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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絮都栗然一颤。
惊怔之间,山呼海啸般的大雨已垂夭而降,裹着雨腥的风破门而入,一身热气的人们都激得打了个寒战。
江忠源想说什么,翕动了一下嘴唇,却咽了回去,起身竟向荷花一躬,回身向案头取了自己的书画小印递给荷花:“我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实在没什么可谢你的。
你是风尘侠女,我不能把你当厮仆下人相待。
这个拿着,无论将来什么时候,你都可以带它去见我,我会照应你的……” 形势骤然间紧张起来。
江忠源连连接到总督签押房发来的催促出兵咨文,近在同院的叶名琛每次都说“忙”,想进内院一步也不行。
只好和蔡应道日日打擂台。
他发现军机处的专章也如泥牛入海毫无动静。
二虎三彪带三千多团练子弟,一边练兵操演一边汗水流泥修盖营房,晚问分布各街衢巷市码头巡逻。
珠海洋面上聚集的英国炮舰已经有二十四五艘。
虽然水兵不进城,一到星期六晚上,成群结队的邀伙到十三行一带吃馆子看戏逛窑子;海面上的军舰虽然不开炮,却每天都像喝醉了酒的疯子,在洋面上横冲直闯,带翻了渔船的,拉破了网的,淹死渔民的事几乎天天都有。
上岸的水兵争风吃醋打架砸店的,店家小铺遭池鱼之殃,不得半点宁处。
打架滋事是“治安”,和洋人打架又是洋务,团练副总管徐家兄弟天天疲于奔命,心里恨洋人恨得牙痒痒。
请示江忠源,江忠源再去和蔡应道扯皮,却一律都是一句话:“息事宁人,不给英国人进城口实”——这句叶名琛的“宪命”紧箍咒一样套着江忠源徐氏兄弟,勒逼得毫不宽容,连气也透不出来。
江忠源无论怎样光火,蔡应道以不变应万变,一口一个“大人”叫得亲切;温语絮絮如对良友,说到公事,便抬叶名琛来压制。
江忠源觉得,自己就是修炼到孔子的涵养也无法再温良恭俭让了。
四月十五这天下午,江忠源满头臭汗,满唇燎泡,风风火火地来签押房见蔡应道。
“来来来。
岷樵公!”蔡应道正和胡庸墨云里雾里抽烟说闲话,见江忠源进来,忙都起身相迎。
蔡应道一边让座,一边笑道:“我还存着一大盘子洋桃,水蜜甜滑,老马老胡他们想多吃一个我还舍不得呢!您坐,我给您取去……”江忠源见胡庸墨又要告辞,木着脸道:“老胡,不要走嘛!——你也不用取洋桃,我得了和叶大帅一样的病,听见‘洋’字就饱了!”说着一屁股坐了下去,“昨天晚上五个英国水兵,还有两个美国人,在花市胡同轮奸一个女人,团练上拿了人,知府衙门又放了。
叶大帅还在‘忙’吧?那我请问蔡老夫子,这个‘治安’究竟怎么个‘绥靖’法?两国男人欺负一个弱女子,我们本国不能保护,街上人骂我江忠源是汉奸、二鬼子!这个练勇要这样带下去,他们哗变起来,先要把广州搅个稀烂!这都是三元里广州的暴悍亡命之徒,一旦造起反来,谁能担保不出第二个洪秀全?这都是和英国人不共戴天的,反了,谁还能‘羁縻’他们,再起国际大争端,又何以善其后?我来实言相告,广州城现在其实是个孤岛,是个没点炮捻儿的炸药包!叶总督是两广总督,受命一方的封疆大吏,一味回避,责任还是他的——这不是‘理’政,这是在‘玩’政!”他五指轻轻敲了敲桌子,“你转告叶制台,我见军机大臣也没有见他难。
叫我办差,给我明白指示;江忠源不称职,请革掉我这身官皮!——就这个话,你原样禀告大帅!” 胡庸墨和蔡应道大约从来没见过一个小小道员敢这样对叶名琛无礼言语,一时都怔住了,敛了笑容,直勾勾看着江忠源,回不出话来。
“英国人的大炮已经对准了总督府,总督府里依然高枕无忧!”江忠源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懑厌憎,“这样的玩政如同玩火!什么祖师乩童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如今不备战,所有都是扯淡!” “所以调你到湖广嘛!”蔡应道在他咄咄逼人的气势下,已经不能再从容敷衍,冷冷说道,“正因为办团练惹恼了包冷,你任用的徐家兄弟和练勇都是仇洋的,怎么会不起争端?他们砸烟馆,把吸烟的人蚱蜢一样绑成串游街示众。
