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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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48章(1/3)

时间是7月27日傍晚时分。

他们宿营的地方叫孔克尔·弗尔霍普,被夏日的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路标牌上这样写着。

孔克尔,俄亥俄州在南边。

有发生过火灾的痕迹,孔克尔大部分都已经烧得差不多了。

斯图说可能是由闪电引起的,哈罗德当然又反驳了他。

这些天来,如果斯图·雷德曼说救火车是红的,哈罗德·劳德就会举出无数事实和数字证实这些天大部分救火车都是绿的。

法兰妮叹着气翻了个身。

难以入寐。

她害怕那个梦。

左边,5辆摩托车一字排开斜在各自的撑脚架上,铬合金的排气管和零件反射出星星点点的月光,就像“地狱之神”乐队特地挑了这块地方闹上一个通宵。

不过他们倒不会驾着像这些本田、雅马哈之类的“轻骑”,她想。

他们该驾着“飞车”……或是她从电视上的旧美国——国际自行车时代所看到的一些东西。

“野精灵,魔鬼般的精灵,车轮上的地狱之神。

”在她的高中时代,露天电影院里总挂着这一类的巨型广告牌。

威尔士露天影院,圣福德露天影院,南波特兰德露天影院……你付钱,你选择,然后你享用。

现在都过时了,所有露天影院都没了,更不要说地狱之神和漂亮的旧美国国际图画。

将它写入日记,法兰妮,她告诉自己,又翻了个身,但不是今天晚上,今天晚上她打算睡一觉,无论做不做梦。

离她20步的地方,她可以看见其他人,躺在睡袋里,酩酊大醉,就像经历了一场啤酒晚会的“地狱之神”,在那样的晚会上,除了彼得·方达和南希·西纳特拉以外,画面上所有的人都会喝得躺倒在地。

哈罗德,斯图,格兰·贝特曼,马克·布拉多克,佩瑞·麦克阿瑟。

服些催眠剂然后睡觉…… 他们倒没服催眠剂,而是服了半粒佛罗那。

这是斯图的主意。

因为梦魇越来越严重,他们中有的人变得有些脾气古怪,难以相处。

他在对其他人说出这个点子的时候将哈罗德支开了,因为取悦哈罗德的办法是郑重地征求他的意见,还因为哈罗德知道得太多。

知道得多并不是坏事,但也使他变得十分神经质,和他在一起,就像旅行中跟了个五流的神人,虽然无所不晓,却也情绪多变,随时都可能崩溃。

哈罗德在霍博肯——他们碰见马克和佩瑞的地方买了事情一旦发生,就像脱缰的野马。

7月30日,10时15分左右,他们在路上才走了一个小时。

前天晚上下了几场暴雨,路面很滑。

他们4人没怎么说话,昨天早上,斯图先后叫醒了法兰妮、哈罗德和格兰告诉他们佩瑞自杀的噩耗后。

“他在自责,”法兰妮悲哀地想,“可那不是他的错。

” 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他,原因吗,部分是由于他应为放纵自己而遭到谴责,部分是由于她爱他,这是个事实,她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她想,她可以说服他,佩瑞的死不是他的错……,可是这样做就不免要向他表露自己的真实感情。

她在想,也许可以找个机会向他坦露心迹。

但万一让哈罗德看出来,就……都大白了……只是时间问题。

她想不久非要如此了,管他哈罗德不哈罗德的。

她只能隐瞒他这么长时间了。

到时候,他非知道不可……,接不接受都在他。

她怕哈罗德接受不了。

这保不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

他们身上可是带了一大批枪支。

法兰妮还在左思右想,他们已经转过了一个弯道,看到一辆大拖车翻在了路中央,刚好把路拦腰斩断。

昨夜的雨水把这辆拖车的外壳冲刷得闪闪发亮。

更让人惊奇的是,路边上还停着三辆旅行小客车和一辆大型救援车。

至少有十几个人站在那里。

法兰妮一惊,来了个急刹车。

本田摩托在湿漉漉的地上直打滑,险些将她甩出去。

4个人都停住了车,前后脚地在马路上站成一条直线,竟然还有那么多人活着,他们很是吃惊。

“都给我下车,”其中一个大个子说。

茶色胡子,戴着深色太阳镜。

法兰妮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缅因州收税路上,因为超速驾驶曾被一个州警拽下车来。

