,你也别嫌弃我们……” 谢晓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和人做交易,万万想不到交易的对象竟然是自己的父母,交易的条件,是嫁妆,是孝道,是亲情,是希望。

生活现实得让人透不过气,同样是二十六岁,也不知道哪步没走对,自己面前的选择题,似乎比田蓉面前那道要难得多。

无论如何,毕竟有了子弹在手,谢晓丹踏踏实实地又看了两次那套房,越看越喜欢。

小区里的花园,虽然杂乱,倒也有几分野趣;房子虽然结构怪异,看惯了反倒觉得动静分离。

和卖方聊得也颇为投缘,一对年轻的吉林夫妻,说起来是半个老乡,女的挺着大肚子,摆明了添丁进口才打算换房,论风水也是喜事。

谢晓丹拿出她在职场上的得体气质,调动老乡之间的亲密气场,双方相谈甚欢,约好了三天后带齐证件在小区附近的房产中介门店签约。

这三天,谢晓丹精神颇为抖擞,走在CBD的柏油马路上,高跟鞋都踩得铿锵有力,有产者的感觉果然不同,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衬托了地位和安全感。

房子要装成简欧还是美式?地板铺亚麻灰,还是橡木白?门口的衣帽柜有点碍事,得整体打掉;浴室里一定得塞进去一个小浴盆;对了,还得查查从“新家”到公司,到底是坐公交方便,还是坐地铁方便,偶尔打回车,要花多少钱……谢晓丹沉浸在这些美好的畅想里,有房子的新生活已经在十字路口,冲她挤眉弄眼了。

三天后的下午两点,谢晓丹准时出现在中介门店,那对夫妻却迟迟没有露面。

中介小伙子二十出头,毛毛躁躁的像个新手,他穿着廉价西装,攥着脖子上挂着的工作牌,坐立不安地向窗外张望,眼看到手的提成,不能飞啊。

他不停给业主打电话,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

一旁资深的同事笑着摇头,转过身对谢晓丹说:姐,做好思想准备啊,三月份以来市场有点回暖,最近好多业主收了定金,宁可双倍返还都不卖了。

谢晓丹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东西没到失之交臂的那一刻,你还没觉得它有那么珍贵。

中介小伙子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又急又怯地跟晓丹说:姐,我这回问明白了,那个业主说有客户愿意出更高的价,实在不好意思,问咱能不能加三万,能加,他马上来签字,人就在停车场呢。

谢晓丹只觉得心跳加速,手脚发凉,纵然她已经见惯了安排在中国大饭店宴会厅的论坛排场,见惯了客户去兰会所的消费账单,她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这样粗暴直接的利益争夺。

情急之下,六神无主的谢晓丹给田蓉打电话求救:“蓉蓉,那个业主说有人给他加价,让我再加3万,我怎么感觉不像真的,你说会不会是他们讲价钱的策略?” 田蓉在电话那头也急得摩拳擦掌,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一倍,仿佛是她自己的猎物要跑:“你不用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咱就算咱自己的账,加了3万,每平米不也就才多个三四百块嘛,还是没涨回到去年的价呢,肯定合适,只要业主诚心卖,你就千万别犹豫!最近市场确实有回升势头,你相信我,别犹豫,务必要拿下!” 挂了电话,谢晓丹皱着眉头问中介小伙儿:这个业主是诚心卖吗,不会是闹着玩呢吧?“绝对是诚心的啊,姐!你想,房子咱都去看过三回了,人家要不诚心卖,咋可能这么陪咱玩呢!主要是隔壁的中介公司王八蛋,又给他介绍了新客户,比咱多出五万,但业主也不知道他们家靠不靠谱,所以就和您这边商量下,只要您能加3万,他就不犹豫了,马上来签合同。

人就在停车场呢!” 谢晓丹的心突突直跳,喉头都紧了,想起这大半个月为这套房子操的心,强烈的不舍涌上心头。

可问题是,自己已经现金流吃紧,多出来的3万,要到哪里凑。

跟家里张口吗?她有点为难,上次母亲的那番话,让她暗自流了半晚上泪,难道真的要把父母的最后一分钱榨干吗?她起身走出中介公司,攥着手机站在料峭的春寒里,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给遥控指挥的东北总司令部拨通了电话。

谢爸爸本以为是大功告成的喜讯,一听卖家坐地涨价,气得在电话里大吼:“没钱!一分钱都没有!他当钱是搁大风刮来的啊!3万块咱家得攒多久!他动动嘴皮子就想要,你让他滚犊子吧!丹儿你告诉他,他家那破房子,咱还不要了呢,现在不卖,一个月以后,打对折都没人买!” 谢晓丹没做过这么大的买卖,80万,她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第一次,她有点佩服田蓉了,小丫头敢自己做这么大的主,当年她父母也不同意她买3套房,她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和定力,愣是一点一点把出资人给说服了。

看来不论什么样的成功,都是有它的道理的。

谢晓丹的革命意志就没那么坚定,对财富的渴望好像也没那么迫切,关于市场未来的走向,她觉得田蓉说得没错,父亲说得也有道理,这种紧张不确定的情绪已经严重压迫到自己,如果这只是场以挣钱为目的的赌博,她才欣赏不来那其中所谓的刺激,恨不得立刻退下牌桌;可惜,这并不仅仅是场关于未来走势的赌博,这是一个关于“家”的触手可及的梦。

因此,她到底还舍不得放手。

只穿着件真丝风衣的谢晓丹,已经感觉不到京城六级风的凛冽了,她调动起所有的脑细胞,咬着牙,用冻得颤抖的手给田蓉发了条短信:刚跟我爸通了电话,他觉得不靠谱,不肯再多出一分钱了,怎么办…… 漫长的十分钟过后,手机哔哔一声响,谢晓丹几乎跳起来,她手忙脚乱地点开收信箱,一张哭丧的脸映入眼帘,仅此而已,再无一字。

田蓉不会不明白自己这条短信的意思,她一个字不回,已经是很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无声的拒绝。

不知从哪儿涌上来一股耻辱和委屈,谢晓丹鼻子一酸,眼泪竟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跟丁之潭分手,好像都没流过这么些眼泪,这套房子,连同那个在北京安家落户的梦想,无声无息地碎在谢晓丹心里了。

她迎着风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甩甩披肩长发,转身拉着脸对不远处跟出来的中介小伙儿说:“说好了又变卦,太没诚信了,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他一套房子,等他后悔了再说吧,爱卖不卖!” “姐,姐,你可不能感情冲动啊!咱得理性地分析这件事儿啊……”中介小伙子追出来二里地,万念俱灰的谢晓丹什么都不想听了。

心理学上说,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她不想让“房子”再伤到自己,主观上便会选择逃避。

他不就是不甘心中介费就这样没了嘛,说得好像我要吃多大亏似的!没房子的日子,我不也过得有声有色吗,何苦背着那么多债为难自己?谢晓丹这样自我安慰。

她像那个偷糖失败的孩子,从此便认定糖真的是苦的。

结局当然是一目了然,谢晓丹错过了北京城里最后一个她踮踮脚还能够得到的买房机会。

2009年春天4万亿救市,到春末夏初,中国房地产市场触底反弹,开始了一路不见顶的高歌猛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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