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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侍候,不与人往来,甚至绝少许人进院来访。
他过着一种古板单调而近乎闭塞的生活,不出门的时候,便关在屋子里读书写字。
徐晖喜欢看他写字,那白净修长的手指握着笔管,神色安然端庄,根本瞧不出遣兵布局时的雷厉风行,和行凶杀人时的疯狂冷血,完全就是一个略嫌腼腆的清秀少年。
江南的黄梅天来了,长脚雨一落十数日,缠绵婉转,织进人心底无边迷惶。
他们有时并不怎么讲话,并肩坐看斜风细雨,点滴流光漏过,轻轻荡漾开,有些个温存,又有几分清凉。
更多的时候,他们约上高天一起到林红馆找骆英吃喝宴饮。
挥一挥司徒家族的令牌,夜深透了出入城门照样畅通无阻。
少年人的热闹欢愉,落进好光阴里,密如雨丝也网不尽。
出了夏至,骆英的看家菜林红映茭白终于应时而上。
绛红色的花瓣浇在肉白如玉的菰笋尖上,红是浓烈饱满几乎妖冶的红,白则是清润洁净皎如月光的白,二色交相辉映,既似争艳亦相交融。
徐晖头一回见鲜花入菜,十分惊奇,忙问是什么花材。
凌郁笑他说:&ldquo林子里的海棠花,这么快就给忘了?一瓣瓣可都是骆英亲手择的。
&rdquo &ldquo那这白色的是花还是菜?&rdquo高天问。
&ldquo这是菰菜,或叫茭白,也不是什么名贵的吃食,寻常得很,城外葑水荡田间漂着的到处都是。
&rdquo骆英说。
徐晖和高天挟了一筷,入口只觉脆嫩鲜润,再嚼则醇厚甘甜,回味更有一股爽利清芬。
高天赞道:&ldquo好香!鲜花的味道果然不同!&rdquo &ldquo傻子,海棠花颜色娇艳,却没有香味哟。
&rdquo骆英抿着嘴笑,压低声音说:&ldquo这里面可是加了我亲手调配的秘制佐料。
&rdquo &ldquo这茭白说是常见的东西,想不到做出来竟这么美味!&rdquo徐晖也说。
良辰美景,佳肴蜜酒,人生适意正当如此吧。
兴头上凌郁有时会吹一支箫曲,骆英则哼起小调: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凌郁的箫声略显清冷,但配上骆英流丽的小曲,就恰到好处。
骆英斜倚栏杆,歌声俏媚,就像春风拂过树梢。
这样的年华是如何地让人陶醉。
徐晖舒畅地眯起眼睛,一侧脸,看见高天怔怔望着骆英,脸上现出温柔的神情。
这日凌郁带高天出外巡视,徐晖一个人百无聊赖,就跑到碎锦街游逛。
经过流芳书局时,他念着凌郁闲时总往这里来,便迈步进门。
书局陈设素朴,一排排书架隔开了闹市喧嚣,只听得见翻动纸张的沙沙响动。
这声响撩得人心痒痒,仿佛是翻开了什么人的心事一样。
徐晖哪里是读书人,逛了几排就乏了。
转身正要离开,忽听到书架另一侧有人轻声说:&ldquo正是这些,劳烦先生了。
&rdquo 这声音虽轻微,却有如一口糯米糕团,让人齿颊留香,神清气爽。
徐晖不由得循声望去,一位少女侧身站在书架尽头,正低头翻弄书局先生呈上来的新近书目,轮廓有几分眼熟。
骤然风起,打散了团团云彩,一线斜阳从格子窗上漏进来,贴在那少女身上。
徐晖瞧得真切,原来她就是数日前过桥时崴了脚、由他送回家去的那位姑娘,一旁垂首立着的正是那日出来开门的小丫鬟。
少女这天穿了身淡绿罗裙,腰间系一只翠玉鸳鸯环佩,素罗大袖中伸出纤长的手指,从书脊上轻轻滑过,眉目低敛,温文雅致,容止间自有一股大家闺秀的风度。
那少女拣了一大摞刻本,侧头说:&ldquo妙音,那我们就回去吧。
&rdquo 那个叫妙音的丫鬟答应着,上前把书裹进一个锦缎布囊中。
那少女抬起头来,突然发现一个青年男子正微笑着望向自己,吃一惊,双颊立时泛起团团红晕。
徐晖这才觉出自己直盯着人家姑娘看,实在颇为无礼,忙低头行了一揖。
少女凝视他片刻,恍然道:&ldquo原来,是公子。
&rdquo 徐晖听那少女谈吐文雅,不由也恭谨起来:&ldquo是。
姑娘的脚伤可好啦?&rdquo 那少女垂下眼帘轻点了个头。
一旁妙音正吩咐书局先生叫个小师傅把书送回去,虽有些趾高气扬的架势,但小姑娘吴侬软语间与官话相杂,格外地憨甜流丽,倒并不使人生厌。