“下来就要我们的驾照了。

”法兰妮想。

但这已经不是一个逮着超速驾驶者就开罚单的州警了。

这儿有4个男的,茶色胡子身后还站着3个。

其余都是女的。

至少有8个。

面色惨白,像是受了惊吓,在旅行小客车周围站成一团。

留茶色胡子的男人带着枪。

他身后的男人也都有枪。

“下车,该死的。

”浅茶色胡子说道,他后面的一个人扣响了手中的来福枪,发出一声闷响,划破了早上薄雾缭绕的空气。

格兰和哈罗德一脸困惑,显得十分紧张。

“他们要坐以待毙,”法兰妮越想心越慌。

她对自己的处境不是十分明了,但她知道眼前双方的力量对比很不平衡。

“4个男的,8个女的,”她在脑中揣度着,然后又拉响警报般大声重复了一遍:“4个男的!8个女的1 斯图平静地叫了声“哈罗德”。

他用眼神暗示哈罗德可以动手了。

“斯图,不要……”话未说完,一切便开始了。

斯图背上挎着杆来福枪。

他抖了一下肩膀,枪带从胳膊上滑了下来,枪已经握在了手中。

茶色胡子暴喝一声:“不准动1又大叫道,“加维!弗吉!罗尼!干掉他们!捉住那个女的1 哈罗德开始去抓他的枪,一开始忘了枪还捆在套子里。

格兰·贝特曼还坐在哈罗德后面,怔怔地呆住了。

“哈罗德1斯图又叫了一声。

法兰妮开始动手取自己的来福枪。

她感到周围的空气突然间凝固了,像裹上了粘稠的蜜糖一般令人窒息,感觉再也挣脱不出去了。

这时,她意识到他们这些人可能会在这里葬身。

一个女孩叫了一声:“动手1 法兰妮正要继续用她的来福枪战斗,听到叫声,还是把目光转移到了那个女孩身上。

事实上,她已经不是什么女孩了,至少有25岁。

淡金色的头发一点也不伏贴,罩在一顶破头盔下,就像绿篱刚刚被剪了枝一样。

女人们并没有全都动起来;有些快被吓疯了。

行动的只有这金发女孩和其他3个女人。

所有这一切发生在短短的7秒钟之内。

留着浅茶色胡子的男人一直用枪指着斯图。

突然听到那个年轻的金发女孩叫“动手”,他的枪管一颤,缓缓地转向了她,像探测水源的“魔杖”嗅到水一样。

子弹紧跟着出膛了,发出了像钢条戳穿硬纸板一样沉闷的声音。

斯图从摩托车上跳下来。

斯图用肘撑着地,开起火来,(双肘着地是怕子弹射在路面上,那辆本田摩托就压在他的一条腿上)。

茶色胡子被打得像一个轻歌舞剧演员一样蹦蹦跳跳地下了台。

他那件褪了色的方格衬衫被风吹得飘荡起伏的。

他手里的自动手枪冲着天空胡乱射开了,那有如钢条戳穿硬纸板的声音连响了4响。

最后,他仰面朝天地摔倒在了地上。

在浅茶色胡子身后站着的那3个男人,有两个一听到金发女孩的叫声便朝四周猛搂扳机。

其中一个抱着杆老掉牙的12口径雷明顿双管猎枪。

枪托没有支撑着任何物体——他从右边握着枪,悬于右髋骨外——开枪时发出的声响尤如小屋里的霹雳,后座力使枪从他的手中向后弹出,哗喇一声掉在了地上。

有一个女人的脸被打中了,开始是血肉模糊,不一会,法兰妮就听到她的血滴滴嗒嗒地落在人行道上,像是下雨的声音。

她现在像是戴着副“鲜血凝铸的面具”,一只未受伤的眼睛透过面具茫然地看着外面。

然后,她向前扑倒在路上。

那身后的那辆“乡村广潮旅行小客车被霰弹打得像蜂窝一般。

车窗布满了白色裂纹,有如一道道瀑布。

他蹒跚着爬上一道长长的坡,炽热的阳光蒸着他的胃,烤着他的头;州际公路在高温的辐射下微微反着光。

他曾经是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如今却万劫不复地成了“垃圾虫”。

他凝视着传说中的城市——锡沃拉。

他往西走了多久?遇到那小子后,已经过去了多长时间?上帝也许知道,反正垃圾虫不知道。

有些日子了。

还有那些夜晚,噢,他忘不了那些夜晚!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身上的破衣烂衫也跟着摇摆;他俯视着锡沃拉,这座充满希望的城市,梦想之城。