你侵犯了他们的利益嘛!你以为我在替洋人说话?我是在替广州人求平安!香港的军舰都开过来,十五分钟就能把广州夷成一片废墟!你就学关天培,死在炮台上,于人民何益?汤姆、巴夏礼,还有新来的麦克尔,法国的阿尔培、冉·休顿,美国的阿姆斯特朗,踢破我的门槛,砸掉我的茶碗和我闹,要立即解散你的团练,磨盘压着我的手,风箱里头的老鼠,什么滋味?江大人你敢情替我想想!” 江忠源眼中出火,怒视着蔡应道;蔡应道咬牙沉吟望着门外,一脸的轻蔑神情。
“走吧……岷樵兄……”胡庸墨喟然一声叹息,“‘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羊城内外虎踞狼蹲,磨牙吮血,非久居善安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哪里不是用武之地呢?” 江忠源一言不发,悻悻起身便去了。
“不明大势不识大体,妄邀忠烈之名,不通处乱之机。
”蔡应道望着江忠源的背影字斟句酌说道。
“——老胡,我私下里问过阿尔培,他是法国子爵,和包冷极相与得来的,英国人陈兵海面,是虚张声势,团练兵开到湖北,江忠源离开广州,看他们还能寻出什么借口?所以,你不要急着会南京,武昌也不要去。
湖南已经乱了,更不要去。
广州几年之内不会有大事,真到骨节眼上,有我在,你怕什么?” 胡庸墨一笑,端过棋盘道:“让你四子,你赢了,我在翠华楼请客。
输了是你的东道!” 江忠源一肚皮的无名火从签押房出来,穿一进大院,到了自己“公所”门外,略带凉意的穿堂风吹得身上一爽,心里立刻清亮了许多——今天和这个蔡应道翻脸,其实也就和叶名琛作下了对头。
蔡应道显见是英国人在督衙的卧底,和伍绍荣穿一条裤子,却又把持着叶名琛的“祖师爷”香堂,要叶名琛干什么就干什么。
胡庸墨只是个乱世明哲保身,能暗中帮自己一把已经很不容易。
马应朝混迹其间,心迹不明,也无从深谈。
有些深一点的话,更不能向徐家兄弟倾诉……举目一望,总督衙门千房万舍,微微暮色中阒无人迹,一座连一座的房舍窗封门闭,黑幽幽阴森森的,似乎随时都会从哪个角落里跳出钩爪锯牙爪咬啮人的鬼魅!大热天气,他竟不自禁打了个寒噤:他真正感到了自己是那样的孤单无援,那样无能为力!想着,已是心酸神痴,惶顾间一转眼,却见荷花双手抱着个香炉站在巷北东书房门口,也在偏脸看自己,因徐徐踱过去,看看周匝无人,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倒香灰?西花厅那边好远呢!” “这是制台的‘神库’。
蔡师爷懂风水,说这里是衙门里的‘青龙’位儿,烧过的香灰,破旧了的神像都埋在这里。
这院里不住人为的就怕有人把脏水垃圾也倒进坑里……”荷花又压低声说道:“前天叶制台召广州提督、驻在广州的绿营管带副将还有臬司巡捕厅的堂官开了半天会。
说广州全城万众一心,同仇敌忾。
还说外交上头有把握,军队要防着民变,什么‘季孙之忧在萧墙之内’的话头,我就听不懂什么意思了……” 江忠源听到“萧墙之内”,心中陡起惊觉,召开军事会议瞒着自己,又说这话,莫非要向这支练勇队伍下手? “——他们用广州人吓唬英国人,又怕英国人借口找碴儿进城,又怕团练势大难管——您再拖下去,他们准要向您下手了!” “他们?‘他们’是谁?叶制台?”江忠源问道。
“叶制台是个木头人,调您出去是听人调唆,也有他自己保全您的好意。
”荷花叹了一声,“——别的人可就另一副肚肠了……还是那句话,扔崩儿一走,万事俱休——他们这就要除掉徐二徐三了!” 江忠源大吃一惊,蓦地出了一头细汗,心头突突乱跳,还要细问,见几个书办影影绰绰提着灯笼挨房悬挂,遂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自己小心保重!”说罢匆匆拔脚便走,回到自己卧房,越往深里想,越觉得身在龙潭虎穴之中。
忡怔间小于子报说:“徐二爷三爷来了!”未及答话,便见徐二虎和徐三彪脚步如风闯了进来。
江忠源命老杜掌灯,看二人时,都是对襟短褂腰中紧绷扎着带子,脚下快靴上满是泥污,满头汗湿,辫子盘在脖子上,一脸狰狞杀气。
江忠源情知有事,竭力镇定着自己,要毛巾揩着脸,问道:“又出了什么事?你们定一定心。
