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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高手盟约 第一章 荆裂(1/3)

「那杀千刀的臭小子!滚到哪儿去了?」 一张长满参差花白胡须的嘴巴,从喉间发出这沙哑而威严的暴喝,声线有如兽嚎,当中却夹带着一阵浓浓的酒气。

随之是物件爆裂的声响。

一个刚喝光的小酒瓶,给狠狠砸碎在交椅的木把上。

握着酒瓶的那只硕大手掌,却未有损伤分毫——酒瓶尖锐的破瓷片,刺不进掌心那经过多年锻炼累积的厚茧。

站在椅子旁的弟子们,被这愤怒的暴喝镇得噤声,一个个脸色发青。

没有人敢回答师父的问题。

他们头上悬挂一列五色旌旗,正迎着海港刮来的夏风猎猎飘扬。

旗上绣的「耀武扬威」、「我武维扬」、「龙腾虎跃」、「四海会友」……等大字,就像有了生命般随风跃动起舞。

旗阵前方乃是一座用竹棚和木板搭建的大擂台,高六尺,长宽一丈,东边面临水天一色的晴朗港湾,风景位置甚佳妙。

一双身影正在擂台中央翻飞比斗,四面台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不避炎日的观众,怕不有四、五百人,个个看得眉飞色舞,热烈地为台上的拳师呐喊助威。

西面另有一排搭了遮荫的看台,坐的都是本地官商乡绅,虽未喝采,但也看得兴奋。

此地为福建泉州城外海岸,正在举行当地武林例年四次的「打擂较艺」。

福建一省民间武风颇盛,尤其是近百年,沿海一带深受倭寇之患侵扰,许多村镇子弟纷纷习武保卫家园。

福建虽然没有什么历史悠久、名震天下武林的大门派,但省内各派别的武人也甚活跃,经常举办这类打擂比武或者其他表演,不外是为了打响门派拳馆的名堂,以期得到地方父老的青睐,受雇为村镇的武术教习,舒舒服服领受拜师礼金跟一份月俸。

此刻正在台上比拼拳脚的两人,也都是泉州当地的名门弟子:一个是闽蛟派的年青好手张敖;另一个则是南海虎尊派当今掌门的独生子荆越。

张敖身材较为高大,在台上施展本派「翻江拳」,动作舒展,果然矫健如水中蛟龙,围在擂台边的群众虽有许多不懂武艺,一样看得兴奋,不住在拍掌呼叫。

荆越则立定一个低沉马步,双臂桥手在身前回转,分毫不差地架着对方的出拳踢腿,守御得甚是严密,也教观客赞叹。

他的父亲——也就是刚才发出怒骂、砸碎酒瓶的那个威猛男人,挥挥手扫去仍黏在掌心的瓷碎,然后向身旁弟子示意再拿一瓶过来。

男人一双眼肚松弛的眼睛红丝满布,未过午时已有醉意。

但弟子不敢违逆师命,乖乖又把另一瓶酒的塞子拔开,送到他手上。

他大大灌了一口,酒液从嘴角溢出流到下巴,被胡子吸收了。

擂台上正跟人激烈比试的儿子,他瞧也没瞧一眼。

——不用瞧。

因为结果早就知道了。

果然下一刻,台上的荆越就施展一招虎爪擒拿,五指抓住张敖直拳打来的手腕,顺势拉扯,同时另一手发出一记「五雷虎拳」,击打在张敖腰侧! 张敖吃痛呼叫同时,荆越乘机施个勾扫腿,配合虎爪的擒扯,将张敖摔往擂台边缘。