他的身体已经不成样子。

为了逃离燃烧的油罐,翻越楼梯栏杆时划破的手腕还没有痊愈,用肮脏的王牌绷带胡乱地裹着,鼓鼓囊囊的一大团。

不知怎么搞的,那只手上的所有指骨都蜷缩起来,变得像爪子一样了。

左臂上,从肘到肩的烧伤组织正在缓慢地恢复,不再化脓难闻,但是长出了粉红色光滑的新肉,像廉价布娃娃的皮肤。

那张龇牙咧嘴的疯狂的面孔已被晒伤、脱皮,胡子蓬乱,脸上还布满了伤疤,那是自行车前轮从骨架上脱离的时候给他留下的。

他穿一件褪色的蓝色工作衫,上面布满汗渍,下身穿一条肮脏不堪的灯芯绒裤子。

他的背包,不久前还是新的,如今却跟主人形成了统一的风格,一根带子断了,垃圾虫费了很大的劲把它系好,现在背包歪斜地背在背上,像鬼屋里的百页窗一样积满灰尘,皱褶里全是沙子。

脚上的胶底帆布鞋用麻绳捆住,被沙子磨破的脚踝从短袜上露出来。

他俯视着远处的城市,父抬头看丁看冷漠的青铜色的天空,把目光转向西沉的太阳,熔炉般的热浪包围着他。

他尖声大叫。

这是胜利者野性的尖叫,很像苏珊·斯特恩用罗耶·拉比特自己的猎枪托砸裂他的脑壳时发出的叫声。

他开始在15号州际公路火热的路面上踏出胜利的舞步,沙漠热风正卷着沙子,横扫过高速路。

在高速路的另一侧,有两辆几乎完全被沙子埋住的破车,一辆林肯,一辆T型鸟,坐在安全玻璃后面的主人已经成了木乃伊。

在垃圾虫这一侧的前方,有一辆翻了个底朝天的小型货车,除了车轮和槛板以外,其他部位都埋在沙子里。

他跳着舞。

双脚裹在用绳子捆扎的、鼓鼓囊囊的胶底帆布鞋里,在高速路上上下地颠着,和着醉意绵绵的号角舞曲。

衬衫上的破布片随风飞舞,水壶碰撞着背包发出沉闷的金属声,王牌绷带散开的布头在热风中飘动。

粉色光滑的烧伤组织微微闪着光,太阳穴上的静脉血管像闹钟一样砰砰直跳。

他已经在上帝的煎锅里熬过了一个星期:朝着西南方向,穿过犹他州和亚利桑那的一端,进入内华达,此时的他正陷入疯狂。

他跳着舞,唱着单调乏味的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歌词。

曲子是他在特雷霍特学校时流行的,那是黑杜会组织“权力之塔”创作的一首歌,歌名叫做“去夜总会”,但歌词是他自己编的,他唱道: “锡沃拉,锡沃拉,颠簸,颠簸,颠!锡沃拉。

锡沃拉,颠簸,颠簸,颠1每唱完一个“颠”,他都跟着来一个小小的跳跃,直到热风中的一切在眼前旋转起来,明亮刺眼的天空变成薄暮的灰色。

他瘫倒在路上,几乎昏厥过去,不堪重负的心脏在干燥的胸腔中狂跳。

他用最后的一丝力气,哭着,笑着,拖着身子翻过四脚朝天的小型货车,躺在它渐渐缩小的阴影里,在热浪中颤抖着,喘息着。

“锡沃拉1他粗声地喊,“颠簸颠簸颠1 他伸出爪子般的手,摸索着从肩上拿过水壶摇了遥水壶几乎空了,不过没关系,他要喝完每一滴水,然后躺在那儿,一直等到太阳落山,再沿高速路进入锡沃拉,那座传说中的城市。