书局先生面露难色,说现下店里人手不够,只得晚些时候再送。
妙音跺着脚不依,书局先生瞥一眼徐晖,商量着说:&ldquo不然就劳烦这位小哥帮忙给送一趟?&rdquo徐晖见那少女手指抚过布囊缎面,似乎不愿书卷离身,自己左右无事,便点头答允。
&ldquo怎可再麻烦公子?&rdquo那少女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徐晖自小相处的都是粗鲁汉子,便如骆英这样的年轻姑娘也自有一股子爽朗气。
矜持羞涩的千金小姐,他可是头一回打交道,自己也跟着红了脸,抱起包裹,一低头先出了门。
送到那高院门口,徐晖暗思量是否应该马上告辞。
正犹豫间,却听那少女轻声说:&ldquo公子请进。
&rdquo 徐晖随主仆二人迈进大门,宅院不大,但布局别致。
穿过翠竹青青的前庭,眼前一条细长的廊子串起了屋宇和后园。
花园当中环起一湖细水,摇曳着朵朵白色莲花。
那少女请徐晖进了池畔小亭,上书&ldquo藕风亭&rdquo三字,映衬周遭景物,更添一种风人雅致。
不多时妙音奉上茶来。
茶碗是白润光洁的官瓷所制,衬的茶汤翠绿欲滴,一根根毛峰上的茸毛清晰可见。
瞧这用器茶叶的讲究,徐晖料想这少女必是位官宦人家的小姐,自觉身份悬殊,便起身行了一礼:&ldquo多谢姑娘赐茶,徐晖就不多叨扰了。
&rdquo 那少女微笑着说:&ldquo原来是徐公子,我还没有谢过公子两次相助呢。
&rdquo 徐晖脸上发烫:&ldquo我是个粗人,哪是什么公子?&rdquo &ldquo生于草莽,但有礼有度,乐于助人,便可称为公子。
即便出身名门世家,不懂得这些,也不过是纨绔子弟而已。
&rdquo那少女说了这几句,两颊微微泛红,但神色十分认真庄严,像一个在私塾先生面前谦谦作答的女书生。
她并无阔绰人家小姐那种一味的娇弱忸怩,脸上这羞涩是少女的羞涩,庄严亦是少女的庄严。
徐晖心中喜欢这样简单干净的人,便也问那少女如何称呼。
少女咬了咬嘴唇,微一犹豫,扬起脸说:&ldquo我叫小清。
&rdquo 当时礼法约束甚严,规矩人家的女子在陌生人前多不愿透露闺名,往往只告知姓氏。
这位姑娘恰恰相反,单说了名字,偏却不提姓氏。
徐晖不免觉得奇怪,反问道:&ldquo小清?&rdquo &ldquo是,小清,清水的清。
&rdquo她说得异常坚定。
&ldquo就和你的人一样!&rdquo徐晖笑着抿了一大口茶。
他并不是刨根问底的人,他知道每个人或都会有自己不愿提起的故事。
小清就小清吧,反正是很好听的名字。
小清原恐徐晖再加追问,见他如此随和,不禁释然一笑:&ldquo徐公子,这茶若是你喝着合口,就带些回去。
清明后新摘的龙井,让人耳目清明。
&rdquo &ldquo还是别叫我什么公子了吧?我听着别扭。
姑娘不如就直呼我的名字,叫我阿晖便成。
&rdquo 小清脸又红了:&ldquo那&hellip&hellip我就叫你徐大哥吧。
你也就叫我小清好了。
&rdquo &ldquo好,&rdquo徐晖爽快地答应说:&ldquo小清。
&rdquo 后来徐晖才知道,这座宅院叫作恕园,只小清和丫鬟妙音两人居住。
有一次他问小清,两个女孩儿家住在这里,可会害怕。
一旁的妙音笑着抢过来说,有什么可怕的?整个姑苏城谁敢到这里来撒野?小清眉心微蹙没应声。
徐晖心头掠过一丝不安,这姑娘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虽然存疑,但并不以为忤,这毕竟与他无关,与他们淡然的朋友相交也无关。
每回坐在藕风亭里,看着微风皱起一池湖水,莲花白净的花瓣随风轻轻颤动,徐晖但觉得人世里毕竟有这般清平静好。
一个细雨连绵的午后,徐晖得空便又拐到这条僻静的巷子里。
还没走到恕园门口,大门就&ldquo吱扭&rdquo一声开了。
徐晖笑着想,妙音这鬼丫头,都已经知道自己来了不成?却见门廊下撑起一把油布伞,伞下身影白衣飘飞,清风摇曳。
妙音跟着探出头来,行礼道:&ldquo凌少爷慢回哟!&rdquo 徐晖迟疑地立在当地。