张敖翻滚而去,来不及定住身体,刚好滚出了台外,就此落败。

胜负一分,台角下方大鼓马上擂响。

四周数百观众轰然欢呼。

荆越微笑高举双手,向四方拱拳致谢。

这时张敖也在台下站起了身子,看来未受什么大伤,跟台上的荆越互相敬了个礼。

「好呀!」站在旗阵底下的南海虎尊派同门,也都振臂欢呼,尽情放声喊叫——因为他们都知道,这一场将是今天本派唯一的胜利。

其中一个弟子猛然挥舞虎尊派黑底白字的旗帜,向比武场上众人展示。

就只有他们的掌门荆照,仍然坐在交椅上喝酒,对儿子胜利没有显露半丝喜悦。

「呸……既然是胜仗,就该赢得漂亮一点……」荆照像对着自己喃喃说:「为什么不下手重一些?……」 占据在旗阵底下左首的正是闽蛟派众人。

他们对张敖落败而回,并没有显得很失望,只是拍拍他肩头以示安慰。

坐在椅上的闽蛟派掌门程宾,朝着南海虎尊派这边瞧过来。

两位掌门遥遥对视一眼,只是互相略一点头,当中并无一点儿敌意。

荆越仍站在台上迎受四面观众的欢呼。

出战这次「打擂较艺」的另外两个门派:灵山派和福建地堂门,也都礼貌地向台上的荆越鼓掌。

这泉州四大门派擂台竞技的传统,少说也有三十多年了,四派一向互有胜负。

但近年来南海虎尊派似有点儿势弱,就看今天,集合在场上的本馆弟子,才不过十来个人,跟其他三派各有五、六十名弟子的阵仗比起来,确是不如。

荆越这时方才走下擂台。

下一场准备上台的灵山派跟地堂门弟子,正站在台下伸展手腿,他们这场比的是兵器,一个拿包了厚布的藤棍,一个则提着藤牌和木单刀。

荆越下了台却并没马上回到虎尊派这边,而是走到那列观客看台之间打招呼。

那儿坐的都是泉州一带的乡绅商贾,还有几个地方官吏在其中。

席间的富商都在赞赏荆越打得漂亮,又把早已准备的红封包往他手里塞。

在擂台四处摆满着他们致贺的花牌,更有各种酒食、布匹等礼品。

「还有多少场……才轮到那臭小子?」荆照一想起到现在连影儿都没有的那家伙,本已略微放松下来的脸容又再愤怒绷紧。

「还有……四场……」他身旁的大弟子郭崇义抹着汗说:「裴师叔已经去了找他……师父不要担心,我看师弟不是因为害怕逃了……大概又睡过了头……」 「你们还呆在这儿干嘛?」荆照那双红通通的眼睛暴瞪着,被酒精侵蚀的脸颊气得颤动:「要我们南海虎尊派的面子,都因为那小子而丢尽吗?还不快出去四处找?」 郭崇义深知师父的脾气,惶然点头,就带着三个师弟奔出场外去了。

在这盛怒的短暂一刻,荆照似乎恢复了十余年前号称「滚雷虎」时的气势。

但也只有这一刻而已。

再喝下另一口酒,那张威猛的脸又软化下来。

「就算敲断那臭小子的双腿……」荆照抹抹嘴边,再次自言自语地切齿说:「……也得把他拖上这擂台……」 ◇◇◇◇ 「烈!你在吗?」 汹涌浪涛挟着慑人的气势卷至,拍打在这片突出海岸线的高耸奇岩之上,激飞的白沫,溅湿了裴仕英的裤子和草鞋。

他一边呼喊着,在嶙峋的岩石间跨跳前进,腰间那柄皮鞘残旧的雁翎单刀,随着每步晃来荡去。

「在不在呀?别玩了,这次你再不出来就糟糕啦……」裴仕英放声高呼,眼睛四处扫视,瘦削的脸显得忧心忡忡。

——一定在这里的……平时有什么很高兴或者很不高兴的事情,他就爱躲在这里…… 终于,在一块岩石顶上,裴仕英发现一柄满是凹痕的粗糙木刀。

刀柄处染着还没有完全干掉的血迹。

裴仕英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木刀,双腿顺势蹲下来低头察看,果然在岩间一个小小的凹洞里,发现了他要找的师侄。