今晚,他要对着每一处喷涌的泉水痛饮。

但是必须等到要命的太阳落山以后。

上帝是最大的纵火犯。

很久以前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烧掉了老处女森普尔的养老金支票,还烧掉了保坦韦尔的卫理会教堂,如果说那时候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在这个躯壳里还留下些什么的话,不用问,它已经随着印第安纳州加里的油罐化为灰烬了。

9打以上的油罐,像一串巨大的鞭炮炸毁了。

那天恰好也是7月4号,太巧了。

随着大火冲天而起,就只剩下了垃圾虫,他的左臂擦破了,火辣辣的,仿佛体内藏着一团火,永远不会熄灭的火……至少在他的身体烧成黑炭以前不会熄灭。

今晚,他将痛饮锡沃拉的水,是的,那水必定像酒一样甘醇。

他举起水壶,最后的几滴水被他倒进喉咙,缓缓地流进肚子,喝光后,他把水壶扔在了沙漠里。

汗水像露珠一样从额头上冒出来,他躺在那儿,颤抖着,回味着那几滴水的甘甜。

“锡沃拉1他喃喃地说,“锡沃拉!我来了!我来了!我要为你付出一切!我愿为你而死!颠簸颠簸颠1 口渴稍稍有点缓解,睡意就涌上来,就在他几乎睡着的时候,一个念头闪过脑际,犹如冰刀的刀刃劈头而来: 如果锡沃拉只是个海市蜃楼会怎么样呢? “不,”他喃喃着,“不,噢噢,不。

” 单凭否定驱散不了这种念头。

这刀刃刺痛了他,赶走他的睡意。

如果他在对一个海市蜃楼的庆祝中喝完了最后一滴水,那会怎么样?他用自己的方式意识到了自己的疯狂。

如果那只是个海市蜃楼,他无疑会死在沙漠里,成为老鹰的口中食。

最后,他再也无法承受这个可怕的念头所带来的恐惧,抑制住一阵阵晕眩和恶心,摇晃着站起身来,吃力地回到公路上。

在半山腰,他不安地眺望着下面遍布丝兰和风滚草的广阔平原,他的呼吸在喉头凝住了,变成一声惊叹,像一只袖子挂在了钉子尖上。

就在那儿! 锡沃拉,古老的传说,许多人寻找的地方,被垃圾虫发现了! 它座落在沙漠深处,蓝色的山脉环抱着它,远处的迷蒙薄雾为它穿上了蓝色的罩衣,高楼和街道时隐时现。

棕榈树……他能看到棕榈树……还有水! “噢,锡沃拉……”他轻声唤着,蹒跚地回到小型货车的阴影中。

他知道,它比看起来远。

等上帝的火炬退出天空,他要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前进。

他将到达锡沃拉,到了那儿,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遇到第一个喷泉的时候,飞身跃入水中。

然后他会找到他,那个邀请他来这儿的人。

是他引导着他,在一个月的时间里,顾不得胳膊上的严重烧伤,越过平原和高山,最终进入沙漠。

他就是黑衣人,强悍的人。

他正在锡沃拉等着垃圾虫。

那天夜里的人马就是他的;大模大样地离开西部,迎着升起的太阳昂然而去。

面无血色的死亡骑士也是他的,他们会狂呼怒骂,放声大笑,散发出汗臭味和火药味;会发出尖叫声,但垃圾虫对尖叫声毫不在意;也会发生抢劫和镇压,对此他也漠不关心;还会发生谋杀,那更是无关紧要。

还会有一场大火。

对于这个,他很关心。

在梦里,黑衣人来找他,在高处张开手臂,给他看一个火焰中的国家。

城市像炸弹一样起火烧毁,耕地被大火吞噬。

芝加哥、匹兹堡、底特律、伯明翰的河流中漂着一层燃烧的油。

在梦里,黑衣人告诉他一件事,一件让他效力的事: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他翻身侧卧,流沙摩擦着面颊和眼皮,阵阵刺痛。