瞧你们的样子,像个带兵的长官吗?!” “有人冒充团练上的人在十三行地面抢劫!”二虎咬着牙道,“有四五十个,都穿练勇衣服,说是搜缴鸦片,不论烟馆客栈酒店杂货铺子逢店就闯,见东西就抢,打伤了十几个人。
高家茂升也砸了,高保贵的小儿子叫他们带走,葛花姑娘下落不明!” 江忠源“啪”地一声将手巾摔在桌子上,旋即心中电光石火般划过一亮:栽赃!他们已经动手了!他阴沉沉咬牙略一思量,目光变得炯炯生光,问道:“他们砸街,你们在哪里?有拿到的人没有?” “三彪在码头东带人扛木料,我在沙头河滩上操演。
”二虎说道,“正是中午歇晌的时候,街上练勇也没出去巡街。
这群人摆队在街上走,突然像疯了一样四散开来,连打带砸抢前后只用了十五分钟,一声口哨集合起来往北逃去。
是高家嫂子满码头转,找到三彪,带人赶到的时候,满街砖头瓦块,家家关门闭户,连个鬼影子也不见。
”三彪指节捏得格哺作响,说道:“我带人向街北追,遇到桌司衙门巡街的挡住,说街北不是我们的防区,叫我们到桌司衙门领了引凭才能进去拿人。
我说我们是江大人的人,江大人管着广州治安,那个兵头说:‘江忠源算个毯,管着练勇又管码头,发财还没发足?’要依着我的性子,我当时就把他揍成肉饼子!”“别说没用的!”二虎说道,“虽说没有拿到人,几个店老板都看见了,领头的是胡世贵的小舅子。
他们作了案子往北逃,不会去投哪个衙门,余保纯那条狗的窝就在新斗栏北边。
这是密谋策划得天衣无缝的一出戏!” 江忠源自然早就明白这是戏。
来得这样快,这样急,令人猝不及防,他却没有预料到。
想起葛花和高家小儿子尚在不测之地,心里又是一阵烦急。
沉吟良久,决意硬闯去见叶名琛。
因道:“你们再急,这时分不可孟浪。
就在这里候着,我去去就来!”正说话间小于子进来道:“老爷,一溜人提着灯,像是叶制台来了!”江忠源道:“胡说八道!叶制台那么忙,哪有到我这来的道理?” “我忙,你也忙嘛!”院里传来叶名琛老声老气的色令二徐退进内房卧室回避,匆匆迎出门来,向叶名琛双手一拱,陪笑道:“大人祥趾亲临,晚生何以克当呢!请进——老杜看茶。
天热,小于子给制台爷打扇……”叶名琛进来,径自坐了西首交椅上,摆手示意不要打扇。
说道:“气定则心静,心静则寒暑不侵。
我在北京户部当差,冬不生炭火;到广州作官,夏不持乘凉之扇,就是这个道理。
” 江忠源也已坐下,听他这几句淡话,忙起身道:“是!这是制军大人的修养,已经人神造化,卑职怎么比得了呢?” “我不是无因而来啊!”数语寒暄一过,叶名琛直切入题,目光幽幽闪烁望着烛火,说道,“包冷这四天来递过三个照会,都是抗议团练挑衅滋事,骚扰洋行殴打教民的。
地方绅士也啧有烦言,说团练兵士横行无法,强征团练费。
还有绿营兵、汉军绿营官带,也告老兄的状,说团练兵越权行事,到他们防区缉捕良善!”他转脸面向江忠源,口气异常真挚,叹息一声说道:“岷樵呀!曾国藩和我一个房师,胡林翼是我的同年,官阶虽有上下,朋友不分高低,我们都极相与得来的……他们都器重你的胆识才干,皇上更是圣聪高远,知你甚深。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会把广州大局搅乱的。
谁也担当不了这责任的!”江忠源被他说得心里凉热不定,沉吟着在椅上一躬,说道:“实在多承制军关照了……卑职也觉得有些难以为继。
但滋事生非,总有个曲直在其中的,团练兵都是乡愚群氓,新设建制纪律不严,偶然有挟私报复打架闹事的,也有吃饭馆逛青楼酒醉胡闹的,但大政大令还是奉行严明的。
像今天这件事,卑职以身家性命担保,一定是有人密室策划栽赃陷害!英国人百般挑衅制造事端,冲浪翻船割网放鱼,用铁锚拖了渔船满海面游弋取乐!大帅,这样的屈辱,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只为顾全大局,不至招惹战端,我江忠源已是打碎门牙和血吞了!至于十绅议论,绿营指控,不用卑职辩解,大帅自然心中明镜……总之有这个团练三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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