荆烈赤裸着上半身,把上衣折叠起来充作枕头,身体侧着蜷起双腿沉睡,那姿态就像婴儿一样。

一阵接一阵激烈的浪潮声传入洞中,他的睡相却甚是香甜,仿佛将那涛音当作安眠曲。

裴仕英没好气地用木刀捅捅荆烈的大腿。

「果然在睡!快起来呀!」 荆烈睁开睡眼,眯着看见是师叔,没有理会,只是伸手把刀尖拨去。

「起来呀!」裴仕英更加劲地捅他。

「看,警戒心这么低,如果我是敌人,这把是真刀,你早完了!」 这次裴仕英用力把刀尖刺在他屁股上。

荆烈吃痛,不得不醒过来了。

他爬出那凹洞,仰头瞧一瞧当空烈日,慢慢站直伸个懒腰。

阳光照在他只有十五岁的年轻身躯之上,铜色的皮肤紧致得像发亮,却到处都是打扑受伤的新旧创痕。

胸臂的肌肉还没有完全发达,却已锻炼得肌理清晰,有如钢条一样。

他抓抓在风中飘扬的乱发,才完全清醒过来——他懒得结髻,干脆就把头发胡乱剪成这参差不齐的怪模样,因为这事被师父狠狠打了一顿,还着令他平日出外要裹上头巾。

「你要躲,也找个新鲜一点的地方嘛。

」裴仕英从那凹洞里抓出上衣,塞到师侄手上。

「我没躲。

」荆烈打个呵欠。

「原本只是想小睡一会儿。

睡过了头。

没办法,太累了。

」 「我以为你今天不想打。

」 「我昨晚半夜就走上来。

」荆烈把右手掌伸给师叔看。

「一直到日出,接连挥了一万刀。

」 那掌心和五指,满是已经磨破的皮肤和水泡,血污结成褚红。

刚才裴仕英看见木刀上的血迹,就知道这个小师侄又干了什么傻事。

他叹息着从衣襟里掏出救伤用的袋子,拿出一片白布撕成长条,替荆烈的手掌包扎。

——但裴仕英心里其实还是有点高兴的:师侄不是个会逃避的软弱家伙。

「已经太晚了吗?」荆烈看看头顶的太阳。

「不。

」裴仕英一边包扎一边说:「现在跟我回去,还来得及。

」 荆烈皱着眉远眺海洋。

隐隐可见远方的岛屿。

「师父是个笨蛋。

」他喃喃说。

本来应该叫「爹」或者「义父」的。

可是荆照从来没有准许荆烈这样呼唤他。

荆烈是荆照十五年前出游烈屿①时,在岛上岸边拾来的弃婴,名字也由此而来。

自小在南海虎尊派长大的荆烈,却竟迟至十一岁才获许学习本门武艺——荆照的亲生儿子荆越,五岁时就开始习练基础功夫了。

『注①:烈屿,今金门县烈屿乡,又称「小金门」。

』 ——荆烈常想:师父是不喜欢我这个养子吧?……可是既然不喜欢,为什么又要把我拾回来?…… 只有裴仕英知道,师兄不喜欢这个义子的原因。

那是荆烈只有两岁时的某一天发生的事,荆烈自己当然不记得。

那天,在没有人的虎尊派练武场里,两岁的荆烈走进去玩耍——他很早就懂得平稳地走路——捡起了一柄当时对他来说还是太沉重的短木刀;荆照和裴仕英正好走进来,看见那个矮小的人儿,竟然用刀摆出了架式。

——严格来说当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对敌架式,只是很自然地把刀举到了最能用力挥动的位置而已。