他曾经失去希望,是的,自从车轮从他的自行车上脱落,他就失去了希望。

上帝,卡利·耶茨的上帝,看来毕竟比黑衣人强大。

但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信念,一往无前。

最终,就在他几乎葬身沙漠,永远无法到达黑衣人等候他的锡沃拉之时,像做了一个白日梦。

锡沃拉出现了,在下面,在远方。

“锡沃拉1他低声呼唤着,进入了梦乡。

第一个梦是在加里,那是一个多月以前,他的胳膊烧伤之后。

那天夜里入睡以前,他确信自己要死了,因为没有人烧得像他那么严重居然还能活着,他的脑子里反复出现一句话:为火而生,为火而死;为火而生,为火而死。

在城中的一个小公园里,他跌倒在地,两条腿再也迈不动了。

左臂伸着,离身体远远的,像个没有生命的物件,衬衫袖子也烧掉了。

疼痛剧烈得难以置信。

他做梦都想不到世上会有如此的疼痛。

在这之前,他欢呼着从一组油罐跑向另一组油罐,安装好粗糙的定时装置,每个装置都由一根钢管和易燃的汽油混合物组成,并用一块钢片隔开一小层酸。

他把这些装置放在罐顶的排液管内,当酸流过钢片发生腐蚀时,汽油会着火,从而引发油罐爆炸。

他打算在第一个油罐爆炸之前到加里的西边去,那里靠近通往芝加哥或密尔沃基的许多条道路的交汇点。

他想观看整座城市在大火中毁灭的情景。

可是他对最后一个装置的判断有误,也许是因为装置本身做得有问题,他用管扳手打开外流盖时它就爆炸了。

在燃烧的汽油突然从钢管中喷射出来的一刹那,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束火苗窜上了他为左臂。

他仿佛被戴上了一只火手套,可惜这手套无法阻隔疼痛,它在空中挥舞着,抖动着,像一只巨大的火炬。

这种痛苦是可怕的,不亚于把胳膊放在喷发的火山口上。

他尖叫着,绕着油罐顶狂奔,像个弹球似的沿着齐腰的栏杆猛冲下来。

要是没有栏杆,他会像火把投入井中一样翻滚着掉下去。

一个意外救了他的命,他的双脚交叉在一起,跌倒在地,身子压住了左臂,把火熄灭了。

他爬起来,仍疼得半疯。

后来他想,他能从葬身火海的危险中逃脱,纯粹是侥幸或者是黑衣人的意愿吧。

大多数汽油没有喷到他身上,因而他很感激。

不过他的感激是后来才萌发的,当时他只顾得上哭喊,举着冒烟的、皮肤烧焦开裂的胳膊,前俯后仰。

他模糊地记得,当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他已经装好了一打的定时装置。

它们随时都会爆炸。

死亡是美好的,摆脱那种极度的痛苦也是美好的,但烧死在火中却恐怖透顶。

他不知道自己后来怎样爬下油罐,又是怎样挥舞着烧焦的左臂,在那个死亡之地像无头苍蝇一样蹿来蹿去,最后又是怎样踉跄着离开的。

当他到达镇中心的一个小公园时,已是傍晚。

他坐在两个旱冰场之间的草地上,竭力想着该怎么处理这个烧伤。

抹点黄油,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妈妈一定会这么说。

不过那是用来对付被水或者锅里溅出来的油烫伤的情况的,他无法想象把黄油涂抹在从肘到肩那一大片烧得焦黑的地方,甚至连碰它一下都不敢想。

自杀,是的,他倒情愿让自己彻底摆脱痛苦,像一条老狗。

小镇东边忽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像织物被麻利地撕成两半。

黄昏时分渐深的靛蓝色天空中,一股火柱冲天而起。

强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拼命眨着眼睛,直到挤出了眼泪。

尽管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但火还是让他满心高兴……甚至,让他感到兴奋,感到满足。

火就是最好的药,就连第二天找到的吗啡也比不过它(作为监狱里享受特权的犯人,他在医务室、图书馆和汽车调度场干活时,就知道吗啡、“大王”药粉)。

他没有把眼前的痛苦和火柱联系在一起,他只知道火是美好的,亮丽的,是他过去需要、将来也永远需要的东西。

火,太妙了! 过了一会儿第二个油罐爆炸了。

即便在3英里远的地方,他也能感觉到空气中蔓延的热浪。

又一个油罐爆炸了,接着又是一个。

停了一小会儿,又有6个油罐在尖锐的织物撕裂声中爆炸。

现在那儿看起来亮极了,他咧嘴笑着,眼睛里满是黄色的火焰,他忘记了受伤的胳膊,忘记了自杀的念头。

经过两个多小时,所有的油罐都炸毁了,而后夜晚来临,但那个夜晚并不黑,它是桔黄色的,伴着火的高温。

整个东方地平线都随着火焰飞舞,这使他想起小时候曾有过一本H·G·韦尔改编的著名连环画《世界大战》,现在,许多年过去了,那个拥有连环画的孩子已经消失了,但垃圾虫还在,而垃圾虫拥有的是奇特、可怕的秘密:马尔蒂昂一家的死。