凌郁撑伞走到近前,看到徐晖也不禁一怔:&ldquo你为何在此?&rdquo &ldquo凌少爷,原来你也认识小清?&rdquo徐晖但觉得这世界小,不由得笑。
凌郁听他亲切地提起小清这名字,两颊不自觉绷紧了,盯着他半晌不作声,目光渐渐严厉起来:&ldquo你怎地这样没规矩,司徒姑娘的闺名岂是你能随口称呼?&rdquo 徐晖有点儿发蒙,笑容僵在脸上:&ldquo&hellip&hellip司徒姑娘?&rdquo 凌郁寒着脸说:&ldquo司徒姑娘是族主的女儿,司徒家的小姐,身份何等金贵。
&rdquo 徐晖愣住了。
他怎么也没料到,他这位文弱清雅的朋友,竟然是江南霸主司徒峙的女儿。
他不敢信,自言自语道:&ldquo她姓司徒?她是主人的女儿?&rdquo 凌郁看出徐晖确不知情,脸色略微缓和,旋即又狐疑地问道:&ldquo你,怎会识得小清?&rdquo 徐晖心中升起无数疑问,纠缠不清。
他含含糊糊答说只是偶然帮过一个小忙而已。
凌郁两道冰冷的目光依然紧紧扣住徐晖:&ldquo小清体弱,这里是我义父让她静养的住处,向来不许外人打扰。
他若是知道闲杂人等来过,心中定会不快。
&rdquo说完便拂袖走了。
徐晖本以为和凌郁早已是朋友的交情,未承想突然之间他又划出主仆界限,让人听了心里头发堵。
徐晖在恕园门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叩响了门环。
他随妙音从廊下穿进花园,未见其人,已先闻其茶香。
茶香清馨,一如往日,但飘进徐晖心里,寸寸都是忐忑和疑惑。
遥望那雪青色绸衣的纤弱背影,他如何也不能相信,这样一个满身书卷气的少女竟然会是司徒峙的女儿。
司徒清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含笑说:&ldquo徐大哥,你来了,怎么都没撑伞?&rdquo 徐晖看着她那一脸纯真,一脸欢喜,分明是个与血腥、杀戮、权力之争毫无干系的文秀少女呀。
司徒清见他愣愣地不讲话,站起身来问:&ldquo你怎么了?&rdquo 徐晖鼓足勇气张口问:&ldquo小清,你&hellip&hellip你复姓司徒对不对?&rdquo 司徒清盈盈的笑容立时僵住了:&ldquo你听谁讲的?&rdquo &ldquo适才我在大门口碰到凌少爷了。
&rdquo 司徒清一听红了两腮,强辩道:&ldquo你别管郁哥乱说。
&rdquo 徐晖径自追问:&ldquo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是司徒家族的千金小姐?&rdquo 司徒清别过身去,半晌才开口:&ldquo徐大哥,我并没想故意瞒你。
我愿你只把我当作一个好朋友,而不因我是司徒家的女儿就疏远了我。
&rdquo &ldquo可你怎么不在家里住?偏要搬出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rdquo徐晖迷惑不解。
&ldquo我宁肯一个人,也再不想做司徒家的小姐。
&rdquo &ldquo做司徒家的小姐可有什么不好?&rdquo &ldquo是呀,做司徒家的小姐有什么不好?&rdquo司徒清凄然一笑:&ldquo我父亲是江南最有权势的人,能做他的女儿,是别人求都求不到的事。
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我应该是天底下最好命的女孩子。
你觉得我是太不知足了,对吧?可我偏就不稀罕这样的好命!我不明白,司徒家已经衣食无忧,甚至可说是富甲一方,为何还不能满足?为何还要用武力,用暴力去征服别人?我痛恨杀戮,司徒家最多的恰恰是杀戮。
我希望人人欢喜,家里最少的却正是平安喜乐。
&rdquo &ldquo再有不是,也总是安身立命的家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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