那时候裴仕英亲眼看见:掌门师兄的脸色变了。

接着那数年,荆烈越是长大,越像一头坐不定的猴儿。

爬树、掷石、游泳、跳花绳……这些要求体力与协调的玩意儿,他只要跟着邻家的孩子玩一会儿就统统学会。

裴仕英知道,荆照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让荆烈学武。

南海虎尊派上下都知晓,荆照一心要栽培自己的独生子荆越为下任掌门。

荆照当初拾来荆烈这个孩子,不过是为了儿子将来有一个自家人作副手。

儿子改名叫「越」,就是期望他将来超越自己——怎能反倒让亲生儿子给一个没有血缘的弟弟超越了? ——荆照这种私心,正是令南海虎尊派近十年来人材凋零的原因。

心灰意冷出走辞别的弟子,这些年加起来也有二十几个。

两位师叔辈的也因为不满掌门师兄的作风而离开,自此虎尊派里就只余下裴仕英这个师叔。

可是荆烈毕竟也是姓荆的,假如连半点虎尊派的武功也不懂,在外人眼里可是非常奇怪的事情。

再加上众多弟子为这孩子说项,四年前荆照才勉为其难,正式收荆烈进门。

然而除了拜师之日,很随便地传了个开拳礼之外,根本就一次也没有教过他武艺,只把他丢给不成材的裴师弟看管,以为可以从此放心。

——他太低估了裴仕英这个老师。

也太低估了荆烈这个孩子。

「快穿衣服跟我走吧。

」裴仕英把荆烈的手包好,拍拍他肩头说:「要不真的来不及上擂台了。

」 「不行呀……」荆烈从腰间抽出一块青布巾包住头发,朝师叔笑了笑:「我还没有暖起身子……」 裴仕英跟这师侄日夕相处,怎不知道他脾性?每次他露出这种笑容,就是在打鬼主意的时候。

果然,荆烈包着布带的右拳,一招就朝裴仕英的面门招呼过来! 裴仕英身材瘦削,天生就欠缺像师兄「滚雷虎」荆照那种优厚条件,没有硬接荆烈这拳头,身体只是斜斜一闪,同时挥起手上的木刀,撩向荆烈出拳的前臂,攻守合一。

荆烈早知师叔爱用这招式,手臂没有缩回来,只是划个弧变招,施展「空手入白刃」,虎爪擒向裴仕英握刀的手腕。

荆烈的虎爪才沾上裴仕英手腕,裴仕英已经应变,以木刀的柄头反撞他手指;这反撞未出到一半,荆烈也将虎爪变托掌,从侧面拍向那柄头,要令裴仕英的刀脱手…… 他们就这样你来我往地交手,与其说是比试,不如说更像玩游戏,两人都一边打一边在微笑。

因为太熟悉对方的习惯和动静,许多招式还未使到一半,甚至只是动一动肩头或者抖一抖腰身,对方就知道是哪一招,已经预先作出接招的反应和反击的准备,结果很多时候连身体都没有碰上,好像在隔空拆招一样。

虽然没有真的贯足劲力,但两人攻守动作都不慢。

裴仕英渐渐开始跟不上了。

荆烈知道师叔的界限,控制着速度迁就他。

——荆烈的武功超越裴仕英,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

裴仕英当然感觉到师侄在迁就他,也就改变打法,尽量变出一些平日少用的奇招,有时甚至迹近蛮打乱来,以考验荆烈的反应。

荆烈兴奋地一一接下来,两人的练习由对攻变成了喂招与接招。

裴仕英的打法越来越蛮乱,荆烈已经不能再让了,俯下身子一口气冲到裴仕英腋下,一手抱腰一手抱腿,把高瘦的师叔整个人冲得重心后跌。

在这凹凸不平的高岩上,本来就站立不易,裴仕英一惊,抱着荆烈的肩颈,一边高呼:「好了!笨蛋,要摔下去啦……」 荆烈把师叔整个人抱得离地,直至师叔喝骂,才笑着把他轻轻放回岩石上。

「玩耍」了这好一轮后,荆烈那张年轻而轮廓分明的脸泛着红润的颜色。

波涛反射的阳光,映入他那澄澈的双瞳里。

虽然他的人生还没有真正出发,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少年将要长成一个豪迈的汉子。

最高兴的人,当然莫过于亲手把他培育成现在这模样的裴仕英。

当年荆照没有看走眼:养子荆烈的天分确实不凡,更可怕的是那股对新知识和技巧的吸收能力,简直比纸吸水还要快。

可是就算再厉害的天才,没有遇上最适合的老师,也随时会被埋没。

裴仕英疲倦喘息着,在岩石上盘膝坐了下来,把腰间的雁翎刀搁在大腿上。

裴仕英在他那一辈的南海虎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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