该离开公园了,气温已经升高了10度。

他应该往西去,像在保坦韦尔那样,赶在火焰的前头,与蔓延的毁灭比赛。

但他此时根本无法进入竞技状态,只好在草地上睡下,火光在他的脸上跳跃那是一张疲劳的、被虐待的孩子的脸。

在梦里,黑衣人来了,穿着他那件带面罩的长袍,看不见他的脸……但垃圾虫还是觉得以前见过这个人。

在保坦韦尔,当那些懒洋洋坐在糖果店和啤酒屋里的人朝他吹口哨时,好像这个人就在他们中间,静静地若有所思。

他在擦洗店干活(用肥皂擦洗头顶灯,洗抹布,擦洗车门槛板,问先生您是否要打蜡?)时,右手戴着海绵手套,浸泡得像条死鱼,指甲像象牙一样白,那时候他好像也见过这张脸,流露出疯狂兴奋的暴躁而狰狞的脸。

当司法官把他送到特雷霍特,在他们给他电疗的房间里,他就是那个龇牙裂嘴的心理学助手,站在头顶上方,手放在控制开关上(我要电击你的大脑,孩子,用你的方式帮助你从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变成垃圾虫,你想不想涂上热蜡?),准备把1000伏的电压通入他的大脑。

他很清楚这个黑衣人:他的脸你永远无法真切地看到,他的手从死亡纸牌中发出所有的黑桃牌,他的眼睛超越火焰,他的狞笑超越世上所有的坟墓。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他在梦中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1 黑衣人的手伸进长袍,把它变成黑色风筝的形状。

他们站在高处,在他们的下方,是躺在火中的美国。

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然后他看见1万余人的大队人马,混杂着衣衫褴褛的男男女女,他们驾车向东,穿过沙漠,进入高山;他们卸下卡车、吉普车、帐篷和坦克;每个男人和女人的脖子上都挂着一块黑色宝石,在其中一些石头的中心,嵌着一个红色斑点,那形状像眼睛,或者像钥匙。

他看见了他自己,在先头部队中开着一辆车,巨大油箱的顶部装有备胎,他知道卡车里装满了凝固汽油……在他后面的队伍中,是装载着压力炸弹、特勒地雷和塑胶炸弹的卡车;燃烧弹和逐热导弹;手榴弹、机关枪及火箭发射器。

死亡之舞要开始了,烟雾像小提琴和吉它的弦乐,硫黄石和无烟火药的臭气在空中弥漫。

黑衣人又一次举起手臂,当他放下时,一切都变得冷寂,火熄灭了,甚至连灰烬都变冷了。

那一刻他又成了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渺孝害怕,糊里糊涂。

只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不过是黑衣人巨大的国际象棋中的一个小卒,觉得自己受了蒙骗。

这时,他看见黑衣人没有完全遮盖住的脸,在眼睛的位置上,有两个暗红色的煤球在凹坑里燃烧着,被照亮的鼻子窄窄的,像刀刃。

“我愿意听你的吩咐,”垃圾虫在梦里感激地说,“我愿为你而死!我的灵魂是献给你的1 “我要派你去放火,”黑衣人严肃地说,“你必须去我的城市,那儿的一切都得清除。

” “在哪儿?在哪儿?”期望中,他带着焦灼的痛苦问。

“西方,”黑衣人说,声音渐弱,“西方,高山以外。

” 然后他醒了,仍然是夜晚,而且仍然明亮,火更近了,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房屋在爆炸。

星星被一片浓重的油烟遮住,看不见了。

一场大烟雨拉开了序幕,旱冰场染上了一层黑色。

这时候他恢复了决心,因为他发现自己还能走。

他一瘸一拐地往西走去,偶尔看见其他一些正离开加里的人,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大火。

傻瓜,垃圾虫几乎有些温柔地想。

你们会烧死的,到了适当的时候,你们会烧死的。

没有人注意他,对他们来说,垃圾虫只是另一个幸存者。

他们消失在烟雾中。

黎明后的某一刻,垃圾虫一瘸一拐地穿过伊利诺伊的地界,芝加哥在他的北面,乔利埃特在他的西南,火焰消失在浓烟后面。

那是7月2日的黎明。

他已经忘记了把芝加哥烧成平地的梦,烧掉更多的油罐,烧掉隐藏在铁路侧线的装满液化气的运输车,烧毁房屋的梦。

他对温迪城毫无兴趣。

那天下午,他潜入芝加哥的海茨医生诊所,偷了一盒吗啡针剂。

吗啡减轻了一点儿疼痛,但产生了一个更重要的辅助作用:使他对实际存在的疼痛不那么在意了。

那天晚上他还从药房拿走了一大瓶凡士林,在胳膊的烧伤部位涂了厚厚的一层。

他口渴极了,好像不停地想喝水。

关于黑衣人的幻觉像一只只绿头苍蝇在脑子里飞进飞出。

黄昏时他崩溃了,他已经开始认为黑衣人指给他的那座城市一定是锡沃拉,那座充满希望的城市。

那天晚上黑衣人又来到他梦中,用嘲讽的咯咯的笑声,证实了他的猜想。

沙漠的寒冷把垃圾虫从混乱的记忆中拉了回来。

在沙漠中永远是冰或者火,没有中间状态。

呻吟了片刻,他站起来,尽量把自己紧紧地裹起来。

头上群星闪烁,近得几乎可以用手摸到,它们用迷人的光芒沐浴着沙漠。

他摩挲着臂上滑嫩的肌肤,带着浑身的伤痛回到公路上。

现在,这些伤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他停了一会儿,俯看这座夜梦中的城市(那里到处是闪烁的光点,像营地的灯光)。

他开始前进。

几个小时后,黎明开始给天空染上一层亮色,这时再看锡沃拉,比他第一次登高俯看时近不了多少。

他愚蠢地喝掉了所有的水,却没想到实际距离比当时看到的要远得多。

由于脱水的缘故,他不敢在太阳升起后往前走得太远。

在太阳充分显示它的力量之前他就得再次停下来。

在破晓一个小时以后,他发现公路外面有一辆奔驰车,右侧门已经埋进沙堆里,他打开左侧的一个门,把两个皱巴巴像猴子一样的车主拖了出来——戴着镶有许多珠宝的手镯的老太太和长着戏剧化白头发的老头儿。

垃圾虫嘟嘟囔囔地抱怨着,从点火器上拿起钥匙,转动着打开了车尾箱。

他们的手提箱没上锁。

他把许多衣服挂到奔驰的窗子上,用石头压祝现在他有了一个凉爽阴暗的窝。

他爬进去睡下。

西边几英里外,拉斯维加斯城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微微闪着光。

他不会开车,在监狱里他们没教过他,但他会骑自行车。

7月4日,就是拉里·安德伍德发现丽塔·布莱克莫尔因服药过量在睡梦中死去的这一天,垃圾虫搞到了一辆十速车。

开始的时候,由于左臂不听使唤,他骑得很慢。

第一天他跌倒了两次,其中一次碰到了烧伤的部位,引起了一阵巨痛。

凡士林没起作用,烧伤的地方已经化脓,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得了坏疽病,他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他开始用一种消毒膏混合着凡士林使用,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但肯定没什么害处。

这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种混浊的粘糊糊的东西,看起来像米青.液。

渐渐地他能单手扶把骑车了,而且骑得更快。

路面很平,大多数时间他都能保持令人晕眩的速度。

他克服了烧伤的痛苦以及吗啡产生的轻度头晕,努力保持着平衡。

他喝了好几加仑的水,饭量也大得惊人。

他思索着黑衣人的话:我会在我的炮兵中给你一个高级职位,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这些话多么动听!以前有人真正需要过他吗?他骑车奔驰在中西部炎热的太阳底下时,这句话一遍又一遍出现在他的脑海。

他喘息着哼起那首叫做“去夜总会”的小曲。

他随心所欲地唱着歌词(锡沃拉!颠簸颠簸颠!),不过此时的他已不再疯狂,他只是在前进。

7月8日,尼克·安德鲁斯和汤姆·科伦看见野牛在堪萨斯州的科曼奇县吃草的那天,垃圾虫在达文波特的圣城越过密西西比河,穿过落基岛,贝滕多夫和莫林,来到了衣阿华。

14日这天,拉里·安德伍德在新罕布什尔西部一座高大的白色房子附近醒过来,垃圾虫穿过密苏里北部的康瑟尔布拉夫斯,进入内布拉斯加。

他的左臂恢复了一些功能,腿部肌肉也结实了,他拼命赶路,快点儿,再快点儿。

在密苏里西边时,垃圾虫第一次怀疑,也许是上帝亲自掌握着他的命运。

内布拉斯加有点儿不对劲,似乎有点儿恐怖,这使他感到害怕。

衣阿华似乎也一样……但是不对。

以前的每个夜晚,黑衣人都来梦里找他,可是当他进入内布拉斯加以后,黑衣人没有再来。

一个老妇人取代黑衣人来到他的梦中。

在这些梦里,他发现自己趴在一片玉米地里,吓得浑身瘫软。

那是一个明亮的早晨,他能听见成群的乌鸦在嘎嘎乱叫。

前面是一片宽阔的玉米地和剑一样的玉米叶。

他不想去看但又无力阻止自己,终于还是用颤抖的手拨开叶子,朝里望去。

他看见,在一片空地的中间有一幢老房子。

那里有株老树,枝条上挂着一个轮胎。

一个黑人老太太坐在门廊里,弹着吉它,唱着一些古老的圣歌。

每个梦中唱的圣歌都不相同,其中大部分垃圾虫都听过,因为他以前认识一个老太太,一个叫唐纳德·默温·埃尔贝特的男孩的母亲,她在做家务时曾经唱过许多同样的歌。

这是一个噩梦,倒并不只是因为它的结尾极为可怕。

开始的时候,你也许会说,整个梦里没有让人害怕的东西呀。

玉米?蓝色的天空?老妇人?晃动的轮胎?这些东西有什么可怕?梦中的老妇人没有扔石头,也没有嘲笑他,何况老妇人并不是那些唱着“在那个伟大的早上”和“再见,亲爱的上帝,再见”之类圣歌的老妇人。

扔石头的是世上的卡利·耶茨们。

但是在梦远未结束之前他已经吓得瘫软,好像他窥见的根本不是一个老妇人,而是某些秘密,某些几乎隐藏不住的、似乎已准备好在她周围爆发的亮光,与这炽热的强光相比,加里燃烧的油罐不过是风中的许多蜡烛——这样的强光会烧焦他的眼睛。

他唯一想的就是:噢,请让我离开她,我可不想跟她有什么瓜葛,求求你,噢,求求你让我走出内布拉斯加。

这时,无论她在弹什么曲子,总会有一个刺耳的停顿。

她朝右看那块空地,他正在那儿透过谷叶的小小缝隙偷看她。

她的脸很苍老,布满皱纹,头发稀疏得可以看得见褐色的头盖骨,但她的眼睛却亮得像钻石,充满着令他害怕的光。

她用一种苍老、沙哑但宏亮的声音高喊:“玉米地里的黄鼠狼1于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变化,低头发现变成了一只黄鼠狼一只长皮毛的、黑褐色的鬼鬼祟祟的东西,鼻子长得长而尖,眼睛退化成两个明亮的小圆点儿,手指变成了爪子。

他是一只黄鼠狼,一只胆小的捕食弱小动物的黄鼠狼。

他开始大叫,往往就把自己喊醒了,浑身大汗,吓得目瞪口呆。

他赶忙用手在身上摸摸,确认自己的人形还在。

最后他抱紧脑袋确认它还是人的脑袋,而不是长长的、柔滑光亮的流线型的什么东西,不是毛茸茸的、子弹形状的脑袋。

在内布拉斯加,三天里他走了400英里,极度的恐惧使他恨不得插翅而飞。

他来到科罗拉多,在朱尔斯镇附近,梦开始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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